第二章 费尔明来书店工作之后,成效立现,因为我的空闲时间比以前多了。不必寻访客人 订的怪书时,他就在店里整理书籍,或制作促销海报,要不就是擦玻璃,甚至拿着抹布 和酒精,把每一本书都擦得一尘不染。这么一来,我就有闲暇去处理我疏忽已久的两件 事了:一是继续探索卡拉斯之谜;还有,更重要的是,我该去和好朋友托玛斯·阿吉拉 尔聚聚了,这阵子挺想他的。 托玛斯是个沉默寡言的男孩,好几年前,我们在贾斯柏街的教会学校因为打架而认 识,那天下午放学后,他父亲到学校来接他,还带了一个骄纵自负的女孩,原来那是托 玛斯的姐姐。我本来想好好戏弄她一番,谁知道,我都还没出手,托玛斯已经先压到我 身上来了,只见他的拳头挥个不停,如暴雨般落在了我身上,挨了这一顿,我全身酸痛 了好几个礼拜。当时,怒气冲冲的托玛斯,使出了全身蛮力把我痛打一顿,在那场庭院 的决斗中,四周围满了喜欢看热闹的小孩,我被打掉了一颗牙齿,却对生命有了新的体 验。我没有告诉父亲和神父,究竟是谁把我揍得这么惨,我也没有告诉他们,当时,对 手的父亲还站在围观的人群里欢呼呢。 “都是我不对。”我轻描淡写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几个礼拜后,托玛斯居然在课间休息过来找我。我吓得半死,愣在那儿不敢动,心 想,这家伙又要来修理我了。结果,他结结巴巴地说了一串话,我惟一听懂的是,他希 望我原谅他,因为他很清楚,那是一场不公平的决斗。 “不,要道歉的人是我,我不应该有戏弄你姐姐的念头……”我说,“要不是你先 把我的嘴巴打烂,恐怕我会说出一些很难听的话呢!” 托玛斯羞愧地低下头来。在我眼前这个害羞、沉默的巨人,平常就像个游魂似的, 一个人在教室和学校的走廊里晃来晃去。其他的孩子都很怕他,没有人敢和他说话或正 眼看他,尤其是我。现在,他低着头,几乎就要发抖了,吞吞吐吐地问我想不想和他做 朋友。我说想啊!于是,他向我伸出手来,我们就这样握手言和了。他把我的手握得很 痛,但我尽力忍住了。那天下午,托玛斯请我去他家吃点心,还向我展示了各种奇怪的 机器,那些东西全都堆在他的房间里。 “都是我自己做的!”他得意地告诉我。 我实在看不出来那都是些什么东西,只好默默地点头,露出一副很钦佩他的表情。 看来,这个大个子用纸板、废铁打造了一群朋友,而我正是第一个认识他这群朋友认识 他这个秘密天地的人。我和他聊起去世的母亲,也谈到自己是多么想念她。我刚说完, 托玛斯立刻不发一语地抱住了我。那一年,我们十岁。从此,托玛斯·阿吉拉尔变成我 最要好的哥们,而我则成了他惟一的朋友。 托玛斯冷酷的外表遗传自他的父亲。阿吉拉尔先生是个有钱的房地产商,他的公司 设在繁华的佩拉优街上,就在世纪百货公司的隔壁。他的优越感很强烈,永远都觉得自 己有道理,对所有事情都满怀自信,却总觉得儿子是个懦弱的胆小鬼,而且智商也不高。 阿吉拉尔先生仅存的希望,就是让这个人高马大的儿子去当兵了。 托玛斯有一个大我们一岁的姐姐,名叫贝亚特丽丝。我和托玛斯的友谊要归功于她, 就是多年前的那个下午,我看到她父亲牵着她站在校门口,便想开个玩笑戏弄她,结果 被托玛斯狠狠揍了一顿。真是不打不相识,否则,我这辈子恐怕都没机会跟他说话呢。 贝亚特丽丝和她母亲简直就像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有那双眼睛像她的爸爸。她顶着 一头红发,脸色像死人一样苍白,她经常穿浅色丝质的衣服或者羊毛洋装。她拥有模特 般高挑的身材,走路总像根木桩似的挺直了身子,还极度自恋,总把自己当成高贵的公 主。她有双湖水绿的眼睛,但她老是坚持自己的眼珠子是“绿宝石和蓝宝石的结合体”。 多年来她念的都是教会女校,或许就因为被修女管得太紧,只要她父亲一不在,贝亚特 丽丝就会偷偷地用高脚杯喝茴香酒。她还喜欢穿名牌的丝袜,脸上化的妆就像电影里的 吸血鬼。我实在受不了那副德行,对于我毫无掩饰的嫌恶,她也很不客气地用冷漠的眼 神回报我。贝亚特丽丝有个在慕尔西亚当兵的男朋友,名叫巴布罗·卡斯科斯·布恩迪 亚,他是陆军上尉的长枪党员,总喜欢往头上抹厚厚的发蜡。这是个标准的世家子弟, 他们家族在港口拥有许多船坞,所以他的官职,也都是靠他那个在国防部供职的叔叔游 说来的。他经常发表枯燥无味的长篇大论,大多都是赞扬西班牙是一个多么优秀的民族, 还说布尔什维克王国已经岌岌可危了。 “马克思已经死了。”他严肃地说。 “是啊,一八八三年就死了!”我回应他。 “你给我闭嘴!小混蛋,你再啰唆,我就一脚把你踢得远远的!” 有几次,我瞥见贝亚特丽丝听了她上尉男朋友的蠢话,嘴角竟然漾起了浅浅的微笑, 接着,她抬头望着我,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我苦笑了一下,但立刻就把眼神从她身上 移开了。过去,我死都不会承认,但这毕竟是我心里真正的感受:其实我很怕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