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苏菲开始对胡利安和阿尔达亚家族之间越来越紧密的关系产生疑虑,因为他和自己 的家人已经不再有什么交流了,也不再跟社区的其他孩子往来。对此,他母亲既哀伤又 沉默,帽子师傅则满怀了怨恨和绝望。起初,富尔杜尼对此很热络,以为可以借此快速 扩展巴塞罗那上流社会的客户。然而,他却从此不见儿子的身影,只好找来季莫来帮忙 干活,季莫住在附近,也曾是胡利安的同学,他来这里既是帮忙,也当学徒。安东尼· 富尔杜尼是个只会聊帽子的人,他把自己的感受锁在灵魂的地牢里,几个月之后,当他 的情绪爆发时,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了。他知道自己一天比一天暴躁,在他眼里, 一切都不对劲,不管季莫多么努力学习制作帽子,他还是嫌他笨;他对苏菲也很恶劣, 因为他觉得胡利安对家人越来越冷淡,一切都是苏菲造成的。 “你儿子以为自己现在很了不起啦?那些有钱人根本就在把他当猴子耍!”他冷言 讽刺,内心满怀愤怒。 有一天,就在里卡多·阿尔达亚先生初次造访帽子专卖店即将满三年之际,帽子师 傅丢下了季莫,让他一个人看店,说自己要出门办事,中午才会回来。他急急忙忙地直 奔阿尔达亚财团位于恩宠大道上的办公大楼,求见里卡多先生。 “请问,是哪位要找他?”一个态度高傲的职员说道。 “我是他的帽子师傅。” 里卡多先生接见了他,似乎有点惊讶,但态度很和善,他以为帽子师傅是送账单来 的。心想,那些做小生意的店家总是这样,一直搞不清楚收款的程序。 “怎么样,富老板,有什么我可以效劳的?” 安东尼·富尔杜尼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就跟里卡多先生提了胡利安疏远家人的这件 事。 “里卡多先生,我那个儿子并不如您想象的那么好。事实上,正好相反,这孩子很 不懂事,成天游手好闲,没什么本事,还很自负,就跟他母亲一样。请您相信我,他不 会有什么出息的。他没有野心,也没有个性。您还不了解他,其实他最会给人灌迷魂汤 了,让人以为他什么都会做,其实,他根本啥都不懂。他是个可怜虫。没有人比我更了 解他这个人了,因此,我觉得有必要让您知道这件事。” 里卡多·阿尔达亚先生静静听他说了这一大串话,眼睛都几乎没眨一下。 “就这样啊,富老板?” 这时候,大亨按了桌上的按钮,没多久,办公室门口出现了刚刚接待过他的那位秘 书先生。 “巴塞斯,我的朋友富尔纳托要走了,替我送客!”里卡多先生说,“请您就把他 送到门口吧!” 大亨冷漠的语调惹恼了帽子师傅。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里卡多先生,我想请您记住:我的姓是富尔杜尼,不是富尔 纳托!” “随便啦!富老板,您这个人真可悲啊!如果您可以不再在我办公室出现的话,我 会感激不尽的。” 当富尔杜尼走出那栋办公大楼时,他觉得自己比以前更孤独了,他也更确信,所有 的人都在和他作对。几天之后,那些追随阿尔达亚来订做帽子的上流社会客户纷纷来函 取消订货,而且要立刻结清货款。不到几个礼拜,富尔杜尼必须辞退学徒季莫,因为店 里已经没什么活儿可以干了。反正,那个男孩什么也不会,他又笨又懒,跟所有人一样。 从这时候起,社区里的左邻右舍开始议论纷纷,说富尔杜尼先生越来越苍老,越来 越孤僻,火气也越来越大。他已经不再和人交谈,经常一个人在店里,一待就是好几个 小时,也不出来,什么事情也不做,只是看着橱窗外人来人往。一段时间之后,他的眼 神从绝望变成了渴望。大家都说时代变了,时下年轻人早就不流行订做帽子了,他们宁 可去买现成的,不但样式新颖,而且价格也更便宜。富尔杜尼帽子专卖店,就这样渐渐 被人们遗忘在那个阴暗、沉寂的角落里。 “大家都在等着看我死掉。”他这样告诉自己,“或许,我应该让大家称心如意吧!” 他不知道的是,其实他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开始死去了。 那次事件之后,胡利安甚至在阿尔达亚家族、佩内洛佩以及他一心期待的美好未来 上,倾注了更多的心力。他活在这个秘密的期望里,两年就这样过去了,然而,撒卡利 亚斯早在多年前就已经预知了这件事。阴影正在胡利安的周遭蔓延,无须多久,他就会 被淹没。最早的迹象出现在一九一八年四月的某一天。那天是豪尔赫·阿尔达亚的十八 岁生日,身为金融大亨的里卡多先生,决定替这个不成材的儿子举办(应该说是他派人 举办)一个盛大的生日舞会,但他本人却借口公务繁忙而没有参加,不过真正的原因是, 他和一位从圣彼得堡来的美丽贵妇约好了,两人在哥伦布大饭店的蓝色套房里共度春宵。 蒂比达波大道上的阿尔达亚豪宅,那天成了五彩缤纷的马戏团戏棚:花园里布置了 数以百计的灯柱、彩旗和摊位,等待宾客前来同欢。 豪尔赫·阿尔达亚在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的同学几乎都被邀请来参加舞会,由于胡 利安的建议,豪尔赫也把哈维尔·傅梅洛加入了邀请名单。米盖尔·莫林纳却提醒他们, 在这个排场盛大的豪华宴会里,门卫的儿子恐怕会觉得自己跟有钱人家的少爷们格格不 入吧。哈维尔·傅梅洛收下了邀请函,然而,果然被米盖尔·莫林纳料中了,他最终决 定不去参加舞会。当他的母亲伊凡女士得知儿子打算拒绝阿尔达亚家族的邀请时,气得 差点要剥了他的皮!那不就是她即将跻身上流社会的迹象吗?接下来就是阿尔达亚夫人 和其他富太太们邀请她去喝下午茶了。于是,伊凡女士不惜花掉丈夫的薪水,斥资给儿 子买了一套水手服。 哈维尔当时已经十七岁了,那套蓝色水手服搭配着伊凡太太最喜欢的合身短裤,让 她的儿子显得异常可怜而又可笑。由于母亲的压力,哈维尔勉为其难地接受了邀请,而 且还花了一个礼拜完成了那件要送给豪尔赫当生日礼物的木雕像。到了舞会当天,伊凡 女士陪儿子一起来到了阿尔达亚豪宅的大门口,她要感受那种尊贵的气氛,还要看着儿 子走进豪门的那种荣耀,不用多久,她心想,那扇门也即将为她敞开。穿上那套又丑又 怪的水手服后,哈维尔发现自己看起简直就像个幼稚的小鬼。由于伊凡也盛装打扮了一 番,结果,他们都迟到了。在此同时,整个场面混乱不堪,加上里卡多先生又不在家, 胡利安趁机溜出了舞会现场,他想以他自己的方式来庆祝。他和佩内洛佩相约在图书室 里,这个地方很安全,绝对碰不到任何一个上流社会的权贵子弟。由于激情热吻太忘我 了,胡利安和佩内洛佩丝毫没注意到那对姗姗来迟的母子,他们正走近豪宅的大门,哈 维尔穿着那身水手服,像是一个第一次领圣体的小孩,他羞愧得满脸通红,几乎是被伊 凡女士拖着进来的。负责在大门口接待宾客的是家里的两个佣人,可想而知,他们对这 两位访客的态度一定很冷淡。伊凡女士大声宣称,她的儿子是哈维尔·傅梅洛·索托赛 巴优,他们是来参加舞会的。两个佣人没好气地说道,他们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伊凡 女士虽然火冒三丈,但还是得维持这等贵妇的形象,于是,她叫儿子把邀请函拿出来。 很不幸的是,就在修改那套水手服的时候,哈维尔把邀请函放在伊凡女士的桌上, 忘了拿了。他试着想要解释清楚,偏偏又结结巴巴的,两个佣人在一旁讪笑,似乎想让 情况更糟。这时候,母子俩决定当场走人,伊凡女士怒气冲冲,她指责那两个佣人有眼 不识泰山,佣人也很不客气地回敬了她一句,这个家不缺洗碗女工,请她尽管走吧! 哈辛塔站在她的房间窗口,看到已经渐渐走远的哈维尔,却突然停下了脚步。那个 男孩回过头去,就在他母亲和那两个佣人叫嚣对骂时,他看见了他们:在图书室的窗边, 胡利安正吻着佩内洛佩。他们的热吻如此激情,仿佛已经忘了这个世界的存在。 隔天的午休时,哈维尔突然现身了。前一天的尴尬场面早已被传得沸沸扬扬,学生 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耻笑他那套水手服。不过,学生们的笑声突然中断了,因为他们 发现哈维尔的手上拿着他父亲的枪。现场鸦雀无声,许多人吓得拔腿就跑,只有阿尔达 亚、莫林纳、费尔南多和胡利安他们一头雾水,但大伙儿都依然静静地看着他。哈维尔 不发一语,举起了来复枪,瞄准对象。据现场目击者后来的描述,他的脸上丝毫不见愤 怒,哈维尔表现出的是一如往常的冷静,就跟他在校园里捡落叶时一样。第一颗子弹从 胡利安的头顶上飞了过去。至于第二颗,有可能会从胡利安的喉咙穿过,还好,米盖尔 ·莫林纳及时扑向了门卫的儿子,一把抢下了那支来复枪。胡利安·卡拉斯看着眼前这 一幕,早已吓得目瞪口呆。大家都以为,枪口瞄准的是豪尔赫·阿尔达亚,哈维尔要为 前一天所受的屈辱而要找他报仇。不久后,警察带走了哈维尔,门卫夫妇也被逐出了校 舍,这时候,米盖尔·莫林纳走到胡利安身旁,然后,他毫无骄气地告诉了胡利安:我 刚才救了你一命。胡利安万万没想到,他正要尽情享受的宝贵生命,就在刚才那千钧一 发之际,差点画上了休止符。 那一年是胡利安和他的同学们在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的最后一年。大家谈论最多的 便是一年后的计划,或者是家人替他们做好的安排。豪尔赫·阿尔达亚知道,他父亲打 算送他去英国念书,而米盖尔·莫林纳决定进入巴塞罗那大学深造。费尔南多·拉莫斯 已经不止一次提到过,他可能会去修道院,这也是老师们认为最适合他的选择。至于哈 维尔·傅梅洛,大家只知道,由于里卡多·阿尔达亚先生的关心,他进了阿兰山上的军 校,等着他的正是漫长的严冬。看到同学们都对自己的将来有明确的方向,胡利安不禁 自问,他要做什么才好呢?他觉得自己在文学方面的梦想和野心,似乎比以前更加遥不 可及了。他惟一的渴望就是和佩内洛佩长相厮守。当他思考着自己的未来时,别人也在 帮他拟订计划。里卡多·阿尔达亚先生打算帮他在公司里安插一个职位,让他进入商界 工作。至于帽子师傅,他已经打定了主意,如果儿子不愿意继承家业,那么,他也不打 算在他身上花什么钱了。因此,他开始秘密着手于送胡利安去从军的各种相关手续,不 出个几年,军队生涯一定可以磨掉儿子的傲气。胡利安对这些计划毫无所知,当他发现 别人已经替他计划好未来的时候,已经太迟了。他的脑海里只有佩内洛佩一个人,他心 中只有对佳人无尽的相思、挂念,以及永远无法满足的短暂激情。他和她见面的次数越 来越频繁,他们的关系被发现的风险也越来越高。哈辛塔只能尽量掩护他们:她一次又 一次地说谎、安排他们秘密见面、想尽办法让他们有机会独处,即使一分一秒也不放过。 她非常清楚,再长的时间都是不够的,佩内洛佩和胡利安共聚的每一分钟,只会让 他们更紧密地结合在一起。长久以来,奶妈早已能够从他们挑逗的神情中看出他们心中 的欲望:他们已经具备了期待感情曝光的盲目勇气,他们希望那个秘密变成被人议论的 丑闻,而从此不再偷偷摸摸地躲在角落里秘密相爱。有时候,哈辛塔半夜去帮佩内洛佩 盖被子,却发现女孩正悄悄地流泪,她告诉奶妈,她想和胡利安一起远走高飞,两人搭 清晨的第一班火车,逃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哈辛塔的世界仅止于阿尔达亚大 宅院的围墙,当她听到这番话时,吓得都发抖了,连忙劝阻女孩万万不可以这么做。佩 内洛佩生性温顺,哈辛塔脸上展露的恐惧,足够打消她的念头,但胡利安又是另外一个 问题。 在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度过的最后一个春季,胡利安发现里卡多·阿尔达亚先生和 他的母亲苏菲经常秘密见面。起初,他很害怕金融大亨想在他的猎艳名单中加上苏菲这 个名字,但他后来却发现,每次他们两人见面,都只是在市中心的咖啡馆里聊天而已。 苏菲一直秘密持续着她和里卡多先生的约会。最后,胡利安决定去找里卡多先生, 他要问个清楚:他和他母亲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大亨听了只是笑。 “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啊,是不是,胡利安?其实,我正想跟你谈谈这件事呢。你母 亲跟我讨论过你将来的发展。她几个礼拜前来找过我,她很担心,因为你父亲打算明年 送你去参军。你母亲呢,当然是希望你能有更好的发展,所以她来找我商量,看看能不 能想个好办法。你不用担心,只要我里卡多·阿尔达亚的一句话,一定没事!我和你母 亲已经帮你想好了一个伟大的计划,你尽管相信我们就是了!” 胡利安何尝不愿意相信,但是里卡多先生正是让人最信不过的人。他去找米盖尔· 莫林纳商量,这个男孩和胡利安想的是一样的。 “如果你想带着佩内洛佩远走高飞的话,除了祈求上帝保佑之外,你最需要的就是 钱了。” 而钱正好是胡利安没有的东西。 “钱的事情可以想办法。”米盖尔告诉他,“就交给家境富裕的朋友去动脑筋吧!” 就这样,米盖尔和胡利安开始计划私奔这件事。至于目的地,根据莫林纳的建议, 最好是巴黎。莫林纳认为,既然要当个波西米亚艺术家,而且已经有了要饿死的心理准 备,至少巴黎还有无与伦比的美景。佩内洛佩会讲点法文,胡利安呢,因为母亲的教导, 法文早已是他的第二语言了。 “此外,巴黎够大,大到可以让人迷失在其中,但也够小,小到很难找到机会。” 米盖尔说。 米盖尔·莫林纳凑了一笔钱,那是他多年来的储蓄,他编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请 父亲把钱提了出来。但只有米盖尔自己知道这笔钱的真正用处。 “直到你们俩上火车之前,我什么都不会说出去的。” 那天下午,胡利安和米盖尔确定了最后的细节,然后,他直奔蒂比达波大道上的阿 尔达亚豪宅,把这个计划告诉佩内洛佩。 “我接下来要跟你说的事情,千万不能和任何人讲,连哈辛塔都不能说!”胡利安 一开始这样说道。 女孩听着他的叙述,既震惊又着迷。莫林纳的计划实在太完美了。米盖尔会负责以 假名订购火车票,然后找个不认识的人去售票处取票。假如,这个人真的这么凑巧被警 察碰上了,他也可以将购票者形容得和胡利安完全不一样。而胡利安和佩内洛佩可以在 车站碰头,他们不能在月台上等火车,免得被人看见。逃亡计划就安排在礼拜天的中午。 胡利安将独自前往火车站,米盖尔会带着车票和钱在那里等他。 比较麻烦是佩内洛佩,她必须欺骗哈辛塔,并要求奶妈随便找个借口,十一点就要 带她离开尚未结束的弥撒,然后一起回家。途中,佩内洛佩可以再要求奶妈让她去和胡 利安见个面,并且答应奶妈,她一定会在家人回去之前先到家的。佩内洛佩就趁这个时 候去火车站。他们俩都知道,如果说了实话,哈辛塔绝对不会让他们走。因为,她太爱 这两个孩子了。 “这是个完美的计划呀!米盖尔……”听完朋友的策划之后,胡利安如是说道。 “只有一件事不尽美好:你们这一走,会伤了许多人的心。” 胡利安点点头,不由想起他的母亲和哈辛塔。但是他没想到的是,米盖尔·莫林纳 指的是他自己。 整件事情当中,最困难的是要说服佩内洛佩:千万不能让哈辛塔知道这个计划。这 件事,只有米盖尔知道。火车将在下午一点出发,等大家发现佩内洛佩失踪的时候,他 们两人早已越过法国边界了。到了巴黎之后,两人就以夫妻的名义住进旅馆,使用的当 然是假名。这时候,他们会给米盖尔·莫林纳寄一封信,并由他转给他们的家人,他们 将在信中公开他们的恋情,并告知家人,他们过得很好,两人将在教堂结婚,请家人谅 解。米盖尔·莫林纳会把这封信装入另一个信封寄出去,免得让他们看出巴黎的邮戳, 而且他会特地到附近的小镇上去寄这封信。 “什么时候走?”佩内洛佩问。 “只剩下六天的时间了。”胡利安告诉她,“就是这个礼拜天。” 米盖尔建议,为了不让大家起疑心,私奔前的这几天,胡利安最好不要去找佩内洛 佩。两人应该约好,就在那班开往巴黎的火车上见面吧!六天见不到她、摸不着她,对 胡利安来说,实在难以忍受。他们深情拥吻,立下了秘密的婚约。 就在这时候,胡利安把佩内洛佩带到哈辛塔在三楼的卧室。那层楼都是佣人的房间, 胡利安很有把握,他们不会被人看见的。这对欲火焚身的恋人,心中充满了愤怒和渴望, 他们火速扯下了对方身上的衣服,双手紧掐着情人的肌肤,在寂静中初尝天人合一的愉 悦。他们牢记着对方的肉体,要在分离的那六天里将这美好的时刻深埋进记忆的角落。 胡利安猛烈地冲进她的体内,把她压倒在原木地板上。佩内洛佩睁大了眼睛迎接着 他的激情,她的双腿缠绕着他的躯干,她轻启着双唇,急切地呻吟。她的眼神中脆弱和 稚气已经荡然无存,她那温热的肉体要求享受更多的鱼水之欢。后来,当他的脸还贴着 她的小腹,当他的双手依然握着她白皙的酥胸,胡利安知道,该是他们道别的时候了。 就在他打算要站起来的时候,房门慢慢被推开了,一个女人的身影出现在门槛上。一瞬 间,胡利安以为那是哈辛塔,没想到,抬头看见的却是阿尔达亚太太!她茫然地盯着他 们,脸上的表情融合了迷惑和嫌恶。她结结巴巴的,勉强只挤出了一句话:“哈辛塔在 哪里?” 语毕,她转身默默地离去。佩内洛佩缩在地板上,深陷在无言的痛苦中,胡利安觉 得,他周遭的世界已在顷刻间崩垮了。 “你赶快走,胡利安,趁我父亲还没回来,你快走吧!” “可是……” “赶快走呀!” 胡利安点点头。“不管怎么样,这个星期天,我会在车站等你的。” 佩内洛佩勉强挤出笑容。“我会去找你的。现在,你快走吧!” 当他离去时,她依然赤裸着身体,接着,他走下了佣人专用的楼梯,一直下到车库, 从那儿出去了。这一夜,是他记忆中最凄冷的暗夜。 接下来几天的情况,更是雪上加霜。胡利安整夜都合不上眼,他已经有心理准备了, 里卡多先生的手下随时都会来找他算账的。他丝毫没有丁点的睡意。隔天,他到了圣加 夫列尔教会中学,豪尔赫·阿尔达亚的态度并无异样。胡利安被焦虑折磨得再也受不了 了,于是,他向米盖尔·莫林纳坦言事件的经过。米盖尔依旧神色冷静,他只是默默地 摇头。 “你简直是疯了,胡利安。不过,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倒是阿尔达亚家比较奇 怪,居然到现在还不见任何动静。这件事嘛,仔细想想,倒也没什么好惊讶的。如果是 像你所说的,是阿尔达亚太太发现了你们,那么,有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知所措。我跟她 说过三次话,关于这些谈话,我只有两个结论:第一,阿尔达亚太太的心理年龄只有十 二岁;第二,她是个非常严重的自恋狂,除了她愿意去看或愿意相信的事,其他东西, 她看不见也听不进去,尤其是跟她自己有关的事情。” “这些人格分析就免了吧,米盖尔。” “我想说的是,她可能还在想应该要说什么?怎么说?何时说?跟谁说?首先,她 会想到这件事情对她的影响:这可是个非常耸动的丑闻啊,她丈夫会暴跳如雷……还有 其他问题,我敢说,都是她必须有所顾虑的。” “所以,你认为她什么话都没说?” “或许会迟个一两天,不过,像这种秘密,她是瞒不住她丈夫的。私奔的计划呢? 照常进行吗?” “我现在的急迫感是前所未有地强烈。” “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我也觉得,你现在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 那个星期的后几天,天天都是无尽的煎熬。胡利安跟大家一样,每天到圣加夫列尔 教会中学报到。他必须假装自己跟平常一样。他几乎无法直视米盖尔·莫林纳的眼睛, 因为米盖尔也开始替他担心焦急了。豪尔赫·阿尔达亚还是什么都没说,依然跟平常一 样彬彬有礼。哈辛塔再也不来接豪尔赫回家了,现在换成了里卡多先生的司机,他每天 下午出现在学校门口。胡利安觉得生不如死,他甚至想要放弃,干脆任凭处置算了。星 期四下午放学之后,胡利安开始觉得,说不定幸运之神真的会站在他这边。阿尔达亚太 太没说什么,或是因为羞耻,或是因为愚蠢,大概就是米盖尔提过的那几个原因吧。这 些都无所谓了。最重要的是,这个秘密一定要保守到星期天。那天晚上,将会是他多日 以来睡的第一个安稳觉…… 星期五早上,还没进学校,罗马诺尼斯神父已经在围墙边等着他了。 “胡利安,我有话要跟你说。” “您请说,神父。” “我一直都知道,终究会有这么一天,我必须老实告诉你,我很高兴是由我来告诉 你这件事。” “什么事啊,神父?” 胡利安已经不再是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的学生了。他不准踏入校园、教室,甚至花 园半步。他的文具、书籍和笔记本,全部归为学校所有。 “正式的官方用语是‘即刻退学’。”罗马诺尼神父下了这个结论。 “我能否请问,理由是什么?” “我随便就能说出十多个理由,不过,我相信你自己心里有数。祝你有个愉快的一 天,卡拉斯。还有,祝你幸运,你会很需要的。” 大概在三十米开外的喷泉庭园里,一群学生正在看着他。有些人窃笑着,还故意挥 手向他道别;另外一些人则带着疑惑和同情的眼神望着他。只有一个人忧伤地对着他微 笑:他的好朋友米盖尔·莫林纳,他只是点点头,默念着胡利安似乎能在空中看懂的四 个字:“星期天见。” 回到圣安东尼奥环城路时,胡利安发现里卡多·阿尔达亚先生的奔驰车正停在帽子 专卖店前面。他躲在角落里等着。不久后,里卡多先生走出他父亲的店,然后上了车。 胡利安躲在大门后,直到汽车在大学广场另一头消失后,才急忙跑上楼去。他的母 亲苏菲正在家里等他,早已泪流满面。 “你到底做了什么啊?胡利安……”她低声问道,话语中没有一丝愤怒。 “对不起,妈……” 苏菲紧紧抱住了儿子。她变得又老又瘦,好像所有人都抢夺了她的生命和青春。 “尤其是我,罪孽深重!”胡利安这样暗想。 “你好好听我说,胡利安。你父亲和里卡多·阿尔达亚先生打算在这几天就送你去 参军。阿尔达亚的势力很大,你必须赶快离开这里,胡利安。你一定要逃到他们两个人 都找不到你的地方……” 胡利安觉得,他似乎在母亲眼神中看到了那块正啃噬着她内心的阴影。 “还有别的事吗?妈……您是不是还有事情没告诉我?” 苏菲望着他,双唇颤抖着。 “你应该离开这里。我们两个人都应该永远离开这里……” 胡利安紧紧搂着她,他在她耳边低语着: “您不用替我担心,妈,您别担心了。” 星期六那天,胡利安把自己关在房里,埋首在他的书籍和涂鸦笔记本之间。帽子师 傅几乎天没亮就下楼到店里去了,直到半夜后才会回来。“他甚至没脸来亲自告诉我。” 胡利安心想。那天晚上,他含泪告别了自己在这个又冷又暗的房间度过的往日岁月, 以前曾经编织过的那些梦想,他现在知道,那是永远都不会实现的了。星期天清晨,他 在手提袋里塞了几件衣服、几本书,吻了裹着毛毯在餐厅睡觉的苏菲,然后走出了家门。 街道笼罩在蓝色的晨雾中,旧城区的屋顶上闪耀着铜光。他缓缓踱着,告别了每一 扇门、每一个角落,他在心里问自己,如果有一天,时间的错觉成真了,他会不会只记 得美好的事物,就这样忘却了曾经无数次弥漫在这些街道中的孤独? 火车站里一个人也没有,弯月形的月台在薄雾中放射出刀片般的清晨的白光。胡利 安坐在拱门下的长椅上,拿出一本书。他迷失在文字的魔力中,就这样在小说里的另一 个世界里消磨了好几个钟头。他总是沉浸在阴郁角色的梦境里,那是他惟一的避风港。 他知道,佩内洛佩不会来赴约了。他知道,他只能带着回忆独自搭上那列火车。到 了中午,米盖尔·莫林纳在火车站出现了,他把车票和他竭尽所能筹到的一笔钱,一同 交给了胡利安,两个好朋友默默相拥道别。胡利安从来没看过米盖尔·莫林纳掉眼泪。 时钟上的指针正在逼近着他们,逃亡行动只剩下最后几分钟了。 “还有点时间。”米盖尔·莫林纳喃喃说道,眼睛直盯着车站的入口。 一点零五分,站长对前往巴黎的旅客做着最后通告。当胡利安回头向好友挥别时, 火车已经慢慢沿着月台滑动。米盖尔·莫林纳站在月台上看着他,双手插在口袋里。 “一定要写啊!”他说道。 “我一到那里就会给你写信的!”胡利安答应他。 “不,不是给我写信,是写书!你要写书,为了我,也为了佩内洛佩!” 胡利安点点头,这时候,他突然惊觉,他是多么想念这个好朋友啊。 “还有,你要一直保存着你的梦想!”米盖尔说,“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需要 它们的。” “永远!”胡利安轻轻说着,只是,他的话语终究还是淹没在火车的怒吼里了。 “太太在我的房间里意外发现了他们俩之后的事情,佩内洛佩后来都跟我说了。隔 天,太太把我叫了过去,她问我对胡利安了解多少。我告诉她,我什么都不知道,只知 道这孩子挺乖的,也是豪尔赫很要好的朋友。她还下了命令,要我把佩内洛佩关在房里, 除非有她的允许,否则不准踏出房门一步。里卡多先生当时到马德里洽谈业务去了,一 直到星期五才回家。他一到家,太太立刻就把事情都跟他说了。那时候,我也在场。里 卡多先生一听,气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当场甩了太太一个重重的耳光,把她打倒在地。 接着,他像个疯子似的狂叫怒吼,叫太太把刚才说的话再重复一遍。太太简直是吓 呆了。 我们从来没见过老爷这个样子,从来没有!他那个样子,就像被魔鬼附身了一样。 老爷气急败坏地冲上楼,跑到佩内洛佩的房间,一把揪住她的头发,狠狠地把她从床上 拉了下来。我想上前阻止他,却被他一脚踢开。当天晚上,他找来家庭医生,替佩内洛 佩做检查,检查之后,医生把结果告诉了老爷。他们便把佩内洛佩锁在房间里,同时, 太太也叫我收拾行李。 “他们不让我见佩内洛佩,连向她辞行的机会都不给我。里卡多先生还威胁我,如 果把这件事情说出去的话,他就把我送进警察局。他们当天晚上就把我撵走了。我在阿 尔达亚家做牛做马干了十八年,这一出去,我根本就无处安身。两天之后,我在蒙塔涅 尔街的小旅馆里落脚,米盖尔·莫林纳来找我,他告诉我,胡利安已经去了巴黎。他问 我佩内洛佩怎么样了,为什么没到车站赴约?几个星期过去了,我回到阿尔达亚家,恳 求他们让我和佩内洛佩见一面,但我始终被挡在围墙外。接下来,我甚至天天从早到晚 地窝在围墙外的角落里,期盼能在她出门的时候看到她。可惜,我再也没见过她了。她 根本就没出过家门。后来,阿尔达亚家的老爷报了警,而且还利用他和警界高层的关系, 硬是把我关进了位于欧达的疯人院,阿尔达亚先生声称家里没有任何人认识我,还说我 是个神经病,不断骚扰他的家人和子女。我被当成畜生一样囚禁在疯人院里,就这样过 了生不如死的两年。刚从疯人院出来时,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蒂比达波大道的阿尔 达亚大宅院去看看佩内洛佩。” “您见到她了吗?”费尔明问道。 “房子已经上了锁,门前贴了出售的标示,屋子已经没有人住了。街坊邻居告诉我, 阿尔达亚一家人都移民到阿根廷去了。我照着他们给我的地址写了信,全部都原封不动 地被退了回来……” “佩内洛佩后来怎么样了?您知道吗?” 哈辛塔摇摇头,泪水终于决堤了。 “我后来再也没有见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