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从口袋里掏出卡拉斯和佩内洛佩·阿尔达亚的合影,递给她看。见到年少时期的 胡利安·卡拉斯稚嫩的模样,努丽亚·蒙佛特脸上漾起了灿烂的笑容。怀旧忆往的失落 感,悄悄地吞噬着她。 “这张照片上他看起来真年轻啊!……这个女孩就是佩内洛佩吗?” 我点点头。 “长得真漂亮啊!胡利安一向喜欢美女。” 就像您一样,我在心里默默地回应她。 “您知不知道,他是否交了很多?……” 她嫣然一笑,望着我:“女朋友?还是女性朋友?我不知道啊!说真的,我从来没 听他提过任何一个女孩子。有一次,我逮到了机会,还特地问了他。您大概也知道,他 以前在酒店里弹钢琴赚生活费,于是我就问他了,身旁美女如云,诱惑这么多,一定常 常心动吧?我说的是玩笑话,他的反应却很严肃。他告诉我,他没有权利去爱任何人, 孤独是他应得的。” “他说了为什么吗?” “胡利安从来不解释理由的。” “即使这样,后来,就在一九三六年他返回巴塞罗那前不久,胡利安·卡拉斯还打 算结婚呢!” “嗯,我听说了。” “您不相信吗?” 她耸耸肩,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就像我刚刚跟您说的,我和胡利安相识多年,他从来没和我特别提起任何一个女 孩,更别说是结婚对象了。那个谣传的婚约,我还是后来才听说的。诺瓦出版社是最后 一个替胡利安出书的出版商,他们曾经告诉卡贝斯塔尼先生,胡利安的这个女朋友比他 年长二十岁,是个很有钱的寡妇,但身体不是很好。根据诺瓦出版社的说法,这个女人 接济胡利安已经好多年了。医生诊断她只剩下六个月左右的命了,最多也只有一年可活。 诺瓦出版社认为,她决定跟胡利安结婚,纯粹是想让他继承遗产。” “但是,婚礼一直没举行……” “嗯……谁知道是不是真有这个结婚计划或者这么一个寡妇存在呢。” “据我了解,在卡拉斯准备举行婚礼的那天早上,有人看到他和别人起了肢体冲突。 您知道他是和谁打起来的?又是为了什么事情呢?” “诺瓦出版社推测,对方可能和寡妇有关,八成是某个阴险的远房亲戚,见不得遗 产落到一个不相干的外人手上,气得发狠要修理胡利安吧。诺瓦出版的书籍大都是罗曼 史,在我看来,那个出版社的老板满脑子都是胡思乱想,想的就跟小说情节一样。” “我看,那场婚礼和那个打架的传闻,您好像都不太相信?” “没错!我一直不相信这些事情。” “既然这样,那您觉得,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胡利安要回巴塞罗那?” 她苦笑起来,“十七年来,我也一直在问自己这个问题啊!” 努丽亚·蒙佛特又点了根香烟。她也递给我一根。我很想接受,但最后还是推谢了 她的好意。 “无论如何,您一定也探听过这件事情吧?” “我只知道,一九三六年的夏天,就在内战爆发后没多久,有个市立殡仪馆的工作 人员打电话到出版社来,说他们三天之前收到了胡利安的遗体。他们是在拉巴尔区的一 条小巷子里发现他的尸体的,他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心脏中了弹。他身上有一本《风 之影》,还有他的护照。从护照上的戳印看来,他在一个月前就出了法国的边境。从入 境西班牙到尸体被发现的这一个月里,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警方通知了他的父 亲,但是帽子师傅拒绝处理胡利安的后事,还口口声声地说他根本就没有儿子!殡仪馆 发出正式通知的两天后,因为没有人出面领尸,于是胡利安就被葬在蒙洁伊克墓园的公 共墓穴里。我想带一束花去祭奠他都没有办法,因为没人知道他下葬的确切地点。殡仪 馆的一个工作人员保存了那本书,就是在胡利安的外套口袋里找到的那本,几天之后, 他打电话给卡贝斯塔尼出版社。因为这个缘故,我才知道发生了这么不幸的事情。我实 在不懂,如果说胡利安在巴塞罗那还有联络的朋友,那当然是我了!或者,卡贝斯塔尼 先生也可以算的啊!我们两个人算是他在巴塞罗那惟一的朋友了,可是,他竟然没有通 知我们,直到人都死了,我们才知道他已经回到巴塞罗那了……” “听到他的死讯之后,您没去把事情调查清楚吗?” “没有。当时正逢内战爆发几个月,胡利安不是惟一一个莫名其妙失踪的。现在已 经没人提这些了,可是,确实有很多像胡利安这样的无名冢。当然,问了也都是白问, 简直就像拿自己的头去撞墙一样。卡贝斯塔尼先生当时已经得了重病,靠他的帮忙,我 才有机会向警方抱怨整个事情的经过,同时也把我所知道的线索都告诉了他们。奔波了 半天,只有惟一的收获,一个年轻的警官来找我,那个人长相狰狞,说话总是咄咄逼人 的,他告诉我,最好什么问题都别问,尽量努力调整自己的心态,毕竟国难当头,世事 维艰。他就说了这么几句话。他叫傅梅洛,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现在好像已经是个名 人了,我在报纸上常常见到他的名字,或许您也听说过这个人吧!” 我紧张得咽了口口水。 “略有耳闻。” “后来,我就再也没听到任何人谈起胡利安了。直到有一天,有人主动和出版社联 络,他说他想买下卡拉斯所有的库存书。” “那是拉因·谷柏。” 努丽亚·蒙佛特点点头。 “您认识这个人吗?”我问她。 “我稍微调查过,但不是很确定。一九三六年三月,我还记得很清楚,当时我们正 在准备《风之影》的出版,有个人打电话到出版社,来要胡利安的地址,他说他是胡利 安的老朋友,想到巴黎去看他,给他一个惊喜。出版社把电话转给了我,我告诉他,我 不能把资料提供给他。” “他告诉您他的姓名了吗?” “嗯,好像叫豪尔赫什么的。” “豪尔赫·阿尔达亚?” “好像是啊!胡利安曾经不止一次地提起过这个人。在我印象中,他们好像是教会 学校的同班同学,胡利安几次提到他,似乎这个豪尔赫真的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了。” “您知不知道,豪尔赫·阿尔达亚就是佩内洛佩的哥哥?” 努丽亚·蒙佛特皱起眉头,一副困惑不解的模样。 “您后来有没有把胡利安在巴黎的地址告诉阿尔达亚?”我问她。 “没有。这个人让我觉得不太对劲。” “他说了些什么?” “他把我嘲笑了一番,还说他一定会用别的方法找到胡利安的,接着就很不客气地 挂了电话。” 她似乎正被一些不愉快的回忆啃噬着。我开始思索,我们的谈话应该往哪个方向发 展呢? “后来您又有这个人物的消息了,对吗?” 她紧张地频频点头。 “我刚才说过,胡利安失踪不久,那个人就出现在卡贝斯塔尼出版社。那时候,卡 贝斯塔尼先生已经不出门了,整个出版社的经营都交给了他的大儿子。那个名叫拉因· 谷柏的访客,有意买下胡利安所有的库存书。我当时心想,这个人八成是在搞恶作剧吧! 因为,拉因·谷柏是《风之影》里的角色之一啊!” “嗯……那个恶魔。” 努丽亚·蒙佛特又频频点头。 “您看到拉因·谷柏本人了吗?” 她摇摇头,接着点了第三根烟。 “没有。不过,我倒是听见了他和卡贝斯塔尼的大儿子在办公室的部分谈话……” 未完的句子突然悬在空中,她好像很害怕把那句话完整地说出来,但又像是不知道 该怎样把那句话完整地说出来似的。香烟在她指间颤抖着。 “他的声音,”她说,“跟之前打电话到出版社来的豪尔赫·阿尔达亚的一模一样。 卡贝斯塔尼的大儿子是个狂妄傲慢的笨蛋,他想多赚钱,于是向对方抬价。那个叫 作谷柏的人说他必须回去考虑一下。就在那天晚上,出版社设在新村的仓库便起了大火, 胡利安的书就这样被烧光了。” “还好,您及时抢救了几本,藏到了‘遗忘书之墓’。” “没错。” “您觉得,为什么有人处心积虑地要烧光胡利安·卡拉斯的书呢?” “为什么烧光那些书?因为愚昧、无知、仇恨……天晓得那到底是什么心态。” “您觉得是为什么?”我坚持追问到底。 “胡利安一直活在他的书里。那个被送进殡仪馆的躯体,只是他生命的一部分而已。 他的灵魂活在他的作品里。我曾经问过他,他创造了小说里的那些角色,是不是有 人给他的灵感呢?他回答我,没有。他说,书里所有的角色都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