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今晚他没有回校晚修,而且事前没有通知我。对此我几乎整个晚上都耿耿于怀。 尽管我不停地想:“他算是我的什么人?是我的奴隶吗?真是笑话!”但我的情绪 很坏,呆在教室里只会生闷气,于是我借故走了出去。 四周都很静,我尽量放轻脚步,但脚底下的振动还是传播到走廊的每一个角落 ——得、得、得……一走出教学楼,扑面吹来一阵凉风,我略觉有寒意。路上没有 灯,地面却很亮。我抬头一看,明月当空,今晚是月圆之夜。据说月圆时人的情绪 特别容易激动,希望这是真的。我信步向前,迎着风,有意无意地朝着喷水池的方 向走去。花圃上的灌木在风中激动地摇摆着被修剪得有模有样的枝叶,也许它们体 内的海也在涨潮。高大的乔木在我头顶上沙沙作响,但它们摇曳得很有绅士风度。 轻舞着的影像被风托了起来,婀娜多姿。洒在地上稀疏而微弱的光斑,像星,只是 不会眨眼。突然,我的头不知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紧接着隐约听见“啪” 的一声,又一块玉兰树叶要护花了。外教说能接住从树上飘下来的落叶就会好运, 现在我用头接住了这块叶四分之一秒的时间,不知道我会不会有四分之一的好运呢? 但马上我就觉得自己很可笑,其实做小孩子多好啊,可惜我早就不是了。尽管我父 母说我还是,我的同学也说我像。唉,他们了解我有多少?我了解我又有多少?童 年……勇往直前的童年,于是我无怨无悔地活到今天,但童年的勇气也随着童年而 消逝了。现在我是什么?头脑充斥着各种原始的、不可思议的幻想的尚在进化进程 中的新类型猿猴。我微微一笑,又在演奏世上独一无二的狂想曲吗?我抬起脚,向 前迈了一大步,想踩躺在我面前的黑色的自己,但那风玲也向前迈出同样的一大步, 躲开了,再踩,再踩,我几乎要跳起来了。“只有躲藏在完全的黑暗中才没有影。” 这话是我说的,风玲之名言。我又笑了笑,抄来的,卑鄙小人!我愉快地向前跳了 两步,一抬头,看见前面也有个小黑点在跳,而且跳得很快,一下子就溶进草丛的 间隙中去。是只蛤蟆,一定是甲状腺素过多。它还不冬眠?或许现在就赶着去。如 果人会冬眠的话,就……不会有人类,只有拖着毛茸茸的尾巴的猴子。哎呀,我想 到哪处去?一定是他的狂想病传染给我。他……不要再想他,顿时我的思维机器停 止了运作——“堕入虚空”——我说的。 宁静的夜才是真正的夜。夜之所以是夜,并不是因为她沉甸甸而又轻飘飘的庄 重的礼服,而是因为她真正虚无的内心。在此时此刻,我以为我自己脱离了教学楼 里的同学,脱离了办公室里的老师,脱离了家中的父母,但理智的潮水立即把这种 泡沫冲击得无影无踪,然而又激起更多和浪花一样洁白的泡沫。我轻叹,世上没有 离心力,却有离心运动。我沿着弯曲的校道继续向前走,渐渐听到了隐隐约约的乐 声。这乐声像在地底下冒出来,在我腿间回旋,慢慢地,一步一步有计划地,缠绕 着我全身,最后才飘进我的耳朵中。它就像花间的精灵,散播着有魔力的花粉;它 就像狡黠的小妖,托起了我的梦。我循声而去,乐声越来越清晰,是二胡。只有两 根弦的乐器,却能奏出千变万化的韵律,这是典型的传统的中国文化。中国人,永 远把复杂的事物简单化,这很好,又不好,是辨证唯物吗?我手扶着栏杆,走上台 阶。乐声是从喷水池那边传来,顺着台阶不断溢下,听起来好耳熟。啊,是《二泉 映月》!我家也有一把二胡,老爸就只会弹这首曲子,但现在这个《二泉映月》比 老爸弹的要悦耳得多,也凄惨得多。他也会弹这曲子……我心中猛地一颤,不由得 停住了脚步。风吹得我有点摇晃,还是发自心底的目眩?我……害怕他……不高兴。 我为什么会这样想呢?我装出不以为然的样子继续往上走,连我自己也知道是 装出来的。树仍在沙沙作响,冬——将至,所以铁栏变得冷冰冰也不奇怪。我缩回 搭在栏杆上的手,用袖子擦去上面的汗膜。刚走到上去,只能看到喷水池的一角。 这一边没有人。我径直朝喷水池走去,奏乐者似乎知道我的到来,于是停了下来。 我心中一惊,不由得收住脚步。我按纳不住心中的狂跳,为什么害怕?我扪心自问, 我从未得罪过他,从未伤害过他,从一开始的对立,之后的妒忌,到现在的崇拜, 都没有。那我为什么要害怕?或许,偷窥别人的内心世界是——不道德的。现在我 是进还是退? 他又拉起了《二泉映月》,幽怨的乐声贴着地面向上向前,像风,穿透我的衣 服轻抚我的肌肤,使我的毛孔收缩,使我的身体发抖,使我的心灵颤动。我轻轻地, 轻轻地走向前,深怕扬起了洒在地上的月华。风依然在吹,吹得池边的垂柳频频向 我招手。这个善良的姑娘懂什么呢?连月神都不明白,她在池水的倒影只化作片片 银色的鳞光。风想兴波作浪,却只能有心无力地撩起一片涟漪。水池没有喷水,所 以二胡的声波特别清晰,这种振动抚平了水面,慑服了风。整个喷水池在我面前呈 现,边上坐着一个人。他背向着我,偏着头,专心致志地自我陶醉。周围是那么静, 静得只有他的心和二胡的乐声在共振。月神想抚慰他不为人知的心,却被他拒绝, 只好在他头上呵一口气,给他短而柔软的黑发披上一层轻纱。他拒绝一切,包括神 的恩惠。他手中只有一把弓两根弦,要么拉响这一根要么拉响那一根。无论拉动哪 一根弦,振动出来的乐声都是悲哀的;无论拉动哪一根,都触动了他的心弦。我想 冲过去,但脚被钉住。我以为我可以了解他,但其实我了解他有多少?对不幸的悲 伤,由悲伤引发的怨愤,继怨愤之后的压抑,因压抑而生的冷漠,伴随冷漠的孤独, 另一个他渴求阳光,却只敢在黑夜中露面。熔炉中的勇气和发自心底的畏惧,由理 性支撑的乐观和无法抗拒的哀愁,体贴他人和满足自己,在太阳底下和在月亮底下, 他选择了两根弦,要么拉响这一根要么拉响那一根。矛盾……不可调和?当水在火 上面燃烧时,当六月飞霜时,当火山喷出雪来时,当太阳与繁星一同出现在天际时。 我无法想象一个坚毅而豁达的人会有这么悲伤的情感,难道只有逝去的灵魂才能真 正了解他?孤独使他与世隔绝,还是与世隔绝使他孤独?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选 择这样的道路。我转身就跑,直奔亮堂堂的教学楼。 噔噔噔噔噔……脚底下鲁莽的响声在整个校园里回荡,还有影,我被她追得顾 不上喘气。一口气冲进教室,所有的目光都投射过来,多好!我又回到他们当中, 我并不是透明的空气,发怒时不会刮起凶狠的风,快乐时不会托起纯洁的云。我笑 着走回自己的座位,却又想哭。 很快,放学铃响了。我匆匆随着人流离开,却看见他已经站在校门口。我想退 缩,但这以不可能。我犹豫地继续向前,让其他人在我的身旁掠过。他迎了上来, 我无法逃避。他伸出他特有的粗糙的大手,按在我头上,摇了两下,使我有点站不 住脚。我很生气,一拳打在他肩膀上,顿时觉得手掌一阵发麻。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