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富尔杜尼帽子专卖店旧址依然如故,老旧萧条的店面,就在圣安东尼奥环城路一栋 占地狭小、破旧肮脏的建筑物下,一旁就是戈雅广场了。玻璃上沾满了污垢和灰尘,但 依稀可见那一行店名。门前还挂着一张圆顶礼帽形状的海报,上面写着:本店可依个人 尺寸订制帽子,巴黎最新款。门上有个挂锁,看起来在那里至少已经挂了十年了。我把 额头贴在玻璃上,希望可以从阴暗的屋子内看出一些究竟。 “您如果是要租房子的话,那就来晚啦!”有个声音从我背后传来,“中介公司的 人刚刚才走!” 说话的是个六十岁左右的妇人,一身黑衣,标准的寡妇装扮。她头上包着粉红的头 巾,露出了几只发卷,脚上穿着棉质拖鞋,搭配着肉色的半长丝袜。我猜她大概是这栋 楼的管理员吧。 “这家店子要出租?”我问她。 “怎么,您不是来租房子的?” “原则上不是,不过,谁知道呢,说不定我突然想租了呢!” 管理员老太太皱着眉头,心里八成犹豫着,到底该怎样和我打交道才好。于是,我 立刻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这个店已经关了很多年了?” “至少有十二年啰!那个老家伙去世之后就关了。” “您是说富尔杜尼先生?您认识他吗?” “我在这栋房子住了四十八年了,年轻人!” “那您也认识富尔杜尼先生的儿子啰?” “胡利安啊?那当然。”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烧焦的照片,递给她看。 “您能否告诉我,这张照片上的人,是不是胡利安·卡拉斯?” 管理员老太太一脸狐疑地盯着我。她接过照片,拿到眼前细看了一番。 “您认得出来吗?” “卡拉斯是他娘家的姓,”她用责备的语气纠正我,“这就是胡利安,没错!我记 得他有一头很亮的金发,不过在照片上的发色看起来好像深了一点。” “您知道跟他站在一起的这个女孩是谁吗?” “你又是谁啊?” “喔,抱歉!我忘了自我介绍了,我是达涅尔·森贝雷,我正在调查卡拉斯先生的 相关资料,嗯……就是胡利安。” “胡利安去了巴黎,那大概是一九一八或者一九一九年的事情。您知道吗?是因为 他父亲逼他参军,我想,他母亲带着他出走,八成是为了让这可怜的孩子躲过参军。所 以,后来就剩下富尔杜尼先生一个人,他一直住在那个阁楼上。” “胡利安后来有没有再回巴塞罗那呢?” 管理员老太太愣了一下,默默地盯着我。 “您难道不知道吗?胡利安去巴黎那年就死了!” “啊,什么?” “我说,胡利安已经去世了!死在巴黎……去了没多久就死了。早知道会这样,倒 不如去参军。” “您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怎么知道的?当然是他父亲告诉我的!” 我轻轻点着头。 “我懂了。他有没有告诉您,胡利安是怎么死的?” “说实话,我也不清楚,那老头没提过什么细节。胡利安离开后不久,有一天,有 人寄了一封信给他,于是,我就把信交给了他父亲,没想到,那老头却告诉我他儿子已 经死了,以后如果再有他的信,直接扔掉就行了。哎哟!您怎么摆出那种表情?” “您被富尔杜尼先生骗了!胡利安并不是在一九一九年去世的。” “您说什么?” “胡利安在巴黎一直住到了一九三五年,后来,他又回到了巴塞罗那。” 管理员老太太一听,立刻神采飞扬起来。 “这么说来,胡利安还在这里?他在巴塞罗那?他在哪里?” 我点点头,同时也深信这么一来,老太太一定会告诉我更多的事情。 “天主圣母保佑啊!您不知道,我听了心里有多高兴!他能活着,那是因为他一直 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虽然有点怪,但是长得实在很俊呀!不知道为什么,这孩子就是 让人疼。我们家小依莎贝拉那个丫头,多喜欢他啊!还说呢,我那时候都以为他们俩已 结婚生子了……能不能让我再看看那张照片?” 我把照片递给她。管理员老太太看了又看,仿佛那是一件宝贵的护身符,或者一张 重返青春的车票。 “真让人不敢相信,好像他还站在我跟前似的……那个讨厌鬼,为什么要说他死了 呢?唉,有什么办法?我觉得,有些人不留在世上也罢。胡利安在巴黎做什么工作?我 敢说,他一定很有钱。我一直就觉得,这孩子将来是赚大钱的料!” “嗯……那倒也不一定!他当了作家。” 管理员老太太眉头深锁,左顾右盼了一会儿,说: “那孩子不是她跟那个老头生的!” “胡利安?您是说,胡利安不是富尔杜尼先生的亲生儿子?” “至少那个法国女人是这么跟薇森蒂塔说的,究竟是出于怨恨,还是有其他原因, 我就不知道了。他们母子去了巴黎好多年后,薇森蒂塔才把这事告诉我。” “那么,胡利安的亲生父亲是谁呢?” “那个法国女人始终不肯说,说不定,她自己也不知道呢!您也知道,外国人比较 随便……” “您认为这就是她经常被丈夫毒打的原因吗?” “天晓得!有三次她被打得送进了医院,您听好了,三次啊!那个可恶的畜生,居 然还有脸到处说一切都是她的错,还说她是个酒鬼,一天到晚在家里喝得醉醺醺的。我 才不相信!根本就是胡说八道。他和左邻右舍也常有纠纷,还诬赖过我那个死去的丈夫, 他有一次竟然去警察局报案,说我丈夫偷了他店里的东西。在他眼里,所有从南部来的 人,不是小偷就是猪!” “您认得照片里这个站在胡利安身边的女孩吗?” 管理员老太太再次端详起那张照片。 “我从来没见过她!这女孩长得真漂亮。” “从照片看来,他们好像是男女朋友哦?”我提示她,说不定可以帮她唤起一些记 忆。 她摇摇头,把照片还给我。 “照片看起来是没错,可是,据我所知,胡利安从来没交过女朋友。当然啦,他如 果有,大概也不会告诉我的。就像我家的小依莎贝拉,当我发现她跟那个男人搞在一起 的时候,生米都已经煮成熟饭啦!唉,你们年轻人就是这样,什么事都藏在心里,我们 这些老人呢,却一开口就不知道闭上……” “您还记得他的朋友吗?有没有他特别要好的朋友来过这里?” 管理员老太太耸了耸肩。 “唉,都过了这么多年了!再说,胡利安后来那几年也很少在家,您知道吗?因为 他在学校里交了个很要好的朋友,那孩子家世非常显赫,我告诉你,就是名声响亮的阿 尔达亚家族。现在的人对这个家族大概都没什么印象了,可是当年啊,这个家族可是跟 王室一样尊贵的啊!很有钱的啊!我好几次看到他们派车来接胡利安,我说,您真应该 看看那辆车,连佛朗哥的车子都没那么豪华!他们有专任的司机,那车子啊,从里到外 都闪闪发亮!我儿子帕科告诉我,那种车好像叫什么‘螺丝莱斯’之类的,只有王公贵 族才坐得起。” “您记得胡利安那个朋友叫什么名字吗?” “啊哟!光是阿尔达亚家族这个名号就够响亮了,哪里还需要什么名字呀!您懂我 的意思吧?我倒是记得还有另外一个孩子,有点鲁莽,好像叫米盖尔吧!我想他大概也 是胡利安的同班同学。至于他姓什么、长什么样子,您就别问我了,我不记得了。” 看来,我们似乎已经没什么好谈的了,不过,我怕管理员老太太谈话的兴致就这样 消失了,于是,决定硬着头皮继续找一些话题。 “富尔杜尼先生的公寓现在有人住吗?” “没有。那个老头过世的时候没留下遗嘱,至于他那个太太呢,据我了解,到现在 一直还住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她连葬礼都没回来参加!” “她为什么去布宜诺斯艾利斯?” “我看,八成是想离他越远越好吧!说真的,这也不能怪她。后来,房子的事情就 全交给律师处理了,那个人非常诡异,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不过,我女儿小依莎贝拉正 巧住在他的楼下,她说那个律师好几次都是夜里才来的,他手上有钥匙,开门进去之后, 他就在里面走来走去,走了一阵子就离开了。她还和我讲,她有一次还听到女人穿高跟 鞋走路的声音呢!您说这怪不怪?” “说不定他在踩高跷!”我故意逗她。 她望着我,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显然,管理员老太太是很严肃地在谈这件事情的。 “这些年来,除了律师之外,还有谁来过吗?” “有一次,有个看起来很凶恶的人来过,我记得他一直在冷笑,我大老远就看到他 往这里走过来。他说他是市警察局的人,想到公寓里看看。” “他说了为什么吗?” 管理员老太太摇头否认。 “您记得他的名字吗?” “什么某某警官之类的。我才不相信他是警察哩!整件事听起来就不对劲,您明白 我的意思吗?根本就是他个人的恩怨。我跟他说了,钥匙不在我这里,他有什么要求的 话,请他打电话跟律师联络。他跟我说他会再回来的,但是后来我就再没见过他了,正 好,我也不想再看到他。” “您也许知道那个律师的名字和地址,是吗?” “这个您就得去问中介公司的莫林斯先生了,他的公司就在附近,佛罗里达布兰卡 街二十八号一楼。您就说是奥萝拉女士让您去找他的。” “真是太谢谢您了!还有,请问啊,奥萝拉女士,富尔杜尼先生的公寓都清空了吗?” “清空?没有。那个老家伙死了之后,一直也没有人来清理,有时候甚至还有臭味 呢,我是说老鼠、蟑螂之类的东西!” “您觉得,我们有没有可能进去看一下呢?说不定我们能发现胡利安究竟是怎么了 ……” “啊呀,我不能做这种事情的!您得去找莫林斯先生,这个事情是他打理的。” 我对她淘气地笑了笑。 “可是,我想您一定有钥匙吧!而且……您该不会告诉我,您对那里面的情况一点 好奇心都没有吧?” 奥萝拉女士没好气地瞪了我一眼。 “您真是个小魔头!” 那扇门就像陵墓里的墓碑,一碰就发出刺耳的声响,吱吱嘎嘎的,房间内散发着腐 败的恶臭。我用力推开房门,一条走道笔直地往暗处延伸。这房子闻起来像是关闭已久 了,还有浓浓的霉味。天花板的角落里有几处涡旋状的污垢,看起来就像挂着几撮白头 发。破损的地砖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但我发现上面有脚印,而且是通向公寓内部的。 “哎哟,我的圣母玛丽亚啊!”管理员老太太咕哝着,“这里简直比养鸡场还臭!” “如果您介意的话,我自己进去就行了。”我提议道。 “我看您打心眼里就想一个人进去吧!没门,快走,我在后面跟着。” 我们关上了门,然后在门厅里站了一会儿,直到视力习惯了昏暗的空间,才继续行 动。我听见管理员老太太急促的呼吸声,而她身上的汗臭味,更把我熏得头晕目眩。我 觉得自己就像个盗墓贼,被贪婪和渴望完全迷惑住了。 “啊,您听!那是什么声音?”管理员老太太紧张地问。 似乎有样东西在前方的阴暗处跳动,我隐约看到走道的角落里有一团白色的东西。 “是鸽子!”我说,“它们八成是从破损的窗户钻进来的,后来干脆就在这里筑巢 了。” “这些讨厌的鸟,我看了就恶心!”管理员老太太说,“吃饱了只会到处乱拉屎!” “您别生气,奥萝拉女士,反正这些鸟都不伤人的!” 我们一直走到走道的尽头,来到紧邻阳台的饭厅。 “您瞧,老头子就是在这张摇椅上去世的。医生说,他被发现时已经死了两天了, 真是凄凉啊!死了都没人知道,跟外面的野狗有什么区别?还好有人来找他!不过,再 怎么说,看了也让人难过!……” 我走到富尔杜尼先生的摇椅旁。《圣经》旁边有个小盒子,里面是一些黑白照片和 泛黄的人物艺术照。我跪在地上,犹豫着到底该不该去翻那叠照片,总觉得自己似乎会 亵渎了一个可怜的老人的回忆。不过,好奇心最终还是凌驾了一切。第一张小照片上是 一对年轻夫妻,他们带着一个小男孩,小男孩最多不过四岁,不过我还是认出了他那双 眼睛。 “您瞧,这就是他们一家三口,富尔杜尼先生还很年轻,这个是她……” “胡利安有没有兄弟姐妹?” 管理员老太太耸耸肩,叹了一口气。 “听说,她曾经流过产,大概是被她丈夫殴打才流掉的,唉,我也不清楚!大家就 喜欢说人闲话,真的。有一次,胡利安跟同一栋楼里的孩子说,他有个妹妹,只有他才 看得见,小妹妹会像蒸气似的从镜子里走出来,她和撒旦一起住在湖底的皇宫里。我家 小依莎贝拉听了,连续做了一个月的噩梦。小孩子的想法,有时候也真变态。” “您知道哪一间是胡利安的房间吗?” “第一间是主卧,第二间比较小,我猜大概就是那间了。” 我在走道上踱着,墙上挂的画都已经歪歪斜斜的了,我往前走到了尽头,那是洗手 间,门没关,镜子里,有张脸正在朝我张望,可能是我自己的脸,也可能是胡利安那个 住在镜子里的妹妹……我试着打开第二间的房门。 “这一间锁上了。”我说。 管理员老太太惊讶地看着我。 “这些房门都没有锁的啊!”她喃喃低语。 “这间真的锁了。” “一定是那个老头子干的好事!别的公寓都不是这样的……” 我低头一看,地上的脚印,一路延续到上锁的房门口就停下来了。 “有人进过这个房间。”我说,“而且是最近的事。” “您别吓我啊!”管理员老太太惊慌地说。 我走到另外一间,房门没锁,我轻轻地把它推开。房里有一张破破烂烂的老式轿子 床,泛黄的床单仿佛一条裹尸布。床头放了个十字架。床头柜上方有面小镜子,一只花 瓶和一张椅子立在旁边的地板上。衣柜半开半掩的,紧靠着墙壁。我在床边绕了一圈, 接着,我仔细端详着床头柜上的东西,几张亲人的照片、几份讣闻,还有一些兑奖彩票。 柜子上还有一只木雕音乐盒,上面的小时钟坏了很久了,它始终停在五点二十分的位置。 我拿起音乐盒,转了几下,但是,旋律只持续了六个音符就停下了。我打开床头柜的抽 屉,里面有个空眼镜盒、一把指甲刀、一只雪茄盒,还有一面圣母像金牌。就这些东西 了。 “那个房间的钥匙,一定就藏在屋里的某个地方。”我说。 “大概在房屋中介那儿吧!我说,咱们还是赶快走吧,不然……” 我的视线不自觉地落在了音乐盒上。于是,我打开音乐盒的盖子,一把金色的钥匙 赫然跃入眼帘,它正卡在机心里。我取出钥匙后,音乐盒便恢复了正常的运转。仔细听 听那旋律,原来是拉威尔的乐曲。 “一定就是这把钥匙!”我笑着对管理员老太太说。 “唉,既然那房间是锁着的,一定有什么特殊原因。出于尊重,我们……” “要不您就在大门口等我吧?嗯?奥萝拉女士……” “您真是个小魔头!走吧,快去开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