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天还没黑,暴风雨却已先露出了骇人的獠牙。我刚坐上二十二号公车,天空中就划 过几道闪电。公车在莫里纳广场绕过一圈后,便沿着巴尔梅斯街的上坡前进,城市被笼 罩在滂沱的大雨中,越来越模糊,我这才想起自己实在粗心大意,居然都忘了带雨伞。 “这时候下车,真有勇气啊!”我拉了下车铃后,司机低声咕哝了一句。 汽车在巴尔梅斯街的最后一站停下来时,已经是四点十分了。对面正是蒂比达波大 道,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整条大道都隐没在浓浓的水汽中。我数到三,即刻在大雨中奔 跑起来。几分钟后,我全身上下都湿透了,冷得直发抖,于是,我找了个门廊躲雨,也 让自己喘一下气。大门旁的小边门被风吹得晃来晃去的。进去之后,前方便是一条通往 豪宅的蜿蜒小道。我从边门溜了进去,终于到达这座占地宽广的大宅院。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贝亚说道。 她的身影从大厅的阴暗处渐渐浮现出来,走道尽头隐约可见一线微弱的光亮。她坐 在一张靠墙的椅子上,脚边放着一支蜡烛。 “把门锁上!”她对我说,但依旧没起身,“钥匙就插在门上。” 我遵从她的指示,一一照做了。门锁一转,大厅里便传来叽叽嘎嘎的回声,令人毛 骨悚然。我听到贝亚的脚步声越来越接近,接着,她开始抚摩我身上已经湿透的衣服。 “你在发抖啊!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太冷?” “这个,我还要再想想。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 她在暗处微笑着,然后,她握紧我的手。 “你真的不知道吗?我还以为你已经猜出来了……” “这是阿尔达亚家族的房子,我知道的只有这个了。你是怎么进来的?你怎么会知 道这个地方?” “来吧,我们先到壁炉前取取暖再说。” 她带我穿越了大厅,往走道的深处走去。客厅里有几根大理石石柱,四周的墙壁空 空荡荡的,有些已经脱落得斑斑驳驳了。墙壁上留着多年前吊挂画作和镜子的痕迹,就 像大理石地板上的刮痕,依然清晰可见。壁炉在客厅的另一头,炉子里已经摆好了几块 木头,地上有一把火钳,旁边还有一堆旧报纸,烟囱里传来一股刚烧过煤炭的烟味。贝 亚跪在壁炉前,开始把一张张旧报纸铺在木柴上。接着,她拿出火柴,点燃了报纸,炉 子里立刻烧出熊熊的火花。贝亚的双手娴熟地翻动着炉子里的木柴。我猜想,她一定以 为我已经被好奇心折磨得急不可耐了,但即使如此,我还是不动声色,看看她到底什么 时候才打算和我说清楚。她脸上露出胜利的微笑。我一直颤抖着的双手,可能就是帮我 提前攻破她的原因吧! “你常常来这里吗?”我问她。 “今天是我第一次来。很好奇吧?” “有一点。” 她从帆布袋里拿出一条干净的毛毯,然后把它摊在壁炉前。毛毯散发出一股熏衣草 的香味。 “来吧,你坐在这里,到炉火边取取暖,我可不希望你为了我而得肺炎。” 壁炉的热气立刻恢复了我的精力。贝亚默默地望着炉火,一副很着迷的样子。 “你现在可以把秘密告诉我了吧?”我终于开口问她。 贝亚先是叹了一口气,然后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我依然坐在炉火边,看着水 汽从自己身上的湿衣服里不断地冒出来,就像一个个飘散的游魂。 “这栋被你称做阿尔达亚别墅的大宅院,事实上,它有专属的名称。这栋房子叫做 ‘雾中天使’,但是没有几个人知道。我父亲的房地产公司从十五年前就负责销售这栋 房子,到现在还卖不出去。上次,你和我提起胡利安·卡拉斯和佩内洛佩·阿尔达亚的 爱情故事,当时我还没想到这栋房子。后来,晚上回家以后,我试着重新拼凑那段故事, 这才想起来,以前好像听我父亲提起过阿尔达亚家族,尤其是这栋房子。昨天,我跑去 我父亲的公司,他的秘书卡萨苏斯把这栋房子的背景都告诉我了。你知道吗?事实上, 这房子并不是阿尔达亚家族平时的住所,它只是他们家的一栋避暑别墅罢了……” 我摇摇头。 “阿尔达亚家族平时居住的宅邸在一九二五年被拆毁了,现在在原址上改建了一排 公寓大楼,就在布鲁赫街和马约卡街的街口。阿尔达亚的宅邸是佩内洛佩和豪尔赫的祖 父席蒙·阿尔达亚委托建筑师布伊·卡达法赫设计的,一八九六年的时候,那一带只有 农田和沟渠。席蒙的长子里卡多·阿尔达亚在十九世纪末买下了这栋夏日别墅,原来的 屋主是个怪人,双方以非常低廉的价格成了交,主要是因为这栋房子的名声不太好。卡 萨苏斯告诉我,这栋房子闹鬼,连卖主都不敢进来向买家介绍房子,每次总是想尽各种 借口推托。” 幻影之城 风之影 “昨天晚上,跟你分手以后,我写了一封信给巴布罗……”贝亚说道。 我用力咽了一下口水。“噢,你那个少尉男友啊?为什么写信?” 贝亚从衬衫口袋里摸出一个信封给我看。封口已经粘上了,还贴了邮票。 “我在信里说,我希望我们能够尽快结婚,可以的话,最好在一个月内,我还告诉 他,我想永远离开巴塞罗那。” 看着她那深不可测的眼神,我的身体几乎在颤抖。 “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因为我要你告诉我,我该不该把这封信寄出去?这就是我叫你今天到这里来的原 因,达涅尔。” 我看着那个信封在她的指间绕来绕去,就像一张扑克牌似的。 “看着我!”她说。 我抬起头来,定定地望着她的双眸。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贝亚低下头,忽然往走道 的尽头跑去。那扇门的后面是一排大理石的栏杆,对面就是大宅院的中庭了。我看着她 的身影淹没在雨中。我追上前去,拦住了她,把她手上的信封抢了过来。雨水打在她的 脸上,冲掉了她的泪水和愤怒。我把她带回屋里,回到温暖的壁炉前。她一直闪躲着我 的目光,我拿起信封,把它丢进了火里,信在炉火里燃烧着,烧出了一缕缕的蓝烟。贝 亚跪在我身旁,已经热泪盈眶。我把她拥入怀里,她的气息喷在我的脖子上。 “别让我跌倒了,达涅尔!”她在我的耳边低语道。 我这辈子认识的人之中,最有智能的就是费尔明·罗梅罗·托雷斯了,他曾经告诉 我,生命中的种种体验,没有一样可以和脱去女人的衣服相比。他很有智能,他真的没 有骗我,但是,他却没把事实告诉我!他并没有说,在解开衣服纽扣时,你的手会一直 发抖;每一条拉链,都像大猩猩一样难对付!他没告诉我,那白皙柔嫩、微微颤抖的肌 肤,竟是如此令人眩晕;而在接触到她双唇的那一剎那,皮肤上的每个毛孔都在发烫。 他没告诉我这些,因为他知道,那个奇迹,一生仅此一次,当它发生时,它会轻声细诉 着秘密的言语,然后永远消失。我曾经试过千百回,想要回到我和贝亚在蒂比达波大道 豪宅内共处的那个下雨的午后。我曾经试过千百回,想要重返现场,再沉溺在那个我只 记得一个身影的回忆里:贝亚。她的赤裸的娇美的胴体,与窗外的蒙蒙雨丝交相辉映, 她躺在壁炉边,那迷人的眼神,从此紧紧地伴随着我。我依偎在她身旁,用指尖轻抚着 她的腹部。贝亚闭上眼睛,对我露出微笑,那是沉静而信赖的微笑。 “你想对我做什么,尽管做吧!”她低语着。 她那年十七岁,生命,在她的双唇间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