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尤连是个迟产的婴儿,比正常的婴儿几乎晚了一个月;不过他母亲庆幸在那种 情况下居然未早产,或者说早产一个死婴。现在,乔治娜·博德斯古坐在表姐安的 奔驰车宽敞的后座上,去哈罗的一个小教堂给尤连洗礼,稳了稳随身携带的摇篮里 的他,回忆起那些情景:约在一年前,她和丈夫在斯拉蒂纳度假。斯拉蒂纳离特兰 西尔尼亚阿尔卑斯山脉的南喀尔巴阡荒凉而凶险地耸立着的城堡仅八十公里。 一年的时间很长,她现在已经能做到回首的时候,不再觉得自己也必须死,也 不再老是眼睛慢慢淌着热泪,经受近于负罪感般的自责带来的剧痛。在漫长的数月 中她都是这么感觉:有罪——她活着而伊利亚死了,而且只是因为她软弱,否则他 可能还活着。之所以有负罪感,是因为她见到他的血就昏厥了,而她应该迅疾如风 一样去找人帮忙。可怜的伊利亚躺在那里,因为痛苦而不省人事,生命之血从体内 溢出,流入黑暗的土地中,而她昏迷了,像某种常见的萎缩紫罗兰一样蜷曲了…… 对,她现在能回首往事了——她也不得不回首——因为她和伊利亚一起度过了 最后的日子。她曾非常、非常爱他,不想失去对他的记忆。如果回首就能唤起一切 美好的东西而不是噩梦,她就高兴了。 当然她不能…… 伊利亚·博德斯古是罗马尼亚人,一直在伦敦教斯拉夫诸语言,当时与他首次 见面。他是一个语言学家,在布加勒斯特教法语和英语;她在摄政街的欧洲学院学 习保加利亚语(她的外祖父是个酒商,来自索菲亚)。他在两地之间来回跑动。伊 利亚只是断断续续地做她的家教,代替普列文来的一个隆胸、浓髭的女人上课;此 时,他冷面的机智和黑暗闪亮的眼睛将本来枯燥费神的学习变成了稍纵即逝的片刻 欢乐。是一见钟情?十二年后回想起来,不是如此——但用任何方法估算都是一个 够快的过程。他们在伊利亚学院的正常合同期——一年内结了婚。一年以后,她与 他一起回到布加勒斯特。那是1947年11月。 事情并不十分顺利。乔治娜·朱的父母相当富裕;当外交官的父亲已在国外担 任了几个显赫的职位,母亲也出身于有钱人家,一战时由一个演员转变为一个助理 护士,在法国的战地医院里遇见了约翰·朱,护理他的严重腿伤。这使他在剩下的 时间里置身于战争之外,直到她与他一起回家为止。他们于1917年夏结了婚。 乔治娜把伊利亚介绍给父母时,他们对他的接待也比冷酷好不了多少。多年来, 她特别英国化的父亲,因为自己的妻子是保加利亚人,一直在忍气吞声;现在女儿 又带回家一个该死的吉普赛人!乔治娜的父亲不至于这么开明。但她觉得父亲没问 题。她母亲没有这么坏,但是爸爸是那样不相信一疆之隔的瓦拉几亚人,他甚至把 对瓦拉几亚人的这种不信任作为他移民英格兰的主要原因之一。简而言之,伊利亚 被弄得不自在。 令人悲伤的是,又过了八年——在乔治娜和伊利亚之间的布加勒斯特和伦敦之 间平均分配,她的双亲去世了。一切争吵早已抛诸脑后,乔治娜继承了一笔丰厚的 遗产——不妨说是如此。伊利亚早年教书挣的钱当然不够维持她一贯养尊处优的生 活方式。 就在这时,伊利亚得到了一个优厚职位——在伦敦的外交办公室作口笔头翻译; 乔治娜的父亲活着时曾有点痛苦,去世时留下的遗产中包括将他成功地引入外交界。 但附有一个条件:获得职位之前,伊利亚必须首先成为一个英国公民。做到这一点 并不难,他原来打算一有机会就这么做,不过他与学院的合同还有最后一个学期, 还需要一年才能完成在布加勒斯特的事情,然后才能担任职位。 因为知道这是最后一年,所以在罗马尼亚的最后一年很痛苦。不过学期快结束 时伊利亚十分高兴。战争已经结束11年了,又呈现出活力的城市对他并不合适。伦 敦多烟雾,布加勒斯特多雾,两个城市都充满汽车废气;对伊利亚而言,还有图书 馆和教室的腐烂书籍的气味。他的健康已经略受影响。 他一完成约定,他们就可以回到英格兰,但是布加勒斯特的医生建议他暂时不 要回英格兰。“过了冬天再说,”他建议,“不过不要在城里过,到乡下去。到清 新干净的空气中去漫步,你就需要这么做。到熊熊的圆木火边消遣夜晚,松弛神经。 知道外面积雪很深,而你们在屋内暖融融,真够惬意的!它让你想起活在人间真快 乐。” 这似乎是忠言。 伊利亚在外交办公室的工作要到五月底才开始;他们和朋友在布加勒斯特过圣 诞;新年开始时,他们乘坐去阿尔卑斯山下斯拉蒂纳的火车。事实上,斯拉蒂纳城 位于缓缓升向山脚的斜坡上,不过当地人总说它是在阿尔卑斯山下。他们在那儿租 了一个像老粮仓的地方,从马路通往匹特斯蒂,到当年的第一场真正的雪来;临前 才定居下来。一月末时,扫雪机出动了,清理道路,在割人灼烧的空气中,它们排 放的蓝色废烟十分干燥;城里的人踩着雪出门干事;从脚到耳都遮掩了,看起来更 像大捆衣服,而不是人。伊利亚和乔治娜在敞开的熊熊壁炉火上烤坚果,为未来做 打算。到这时为止,他们一直不想要孩子。因为他们的生活似乎不太安定。不过这 时……这时倒是可以要孩子了。 事实上约两个月前他们就开始要孩子了,可是乔治娜没有把握。她有疑虑。 大雪允许的时候,他们会呆在城里;所租的房子不断变换,他们在火炉边一起 阅读或缱绻地做爱。通常是后者。离开布加勒斯特前一个月,伊利亚令人心烦的咳 嗽已经消失,又恢复了过去的许多力量。他有一股罗马尼亚人的热情,将其中的许 多都尽情地投入到乔治娜身上。这好像是第二个蜜月。 二月中旬时,难以想象的事情发生了:连续三日天空晴朗,阳光明媚,所有的 雪都蒸发了,以至于第四天早晨的天气像早春一样。“还有两三个好天气,”当地 人知情地点点头,“然后你会见到平生未遇的大雪!所以还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吧!” 伊利亚和乔治娜决定就这么办。 几年来在伊利亚的指导下,乔治娜在滑雪板上已经应付自如了。也许要过很久, 他们才能再有这样的机会。在这里所谓的大草原上,一场雪后,只剩下路旁堆积的 黑灰色雪堆;向阿尔卑斯山脉上爬几公里,还可以见到许多雪。 伊利亚租了滑雪板和大众公司制造的一辆破旧的甲壳虫汽车用几天,在要出事 的前一天下午1点30分,他们驾车来到山脚,在尤内斯蒂北端一家极小的旅馆里吃了 中餐:要了一份红烩牛肉,就着浓咖啡吞咽,最后俩人各喝了一口浓烈的梅子白兰 地酒漱口。然后往山上爬,来到大雪仍然厚厚覆盖的田野和灌木树篱旁。伊利亚看 到西边一英里左右的灰色矮山的山峰,就偏离大道,来到小径上,以靠近山峰。 小径在积雪的堆压下,已经有了沟槽,使雪越堆越深,最后伊利亚哼了一声, 表示不满。他不想陷入雪中,又把小车的引擎发动起来,跌跌撞撞地在小径上转动, 以便游玩结束后能轻易地回去。 “越野滑雪!”他大叫,说着从车顶架上取下滑雪板。 乔治娜对此不满:“越野?一直滑到那些山上?” “它们多么白呀!”他大叫,“坚硬的壳蒙着尘土,闪闪发光。太完美了!到 那儿也许只有半英里,慢慢爬到山顶,又以控制和欢乐的回旋滑过树林,然后黄昏 降临,回到这里。” “可是现在已经过了三点!”她抗议。 “那我们马上出发。走吧,对我们有好处……” “对我们有好处!”乔治娜此时不断悲伤地重复。一年以后她的头脑里仍然清 楚地留着他的形象:身材高大,皮肤黝黑,十分潇洒;从甲壳虫车顶取下滑雪板, 把它们扔在雪地里。 “你说什么?”她的小表妹安从她的肩上回头看着她,问:“你说什么?” “没什么,”乔治娜摇着头,懒洋洋地笑了。有人闯入她的回忆,而且是同时 发生的故事,令她高兴。伊利亚的脸慢慢消失于空气中,她看看表妹的脸:“不过 是做白日梦。” 安皱了皱眉,回头去开车。“在做白日梦,”她想。乔治娜十二个月以来已经 做了不少白日梦。除了小尤连,她身上好像还有什么东西未发泄出来。悲伤当然是, 不过好像还不只是悲伤。十二个月以来她好像一直在神经崩溃的边缘挣扎,只是伊 利亚在尤连身上的延续才使她免于倒下。至于白日梦:有时她的样子好像十分茫然, 与现实世界距离很远,所以很难将她从白日梦中唤回。可是现在,有了孩子……她 就有所依附,有所寄托,有了活下去的目的。 “对我们有好处。”乔治娜又说,这一次是痛苦地自言自语。 在十字形小山上的雪上的最后一次重要的游玩对他们并没有好处,只有坏处— —可怕而悲惨。在过去一年中,她做过上千次噩梦,肯定还会做上万次。在小汽车 的温暖和它的发动机的吮嘟声的引诱下,她又堕入了回忆之中…… 他们在山的一侧发现了一个旧的防火障,开始沿着它往顶部爬,不时停下来, 吐出缕缕热气,给眼睛挡住白光。他们刚气喘吁吁地到达山顶,太阳已经低沉,天 色开始昏黑。 “从现在开始全是下山的路,”伊利亚指出,“一个活泼的回旋滑,穿过防火 障里长出来的小树,然后慢慢滑回车旁。预备?滑!” 接下来发生了一场……灾难! 他提到的小树实际上是快长成的树林。堆积在防火障的大雪比他预测的要深得 多,所以只有看起来像小树的松树尖儿傲然挺立于粉末状的白雪上面。滑到了中途, 他离一个松树尖儿极近;看起来有一小块绿地的白色表面之下的一根树枝缠住了他 右边的滑板。他和着身上穿的白色厚夹克、滑雪棍和滑雪板挥舞手足,倒立、蹦起 来、跳动和滑行二十五码后,才抓住又一棵“小树”,将自己倾斜的滑雪板停下来。 就在他身后更小心地滑行的乔治娜看到了这一切,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大声 喊叫,然后给自己的滑雪板做了一个扫雪机,沿着他向四周乱滑的地方打扫。 她马上把脚退出夹具,稳住滑雪板,以便它们不会失散,然后在他身旁跪下来。 伊利亚捧腹笑了又笑,欢笑的眼泪顺着双颊滚下,又在那儿凝结。 “傻子!”她当时在他的胸脯上重重打了一拳,“哦,你这个傻子!差点把我 吓死了!” 他抓住她的手腕,扶住她,笑得更厉害了。然后看了看自己的滑雪板,不再笑 了。右脚的滑雪板破了,挂在夹具前六英寸的从中间开裂的碎片上。“啊!”他大 叫起来,皱着眉头。坐在雪中,向四周巡视。乔治娜这时知道事情很严重,这由他 眼睛眯缝的样子就能看出。 “你回到汽车停放的地方去,”他告诉她,“不过小心一点——别像我一样把 滑雪板撞坏了!启动汽车,发动加热器。才一英里多点,在我回到车子那里时,那 辆老式的甲壳虫已经温暖和舒服了。不能让两个人都冻着。” “不!”她截然拒绝,“我们一起回去。我——” “乔治娜。”他悄悄地说,这表明他开始生气了,“看,如果我们一起回去, 就意味着我们俩回去的时候都会浑身潮湿、疲倦,而且十分寒冷。我能忍受,也罪 有应得,可是你不该受罚。照我的话去做,你很快就会暖和,我也会很快暖和起来! 还有,夜幕正在降临,你现在借着黄昏的余晖回到汽车旁,可以打灯做标志,可以 摁喇叭,告诉我你安全、温暖,给我鼓励。明白吗?” 她明白了。但是他的论证未能说服她。“如果我们站在一起,至少我们还会在 一起!如果我一不小心摔倒了,不能动弹,怎么办?你回到车旁,我却不在。怎么 办?伊利亚,我会害怕的。替自己,也替你!” 他的眼睛立刻眯得更小了。然后点点头。“你当然说得对。”他又向四周巡视, 然后取下滑雪板,“很好。我们这么办吧。看那儿。” 防火障又延续了约半公里,向山脚垂直下降。两边是已经长成的树林,有些已 经上了年纪,密密麻麻,黑漆漆的。在白雪与防火障相邻的树林下面,它们积压成 墙。树林紧挨着,所以顶部的树枝经常交错——这些树已经五百年没人砍了。树林 下的白雪大多分布不均匀,被帐慢一样的厚杉篷将其与泥土隔开。 “汽车在山的弯曲之处和树后。”伊利亚指着东边说,“我们从这里开始砍树, 砍到小路为止,然后顺着我们的滑雪道回到车子那里。劈出一角能给我们缩短约半 公里,这比在深雪里行走容易多了。对我而言也容易一些。一旦我们回到小路后, 你可以用滑雪板轻松滑行;看到汽车以后,你可以先去发动汽车。但是得马上行动。 现在树下已经昏暗了,再过半个小时太阳就下山了。我不想在太阳下山以后再呆很 久。” 然后他把乔治娜的滑雪板放到肩上;他们离开防火障,向树林的荫蔽和幽静之 处走去。 开始的时候他们走得很顺利,以至于她几乎不再担心了。但是山边静得出奇, 有一种压抑的气氛,让人感觉时间像大钟一样“滴答、滴答”过去,或什么东西在 等待和注视他们——以至于她只想快点下山,回到空旷地。她推测伊利亚对这种奇 怪气氛也有同感,因为他很少说话,呼吸声也听不到,只是埋头在树林中穿插往下 走,从一根树干挪到另一根树干,以尽可能避免更陡峭的地方。 他们然后到达一个地方,这里倾斜的石柱——基岩本身,在泥土和腐叶土中挺 立;接着他们必须成功通过一个完全是碎石的表面到达平地。他帮她下山的时候, 俩人注意到黑树林下的人工艺术品。 他们站在一个陵墓前面……地衣覆盖的石板上?坍塌的废墟看起来总之就是这 个样子。可是这里?乔治娜紧张地抓着伊利亚的手臂。这里很难说是一个圣地,即 使勉强想象也不行。似乎有看不见的人在移动,给发霉的空气增加动感,而不惊扰 像花彩般张结下垂的蛛网和从黑暗高处下垂的枯枝。这个地方虽然寒冷,可是并不 像正常的冬天那样使人充满活力,太阳也极少光顾……过了多少个世纪?坟墓是从 山边原来的石头中砍出来的,早就坍了;墓地上的石板开裂了,墓顶上的大多数巨 形石板也显得破碎杂乱。一个破碎的石栏栅,靠在侧墙厚厚的废墟之上,曾是坟墓 上宽阔入口顶部的过梁,上面刻着模糊的图案或盾章,在暮色苍茫中难以辨认出来。 总是迷恋一切旧东西的伊利亚走过去,跪在大斜石板旁,从雕刻的图案上抠泥。 “好!”他尽量压声音,“我们对此作何解释?” 乔治娜颤抖了。“我不想对它如何!这个地方极其可怕。走吧,我们走吧!” “看——这里有纹章标志。至少我认为是纹章标志。底部的这个是龙……?对, 龙竖起前爪,看到了吗?龙上面是——我看不太清楚。” “那是因为太阳正在西沉!”她知道,“这时天色更暗了。”但是她的视线已 透过他的肩膀。龙——石头上刻出的傲然动物,形象非常清楚。 “那是一只蝙蝠!”乔治娜马上说,“一只蝙蝠在龙背上飞翔。” 伊利亚慌忙清除凿出的旧槽上更多的泥土和地衣,第三个雕刻的符号出现了。 似乎牢牢嵌入的大过梁,突然动了,随着朽墙坍陷,开始倒塌。 伊利亚把乔治娜往回推,自己却失去了平衡。他试图往回走,将大腿伸到身前, 直接放到倒塌的过梁下。石板散乱倒下的时候,他的腿折了,凸出的骨头切割着他 的肉体,使他因剧痛而叫喊,身上发出的骨头的“嘎吱嘎吱”令人气恼;乔治娜也 同时大叫。 然后他失去了知觉。她跳起来将他从过梁下解脱出来,结果发现他只是被它折 了腿,尚未陷入其中。他的小腿无用地摇荡;她摸了一下,腿就以一种奇怪的角度 下垂了。但是很奇怪,它并未固定。乔治娜看到并触摸了折骨,碎骨穿过红肉和衣 服后穿了出来,血不断涌向她的双手和夹克。 到她醒来那一刻为止,这是乔治娜看到、感觉或听到的最后一切。更确切地说, 她还见过另一样东西,重重地倒在地板上以后就忘记了。她看到的那样东西记不起 来,或确切地说,是被压抑了:就是刻在龙和蝙蝠上面的第三个符号,暮色苍茫时, 那个东西似乎在睥睨她…… “乔治?我们到了!”安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梦。 乔治娜仰靠在车后,被吓了一跳;她的脸色突然变苍白了,眼睛几乎闭上了, 然后坐直了。她正要回忆伊利亚死亡之处的事情——她不想回忆这件事。于是大口 吸入空气,强装微笑。“已经到了?”她总算说话了,“我……我一定是过了好几 英里了!” 安将车开进教堂后的车库里,然后轻轻刹住。转过头来看乘客:“你肯定没问 题?” 乔治娜点头:“哦,我没问题。也许只是有点疲倦。来,帮我拿婴儿车。” 教堂镶着彩色玻璃,建有哥特式拱门,石头已经陈旧;一边是公墓,墓碑倾斜, 蒙着灰绿的地衣。乔治娜不忍看到地衣,尤其是覆盖凿在斜石板内的老图案的地衣, 就扭头快速通过墓地,绕过教堂扶壁角后左转,向入口走去;安似乎被婴儿车的另 一个把柄拖着往前走,不得不跑步跟上小车。 “天哪!”她抗议,“你认为我们要迟到了还是什么!”实际上他们是快迟到 了。 安的未婚夫乔治·雷克站在教堂前的台阶上等待。他们已经同居三年了,今天 才定了个日子,准备做尤连的教父母。这天早晨已进行了几次洗礼;最后一组春风 满面的父母、教父母和亲戚正在往外走;婴儿的母亲抱着身穿礼服的他时喜气洋洋。 乔治从他们身边掠过,匆忙走下台阶,抓住婴儿车说:“我一直坐着看完四个洗礼 的全过程,全是咕哝、洒水——和尖叫!我认为我们中间留一人从头至尾陪着就行 了。可是那个老牧师——上帝,是个讨厌的卑鄙老人!上帝原谅我!” 乔治和安很可能是兄妹,甚至是双胞胎。乔治娜想:把相互吸引的东西扔出窗 外。乔治和安俩人都十分守时,如果说他们身体不胖的话,也有点丰满。俩人均是 金发灰眼,语气柔和。他们的生日只差几个星期:乔治是射手座,而安是天蝎座。 通常他会犯错,而她能凭自己的星座足够的稳定性将他从错误中拉出来。安作为星 相学终生的维护者,以上述的话解释俩人之间的关系。 他们为了让乔治娜腾出手来整理一下,就抬着婴儿车,准备进入教堂。两扇橡 木门位于哥特式拱门之下,一扇门对着最上面的台阶平台半开着。不知从哪儿吹来 一阵风,把昨天的五彩纸屑吹了起来,漫天旋转,并且当着他们的面把门重重关上。 刚才阳光的奇怪光线透过缕缕灰云,可是现在乌云开始聚集,而太阳则像关了的电 灯一样,明显地变暗了。 “虽然天气这么冷,还不够下雪的,”乔治说着,有所忧虑地仰望天空。“我 觉得会下小雨!” “下小雨还是大雨?”安一脸疑惑,仍然因门“砰”地关上而眩晕。 “他妈的!”乔治亵渎地大骂道,“我们进去吧!” 过了一会儿,牧师从里面把门推开。他已经老迈了,身体瘦削,头也快秃了。 唯一优点是个高,可以俯视众生。眼睛小,在厚眼镜的衬托下显得特大;像有纹理 的尖嘴一样的鼻子像风标一样转动头部。他的瘦削给人以螳螂的印象,但他却极力 装出凶狠的样子。 “一只凶鸟!”乔治想着就咧嘴笑了。他同时注意到跟老牧师握手时,尽管有 点发颤,但仍然感到既温暖,又舒服;牧师的笑也是一片善意,而且也不乏独特的 冷面机智。 “真高兴你能按时来,”他笑了,同时向婴儿车里的尤连点头。婴儿醒了,一 双圆圆的眼睛滚来滚去。牧师抚弄他胖乎乎的下巴说:“小家伙,早日洗礼,按时 结婚,晚点死亡,那该多好!”然后他皱着眉头看着门。 奇怪的强风停息了,带走了五彩纸屑。“怎么了!”老人很惊讶。“奇怪!我 原以为门闩好了。不过无论如何,要把一扇这么笨重的门突然关上,风力得比较大 才行。可能要来暴风雨了。”门脚的闩沿着它在板石上磨出的槽来回“嘎吱嘎吱”; 牧师最后推了一下门,门就“砰”地一声插入透光孔中。“行了!”他揩揩手,点 头表示满意。 “原来不是那么一个令人讨厌的老卑鄙。”三个人在牧师的引领下进入教堂、 走向洗礼盆时不约而同地认为。 老牧师曾给乔治娜洗礼;也曾替她主持婚礼,知道她现在已经丧夫。她的父母 亲在老迈之年的大部分光阴里都来这个教堂做礼拜;她父亲青少年时代也来这里做 礼拜。没有必要来一长段开场白,所以他马上开始仪式。乔治和安放下婴儿车,乔 治娜把尤连抱在手上,牧师开始郑重地问:“这个孩子受过洗礼吗?” “没有。”乔治娜摇头。 “亲爱的小家伙,”牧师郑重开始,“一切人生于罪恶——” “罪恶?”乔治娜想;老人的话从她身上掠过。尤连并不生于罪恶。这一点一 直是支持她的祈祷的一部分。罪恶!生于愉快、恋爱和最甜美的甜美欢乐之中—— 除非欢乐被视为罪恶…… 她看着怀中的尤连;尤连警觉地盯着对着书咕哝的牧师。婴儿脸上的表情很有 趣:不太茫然,也不完全是兴奋,好像有点紧张。婴儿们的表情各种各样。 “……你慈悲地眷顾这个婴儿;给他洗礼,以圣灵将其圣化;他是——” 圣灵。魔鬼在十字形小山上的寂静的树林下活动,但绝对不是圣灵。他是读神 的魔鬼! 雷在远处轰隆,高处的彩色玻璃窗由于远处的闪电而瞬时耀亮,然后又没人更 加黑暗之中。洗礼盆上点着灯,足够戴着厚眼镜的牧师双眼看书。他读经文时,明 显发颤,因为温度似乎突然大降。 老人停了一下,往上看,眨了眨眼睛。他的目光从三个成年人的脸上移向婴儿, 停了一会儿,又很快闭上了。看着洗礼盆上的灯,然后是高处的窗户。尽管在发抖, 他的眉毛上和上嘴唇上却汗珠闪烁。“我……我……”他嗫嚅着。 “您没事吧?”乔治抓着牧师的手臂,关切地问候。 “感冒了,”老人想笑一笑,结果反而显出了病容,嘴唇似乎胶在了松动的假 牙上,马上道歉:“对不起。这件事不是完全出人意料。穿堂风大,知不知道?不 过别担心,我不会让你们失望。我们会把这一切都完成。只不过风来得太快,就这 样。”脸上抽动着病态的微笑。 “做完这个洗礼以后,”安说,“周末的其他时间您必须卧床休息!” “我会休息的,亲爱的。”牧师又慌乱地翻到刚才的经文。 乔治娜一言不发,觉得有点奇怪。似乎这里有种虚幻的东西,但她却看不清它 的面目。教堂会表示不满吗?这个教堂就在表示不满,从他们到达这里的那一刻起, 就一直很不友好。牧师的问题就出在这里:他也能感觉出来,不过不知道到底是什 么东西。 “不过我如何知道是什么东西在作祟?”乔治娜感到迷惑,“我以前有过这种 感觉吗?” “……人们把小孩带到基督身旁,让他抚摸;他的弟子谩骂那些带孩子来的人……” 乔治娜觉得教堂在四周呻吟,想把她赶出去。不过,是想驱逐……尤连吗?她 看着婴儿,他看着她:他的脸又突然像小婴儿微笑时一样不露笑容。不过他的眼睛 死死地盯着,一眨也不眨。她盯着他时,看到那双可爱的眼睛在眼窝里骨碌碌地转 动,紧紧盯着老牧师。没什么异常——只是大专注了! 尤连是个普通的孩子!乔治娜否认自己所想的一切。以前也有过这种感觉,并 否认了;现在必须再次否认其存在。他只是个普通的孩子!是她,而不是婴儿有问 题。她在替伊利亚责备他。这是唯一的解释。 她看了乔治和安一眼;他们报以安慰的微笑。难道他们不觉得寒冷和奇怪吗? 他们明显认为她在担心牧师和祈祷,除此之外,没有什么感觉。哦,也许他们觉得 这个地方穿堂风多么大,不过仅此而已。 乔治娜的感觉不只是寒冷。牧师也有同感。他跳读经文,像某个瘦弱的企鹅机 器人一样,以一种近乎机械的形式匆匆完成仪式。也许他能感觉到婴儿目不转睛地 盯着他,于是避开这些人的,尤其是尤连的目光。 “亲爱的,”老人对着孩子的教父母安和乔治诵读,“你们带孩子来这里接受 洗礼……” “我得制止。”乔治娜的思想更加难以控制了。她开始惊慌。“必须制止。在 它——在什么发生之前!” “……以将他从罪恶中解脱出来,以……使其免罪……” 此时教堂外雷声隆隆,比刚才离教堂近多了。伴有闪电,将朝西的窗户照亮了, 使万花筒式的闪亮光束刺入教堂内部。站在洗礼盆附近的一群人身上先是金黄色, 然后变成绿色,最后变成红色。乔治娜怀中的尤连一片血色,眼睛盯着牧师的地方 也带血色。 教堂后部的讲道坛下,一个葬礼工人一直在悄悄地大扫除,用扫帚在石板上刮 擦。此时,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他扔下扫帚,扯下围裙,把它卷起来,几乎从教 堂跑了出去。可以听到他似乎在为什么事情生气,抱怨什么。又一次闪电使他变蓝 了,然后绿了,最后他到门边冲出去时又像未冲的照片一样白。 “离奇!”牧师似乎比刚才镇定了一点,对着他皱眉,对他突然消失表示惊讶, “因为他对教堂有‘感觉’,所以就打扫教堂!他这么对我说。” “嗯,我们可以继续吗?”很明显乔治对于老是被打断感到不耐烦了。 “当然,当然,”老人又盯着书,略过几行,“嗯……你们许诺做他的监护人, 保证他弃恶性恶行,坚信……” 尤连也厌烦了。他开始踢脚,用力嚎叫。脸膨胀了,变蓝了,这通常意味着在 平静的表面之下,挫折和愤怒已经开始沸腾。乔治娜对此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气。尤 连到底只是个无助的婴儿。 “……肉体的贪欲……被钳制了,死亡了,埋葬了;耶稣下了地狱,第三日又 复活了;他……” “它只是个婴儿,”乔治娜想,“带着伊利亚和我的血,还有……还有?” “……活人和死者的?” 教堂愤怒,处于一片黑暗之中。暴风雨几乎就在头顶。 “……肉体复活;死而永生?” 安和乔治齐声回答:“凡此一切我们都坚信不渝。”乔治娜被吓了一跳。 “他愿意以此坚信受洗吗?” 乔治和安又齐声回答:“正如他愿。” 但是尤连不承认。他大吼一声,掀起被子,在母亲抱着的地方,以大得惊人的 力量乱推乱踢。老牧师感觉到可能要出问题——不是实际问题,但总之是问题,于 是决定不再拖延了。从乔治娜手中抱过婴儿。尤连的白色洗礼服上发出炫目的霓光, 人则在粉红色中搏动。 老牧师以高于婴儿的嚎叫声对乔治和安说:“给孩子取名。” “尤连。”他们简要回答。 “尤连,”他点头,“我以……之名施洗你。”他停下来,盯着婴儿。右手— —熟练地。习惯性地、自动地浸人洗礼盆中,掬起水,开始往婴儿身上洒。 尤连继续嚎叫。安·乔治和乔治娜只听到他的叫喊声。乔治娜不再触摸孩子, 而是突然有了一种自由感,觉得卸下了负担,与即将降临的一切毫不相干。这一切 不是由她造成的;她只是个旁观者;这个牧师对于自己主持的仪式所造成的后果必 须首当其冲。她也只听到尤连的叫喊,不过觉得一个穷凶极恶的东西正在降临。 对牧师而言,婴儿的嚎叫又变了调子,成了野兽的叫喊。他下巴下垂,仰望, 很快地眨眼,从一张脸看到另一张脸:乔治和安有点不舒服地微笑,而乔治娜样子 矮小,面色苍白。他又看着尤连。婴儿发出动物般的怒吼。叫喊只是表面现象,就 像香味掩盖粪便的恶臭。叫喊之下是极其恐怖的低沉而沙哑的叫声! 老人的手像狂风中的树叶一样自动发颤,往婴儿发烧的额前泼了水,用手指头 画了个十字架。水很可能是酸! “不!”雷鸣般的呱呱声表示否认。“狗基督徒,别给我戴十字架!” “什么——!”牧师怀疑他已经疯了。自己厚厚的眼镜片后的眼睛鼓了起来。 其他人只听到婴儿的叫喊——叫喊此时立刻停了。老人和婴儿相互瞪着对方, 沉默得震耳欲聋。“什么?”牧师又低声问。 在他眼前,婴儿眉头的皮肤隆成两个山丘,像迅速长大的疖子一样。美好的皮 肤裂开了,从中长出了钝钝的弯羊角。 尤连的下巴伸长成一个狗吻,裂开了,亮出一红洞的白刀和一条蝗蛇摆动的舌 头。呼出的气息像一座敞开的坟墓一样奇臭;眼睛——硫磺坑,像火一样对着牧师 的脸灼烧。 “天哪!”老人说,“啊,我的天哪——你是什么东西?”他扔掉了孩子。或 者说原来想扔——乔治看到了他眼中在闪光,身体松懈,脸上的血液迅速减少。老 人身体扭弯后,乔治上前,从他手中接过尤连。 安也有点说不准,就抓住老人,将他粗鲁地放到地上。乔治娜也有点眩晕。像 另外两个人一样,她什么也没有看到、闻到和听到——但是她是尤连的母亲。感觉 什么事要降临了,知道降临地点就在这里,于是也昏厥了;闪电袭击教堂尖塔,不 断传来连续的雷击声。 然后只剩下了寂静。光又慢慢回来了。头顶椽子上的灰像溪流一样震落。 苍白如魔鬼般的乔治和安在黑暗教堂的闪电中面面相觑,张嘴结舌。 而尤连在教父的怀抱中像天使一般…… 乔治娜过了一年才恢复正常。尤连与教父母在一起过了一年。后来教父母需要 忙乎和照顾自己的孩子了。尤连的母亲这一年是在一个相当好的疗养院度过的。对 此没有人感到惊讶;她的问题拖了那么长一段时间,最后以一种复仇的方式来临了。 乔治。安和乔治娜的其他朋友定期去看她,不过谁也不提洗礼不成功或牧师死亡的 事。 可能是由于中风或类似的疾病,老人的健康状况不断恶化。他在教堂发病后, 只撑了几个小时。乔治跟着救护车送他到医院,他死的时候也在他身旁。老人在永 别人世前的最后时刻苏醒了。 他睁大双眼注视乔治的脸,眼睛里充满了回忆和怀疑的神情。“没问题,”乔 治拍着以狂热的力量抓住他前臂的一只手,安慰他:“放松点。你落在了好人手中。” “好人手中?好人手中!天哪!”老人当时说话十分清晰,“我梦见……我梦 见……给人洗礼,你当时在场。”这些话等于是责备乔治。 乔治笑了。“应该有一个洗礼仪式,”他回答,“不过别担心,你能下床活动 以后就可以完成了。” “真的吗?”老人试图坐起来,“是真的!” 乔治和一个护士扶着他坐起来,然后在他倒向枕头的时候托着他。他垮了。脸 扭曲了,似乎皱成了一团。护士冲出房间叫医生。牧师还在抽搐,以抽搐的手指示 意乔治走近一点。他的脸在颤动,变成了铅色。 乔治将耳朵凑近老人低语的嘴唇,听到他说:“给它洗礼?不,不——绝不能! 首先——首先要给它驱邪!” 以上是他的遗言。乔治没向任何人提起这些话。这个大男孩明显也随之而去了。 尤连洗礼后一星期,前额长出了极小的白泡似的疱疹。这些疱疹最后都干枯了, 留下隐约的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