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去拜访了令爱努丽亚。”我随口提起。“她过得很好。工作很忙,但是一切都 顺利。她要我向您转达问候之意。” “是嘛!我看是不怀好意。森贝雷,您说谎的功力未免也太差了吧!不过,我还是 很感谢您这么努力啦!来吧,请进!” 进去之后,他把蜡烛递给我,自顾自地转身再把大门锁上。 “结束的时候,您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我。” 在幽暗朦胧的光线下,我们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书海迷宫的一角。微弱的烛光替我们 开路。贝亚在迷宫入口处停下脚步,满脸惊愕。我忍不住笑了,我知道,父亲多年前在 我脸上看到的就是这个表情。我们进入迷宫,穿梭在错综复杂的走道中。我上次留下的 记号,还在那里。 “来,我让你看一样东西。”我说道。 我迷路了好几次,每一回都得回到最初的记号从头再找。贝亚在一旁观望我,眼神 既紧张又迷惑。我脑子里的罗盘告诉我,我们正在螺旋形的走道上绕行着,慢慢往上走, 应该就是迷宫的中心了。最后,我重新调整方向,走过一条又一条走道之后,终于看到 了那条狭窄漆黑的小道。我在最后一排书架前停了下来,在一排沾满灰尘的厚重书籍后 面,找到了我藏在里面的“老朋友”,在幽微的烛光下,依然可见书皮上薄薄的一层灰。 我把书拿出来,交给贝亚。 “让我向你介绍:胡利安·卡拉斯。” “风之影……”贝亚念着,一边抚摩着封面上模糊的书名。 “我可以把它带回去吗?”她问道。 “你要带走哪一本书都可以,就是这本不行。” “这样太不公平了吧!听你叙述了这么多,我最想看的就是这本书啊!” “以后或许有机会吧,但是今天不行。” 我把书拿过来,把它藏回原来的位置。 “改天我自己再来一趟,偷偷把它拿走。”她顽皮地说道。 “你在这里绕一千年也找不到的。” “那是你自己这么想,我都看到你做的记号了,而且我也知道弥诺陶洛斯的故事哩!” “伊萨克不会让你进来的。” “那你就错了,他对我印象要比你好呢!” “你怎么知道?” “我看得懂人家的眼神。” 听她这么一说,我竟然信以为真,立刻把自己的眼神藏起来。 “你就随便拿一本吧!你看,这本还不错,《不为人知的高原之猪:伊比利亚半岛 猪肉寻根之旅》,作者是安塞尔莫·托格玛达。我相信,这本书一定比胡利安·卡拉斯 的任何作品都畅销。好好研究一下,猪的每个部分都是有用途的。” “我比较喜欢另外那本。” “《苔丝姑娘》,这是原版呢!你这么厉害,可以读托马斯·哈代的英文原版小说 哩!” 她瞪了我一眼。 “这本书就是你的了。” “你不觉得这本书一直在这里等着我吗?它似乎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为了我而藏身 在这里了。” 我看着她,惊讶不已。贝亚的双唇泛起一抹微笑。 “怎么,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这时候,我不假思索地给了她一个热吻。 我从书店的橱窗前经过,看到店里的灯还亮着,心想,父亲大概正在处理白天的信 件,忙到忘了时间,或者纯粹只是找借口留下来等我,就为了想打探我和贝亚碰面的情 形吧。我看了看那个正在整理书架的身影,这才发现,原来是瘦削、紧张的费尔明。 贝尔纳达已经跟我谈过了。她是个具有强烈母性的女人,这是您也知道的。她虽然 没说什么,但我觉得,她这辈子最大的幸福就是想成为母亲。我非常珍惜这个女人,她 比糖水蜜桃还要珍贵呢!我告诉您,为了这个女人,我愿意在脱离教会三十二年后再次 走进教堂,甚至,要我诵经祷告都行。” “您是不是太冲动了,费尔明?您才认识她没多久……” “我说,达涅尔,到了我这个年纪,要不就赶快认清事实,要不就继续醉生梦死。 人的一生,顶多只有三四件事情是值得追求的,其他的都是粪土。我做过的傻事已 经够多了,现在,我知道自己惟一想做的事情,就是让贝尔纳达幸福,而且将来能死在 她的怀里。我想重新做个令人尊敬的人,您知道吗?就因为这个缘故,我想成为一个能 让她引以为豪的人。我希望她会这么想:我的费尔明是人上人,就像海明威一样顶天立 地。” 我双手臂交叉在胸前,心想,这件事到底进展到什么程度了? “您和她谈过这些事情吗?比如一起生个孩子……?” “您和贝尔纳达提过共组家庭吗?” “这种事情不需要明讲,达涅尔。光是看脸上的表情就知道了。” 我点点头。 “既然这样,如果您要问我的意见,那么,我很肯定,您一定会成为父亲,也会是 个好丈夫。您一向不相信这些事情,所以也以为自己没有这个能力。” 他那张脸立刻洋溢着喜悦之情。 “您说的是真的?” “当然!” “您真是让我大大松了口气啊!因为,我只要一想起自己的爸爸,再想到我也可能 变成他那个样子,就觉得自己还是断子绝孙比较好。” “您放心,费尔明,不会的。再说,您的精力这么旺盛,恐怕也很难断子绝孙!” “说的也是!”他附和道,“好了,您去休息吧,我不能再耽误您的时间了!” “您并没有耽误我的时间啊,费尔明。我想,我大概一时也睡不着。” “唉!真是自找麻烦……对了,您上回提过邮政信箱那件事,还记得吗?” “您查出什么了吗?” “我不是跟您说了吗?这事儿包在我身上的!今天中午,我趁着午休的时间去了一 趟邮政总局,而且,我有个认识多年的老朋友,他就在那儿上班。2321号信箱使用人的 名字是何塞·马利亚·雷克豪律师,他的事务所设在利昂十三世街。我赶快又趁机查了 一下这个地址,果然不出所料,这个地址根本就不存在,我想,您大概也已经知道了。 寄到这个信箱的邮件,多年来都是由同一个人定时来领取的。我之所以会知道这些, 那是因为他们都是以挂号信的方式来收取手续费的,要领这些挂号信,就必须在收据上 签名,这些资料都留了底。” “拿信的是谁?雷克豪律师的员工吗?”我问他。 “这我还没调查到呢,不过,我怀疑根本就不是。依我看,要不就是我搞错了,要 不就是这个叫做雷克豪的人压根儿就不存在。我惟一能确切告诉您的是,那个定期来拿 信的人,名叫努丽亚·蒙佛特。” 我突然觉得全身发冷。 星期天早上七点半,我们约好在卡纳雷塔斯咖啡馆里碰面;费尔明请我喝咖啡。 早餐时,费尔明概略地讲述了这个谜团,揭开了办案的序幕。 “整个事件要从两个男孩之间的纯真友谊说起,也就是胡利安·卡拉斯和豪尔赫· 阿尔达亚,他们俩是童年的玩伴,就像您和托玛斯少爷这样。两人结识多年,相处一向 愉快,他们是一对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展望着各自的大好前途。然而,后来两人因故起 了冲突,这段友谊也就因此结束了。就像沙龙派剧作家惯用的情节,冲突的背后必定有 个女人,而在这个事件当中,这个女人就叫佩内洛佩。多么荷马式的悲剧啊!您有没有 在听我说话?” 这时候,盘旋在我脑海中的,只有托玛斯·阿吉拉尔前一天晚上在书店对我说的那 句话:“千万不要伤害我姐姐!”我突然头晕得想吐。 “一九一九年,胡利安·卡拉斯远走巴黎,在这个流浪者之都定居了下来。”费尔 明继续说,“佩内洛佩寄出的那封信,他始终不曾收到过。当时,佩内洛佩被家人囚禁 在自家的豪宅里,原因不明,可以确定的是,卡拉斯和阿尔达亚之间的友谊已经终结。 不仅如此,根据佩内洛佩在信中所述,她哥哥豪尔赫发了誓,要是再让他碰到胡利 安,他一定要杀了这个昔日好友。这么强烈的措辞,清楚地说明了这段友谊已经走到了 尽头。 随便想想也就能知道,这两个好朋友之间的冲突,显然是由于佩内洛佩和卡拉斯谈 恋爱而引起的。” 我的额头直冒冷汗,刚刚吞下肚的咖啡和那四块奶油小蛋糕,这会儿好像已经涌上 了喉咙。 “总之,我们可以这样假设:佩内洛佩被家人囚禁的事,卡拉斯一直都不知道,因 为他根本就没有收到那封信。他的生命迷失在巴黎的浓雾里,他过着行尸走肉般的日子, 晚上在酒店弹钢琴口,白天则继续当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穷苦作家。他在巴黎的那几年, 只有悲惨两个字能形容。浪迹巴黎多年,他最后留下一部被人遗忘的小说,甚至还不幸 消失了。我们都知道,他后来决定和一个非常富有的、年龄大他一倍的神秘贵妇人结婚。 像这样的婚姻啊,我们如果深入探究的话,就不难发现,这位疾病缠身的贵妇人愿 意和他结婚,同情和友谊远远超过了浪漫的情愫。这位女士是文学和艺术的捍卫者,她 怕自己赞助的对象以后在经济上有断炊之虞,于是就想以结婚的方式,让卡拉斯顺理成 章地成为她的遗产继承人,让文学继续在这个世界上发光发亮……这就是巴黎人的作风!” “他们说不定是真心相爱呢!”我提出不同的见解,但音量很微弱。 “爱情这玩意儿,就像香肠:有的是刚灌的新鲜香肠,有的是粗硬干燥的腊肠,每 一种都有其用场和功能。卡拉斯曾经说过,他已经和爱情绝缘,而且,他在巴黎那么多 年,我们也没听说过任何的罗曼史。当然了,他在声色场所上班,周遭美女如云,或许 刚开始的时候,他的性欲和激情难免蠢蠢欲动,但是同事之间熟悉了,就像家人一样, 围绕在身边的美色,反而更像额外的年终奖金,或是圣诞节的彩票。不过,这纯粹是推 测罢了。让我们回到卡拉斯宣布将与其赞助者结婚的那件事。当时,半路杀出了豪尔赫 ·阿尔达亚这小子,结果把他这桩美事搞得一团乱。我们都知道,豪尔赫·阿尔达亚为 了查出卡拉斯的下落,曾经找过他在巴塞罗那的出版社。不久之后,就在预定要举行婚 礼的当天凌晨,卡拉斯和一个身份不明的陌生人在皮尔拉却斯墓园起了肢体冲突,然后 就失踪了。那场婚礼就这样不了了之。从这里开始,后来的每件事都令人迷惑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