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阵寒风穿梭而过,街道上依然弥漫着薄雾。铅灰色的阳光,在哥德区的楼宇和钟 塔间半遮半掩地洒向地面。离我和贝亚的大学回廊之约,还有好几个小时,于是,我决 定试试运气,干脆去找努丽亚·蒙佛特吧!只希望她还住在前一阵子她父亲写给我的那 个地址。 在哥德区迷宫般的巷弄中,圣菲力普聂利广场像个通风口,隐藏在历史悠久的古罗 马城墙下。战乱时期枪林弹雨的痕迹,现在还留在教堂的外墙上。 努丽亚·蒙佛特生活在阴暗中。一条狭小的走道通往餐厅,那里同时也兼做厨房、 书房和办公室。从走道进来的时候,我偷偷看了一下那间陈设简单的卧室,居然都没有 窗户。这就是公寓所有的格局了,还剩下一间小到不能再小的卫生间,没有淋浴设备, 也没有浴缸,倒是有一股从厨房飘过来的各种香料混杂的味道,仿佛那些香料从上个世 纪就摆在架子上了。整间公寓陷落在永无止境的昏暗中,仿佛只有一团漆黑存在于两道 斑驳的墙壁之间。屋里有浓浓的烟味,冰冷而空洞。努丽亚·蒙佛特一直观察着我,而 我则装出一副对她的家毫不在意的样子。 “我都到楼下去看书,因为屋子里几乎没有光线。”她说,“我丈夫已经答应我了, 等他回来的时候,一定会送我一座台灯。” “您的先生出差了吗?” “米盖尔正在坐牢。” “啊,抱歉,我不知道……” “您也不可能知道!把这件事告诉您,我不觉得有什么羞耻,因为我丈夫并没有犯 法。这次他们把他抓去,只是因为他替钢铁厂工会印传单。唉!都是两年前的事情了。 左邻右舍都以为他去美国出差了,我父亲也不知道这件事,我希望,他还是不要知 道的好。” “您放心,我不会和他说的。”我说道。 接着,她沉默了许久,我在一旁局促不安,心想,她也许把我当成伊萨克的间谍了 吧。 “独自撑起一个家,一定很辛苦吧!”为了打破满屋子的寂静,我结结巴巴地说。 “不容易啊!我只能靠翻译赚钱养家,对于一个丈夫在坐牢的女人来说,这点收入 实在不够用。光是支付律师费用,我就已经债台高筑了。翻译和写作一样,根本不够口。” 说完,她盯着我,似乎在期待我能附和上她的话题。可惜,我只能在一旁傻笑。 “您翻译书吗?” “那倒是没有。我现在只翻译一些表格、合约和报关文件,因为稿酬比较优厚嘛, 说实在的,翻译文学作品,稿酬实在少得可怜。社区居委会好几次都想把我赶走,因为 我迟缴管理费。您可以想象,他们一定觉得,这么一个懂外文的女人,又不是穷到只能 光着屁股……不止一个邻居指责过我,他们怪我把整栋公寓的名声都搞坏了。唉!我哪 有这个能力呀!” 我真希望昏暗的光线能把我这红通通的一张脸遮掩起来。 “抱歉!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怎么会跟您说这些呢?不好意思,让您不自在……” “不不,是我不好。是我先问您的。” 她笑了,只是神情有点紧张。孤独在这个女人的身上燃烧着,仿佛一团烈火。 “您和胡利安有点像!”她突然说,“看人的样子,还有脸上的表情,都像。他跟 您一样,总是默默地盯着别人,谁都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于是,你就像个傻瓜一 样,掏心掏肺的,连不该说的话也告诉他……您喝点什么吗?咖啡加奶?” “不用了,谢谢,别麻烦了。” “不麻烦,我本来就要给自己泡一杯的。” 我总觉得,那杯咖啡加奶恐怕就是她的午餐了!我再度婉言拒绝了她的好意,看着 她往饭厅角落的小电炉走去。 “您随便坐啊!”她说道,背对着我。 我看了看四周,心想,坐在哪里才好呢?努丽亚·蒙佛特有张小办公桌,就在紧邻 阳台的角落里。桌上有一盏煤油灯,旁边放着一台安德伍牌的打字机,书架上摆满了各 种字典和手册。没有家人的照片,但书桌上方的墙壁上却贴满了明信片,每一张的景致 都是同样一座桥,我好像以前在哪里看见过,可能是巴黎或者罗马吧!至于那张书桌, 异常地洁净,让人忍不住要多看几眼。所有的铅笔都被削得尖尖的,整整齐齐地排成一 列。纸张和活页夹井然有序地分三叠并列在一起。当我转过头来,这才发现努丽亚·蒙 佛特正在走道口望着我。她默默地凝视着我,仿佛在看大街上或地铁里的陌生人。她点 上一根烟,在原地就抽了起来,她那张脸庞,在蓝色的烟圈里逐渐隐没。我突然惊觉, 努丽亚·蒙佛特正流露着一种非常女性化的魅力,就像费尔明钟爱的那些电影里的美艳 女子,在薄雾弥漫的柏林火车站现了身,她那若隐若现的形象令人倾倒,不过,她自己 对此却浑然不觉。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她开始聊了起来,“我是二十多年前在巴黎认识胡利安 的,当时我还在卡贝斯塔尼出版社工作。卡贝斯塔尼先生以非常低廉的价钱买下了胡利 安的小说版权。我刚到出版社上班的时候,先是在管理部门,后来,卡贝斯塔尼先生发 现我会法文、意大利文,还懂一点德文,就把我调到编务部去当他的私人秘书。我的任 务之一就是联络作者和国外的出版社,处理版权合约等等问题,因为这个缘故,我才开 始接触胡利安这个人的。” “您父亲告诉我,你们两位交情很深啊。” “我父亲一定告诉您,我跟胡利安有过一段生死恋情,对不对?在他看来,我就像 发情的母狗,只要碰到男人就会跟人家跑。” 这个女人的坦率和直接,简直让我瞠目结舌。我在心里琢磨了好半天,实在想不出 来该怎么接话。这时候,努丽亚·蒙佛特自顾自地笑了起来,还不停地摇头。 “您别听他的。我父亲知道,我一九三三年去巴黎的那趟出差,主要是代表卡贝斯 塔尼先生和迦利玛出版社洽谈合约的细节。我在巴黎待了一个星期,一直借住在胡利安 的公寓,理由很简单:卡贝斯塔尼先生希望省下旅馆的住宿费。您说,这会有多浪漫啊? 那次去巴黎之前,我和胡利安之间仅止于书信往来,通常谈的都是作者的版权、校 样和其他出版事宜。我对他的了解,或者应该说我对他的想象吧,只限于他寄来的那些 手稿而已。” “他和您聊过他在巴黎的生活吗?” “没有。胡利安向来不喜欢聊他自己,也不谈他自己的作品。我觉得他在巴黎的日 子并不快乐,而且,他给人的印象就是那种在任何地方都快乐不起来的人。事实上,我 始终没有深入地认识他这个人。他也从来不和任何人深交。他的内心很封闭,有时候, 我甚至觉得,他似乎对这个世界上的人和事都已经不感兴趣了。卡贝斯塔尼先生对他的 印象是:极度害羞内向,性格有点乖僻。但我总觉得,胡利安一直生活在过去,他把自 己锁在了回忆里。胡利安孤独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为创作小说而活,也活在自己的 小说里,那个舒畅自在的世界,是他为自己打造的监狱。” “您这么说,好像您很羡慕他似的。” “世上还有比文字世界更难熬的监狱呢,达涅尔。” 我只能频频点头,但实在不太明白她话中的涵义。 “胡利安和您提起过往事吗?例如,他在巴塞罗那的日子?” “很少。我住在他家的那个礼拜,他跟我稍微说了一些他的家庭。他母亲是法国人, 本来是个音乐老师。他的父亲开了一家帽子专卖店之类的,非常虔诚,也非常严厉。” “胡利安跟您说过他和他父亲之间的关系吗?” “我知道他们父子的关系很恶劣,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问题由来已久。胡利安远 走巴黎,就是为了避免被他父亲送去当兵。他母亲曾经答应过他,总有一天会带着他远 离那个男人。” “再怎么说,那个男人总是他父亲啊!” 努丽亚·蒙佛特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紧抿的双唇也只是微微牵动了一下,眼神透 露出哀愁和疲惫。 “话是这么说,但是,他从来没有表现出做父亲的样子,胡利安也从没把他当父亲 看。有一次,他向我承认:他母亲婚前曾经和一位不知名的人产生过一段畸恋,而且, 她始终不愿意透露那个人的姓名。那个不知名的男人,才是胡利安真正的父亲。” “听起来和《风之影》的开头真像啊!您觉得他说的是真的吗?” 努丽亚·蒙佛特点点头。 “胡利安告诉我,在他成长的过程中,经常看到那个帽子师傅——胡利安都是这么 称呼他的,是如何残酷地羞辱、毒打他的母亲,施虐之后,帽子师傅再气冲冲地跑进胡 利安的房间,指骂他是罪恶之子,而且还从他母亲那儿遗传了软弱、可悲的个性,注定 一辈子都只是个可怜虫,不管做什么都不会有出息的。” “胡利安对他父亲一直怀恨在心吗?” “时间会冲淡一切吧。我从来不觉得胡利安恨他的父亲,或许这样反而比较好。在 我的印象中,他因为多次看到母亲被他毒打,从此就不再尊敬那个帽子师傅了。胡利安 跟我谈起这些事情的时候,仿佛已经毫不在乎了,就像是陈年的往事,不过,这样的往 事,却是一生难忘。恶毒的言语一旦侵害了孩童纯真的心灵,无论说者是有意还是无心, 这些话都会深植在孩子的记忆中,最后迟早会腐蚀掉他的灵魂。” 我在心里纳闷,她是不是也有感而发?接着,我想到了好朋友托玛斯·阿吉拉尔, 他那跋扈的父亲训话时,他老半天也只能忍气吞声地听着。 “事发当时,胡利安有几岁?” “我想,大概就八岁或十岁吧!” 我不禁叹了一口气。 “到了当兵的年纪,他母亲就把他带到巴黎去了。我想,他们母子俩应该是不辞而 别的。那个帽子师傅,始终无法接受他被妻儿拋弃的这一事实。” “您有没有听过胡利安提起一个名叫佩内洛佩的女孩?” “佩内洛佩?应该没有,如果他提了,我一定会记得。” “他还在巴塞罗那的那段时期,那女孩是他的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