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鲫鱼塘大队四生产队的贫协组长冯庚生是个老土改根子。他虽没读过书,不善 言辞,但时代的熏陶,耳濡目染,他脑子里阶级斗争的弦绷得特紧。在批斗柳月莲 的会上,一来他作为生产队的干部,应该作批斗发言,二来他素有在大众中表白自 己观点的爱好,而且他喜欢拣县里、公社干部们讲话中用过的新鲜词,现炒现卖。 他记得前天在公社开会,听一位县里来公社搞检查的干部讲话时,开头是这么 讲的:“贫下中农同志们,由于时间太仓促,我只简单地说几个问题。” 在这次批斗柳月莲的会上,冯庚生上台作声讨她的罪行发言,便把县干部的几 句开头语运用上了,但因他拣来的词储存在脑子里可能太多了,把其中的一个词与 另一个场合听到的词搞混淆了。 因为这另一个场合听到的词也是那些年的常用词,焉有不混淆的,所以他的话 一出口,就有了戏剧性的效果:“贫下中农同志们,由于时间太猖狂,我只简单地 问柳月莲几个问题。”此言一出,明白猖狂一词含意的,笑得快闭气。连柳月莲都 忍不住“破啼为笑”。当然,她没敢大笑。但冯庚生不明白他们笑什么,他的面孔 很严肃:“柳月莲,我问你:你是不是四类分子子女?” 她不敢不回答:“是。”“既然是四类分子子女,就要懂政策,上面的政策是 ‘畜牲不用挤,自己选路走’嘛,对不对?”台下又笑翻了天。 曹年春在一旁小声为冯庚生更正道:“是‘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曹 年春是好意,冯庚生却不领情:“我还不晓得,这还不是一个意思。畜牲走路,本 来就是你挤我我挤你嘛。” 冯庚生点燃一支像火把的叶子烟,继续发言:“我说呀,柳月莲啦柳月莲,上 面把你们这样的人比成畜牲,我还是不把你们当畜牲看。不过,你本来就是四类分 子子女,听说你还跟四类分子子弟鬼混,挤到一起去了,怀上了毛毛,这怎么得了? 你自己怎么不选路走?”台下又是一场火爆的笑。“怀上了毛毛倒是小,你还害人 家毛主席派来的机器青年,破坏机器青年上山下湖……” 曹年春不知趣,又更正道:“是上山下乡。”冯庚生白眼道:“我不晓得?我 们这里尽是湖。你们这些年轻人的书硬是白读了,讲话只晓得死搬硬套。”对于冯 庚生称“知识青年”为“机器青年”,人们倒习以为常,冯庚生更为精彩的发言还 在后面呢,那真是令人笑破肚皮呀。 批斗会的笑话高潮,是冯庚生这后面的几句怪论引起的:“我说柳月莲啦,你 也太没得觉悟了,你们荷塘大队有那么多贫下中农子弟,你为什么偏偏要跟四类分 子子弟搞呢,好多贫下中农子弟你不搞,你的阶级立场到哪里去了呢?你这个‘畜 牲’啦,真是不听话呀,你应该向贫下中农靠拢啊!” 冯庚生的一番推心置腹的“妙语”,使得批斗会像滚烫的油锅里撒进了一把冷 盐,炸得锅里一塌糊涂。这种一塌糊涂的场面,是在冯庚生讲完之后的几秒钟发生 的。 几秒钟前,瞠目结舌者有之,这是老人们;目瞪口呆者有之,这是婆姨们;面 红耳赤者有之,这是少妇们;直眉瞪眼者有之,这是小伙子们;装聋作哑者有之, 这是妹子们;云里雾里者有之,这是顽童们;故作镇静者有之,这是干部们。 人们之所以有各种表情,是因为大家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仔细一回味,这 种不伦不类的话的确出自他的口,再则一想,他平时说话本来就有点高低不一,今 日他可能又多灌了几杯烧酒,说话就更是不照靶了。 于是几秒钟后,大家的头脑似乎清醒了,一下子明白了,都觉得冯庚生的话说 得太直露了,太不得体了,太不雅致了,便大笑起来,便狂笑起来,笑得前仰后伏, 笑得蝉惊鸟飞。 此时的柳月莲,心如刀搅,无地自容。当晚,四个民兵与柳月莲就歇宿在冯庚 生家里。 一个多月以来,天天游,天天斗,的确很辛苦。看守的四个民兵洗过澡,倒在 床上就进入了梦乡。柳月莲没洗澡,她几天没洗了。 女民兵袁翠云、夏雪梅再三劝她洗澡,柳月莲说是要让自己的丑恶的灵魂与身 体一起发臭,烂掉,免得害别人。 其实,柳月莲不洗澡,是因为她在心里计谋着一个打算近几天来,她一直琢磨 着寻找机会逃跑。但要逃跑谈何容易。不仅白天在民兵眼皮底下跑不了,晚上,民 兵也不离左右,而且袁翠云、夏雪梅每晚都紧贴着她睡,稍有动弹,女民兵就惊醒 了。 但近两天,她们贴得不那么紧了,因她没洗澡,暑热天里,身上散发出阵阵刺 鼻的气味,令人难以近身。这是柳月莲求之不得的,她需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今天冯庚生闹出的轰动场面,使柳月莲铁了心,她决心要逃离,无论如何也要 逃离。 -------- 深圳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