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地里的老物微微抖动,轻轻颤栗,力图回到自己古老的梦中去。有样东西打扰 他,威胁要将他从黑暗的睡眠中惊醒,但是酣睡已经成了满足他的每一个需要的习 惯……几乎如此。 他紧抓住自己令人讨厌的梦——其中有疯狂和伤害、活的难受和死的恐惧、血、 血和血的乐趣,觉得冰冷的土块在包围他,压迫他,把他固定在黑暗的坟墓里。后 来泥土变得熟悉起来,也不再让他害怕;这种黑暗好像一个关好百叶窗的房间或深 深的洞穴,让人感觉是一种完全不见天日、难以穿透的阴暗;他的坟墓令人望而生 畏;它的位置,不仅将他与其他人分开,而且使他得到保护。他在这儿很安全。当 然,除非出现奇迹,有人帮助,否则将在这里永远受罚;不过也很安全——安全可 以说完全没问题。 不受人的侵扰——只是人中的大多数——就是把他安放于此的人。这个老物在 梦中时忘记那些人早死了,他们的儿子也死了,还有他们的儿子的儿子,儿子的儿 子…… 地里的老物已经活了五百年,在不被教会接受的异教徒墓地里又活了五百年。 在他头顶,纹丝不动、银装素裹的森林空地的阴暗之中,坍塌的墓碑乱石诉说着他 的故事,不过只有他自己知道一切。他原名叫……不,吸血鬼没有这样的名字。他 的主人原来名叫西伯·费伦茨(最开始西伯也是人)。不过那已经是约一千年以前 的事了。 地里的那个东西的西伯部分仍然存在,不过已经随着其吸血鬼“客体”而改变、 混合和转形。现在二者合二为一,难以分离;不过在时间跨度达一千年的梦中,西 伯仍然能回到他的根那里,回到无比残酷的过去…… 开始他不是一个费伦茨,而是一个昂加入,不过现在这一点也没有什么意义。 世代为农,先祖来自匈牙利的一个公国,穿过喀尔巴阡山脉,定居在注入黑海的德 涅斯特河两岸。“定居”几乎没法表达确切的意思。他们首先得和从黑海沿着河道 探索的维京海盗(可怕的瓦雅几人)斗争;此外,还得和来自草原的卡札尔人和分 封的马扎尔人以及不断向西、向北扩张的凶猛的培谢内几部落斗争。西伯当时还是 个少年;他被培谢内几称之为家的简易居住点被捣毁了,只有他活了下来,向北逃 往基辅。 他不太像个农民;由于块头大,更适合打仗。当时,大多数人个子矮小,瓦拉 几亚人西伯就成了一个巨人。到基辅以后,当上了弗拉基米尔一世的雇佣兵。弗拉 基米尔一世让他担任一个士兵小头目——弗埃弗德,派给他一百人。“参加我南方 的军队,”他命令西伯,“阻挡培谢内几人,杀掉他们,不让他们穿过罗斯。凭着 我们的新基督上帝起誓,我会为你加官晋爵,瓦拉几亚人西伯!”西伯很明显是在 绝望的时候制造他的。 做梦时,地里的那个东西记起了自己当时是如何回答弗拉基米尔一世的:“官 爵,留着吧,长官——再多给我一百人马,我要替您杀死一千培谢内几人才返回基 辅。而且,我要带回他们的大拇指作证!” 他得到了一百人;而且不管他喜欢不喜欢,也得到了旗帜:上面是一条一只前 爪竖起、向人警示的金龙。“这是希腊人给我们带来的真正的基督龙。”弗拉基米 尔告诉他,“现在龙在守卫基督的基辅——罗斯本身——在你的旗帜上以上帝的声 音怒吼!你打算在旗帜上印上什么?”当天早晨,他还向其他几个年轻的战士提过 这个问题。其他五位波雅尔有自己的随从,还有一队雇佣兵。他们全部带着一个与 龙齐飞的标志。只有西伯没有带。 “我不是波雅尔,陛下,”那位瓦拉几亚人耸着肩告诉他,“这不等于说我父 亲一家没有地位;事实上很有地位,也是正派人创立的,不过一点儿王家气派都没 有。我静脉里流的血既不是贵族的,也不是王子的。我立功以后,就把功绩加在你 的龙上。” “我不敢肯定自己特别喜欢你,瓦拉几亚人。”弗拉基米尔当时皱起眉头,在 这个高大而严肃的人面前觉得不自在,“你声音洪亮,仿佛发自一颗未经世事的人 内心。不过——”他也耸了耸肩,“——完全没有问题,凯旋归来时,为你自己选 个标志。还有,西伯——带那些大拇指来见我。不然的话,我就用你的大拇指吊死 你!”那天中午,同时会说几种语言的七个连的士兵从基辅出发了,去增援罗斯被 包围的防御阵地。 一年零一个月以后,西伯带着几乎毫无伤亡的部下返回了,还从躲在南科瓦蒂 的山脚和山谷中的农民中招募了八十人。他没有要求国王接见,而是直冲弗拉基米 尔正在祈祷的专用教堂。他让已经十分疲倦的部下留在外面,拎着一个“咣啷咣啷” 的小袋走了进去,走近正在祈祷的弗拉基米尔·斯维雅托斯拉维奇大公,等他完成 祈祷。大公身后的基辅文职贵族死一般沉寂,都在等着大公接见他。 最后弗拉基米尔和希腊僧侣转向西伯,对于目睹的一切感到恐惧:西伯身上还 残留着田野和森林里的泥土;肮脏似乎已经嵌入他的体内;从脸的右颊高处到下颌 的中部,有一道刚痊愈的伤疤,现出一条几乎触骨的苍白的伤疤组织。而且,他去 的时候是个农民,回来的时候已经脱胎换骨:像鹰一样高傲,两边的浓眉差点在中 间连起来,鼻子略有点儿钩,一双黄色、圆睁的眼睛向人逼视。留着胡须,还有参 差不齐和蜷曲的黑髭;还穿着某位培谢内几头目用金银雕镂的盔甲,左耳耳垂上吊 着镶宝石的耳环。除了垂向两边的黑色额发外,头发全剃了,留的式样跟某些贵族 的一样。从他的神态来判断,看不出他知道自己站在一个神圣而且需要考虑自己举 止的地方。 “我了解你了,”弗拉基米尔小声说,“瓦拉几亚人西伯。你不怕真正的上帝 吗?你在基督十字架前不颤抖吗?我在为我们得救而祈祷,而你——” “你要的东西我带来了。”西伯的声音深沉而悲哀。他把袋里的东西倒到旗帜 上。大公的随从和基辅贵族被惊得目瞪口呆,走了。垒在弗拉基米尔脚旁的一堆白 骨“骨碌”作响。 “什么?”他哽住了,“什么?” “大拇指,”西伯说,“我把上面的肉烧掉了,以免臭气熏人。培谢内几人被 赶了回去,困在德涅斯特河、布格河和黑海之间。您的波雅尔军队把他们包围了。 希望他们不用我和我的部下就能对付培谢内几人。我听说波罗夫茨人像东风一样起 来反抗了。还有,在土耳其,参战的军队不断增加!” “你听说了?是你听说了?你就是一个强大的弗埃弗德?你把自己当成弗拉基 米尔的耳目?‘您’和‘您的’是什么意思?你率领的二百人全是我的!” 一听这话,西伯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往前走——又停住了。然后不太优雅地鞠 了一躬,说,“他们当然是您的,大公。还有我已集中到一起、已经变成士兵的八 十个难民,他们也全是您的。至于您的耳目:如果我听错了,就把我打聋。我在南 方的工作已经完成,而且认为您这里需要我。现在基辅士兵不多,而边境广阔……” 弗拉基米尔的眼上蒙着面纱。“你说培谢内几人已经被困——你以此为荣吗?” “有一点儿。还有其他功绩。” “你把我的人无一伤亡地带了回来?” “折了几个。”西伯耸耸肩,“可是我又找了八十个人替补他们。” “让我看看。” 他们走到大门边,然后走到教堂宽宽的台阶上。西伯的部下都在广场静静地等 着,有的骑在马上,大部分站着,全都武装到牙齿,神情凶猛。他们就是这位瓦拉 几亚人拉出去的同一群可怜鬼,不过样子已经不再寒伦了。三个高高的旗杆上飘着 他的标志:金龙和金龙背上眼似红玉髓的黑蝙蝠。 弗拉基米尔点了点头。“你的标志,”他话中带刺地评论,“是一只蝙蝠。” “是瓦拉几亚人的黑蝙蝠。”西伯说。 一个僧侣大声说:“可是它位于龙的头顶?” 西伯冲他凶狠地笑了笑:“你想让龙在我的蝙蝠头上撒尿?” 僧侣把大公拉到一旁,让西伯等着。他听不清他们说了些什么,不过他经常想 象这一类话。 “这些人对他绝对忠诚!站在他的旗帜下,他们多么自豪!”高级僧侣以希腊 人那种狡诈的方式嘀咕,“这个人可能是个麻烦。” 弗拉基米尔回答:“这件事让你不安吗?我在城里的人数是他们的五倍。” 希腊僧侣回答:“不过这些人经受了战争的考验,而且全成了勇士!” 弗拉基米尔回答:“你说什么?我该怕他?我身上流着瓦雅几的血,谁也不怕!” 僧侣回答:“当然你谁也不怕。但是……他自居于这帮人之上。难道我们不能 给他和他的一些部下找项任务,而把其他人留在这里支持城防?这样,他不在这里 时,他们当然就会将自己的忠诚转向您。” 这时弗拉基米尔·斯维雅托斯拉维奇的眼睛眯得更小了。然后点头表示赞同: “我有了个好主意。不错,你说得对——最后除掉他。这些瓦拉几亚人不可靠。思 想太偏狭了……”然后对弗埃弗德大声说:“西伯,今晚我在宫里嘉奖你和你最优 秀的五个部下。到时把你的战功告诉我。还会有小姐出席。好好沐浴,不要带盔甲, 把它们留在住所和帐篷里。” 西伯僵硬地点了点头,退了下去,走下台阶,骑上马,带着部下走了。在他的 命令下,他们离开广场时,武器吮当作响,一齐大声呼叫:“弗拉基米尔王子!” 然后沐浴着秋日的晨曦,走入森林边缘城市基辅…… 地里的东西尽管由于未知的东西闯入而受了惊扰,仍然继续做梦。夜幕即将降 临,西伯对夜晚就像公鸡对黎明一样敏感,不过他此时正在做梦。 宫里十分宽阔,每间房都有石头烟窗,木柴熊熊燃烧,而且到处都洒了松香; 到了夜晚,西伯穿上干净而朴素的衣裳,外面罩上从某个高贵的培谢内几人那里抢 来的美丽红袍。他给自己沐浴洒香,使浑身像被鞣了的皮革一样光亮,额发也涂了 油,一切都引人注目。手下的军官也很精神。很明显他们都怕他,但是他和他们说 话却比较随便;不过对小姐们他彬彬有礼,对弗拉基米尔也表现出无微不至的敬意。 可能(西伯后来这么认为)大公有两个心思,似乎他这个瓦拉几亚人会成为一 个勇士——一个真正的弗埃弗德。按理应该封他为波雅尔,赐他以土地。一个人如 果为保卫自己的东西而战,他会变得更勇敢。不过西伯身上某种庄严的东西让弗拉 基米尔觉得不安。也许他的希腊顾问说得不错。 大家都在宴饮时,弗拉基米尔发布命令:“瓦拉几亚人西伯,现在告诉我你如 何对付培谢内几人的。”菜肴丰富多样:用葡萄藤包裹的希腊香肠;以维京方式烤 熟的牛羊大腿;用大锅蒸的红烩牛肉。仆人一加仑又一加仑地送来蜂蜜酒和葡萄酒。 所有用餐的人都用刀扎刺热气腾腾的肉;一片吃喝声中不时爆发出一阵儿说话声。 西伯几乎没有提高自己的嗓门,但他的声音还是盖过其他一切人的。慢慢地一切人 都静了下来。 “培谢内几人分派分族。不像一支有战斗力的军队,而且根本不团结;他们各 自的头领你争我夺。由于他们不团结,被罗斯建在森林草原边缘的土木工事和堡垒 挡住了。他们如果联合成一支军队,可以在一天之内涉水拔城,横扫一切。不过他 们只是在我们的工事附近嗅了嗅;对东西两边不断发起短暂而猛烈的突袭,满足于 能抢到的一切东西。他们就是这么在西边抢掠科罗米亚的。白天穿过普鲁特河,在 森林里潜行,休息了一晚,天刚亮又开始进攻。他们就是这样慢慢蚕食的。 “对局势我是这么看的,因为有防御工事,我们的士兵就利用起来:躲在后面, 土木工事就成了边界。我们一直自足地说,‘这些工事以南是培谢内几的领土,我 们必须阻挡他们。’而培谢内几人尽管野蛮,实际上却把我们包围了!我当时坐在 城堡的墙上,毫不恐惧地看着敌人设营。因为我们没有骚扰敌人的地盘,他们的营 火在自在地冒烟。 “我从基辅出发时,弗拉基米尔大公您说:‘挡住培谢内几人,别让他们穿过 罗斯。’而我说,‘追逐魔鬼,杀了他!’一天我看到约二百人的一队培谢内几人, 随行的还有妻儿子女。他们在西边隔河扎营,跟其他营地不在一处。我把手下二百 人分成两半,一半人跟着我在黄昏时过了河。我们根据培谢内几的营火偷偷挪动。 他们有卫兵放哨,不过多数都在睡觉——黑夜之中被我们割了喉咙,死的时候都不 知道是谁杀了他们。然后我们在敌营附近悄悄行动。我给部下都涂上泥巴,任何未 涂泥巴的人都是培谢内几人。我们从一个营帐溜到另一个,趁着黑暗屠杀培谢内几 人。我们就像夜晚的大蝙蝠;场面非常血腥。 “敌营的人被吵醒以后,已经有一半人被杀了。其余的敌人追逐我们。我们把 他们领回罗斯;他们疯狂地追赶我们,都在大声呐喊‘杀’,急于在河边捉到我们。 我们不叫不喊。我的另外一百个部下埋伏在河边的培谢内几住地。他们身上都涂了 泥,所以不打自己沉默、浑身是泥的兄弟,而且阻挡嚎叫的追敌。然后我们行动了, 袭击培谢内几人,杀到只剩一个培谢内几人。我们砍下了他们的大拇指……”他顿 了一下。 “太好了!”弗拉基米尔大公轻声说。 “还有一次,”西伯继续道,“我们到被包围的卡梅内茨去。这次我又只带了 一半人。城四周的培谢内几人见了我们,又追了上来。我们把他们带人一个两边陡 峭的峡谷,等我们通过后,我的另一半人如雪崩似的扑向他们。这次我丢了不少敌 人大拇指,都埋在大石头下了——不然的话,我会给您多带一袋回来!” 此时几乎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了。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不是这些战功本身的叙述, 而是西伯毫无感情的铁石一般的叙述方式。培谢内几人在西伯原来居住的昂加侵略、 强奸,把它夷为平地,也把他变成了一个完全无情的杀手。 “当然我也接到过报告,”斯维雅托斯拉维奇打破沉默,“数量很少,可能有 点模糊。不过这件事值得咀嚼,你说我的波雅尔把培谢内几赶跑了?是最近发生的 事情?可能他们向你学了点什么?” “他们明白了在高墙内站岗什么也办不了!”西伯说,“我对他们说:‘夏天 快结束了。’远在南方的培谢内几人由于要干的活很少,已经长得十分肥胖而懒散; 他们没想到我们会发起攻击,只顾忙于建设永久定居点——冬日的家园。像他们之 前的卡札尔人一样,他们收拾了刀剑,扶起了铁犁。如果我们现在发起攻击,他们 就会像草一样,碰着镰刀就倒!然后,所有的波雅尔都集中起来,涉水深入南方草 原,见了培谢内几人就杀。 “可是这时我听说更多的危险在降临:东边的波罗夫茨准备反抗!他们从大草 原和沙漠向四处分散,向西推进——很快就要到我们的家门口。卡札尔人失败的时 候,给培谢内几人以可趁之机。培谢内几人之后呢?这就是为什么我想——为什么 我敢想——也许弗拉基米尔会给我一支军队,派我东去,在敌人尚未太强大的时候 就把他们镇压下去……” 弗拉基米尔大公坐了好长一段时间不动,用有点下垂的眼睛盯着他。然后静静 地说:“这一年零一个月中,你立下了赫赫战功,瓦拉几亚人……”然后对客人大 声说:“吃、喝、捞!礼待这个人。我们欠他那么多。”宴会继续进行;他站了起 来,示意西伯跟他一起走。他们走到空旷地,进入凉爽的秋夜。树下的森林烟雾里 飘出馨香。 在离王宫不远的地方,大公停下了。“西伯,我们得考虑一下你的主意——就 是东进问题。因为我不知道我们是否已经做好了充分准备。你知道,我们以前尝试 过。”他痛苦地点头,“我的祖父亲自试过。他先对付卡扎尔人——斯维雅托斯拉 夫把他们压倒了,拜占庭人打扫了战场——然后他又进攻保加利亚和马其顿。此时, 一些游牧民族包围了基辅!他为自己的一时狂热付出了什么代价呢?对,许多英雄 传说都是写他的。那些游牧民族把他沉入急流之中,把他的头颅做成了一个酒杯! 他操之过急,是不是?他除掉了卡札尔人,好,结果却放进了该死的培谢内几人! 我也要操之过急吗?” 那位瓦拉几亚人在黄昏中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您将把我派回南方草原?”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我可能让你完全从战场上撤下来,封你为波雅尔,赐 你土地和替你照料土地的人马。西伯,这里好土地不少。” 西伯摇了摇头:“这样的话,我愿意回到瓦拉几亚。我当不了农民,大公。我 试过当农民;培谢内几人来了,把我变成了战士。从此——我所有的梦中都是鲜红 ——鲜血的梦:敌人的鲜血,这块土地上敌人的鲜血。” “我的敌人呢?” “跟我的敌人一样。只要您告诉我哪些是您的敌人。” “很好,”弗拉基米尔说,“我告诉你其中一个。你熟悉把我们与匈牙利人分 开的那些西部山脉吗?” “我的祖辈都是昂加入,”西伯回答,“我出生于那些山脉脚下。不是西边, 而是南边山弯之外的瓦拉几亚人的土地上。” 大公点头:“这么说你对山脉和它们的诡谲有了解。好,但是在我这边的那些 山峰加里奇以远的地方,在根据某个民族命名的科瓦蒂地区,住着一位波雅尔,他 是……不是我的朋友。我认为他应该向我宣誓效忠,可是我召集所有小诸侯和波雅 尔时,他不出席。我邀请他来基辅,他也不答复。我表示愿意见他,他却不理睬。 他不是我的朋友,就只能是我的敌人。他不是一只听话的狗,而是以山上的堡垒为 家的一只野狗。到现在为止,我都既无时间和想法,也无能力把他赶走,不过——” “什么?”西伯极为惊讶,打断了弗拉基米尔的话,“对不起,大公,可是您 ——无能为力?” 弗拉基米尔·斯维雅托斯拉维奇摇了摇头。“你不懂,”他说,“我当然有力 量。基辅有力量。但力量到处分布,几乎全部消耗在外!我要召回一支军队来对付 一个不服管辖的小诸侯?这样一来,又让培谢内几人发起攻击?要我从不谙战事的 农民和官吏中招募人马建立军队?如果这么着,以后怎么办呢?这个费伦茨,如果 不想离开城堡,一支军队也奈何不了他。即使是一支军队也消灭不了他,因为他的 防御工事极强!什么?那些工事就是山隘、峡谷和雪崩!只要十几个凶猛和忠实的 随从,他就可以阻挡我能召集起来的任何军队。唉,如果我有二千人机动,我可能 会把他包围起来,让他挨饿,不过得付出多大代价?另一方面,一支军队不能做到 的仍然可能由一个智勇双全、忠实可靠的人完成……” “您是说您想让人把这个费伦茨从城堡里抓来,带到基辅交给您?” “已经太晚了,西伯。他已经表明他如何‘尊重’我。我又该如何尊重他?不, 我要他死!然后,他的土地、在高处的城堡、妻儿老小和仆人就都属于我了。他的 死可以警示那些想自立门户的人。” “这么说您不要他的大拇指而是要他的头!”西伯发出没有一丝幽默的粗嘎轻 笑。 “我要他的头、心和旗帜。我想在基辅这儿的篝火上把这三样东西都烧掉!” “他的旗帜?这个费伦茨有一个标志?我可以请教他的纹章是什么样子吗?” “当然可以,”大公回答。他的灰色眼睛突然沉思起来。他降低了声音,在黄 昏中东张西望了一阵,好像是为了彻底保证无人偷听。“他的标志是一个魔鬼的头, 上面长着角,叉状的舌头往外滴血……” 血! 血一滴一滴渗入黑土地中。 太阳已经降到了地平线以下,鲜红得像……像一大滴血。不久地球就会把它吞 没。地里的老物又在颤动;它的皮肉和骨头慢慢裂开,像失水的海绵一样准备接受 土地的贡品——血:透过腐叶土和植物根及古老的黑土地渗入已有千年之久的西伯 躺着的浅浅的坟墓里。 西伯下意识地感觉到渗下来的血液,和一切做梦者一样,知道这只是梦的一部 分。太阳西沉,渗下来的血实际上已滴到他身上,事情就不同了;不过这时他忽略 了,又回到十世纪之交的那个时候:当时他还只是个普通人,去科瓦蒂完成一项屠 杀使命…… 西伯和他的七个手下装作设陷阱捕兽者。像瓦拉几亚人一样,由于冬天的到来, 沿着喀尔巴阡山的弯曲部分跋涉,进入北部森林的深处。实际上,他们刚从基辅来 到科罗米亚,再进入北部山脉中。他们随身携带设陷阱捕兽者所需的一切工具,以 证实自己的故事。经过三个月马不停蹄的跋涉,才到达山脉的庇荫处「一个“村庄”, 十几栋石屋嵌入山沿,还有几个半永久性的小屋和几栋用加工处理后的兽皮(毛朝 外)建成的吉普赛帐篷」,现在居民称之为穆费·阿尔德·费伦奇·雅波罗夫;他 们不约而同地把这么一长串名字略为费伦奇,发起音来像“费伦吉”,意思是“长 者之所”,或“长者费伦吉之所”,吉普赛人提起它的时候声调低沉,充满敬意。 那儿约有一百人,包括三十个女人和三十个孩子。其中一半人是从此地经过的 设陷阱捕兽者,或因培谢内几侵略而丧失家园的人,正在向北寻找可以定居的地方。 后面一种人中有许多人拖家带口。其他人要么是费伦吉·雅波罗夫的佃户,或是来 此过冬的吉普赛人。自古以来他们就往这里迁;很明显,这是因为在这里当波雅尔 的“老魔鬼”善待他们,不驱赶任何人。而且,人们还传说困难时期,他从自己的 食品库里拿出粮食,酒窖里拿出酒来赐给不时到来的流浪佃户。 西伯问在哪里可以为自己和手下找到食品和饮料,有人指着一片松林之中的木 屋。它有点像个小旅馆;椽子里设有小房间,只有走绳梯才能上去;寄宿者想休息 时就把梯子拉上去。下面是木桌和木凳;屋子的一侧是一个酒吧,堆放着小桶白兰 地和成桶的甜麦芽酒。一堵墙有一半用石头砌成;大烟囱底部烧着火,火上是一铁 锅红烩牛肉,发出浓烈的红辣椒味。成捆洋葱悬挂在火边的那堵墙的钉子上;还有 外表又大又糙的香肠;成片的黑面包垒在桌上——它们是放在火旁的一个石炉里烤 出来的。 一对夫妻和一个邋遢的儿子经营这个地方;西伯想吉普赛人已选择在此定居。 在赫然屹立的岩石和甚至在室内就能感觉其存在的山脉的阴影中,他觉得吉普赛人 可以把这里收拾得更好。这个地方阴暗而凶险,给人以不祥之感。 瓦拉几亚人已经吩咐手下不要和任何人说话;收拾好工具后,他们开始吃喝, 相互都尽量压低声音说话;他和主人共喝一罐白兰地。“你是谁?”饱经风霜的老 者问他。 “你问我的职业和住所?”西伯回答,“这比回答‘我是谁’容易多了。” “如果高兴,就说出来。” 西伯微笑着,呷了口白兰地:“我是来自喀尔巴阡山的少年。父亲是昂加入, 流落到南部草原边缘耕种——同去的有他的兄弟、亲人及家属。长话短说:培谢内 几来了,铲除了一切,破坏了我们的定居点。从此我就外出飘零,为了获得收入, 或是能在蛮族的尸体上找到任何一点小东西,和他们作战;不分时间和地点,能干 什么就干什么。现在我做设陷阱捕兽者。我见过大山。草原和森林。耕作生活很苦, 流血使人充满仇恨。可是在城镇就可以用皮毛换钱。我猜您也飘泊过?” “东一时,西一时。”对方耸耸肩,摇摇头。浑身黝黑,像烟熏过的皮革;满 脸皱纹之多,又像受严酷天气影响的胡桃一样,瘦如豺狼。从哪方面来说都不年轻 了,不过头发仍然乌黑发亮,眼睛也是;他似乎牙齿齐整。移动四肢时小心翼翼, 双手弯曲。“如果我的骨头仍然得劲儿,我还会游荡。我们有个两轮的皮裹车,道 路崎岖的时候,就拆开扛着走。车上装着我们的房子和家什:带房间的帐篷、炊锅 和工具。我们过去是——现在也是——斯兹加尼的吉普赛人,在这里建房以后,成 了斯兹加尼·费伦吉。”他伸长脖子,睁大眼睛往上看着房子的一堵内墙,显出半 是尊敬,半是恐惧的样子。房子没有窗房,可是瓦拉几亚人知道老头在盯着山峰。 “斯兹加尼·费伦吉?”西伯重复,“那你与这个城堡里的波雅尔费伦茨是盟 友?” 吉普赛老人低下头,不再仰望高不可见的山峰,后退了几步,显出怀疑的神情。 西伯马上给老人倒上自己的白兰地。老人仍然保持沉默;瓦拉几亚人耸了耸肩。 “没什么,我听人说过他的好话,”他撒谎,“我父亲跟他认识,曾经……” “真好!”老人睁大了眼睛。 西伯点头:“一年寒冬时,费伦茨在城堡里收留了他。父亲跟我说过,假如我 有朝一日打这儿经过,应该去波雅尔的城堡,向他提提那时候的事情,代表父亲感 谢他。” 老人盯着西伯看了很长一段时间。“这么说,你听过有人说我家主人的好话, 对不对?是你父亲告诉你的,嗯?你也出生于山脚……” “有什么奇怪的吗?”西伯竖起黑黑的眉毛,表示怀疑。 对方上下打量他。“你是个大个子,”他有所保留地说,“也很强壮,我看得 出来。而且,你的样子很凶猛。你是个瓦拉几亚人,先祖是昂加入?嗯,可能是, 可能是。” “可能我是什么?” “据说,”吉普赛人低声说,靠得更近了,“老费伦吉真正的儿子经常回来找 碴儿。最终,他们到这里来找他——找他们的父亲!你想爬到山上去看他吗?” 西伯现出一副犹豫的神情,然后耸了耸肩。“我如果知道怎么走,就到山上去。 不过这些悬崖和关隘非常凶险。” “我知道怎么走。” “你去过?”西伯极力掩饰自己的焦急神情。 老人点头:“哦,对,我可以带你去。你愿意独行吗?费伦吉不喜欢一次拜访 的人太多。” 西伯假装略作思考:“至少我想带两个朋友一同去。我怕道路崎岖。” “哦!要是我这把老骨头能做到,你当然也能做到!只有两个人?” “在陡峭的地方帮助我的。” 西伯的主人嘟起了嘴:“这会让你付出一点代价。我的时间和……” “我明白。”瓦拉几亚人打断他。 吉普赛人抓耳挠腮:“你对老费伦吉有何了解?听说了他的哪方面?” 西伯看到自己展示知识的机会来了。从这类人身上获取信息无异于虎口拔牙! “我听说他有一大帮人戍卫城堡,而且他的城堡坚不可摧。因此,他不对任何人宣 誓效忠,土地也不交税,因为无人征收。” “哈!”吉普赛老人忍俊不住,在地上狠狠地跺脚,又倒了一些白兰地。“一 帮人?随从?农奴?他一个也没有!也许有一两个女人,男人绝对没有。只有狼把 守那些关口。至于他的城堡:环绕着绝壁;只有一条路进去——男人可以通行—— 还得从原路出来。除非某个不小心的傻瓜偏离窗户太远……” 他停下来时,眼睛中又露出疑色。“你父亲告诉你费伦吉有部下?” 西伯的父亲当然什么也没告诉他。弗拉基米尔也没有。他知道的一鳞半爪是从 王宫里的一个家伙那里听来的迷信和胡扯。那个愚蠢的家伙不太喜欢大公,反过来 也不太受宠。西伯没有时间去想魔鬼:他明白自己杀了多少人,其中无人回来纠缠 他。 他决定碰碰运气,因为他已经了解了许多自己想知道的东西。“我父亲只说过 道路陡峭;他在那里的时候,许多人驻扎在城堡里面和周围。” 老人盯着他,慢慢点头。“有可能,有可能。斯兹加尼经常和他一起过冬。” 他做了决定,“很好,我带你上山——如果他愿意见你。”他对着西伯竖起的眉毛 嘲笑,带他走出屋内,进入午后的寂静气氛中。在途中时,吉普赛人从桶里拿出一 口巨大的铜煎锅。 微弱的太阳非常平静,预备降落在灰色的山峰上。由于是在山中,这里的黄昏 来得很早,鸟儿已经在唱晚曲了。“我们还来得及!”老人点头,“希望现在有人 能看见我们。” 他向上直指影影绰绰的群山;高耸嶙峋的黑顶在灰色山峰的映衬下显得更加清 楚。“看到了那个最暗的地方吗?” 西伯点头。 “那是城堡。看。”他用自己的袖子擦了擦煎锅底,然后对着太阳照射,接收 余晖,将它们反射回山中,以追踪峭壁的一缕金光。随着距离越来越远,煎锅底的 圆盘越来越模糊;它反射的光逐步往上照时,从山麓碎石跳到扁平的岩石表面,又 从岩尖跳到杉丛,最后从树林回到碎裂的石岩上。西伯觉得反射出去的光线得到了 回应:吉普赛人最终用粗糙的双手僵硬地举着煎锅时,他所指的那个突出的暗角好 像突然变成了金色大火!光束极其突然和炫目,使得瓦拉几亚人不得不用双手挡着 眼睛,只能从手指的缝隙间窥视。 “是他吗?”他很惊讶,“是波雅尔本人回应了吗?” “老费化吉?”吉普赛人放声大笑。他把煎锅小心地支在一块扁平的岩石上; 光束仍然从上面射下来。“不,不是他。太阳不是他的朋友。任何镜子也不是!” 他又笑了起来,然后解释,“是擦得很亮的一面镜子,有几块坐落在与峭壁相接的 城堡主楼的位置,这是其中之一。现在,如果有人看到了我们的信号,就会盖住镜 子——把我们的光束反射回来——光就消失了。它不像太阳缓缓下山,而是像烛光 熄灭那样突然熄灭!” 光束像掐灭的蜡烛一样消失了,使西伯在这种奇怪的阴暗中差点打了个趔趄。 他稳了稳步子。“这样你就建立了联系,”他说,“很明显波雅尔已经看到你要传 递信息,不过他如何知道是什么信息呢?” “他会知道的,”吉普赛人说。他抓住西伯的手臂,抬头盯着高处的关隘。突 然有东西照着老人的眼睛,使老人晃了一下。西伯扶着他。 “看,现在他知道了。”老人嘀咕。白光从他宽大的眼睛中射出。 “什么?”西伯觉得困惑和不安。斯兹加尼人都是具有鲜为人知的力量的奇怪 家伙,“你说……是,什么意思?” “现在他会回答‘是’或‘否’,”吉普赛人打断他的话。他一说完话,高处 的城堡里就射来一束灼热的光线,又马上消失了。 “啊!”吉普赛老人感叹道,“他的回答是‘是’,他要见你。” “什么时候?”西伯接受这一切奇怪的行为,并且努力克制声音中的焦急。 “好。我们马上出发。山中夜晚很危险,可是他只在夜晚见你。你还敢去吗?” “既然他邀请了我,我就不想让他失望。”西伯说。 “好。多穿点。山上很冷。”老人以明亮而犀利的目光盯了他一下,“哦,像 死亡一般寒冷……” 西伯选了两个彪悍的瓦拉几亚人与他同行。他的大多数部下都来自他的老家, 不过在与培谢内几的战争中,由于他知道这两个人是勇猛的战士,所以选择与他们 并肩地战斗。在对付这个费伦茨时,他需要真正的勇士支持——真的很可能需要他 们。吉普赛老人阿弗斯说波雅尔没有随从,那么是谁用镜子回答了信号?不,西伯 看不见有一个富人独自住在那里,只见有一两个妇女在那里为他取送东西。他觉得 老人阿弗斯撒了谎。 万一山上只有十几个人和他们的主人……猜测没有用,西伯必须等着看机会如 何。假如山上人多,他就说自己作为弗拉基米尔的特使,来邀请波雅尔去基辅王宫 讨论对培谢内几作战的有关事情。不管如何,他只有一个目的:爬上山顶,根据不 同情况,杀掉一个人。 那时候西伯有点天真;他从未想过弗拉基米尔会派他去完成一项自杀性的使命 ——弗拉基米尔不指望他能活着回到基辅。 爬山时尽管路上没有标志,开始还比较容易。道路(其实没有路,只是吉普赛 老人记在心里的一条小道)上升到山麓之间的山口,通到无可攀缘的悬崖底部,然 后顺着光滑的岩屑堆构成的石帷裙渐渐升高,到达峭壁中宽宽的裂缝或火山管;峭 壁通过一个裂缝壁立于第二个更陡峭的小山之下的假高原上。这些山十分荒凉,森 林众多,树木又老又粗;到这时西伯才看清楚有条模糊的小道。好像是什么巨人拿 一把镰刀在森林里割了一条直线;森林里的树无疑给这里的村庄提供了许多木材, 也许有些木材已被拖到山上建城堡去了。这些也许是数百年前的事儿,可是小道上 还没有长出新树。或者是小道上已经长出了新树,有人为了方便行人通过,又把它 们砍了。 沿着越来越高的林中小径攀登相当容易。黄昏渐近,一轮满月升起,烟烟银辉 洒在小道上。除了爬山时发出的喘息声,三个人和向导谁也不说话;这样西伯就能 用心思考从充满纨绔子弟的王宫听来的有关波雅尔费伦茨的点滴。 “希腊人比弗拉基米尔更怕他,”一个信口开河的人告诉他,“在希腊,那些 人早就把这种人揪出来镇压了。他们称费伦茨‘维里科拉克斯’,跟匈牙利的‘欧 布尔’或‘穆弗尔’或鬼网派尔——或‘吸血鬼’是一个意思!” “我听说过吸血鬼,”西伯当时回答,“在我的故国,存在同样的神话,名字 也一样。这是农民们的迷信。听我说:我杀死的人都在坟墓里腐烂了(假如他们真 有坟墓的话)。他们的尸体当然不会膨胀。如果尸体膨胀,那是由于腐坏的气体而 不是活人的鲜血所致。” “这个费伦茨据说就是这种东西,”向西伯提供信息的人说,“我听希腊牧师 说:在基督徒的土地上绝没有这种人容身的地方。在希腊,人们用木桩穿过他们的 心脏,砍下他们的头颅。更厉害的是,把他们完全肢解,然后烧个一干二净。希腊 人认为吸血鬼身上的一小部分又会在一个无警惕的人身上长成一个完整的个体。这 种东西像人体内的水蛙!因此传说吸血鬼有两心、两魂——只有它的两面都毁了, 才会死去。” 西伯一直在干巴巴地蔑视地微笑。此时感谢那个人说:“好,不管是奇才、巫 士或什么别的,费伦茨已经活得够久了。弗拉基米尔大公要他死,而且已经把这个 任务交给了我。” “活得够久!”对方抬手重复,“啊,你不知道这可是千真万确。那些山中自 打人们有记忆开始就有一个费伦茨。传说就是同一个费伦茨!告诉我,瓦拉几亚人, 度年如小时的人是什么人?” 西伯当时也报以一笑;现在回想起来,似乎几件事情相互有联系。 比如,村庄的名字里有个“穆弗”,听起来很像“穆弗尔”,或吸血鬼。“老 费伦茨吸血鬼村庄”?斯兹加尼人阿弗斯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太阳不是他的 朋友。镜子也不是他的朋友!”吸血鬼不是在夜间活动吗?因为镜子里没有他们的 影像,或者镜子里的影像更接近他们本来的形象,所以他们怕镜子吗?然后瓦拉几 亚人又嗤笑自己的想象。完全是这个古老的地方驱使他发挥想象。这些古老的森林 和久远的山脉…… 此时,这一队人出了树林,走向像穹窿一样的山顶——那里土层极薄,只长着 地衣;更远处的低洼地中,碎石和岩屑堆成一个杂乱的平面,在昏暗的峭壁的漆黑 的邻近区域几乎垒了半英尺高。那个黑色的边界向北升得更高,形成了几个犄角; 老人阿弗斯伸出一根弯曲的指头,指着月光之下的这些犄角。 “看!”他好像被某个笑话逗乐了,“那里耸立着老费伦吉的房子。” 西伯向上眺望——当然他看到了犄角之下黑暗之中像眼睛一样发亮的窗户,仿 佛是某种吓人的蝙蝠——或许众狼之王蹲在那里的高处。 “好像石头脸上长出的眼睛!”西伯的一个赤膊、腿部粗短的随从大叫道。 “那些眼睛还在盯着我们!”另一个瘦小、驼背的随从嘀咕——他走路时总是 先把头往前猛伸。 “你说什么?”西伯马上警觉起来,在黑暗中看来看去。不久,看到了凶猛的 三角形眼睛。像一块无以名状的金疙瘩,似乎悬在林沿的黑暗中。共有五双眼睛: 是狼的眼睛,没错吧? “喂!”西伯大吼。他拔出剑来,往前走去。“滚,森林之狗!我们可没给你 预备东西。” 那些眼睛不时成对眨动,接着后退,分开。四个瘦薄的灰东西飞了出来,在月 下像液体一样飘浮,消失于岩屑堆积的乱石之中。第五双眼睛留在那里,似乎在上 升,然后毫不犹豫地浮出黑暗之中。 一个身高至少不比西伯矮的人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吉普赛人阿弗斯大吃一惊,差点昏厥。在月亮的照耀下,他脸色银灰,令人恐 惧。刚才那位神秘人伸出一只手,抓住他的肩膀,盯着他的眼睛深处。慢慢地老人 又直起身子,不再颤栗了。 西伯以一种天生斗土的方式,站在一旁摆出打斗的样子,握剑在手。可是神秘 者是只身一人。西伯的手下先是震惊,也许还有一点恐惧,正要拨出自己的武器, 在他的说服下住了手;他自己也收起了剑。这么做,只是表明他对神秘者的藐视, 一下子就展示了他的力量,也许还有他的轻蔑。毫无疑问也表现了他无所畏惧。 “你是谁?”他问,“居然在夜色中像一匹狼一样出现了。” 客人身材纤细,几乎有点弱不禁风的样子。一袭缁衣,一个沉重的黑敞篷披在 肩上,垂及膝下。敞篷上可能藏有武器;不过他的双手一直露在外面,放在大腿上。 现在他不理阿弗斯老人,只看着三个瓦拉几亚人。黝黑的眼睛只在西伯的随从身上 扫了一下,就移向西伯身上,并停在了那里。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回答:“我 是费伦茨家的。主人派我来打探今晚什么人要来拜访他。”他皮笑肉不笑地说,声 音倒让弗埃弗德平静下来了;很奇怪,他反射月光、一眨也不眨的眼睛也让他心情 平静。西伯觉得月光应该更加明亮。这个人的五官有些地方让他讨厌。他觉得自己 在看一个丑陋的头颅,还想知道头颅是否让他不安。可是他却像飞蛾扑火一样,似 乎受制于某种神秘的吸引力:既被一样东西所吸引,又讨厌它。 他想到自己正受到某种奇怪的不适或魔力的影响,就把身子挺得更直了,并且 逼着自己说话。“你可以告诉你家主人我是瓦拉几亚人,还告诉他我是来谈重要事 情的——邀请和责任。” 披着敞篷的人走近了,月亮照着他整个脸部:脸还是人脸,不像骷髅,不过有 点像狼脸——下颌和耳朵长得出奇。“我家主人推测可能如此,”他回答时,话中 不知不觉平添了一种强硬,“没关系,该发生的还得发生,你也不过是个使者。在 你通过这里的界限以前,我家主人需要证实你是自愿来这里的。” 西伯已经镇定下来了。“没有人把我拽到这里来。”他哼了一声说。 “可是你是……派来的?” “强者只能被‘派往’自己想去的地方。”瓦拉几亚人回答。 “你的手下呢?” “我们跟着西伯,”驼背的那位说,“他闯哪儿,我们也闯哪儿——完全自愿!” “即使是去见打发狼来效劳的那个人。”西伯的第二个伴侣——温顺的那个补 充道。 “狼?”陌生人皱着眉头,奇怪地把头歪向一边。他仔细地巡视了四周,然后 信然微笑。“你是指我家主人的狗?” “狗?”西伯肯定自己看到的是狼。现在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好笑。 “对,是狗。今晚天气好,狗和我出来散步,不过它们不习惯见生人。看,它 们全跑回家了。” 西伯点头,最后说:“这么说,你是半路来迎接我们,陪我们一起走,给我们 带路。” “不是,”对方摇头,“阿弗斯能出色地完成任务,我只是来问候你们,查查 你们的人数,也保证你们不是被迫来这里的。也就是说,你们是心甘情愿来的。” “我再说一遍,”西伯吼了起来,“谁能强迫我?” “到处都是压力,”对方耸了耸肩,“不过我看得出来,你们是自愿来的。” “你刚才提到我们的人数。” 披着敞篷的人眉毛像山墙一样耸立。“那是为了安排你们的住宿,”他回答, “还有什么原因?”西伯还未来得及回答。“现在我得先回去做准备。” “我很不情愿占用你家主人的房子,”西伯很快回答,“做不速不客就够糟糕 了,如果还得麻烦别人腾出他们应有的空间给我使用,就更糟糕了。” “哦,空间有的是,”对方回答,“你们也不完全是不速之客。至于说因为空 间不够要撵人:我家主人的房子是一个城堡,不过里面住不了你们这么多人。”他 好像看出了西伯的心思,就回答了他发现的问题。 然后他的脑袋侧向斯兹加尼老人。“注意,峭壁旁的小道松动,有点危险。注 意岩石可能滚落下来!”然后又对西伯说,“待会儿见。” 他们看着他转身,跟着主人家的“狗”穿过狭窄、混乱、布满石头的平原。 等他进入峭壁的阴面以后,西伯抓住阿弗斯的脖子。“没有随从?”他对着吉 普赛老人的脸尖利地嘘了一声。“没有仆人?说什么呢!你是个一般的骗子还是个 大骗子?费伦茨甚至可能在城堡里养着一支军队!” 阿弗斯试图挣脱,却发现瓦拉几亚人的手像铁爪一样抓着他的喉咙。“一…… 两个男仆,”他噎着说,“我怎么……知道?已经许多年……”西伯松了手,把他 推到一边。 “老头,”他发出警告,“你要是还想多活一天,就小心翼翼地带我们通过危 险的峭壁小道。” 这样,他们通过遍地石头的凹地,到达悬崖,开始沿着峭壁表面刻出来的狭窄 小径上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