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归途中,只是在想着,我应该用什么方法,来劝慰芭珠,然后,再送她回家去。
我虽然一夜未睡,但是我却并不觉得什么疲倦,我只是催着车夫将车赶得快些。
不需多久,我已到了叶家的门口,我还未曾跳下车来,就觉得情形不对。
我从来也未曾看到过一些人的脸上有着那么慌乱的神情,我看到许多叶家的男工和车
夫,在毫无目的地走进走出。
大门口迎亲的大红灯笼,还一样地挂着,然而那几盏大灯笼,在这样的气氛之下,却一
点也不给人以喜气洋洋的感觉。
我呆了一呆,下了车,付了车钱,所有的人,竟没有一个看到我。
我抓住了老张的衣领,问道:“什么事?”
可是老张却惊得呆了,他只是直勾勾地望着我,张大了口,他的舌头在口中不断地颤动
着,却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我一连问了几个人,都是这样子,我不得不向前冲了进去。
我第一个遇到叶家的人是四阿姨,四阿姨正双手抱着头,在团团乱转。她那种团团乱转
的样子,看来实在是十分滑稽的。然而那时,我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我来到了她的面前,叫道:“四阿姨。”
她的身子陡地一震,站定了再不乱转,抬起头向我望来,她一望到是我,双手便紧紧地
抓住了我的手臂,她抓得如此之紧,我感到了疼痛!
我像是已有预感一样,竟立时问道;“家祺怎样了?他怎样了?”
四阿姨的身子发着抖,她几经挣扎,才讲出了叁个字来:“他……他死了!”
我猛地挣脱了她,向叶家祺的新房奔去,我相信我那时的神态,比起别人来,一定好不
多少。我事后甚至无法回忆起我是怎样奔出那一段路的,我只记得,我跌过不止一交。
而当我来到新房门前时,我又看到了呆立在门前的叶财神。
叶财神是一个非常之胖的大胖子。这时,他仍然十分胖,但是他的样子,就像是漏了叁
分之一空气的气球,他脸上的肥肉,可怕地荡了下来,像是一团揉得太稀的面粉:随时都可
以掉下来。
我也不理会他是我的长辈,因为他就挡在门前,所以我十分粗暴地将他推了开去,同
时,我一脚踢开了门。
新房中没有人,床上则显然还躺着一个人,只不过那人的全身都被被子盖着。
我两步跨到了床前,揭开了被子。
我看到了叶家祺!
没有人会怀疑他是不是一个死人,他可以说是我在许久许久以后,所看到的死人之中,
死得最可怖,最令人心悸的一个。
他的双眼,可怕地向外突着,七孔流血,面色青紫,有点像一氧化碳中毒而死的人的那
种情形,他的全身都呈蜷缩之状,我在一看之下,立时向后不断地退了出去,我撞在叶财神
的身上,叶财神那时,身子已坐在地上。
而当我俯身去看叶财神时,发现他也死了!
叶家父子在一日之间一齐暴毙。叶财神之死,医生裁定是脑溢血。然而,叶家祺是怎么
死的,医生却说不出所以然来。
叶财神死了,叶家祺死了,四阿姨和叶老太太没有了主意,叶家敏年轻还小,新娘子回
娘家去了,一切主持丧务的责任,全落到了我的身上。
我先说服了叶老太太,坚决坚持要对叶家祺的尸体,进行解剖。
现在,再来叙述那几天中的烦乱,是没有意思的,尸体解剖是在叶老太爷落葬之后进行
的,我也在解剖室之中,而进行解剖的医生,都是第一流的专家和法医。
解剖足足进行了六个小时,等到七八位专家满头大汗地除下口罩,走出解剖室的时候,
他们的脸上都出现了不可思议的,一种极之怪异的神色来!
他们退到了会议室中,但是却没有人出声,我忙问道:“怎样了?各位可有什么发现?他
是怎么死的,致死的原因是什么?你们怎么全不出声?”
我对这些专家的态度,可以说是十分不礼貌的。
但是,他们之中,有好几位是我父亲的好友,别的也全是这几位举荐来的,而他们这时
所表现的沉默,也的确令人心焦,是以我想,我的反常态度,一定是可以获得他们的原谅。
终于,有人出声了。
出声的是一位满头红发的德国医生,他用听来十分平静的声音道:“毫无疑问,他是死
于严重的心脏病,和严重的心脏血管栓塞,自然致死。”
我几乎要直跳了起来。
但是,在我的反驳还未曾开始时,那德国医生已经先说了,他说的正是我要责问他的
事,他道:“可是,我们看过他生前的一切有关健康的记录——”
我高叫道:“他是一个十分健康的人,他壮健如牛!”
那德国医生立时表示同意:“你说得不错,从他心脏受损害的情形来看,他存在着心脏
病,至少也应该有十年以上的历史了,但事情却不是那样!”
另一个专家接了口:“事实上他的心脏,绝无问题,造成他心脏的损害,似乎是一夜之
间形成的,而何以一夜之间,会使他从一个健康的人变成了病者呢——”
我大声问道:“为什么?你说,是为了什么啊?”
那位专家抱歉似地看了我一眼,道:“很抱歉,年轻人,我只能说,我们只能说,不知
道,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现在医学的水准,还是太低了!”
不知道,不知道为了什么,这就是尸体解剖后得到的唯一答案了,叶家祺的死因获得肯
定,但何以会有这个死因,十余个专家的回答就是“不知道”!
我当时真想大声告诉他们,我知道,我知道叶家祺为什么死:他中了蛊,但是我只是嘴
唇掀动着,却一个字也未曾讲出来,因为那实在太滑稽了,我就算讲了出来,会有人相信我
所说的话么?”
我默默地退出了休息室,
别以为我忘记了芭珠,在出事之后一小时,我就曾叫叶家敏快点去找芭珠,但是家敏回
来告诉我,芭珠已经不在了,她显然在我一走后就离去了。
我也曾自己立即去找过她,可是也没有结果,而接下来,由于我需要照料丧事,是以无
法进一步找她。
而那时,当我从休息室中出来之时,我的心中已有了决定,我要去找芭珠,叶家祺是死
在她手中的,她如此美丽,然而,她却是一个美丽的女凶手!
虽然,在现代法律上的观点而论,我对芭珠的控诉,一点根据也没有,事实上,当晚芭
珠和我在一起,而叶家祺之死的死因也是肯定的,而且,也不会有什么法官和陪审员,会相
信有“蛊”这件事。
然而,我还是要去找芭珠。
我不以为叶家祺抛弃芭珠的行为是正当的,但是,我也以为叶家祺绝不应该受到死的惩
罚,而且,因为叶家祺之死,多少人受了害,叶财神甚至当场因为惊恐交集而脑溢血死去
了,我已经下定决心,要揭露那所谓“蛊”的秘密,使它不能再害人!
我回到了叶宅,向叶老太太,四阿姨等人,报告了解剖的结果,我当然加了一些谎言进
去,我说叶家祺是早有严重的心脏病的,只不过并没有检查出来,新婚使他兴奋,也使他的
心脏病发作云云。
我的话,其实并不能使他们的伤心减轻些,我告辞出来,我决定去看一看王小姐——本
来她应该是叶家祺的新婚太太,但现在却只好如此称呼她。
我之所以要去见她,是因为她是当晚和叶家祺在一起的唯一的人,而且,叶家祺的死
亡,也是她第一个发现的,所以我要知道叶家祺死前的情形,要必须找她。
我的造访,使王家的人,感到十分之尴尬和难以处理。这可以想象,他们是有名望的人
家,女儿嫁出去一夜,新郎便突然死了,他们女儿的地位如何呢?
我想,他们在商量是不是让王小姐来见我,化费了很多时间,以致我在豪华的客厅中等
候了许久。
然后,王家的一个人(我不知道他的身份)出来,十分客气地请我进去,我在一间十分精
致,一望而知是女子的书房中,又等了片刻。然后,我才看到那位不幸的王小姐,走了进
来。
王小姐是典型的苏州美人,十分白皙,而这时候,她脸色苍白得可怕,我站了起来,
道:“王小姐,请原谅我冒昧来访。”
她声音低沉,道:“请坐。”
我坐下来,她在我的对面坐下,看她的样子,像是勉强想在她苍白的脸上,维持一个礼
貌的微笑,但是,却在所不能,她略略偏过头去:“你是家祺的好朋友,我听他讲过你好几
次了。”
我在想着,我应该如何开口才好。但是,我发现不论我的措词如何好法,我都不能避免
引起她的伤心,是以我决定还是直截了当地照直说的好。
我咳嗽了一下:“王小姐,我要请你原谅我,因为又人你想起你绝不愿意再想起的事情
来,那实在十分抱歉。”
她苦笑着,缓缓地摇了摇头:“不要紧的,你说好了。”
我又顿了一顿,才道:“王小姐,我们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家祺的死亡,实在来得
太突然了,所以我必须追查原因,我是他最好的朋友,所以我请你告诉我他临死时的情
形。”
王小姐的眼圈红了,她呆呆地坐着,由于她是如此之苍白,以致在那一刹间,她看来实
在像是一尊大理石的雕像。
过了很久,她才道:“那天晚上,等到所有闹新房的人离去之后,已经是五点左右了,
他……他的精神似乎还十分好,我……我……”
她停了一停,我也十分谅解她的心情,她遭受了如此巨变,我还要她再详细叙述新婚之
夜的情形,这实在残酷一点。
是以我忙道:“你只对我说说他临死前的情形好了。”
王小姐低着头,又过了半晌,她才道;“那是突如其来的,那时,天也已快亮了,我疲
倦得睁不开眼来,家祺还像是在对我说着一些什么——”
她讲到这里,略停了一停,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并没有催她,只是等着,又过了好一会儿,王小姐才道:“我在朦胧中,好像听到了
鸡啼声,我知道天快亮了,那时,我只想能多睡一会儿,我太倦了。可是,我却没有睡着,
因为家祺在那时,竟然尖叫了起来。”
王小姐讲到这里,她苍白的脸上,更出现了骇然之极的神色来,她续道:“我……自然
被他的尖叫声弄醒了,我想埋怨他几句,但是我……我……”
她站了起来,双手无力地挥动着,大约是回想起那时的情景来,令得她太吃惊,是以她
才会有那样失常的行动的,她的身子,像是要跌倒。
她的声音开始变得哽咽了:“我向他看去,他在叫着,双手紧紧地抓住了胸口,他的眼
睛,像是要从眼眶中跳出来一样,他不住地喘着气。”
王小姐苦笑了一声,又道:“他的叫声,终于惊动了别人,几个男工冲进房来,家祺站
了起来,他的样子,将几个男工吓得退了出去,而他自己,也站立不稳,倒在地上,就这
样,他……死去了。”
我沉默了片刻:“王小姐,他死前没有说什么?”
王小姐道:“有的,他说:‘原来是真的!”说了两遍。”
王小姐立时抬起头来望着我,道:“卫先生,你是他的好朋友,你可知他连说了两遍
‘原来是真的’,那是什么意思,什么‘原来是真的’?”
这件事,如果要说的话,那实在是太长篇大论,而且,我也根本不准备将事实告诉任何
人,包括王小姐在内,是以我只是道:“我不知道,或许他一直不信自己有心脏病,直到这
时,他才相信。”
王小姐没有说什么,只是低着头,抽泣着,我心中十分难过,如果说芭珠是一个受损害
的女子,那么我以为王小姐所受的损害,实在更进一步。
我默默地站了起来,走到她的身边,站了好一会儿。
然后,我才道:“很抱歉,我不能给你任何安慰,但是请你相信我,我极度同情你,谢
谢你肯见我,我想应该是我告辞的时候了。”
王小姐有礼貌地站起身来:“谢谢你来探望我。”
我告辞而出,我和王小姐的见面,可以说一点收获也没有,如果勉强要说有的话,那就
是当时家祺开始大叫的时候,正是第一次雄鸡高啼的那时刻。
而那时刻,我正和芭珠在一起,芭珠也曾于那时流泪,说叶家祺已然遭了不幸,这只证
明一点:叶家祺的死芭珠的确预知,而且,是她所一手造成。
当然,芭珠是不会承认这一点的,根据她的说法,叶家祺是自己杀了自己,因为叶家祺
若不是变心的话,他就绝不会死,一定还十分健康地活着。为什么一个人变心之时,便突然
会死亡呢?为什么?
我一定要弄清楚这个谜,是以,我要到叶家祺遇见芭珠的地方去找她的决心更坚定了,
我一定要去会见那一族有着如此神奇能力的苗人,弄明白他们那种神奇能力的来源,以及弄
明白科学是不是可以解释这些事!那是我一定要做到的事情。
在这儿,我要附带说一说有关王小姐的一些事。
叶家祺父子之死,不但对王小姐一个人,是一个极大的打击,而且,对王小姐的一家人
来说,也是一项极其严重的大打击,他们无法再在苏州住下去了。
是以,王小姐的父母,便开始以极贱的价格,变卖他们一切的不动产,集中了一大笔现
款,举家迁离了苏州,他们离开了中国、但是却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到了什么地方定居了,
我后来查访了许多人,只知道他们离开国境之后,第一站是香港。
在香港之后,有人在日本看到过他们,再接着,他们到什么地方去,再没有人知道,他
们可能在南美洲的某一个国家中,与世隔绝地生活着。
当时,我在离开了王家之后,仍然回到了叶家,又住了好几天,一直等到叶老太太的一
位兄弟,从南洋赶了回来,接管家事,我才向他们告辞。
而在那几天中,我每看到了叶家敏的时候,我的眼光绝不敢与她接触,因为这件事的始
末,她也知道,而且,她早已相信了,而我却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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