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古的遗民 作者:李梦吟 “准备好了。” 这是我戴上沉重的球形金属头盔的最后一句话。一股奇特的味道直冲我的口鼻, 我知道供氧系统开始工作了。 隔着视野有限的玻璃小窗,我和梅相视一笑。她向我挑了挑大拇指,“扑通” 一声跳进了冰冷的海水中。 这儿就是全世界最深的海沟,也是对于考古学者来说最危险却最具诱惑力的地 方。我无法说出这里有什么特别,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里曾经埋葬过历史的秘密 ___ 如果有的话,深深的海水就是它最好的幕布,它掩盖了一切。 可是这儿又似乎有什么在召唤着我。这个感觉从八年前我第一次偶尔坐船行驶 在这片海域时就有了。 它就像冥冥中的一个声音,指引我一步步地走近它,一点点地体验它,揭开掩 盖它的神秘面纱。 现在我就在这片水域上了。我毫不犹豫地投身于深不见底的海水中。 梅就在我前面不到十米的地方,她身上的灯在阳光无法到达的黝黑的海水里划 出了一道优美的轨迹。 我就追随着这轨迹,下潜,再下潜,渐渐地,我感到了海水在身上的压力。梅 慢下来了。她打着手势问我:“还继续向下吗?” “是的。”我坚定地回答。 “你疯了吗?”她开玩笑地用手说。(这不是正规手语,是我们在长期搭档生 活中自创的。)我没有理她。那心灵中的召唤又在冥冥中响起。 在海底各种奇异声响的和弦中象一到摄魂的咒语。我感到自己的心跳加快,血 液在血管中奔涌。我知道有一个传说,在暴风雨中迷途的船员,常1 会听到一种美 妙的近乎天声的歌声,摄人心魄,他们往往会无法自拔地追随着歌声,最后……船 就莫名地失踪了。 现在,我就象一个追随着神秘天声的船员,神志清醒却身不由己。 梅现在和我并肩下潜。虽然人们对海底世界的描写往往是“五光十色”、“斑 斓绚烂”,但真正到了海水中,你就会知道那儿事实上是漆黑一片,只有你身上的 灯射出一道冷漠惨白的光。就在这道又窄又长的灯光中,几百条小鱼倏尔出现,随 即又消失在昏暗中。压力已弄得我浑身生疼。我抬起手腕想看看深度表,发现它竟 然正从200 米不断减少。天哪! 它一定是坏了,出发前我忘了检查! 梅又在身边打手势:“再不上去会死了” 不,不会死。我知道一会儿就会好的。为什么?不,不为什么。这是一种直觉 告诉我的。一种欲望,也可以说是一种渴望指引着我不顾一切地向面前没有路的黑 暗中冲去。梅叹了口气(我猜的),也只好跟在我身后。 果然,不久我就感到自己是被笼罩在一种淡蓝色的光晕里了。前面越来越明亮, 仿佛自己不是向着海底,而是从海底渐渐向着海面浮起,那仿佛隔着海面看到的若 即若离的“阳光”似乎就在咫尺之间。我毫不犹豫地向着这光芒扑去,就象刚出世 的小海龟执着地扑向大海。终于,身上的各种不适都消失了,我看到了前方的景物, 在柔和的光线里清清楚楚、一览无余的景物! 光线是柔和的,却是明亮的,身上的探照灯早已失去了效用。我和梅都半张着 嘴,目瞪口呆地望着面前那令人惊奇的景物。 一座城市! 是的,一座城市!风格有点儿象十七、八世纪欧洲古典式,高大的柱子擎承着 不存在的天空,淡白的石质建筑,石料中仿佛带着天然的淡红的纹理。我无法形容 那些被不知多少年的海草缠绕着的粗犷而雄伟的建筑,它们不仅是古代的建筑,它 们更是艺术品! 一种多么熟悉的感觉!我猛然发觉两行热泪不住地从脸颊上滑落,弄得头盔上 的小窗都模糊了。我为什么要哭?为什么?可是我自己也不明白! 梅未发觉我的异常,但在惊喜之余她还没忘告诉我上浮的时间___ 我们只有半 个小时的氧气了。本来这次就不是为了作精细考察。 可是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我知道。我像这个城市的主人一样引着梅降落到城市 中心一座祭台似的圆柱形建筑顶端。在梅的万分惊异中,我摘下了头盔。这是对的! 这儿没有水!一个强大的力场阻隔开了海水,而我们正确地找到了力场的入口! “你,你怎么会知道?”摘下了头盔,梅和我对话方便多了。梅好象看着鬼一 样看着我,我心头一惊,熟悉的感觉稍纵即逝,我又迷茫起来。 是呀!我怎么会知道这些? 我在各个建筑间散步,和谐的音符渐渐又在耳边响起。每一步,身上的每一个 原子都在共振,我的心灵响起了强烈的回音,我的大脑在思考着不属于自己的问题。 回家……妈妈,我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我双手拥抱着几个人才能合抱的大理石柱,像虔诚的信徒在吻圣人的脚,一种 不属于我的记忆渐渐向我贴近,慢慢融入我的脑海。妈妈,我正在复活啦,我在觉 醒啊! 一定是发生什么了,一切都乱了套。爸爸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抱我起床,他好象 一夜都没有睡。我只好自己起来,到屋外的草地上采花。多么鲜艳的花儿呀!!在 草间还有不知名的小动物跑着。我编了个最美的花环我要把它献给妈妈。 爸爸和妈妈在神殿的广场上和长老们开会,这时我是不能打搅的,我只能躲在 大石柱后面偷听。那些大人们干吗这么严肃?他们说的都是“灾难¨呀,”死亡 “呀,”末日“呀一类的词儿。 灾难是什么?死亡又是什么?我,和我的父母还有我的朋友,都会死吗?在又 是为什么呢?也许我还太小,我无法理解。 “这个办法可行吗?”一位长老问。 “可以。这次灾难只会影响地球上的生物,并不会危及这个星球。我们完全可 以到几百年甚至几千年以后地球恢复生机的时侯去避难。”父亲回答。 “难道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吗?” “没有了。如果有的话,我们就不会想这么危险的办法了___ 我们的时间传送 技术尚不是很完善。” “我们还有多长时间?” “不知道。几天,或是几个月。”父亲叹了口气,“所以我们必须抓紧时间。” 母亲望着父亲,坚定地握着他的手说:“不管成功与否,我们都应该试一试。 生命,不应该轻易地放弃……” “但是,我们作为首领,一定要和大家同生共死。”父亲也坚定地说。 我“哇”地一声哭了。 我扑到母亲怀里,“不,我不要你们死……” “我们会和大家在一起,”母亲抱紧我,“别哭了……。相信我们吧,我们一 定会成功的!” “只要有足够的时间……”父亲喃喃地说。 就在这时,灾难发生了。大地开始晃动起来,受到干扰的力场无力阻挡那么多 海水,水流从天空中倾泻而下。我们会被活活地淹死!混乱中,几位长老悲怆地喊: “发生了!就是现在!发生了!” 父亲的声音还是那么镇定:“让人们回到屋里! 长老们去时间传送控制舱!“ “可是___ ”混乱中有人在反驳。 “可是什么!我们没有时间,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在忙乱的人群中我只来得及向父母看了一眼,就不知被谁抱了起来。我大声呼 喊着:“爸爸,妈妈,别离开我!” 父亲和母亲的身躯显得异常高大。他们并肩站在摇摇欲坠的祭台前,镇静安祥。 他们大声指挥着慌乱四散的人们却丝毫没有想到去躲避即将到来的灾祸。 我预感到他们将要用自己的生命去赴这场劫难了! 我仍在哭叫着。 他们离我越来越远。泪眼朦胧中,我听见他们最后的话语:“对不起,孩子, 我们不能再陪着你了,我们是首领呀!记住,以后要做个好首领……” “然后呢?”梅小心地问。 然后?我不知道,我吓呆了。 我抬起头来,无声地哭泣却泪落满面。这一切都是真的吗?为什么它这么深深 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 难道我真的属于眼前这座废弃了上万年的城市?难道我真的属于对现代人类来 说根本不存在的文明?这,怎么可能?! 问题箱潮水般涌入了我的大脑,我几乎来不及分析这才刚拥有的记忆。 是的,就算这是真的。那么我生活在史前文明中的一个约一万年前的部族中。 我们当时是生活在水下的,这水下建筑了自己的城市。可是有一天,“灾难” 降临了。为了避难,这个部族运用了尚不成熟的时间传送技术。 我环顾四周。还是那座城市,一切都历历在目。我甚至一想到父母站过的那根 石柱,心就会撕裂般的痛。 这么说,城市,完好地传送过来了。可是人,人都哪儿去了?父亲,母亲,长 老,和族人们?地上的小花还像那天早晨一样鲜艳,可是我的亲人们,我的朋友啊, 你们都在哪里?! 传送失败了?可是城市的确存在呀!还有我。为什么我还存在,而且是作为一 个现代人存在? 梅,你能告诉我吗? 梅想了好久,才慢慢走过来,轻轻为我试去眼角的泪。“好了,李。别再难过 了。让我们回去问问物理学家吧。不过我们必须先回去,否则上边的人该认为我们 出事了。” “梅,我不是做了个恶梦吧?” “非常难以置信,但又是真实的。”她伸手抚摸着远古的石柱。 “那么,我应该留在这儿,这里是我的故土,我是属于这座城市的。我要完成 父母的遗愿,我要重建它。”\par“李___ ”梅轻轻地叫着。 “梅,请理解我,这儿是我的前生啊!” “那么你至少应该回去和考古队告别,就算是告别今生吧!”她也哭了。 “好的。” 刚一浮上海面,我和梅又一次惊呆了。我们的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 高耸的钻探塔,离我们最近的只有500 多米。我的头“嗡”地一下,难道时空又一 次混乱了吗?我们游到最近的塔台前,问一个正要坐小船离开的人:“请问,这儿 是……” 他好奇地望着我们:“你们是从哪里钻出来是,吓了我一跳。” “我们是‘蓝色时间’考古队的,我们……” “别开玩笑了,‘蓝色时间’早解散了一百多年了,听说是失踪了两个主力队 员……” …… 现在我明白了。时间畸变。这个海沟就是扭曲的时空入口。我和梅都深陷其中 了。当年我们的城市也是这样落入了扭曲的时空中。由于不成熟的装置无法保护它 所传送的人,所以他们都“丢失”了,丢失到漫长的时间中去了。而我或者说是我 的记忆,很可能是被偶然地抛出了那个时空,被遗落到现代,作为另一种生命而重 生。 我抚摸着那根粗大的石柱。洁白的大理石上暗红的条纹仿佛凝固了的血。然而 没有杀戮,没有死亡,人们就这样被遗失了,再也寻找不回。 他们是被遗失在时间中了是啊,这世间的多少事,多少美好的东西,都是这样 被遗失在“时间”这个虚渺的东西中,再也找不回了。 直到现在我才深刻的理解了。 我和坐在另一根石柱下的梅相视一笑,泪,又落下来了。 我们,就是时间的遗民。 (全文完) -------- 时代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