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阿勒克·凯尔双手抓着桌沿,关节发白。“天哪,哈里!”他大声叫喊,惊讶 地盯着基奥的幽灵——几束柔光穿过百叶窗射了进来。“我们还未开始,你就想把 我吓得失魂落魄?” “我在根据自己了解的情况进行讲述。你要我这么做的,是不是?”基奥并不 后悔。“记住,阿勒克,你得到的全是二手资料。我从死者那里直接得来的资料完 全可靠。相信我,我已经为你稀释了。” 凯尔吸了一口气,摇摇头,镇定下来了。然后明白了基奥说的东西。“你从死 者们那里获得信息?我突然觉得你指的‘他们’除了西伯·费伦茨和乔治·雷克以 外,还有其他的。” “对,我还和波洛克牧师交谈过。你是指给尤连施洗的那位?” “噢,”凯尔擦了擦额头,“我现在明白了。当然。” “阿勒克!”基奥柔和的声音此时更尖了,“我们得快点。哈里要开始行动了。 三百五十英里以外的哈特尔普尔的真实小孩和它的缥缈形象两者在基奥的上腹部上 面和内部有气无力地蠕动;形象从胎位处缓缓伸展,婴儿小嘴裂开一个豁口。基奥 的形象开始像烟——夏日路上的热蒸汽一样摆动。” “在你离开之前!”基奥已经绝望了,“我从哪里开始?” 一个刚醒的婴儿微弱但很清楚的哭泣给了他回答。基奥的眼睛睁大了,试图朝 凯尔的方向往前迈一步。蓝色的微光像出了问题的电视图像一样分解了。过了一会 儿,它像电发出的蓝光束一样突变成一个竖条,然后缩为与眼睛齐平的炫国蓝光点, ——最后消失了。 可是这个婴儿好像从百万英里以外来到凯尔身边:“与克拉科维奇联系。把你 知道的告诉他。只讲部分情况。你需要他的帮助。” “俄国人?可是哈里……” “再见,阿勒克。我会……回到……你这里来。” 房间里只剩下寂静和一点空荡。中央供暖停止时,发出巨大的滴答声。 凯尔在那里坐了很长一段时间,出了点汗,不断作深呼吸。然后他注意到桌上 交流器的灯闪了,听到有人在轻轻地、几乎是胆怯地敲办公室的门。“阿勒克?” 外面有个声音问。这是卡尔·昆特的声音。“它……它已经走了。我觉得你知道了。 你们在里面还好吗?” 凯尔做了一次深呼吸,摁了一下命令按钮。“已经完了,”他告诉大气不敢出、 正等着他的部下,“你们最好都进来见我。白天我们将其消灭前,还有时间进行小 组活动。有些事情你们想知道,有些事情我们得谈论谈论。”他松开按钮,自言自 语道:“我确实是指‘事情’。” 俄国人立即作出的反应比凯尔想象得更快。他不知道列昂尼德·勃列日涅夫不 久就要有关问题的所有答案了,即菲力克斯·克拉科维奇承诺的一年时间只剩四个 月了。 间谍组织的这两位首脑约定于九月的第一个星期五在一个中立国的地方会面。 地点是意大利热那亚的一个下等酒吧——弗兰克弗兰西斯,它位于离码头区不到二 百码的市中心,需要穿过复杂曲折的胡同才能到达。 凯尔和昆特于星期四晚上到达热那亚破旧得令人惊讶的克里斯托弗·哥伦布机 场;从英国情报机构来的保护人员(他们以前没见过,将来也不会遇上)已提前十 二小时到达。他们没有在热那亚宾馆预订房间,但毫不费事就在这里弄到了两个相 邻的房间,休息了一会儿以后,吃过饭,然后回到酒吧。酒吧非常安静,几乎没有 任何声音,只有几个意大利人、两个德国商人、一个美国游客和妻子坐在小桌旁或 吧台上喝酒。独坐一旁的根本不是一个意大利人,而是一个俄国克格勃分子,可是 凯尔和昆特无从知道。那个人没有超感觉能力,否则昆特马上就能识别出来。他们 也未发现他在用微型相机给他们拍照。但是俄国人的行踪也并不是完全未被人发觉 ——有人见过他进宾馆订房间。 凯尔和昆特坐在酒吧一角,低声地谈论着明天与克拉科维奇会面的事情。现在 已经开始喝第三杯维克奇亚罗马格纳斯酒了。这时酒吧的电话响了。“是找我的!” 凯尔马上从凳子上直起身来说。他的才能总是像轻微的电击一样让他吃惊。 酒吧侍者接了电话,然后扫视四周。“先生——”他开始问。 “是找凯尔的吗?”凯尔伸出手说。 侍者微笑着点头,把电话递给他。“找凯尔吗?”他对着话筒说。 “我是布朗,”对方轻声回答,“凯尔先生,不要惊讶或什么的,也不要张望 或悄悄走动。你们酒吧里有一个俄国人。我不描绘他的样子,因为这样一来,你的 行为会有所改变,他也会注意到这一点。我跟伦敦联系上了,把他输入电脑查了一 下。他的眼上戴着东西,但肯定是克格勃,叫多尔基克。是安德罗波夫的高级阵地 特工。我只是觉得你们希望知道这些情况。不应该说这些,对不对?” “对,”凯尔说,“不应该。” “哈哈!”布朗说,“如果我是你们,明天与他会面时,肯定会给他点颜色看 看。情况还不够好。为了你头脑冷静,如果你碰上什么事(我觉得不可能),注意 多尔基克也是个亡命徒,好吗?” “这就让我们放心多了。”凯尔严峻地说,然后把电话递给侍者。 “有问题?”昆特竖起眉毛。 “喝完酒以后,我们去房间谈论,”凯尔说,“行动自然点。我觉得我们被人 详细拍照了。”他强作微笑,一口咽下白兰地,站了起来。昆特也喝完了酒,站了 起来,二人从容地离开了酒吧,向自己的房间走去;凯尔在房间里检查是否装有电 子窃听器。这个工作既是对他们的普通五官、又是对他们心智敏感的考验。结果什 么也没发现。 凯尔告诉昆特酒吧里接到的电话的内容。昆特约三十五岁,特别精瘦结实,头 上未老先秃,说话温柔但总是带有挑衅性,思维敏捷。“这不是个吉兆,”他大声 吼叫,“我觉得我们应该对此有所准备。有人告诉我你们普通秘密特工总是碰到这 种情况。” “噢,不对!”凯尔生气了,“这是一次头脑、而不是肌肉的较量。” “你知道哪一个是俄国人吗?”昆特很实际,“我觉得自己能记住所有那些人 的脸。假如再碰上其中任何一个,我都能认出来。” “算了吧,”凯尔说,“布朗不希望我们发生冲突。但是如果我们不顺利,他 肯定不会高兴。” “我敢肯定我们被人施了魔法!”昆特说。 “我有同感。”凯尔回答。 然后他们检查昆特的房间,看其中是否装有窃听器,结果什么也没找到。这一 天就这么过了。 凯尔洗了个淋浴就睡了。温度太高,令人感到不舒服,于是他把毯子推到地上。 空气潮湿而沉闷,好像要下雨了。如果来一场暴风雨就好极了。凯尔了解秋天的热 那亚,也知道这里能够出现可以想象到的最糟糕的暴风雨。 他让床头灯亮着。两个房间之间立着一扇未锁的门。昆特就睡在隔壁,这时也 许已经睡着了。百叶窗板之外,城里的交通仍然嘈杂。相比之下,伦敦就像坟墓一 样。想着坟墓入睡似乎不太合适。但是……凯尔闭上眼睛;他觉得睡意像女人的手 臂一样柔软,引他入梦;他还觉得—— ——别的东西又使他不能入睡! 灯还亮着;灯影在红木做的床头桌上形成一个黄色光圈。现在出现了第二个光 源——竟然是蓝色的!凯尔立即停止睡觉,笔直地坐在床上。当然是哈里·基奥来 了。 卡尔·昆特只穿着睡裤,通过连接两个房间的门从容不迫地往前走,又突然停 了下来,往回退了一步。“噢,天哪!”他被吓得合不拢嘴。基奥的幽灵——成人、 睡着的小孩子及一切——转身九十度正对着他。 “别害怕!”基奥说。 “你能看见他吗?”凯尔还未完全醒过来。 “天哪,嗯,”昆特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还能听到他的声音。即使不能 看见他,我仍然知道他在这里。” “你是个心智敏感者,”基奥说,“这种能力也有作用。” 凯尔把双腿伸出床外,关了灯。黑暗中的基奥非常精美的霓虹光,显得好看多 了。“卡尔·昆特,”凯尔介绍。他感觉一种从未习惯的奇怪东西在刺扎皮肤。 “这是哈里·基奥。” 昆特跌跌撞撞地在凯尔床边找了把椅子,“扑”地倒在上面。凯尔已经全醒了, 也已经完全镇定了。他问:“哈里,你来这里干什么?”当时感觉到自己的问话一 定是多么无关大旨、多么空洞与俗气! 昆特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嘲笑幽灵的回答:“我以最有利于自己的方式利用时间 和西伯·费伦茨交谈——因为我几乎没有可以浪费的宝贵光阴。随着小哈里不睡觉 时间的增加,他越来越强壮,我也越来越无法抵制他。我被包括于、甚至是吸入他 的体内。他的小脑袋中充满了自己的东西,正把我从里面挤出来或压成一团。我很 快就得离开他,然后不知道是否还能融入他人的体内。所以在从西伯那里回来的路 上,我想拜访你。” 凯尔几乎能感觉到昆特近于歇斯底里的情绪,借着柔和的蓝光警告性地看着昆 特。“你一直在和地下老物交谈?”他重复道,“为什么,哈里?你想从他们口中 得到什么?” “他是,或者说曾经是吸血鬼中的一员。死者很少跟他打交道,他是死者中的 弃儿。我如果不算他的一个朋友,至少也是一个他可以与之交谈的人。所以我们进 行交换:我与他交谈,他把我想知道的东西告诉我。不过与西伯·费伦茨打交道不 容易,即使死了,他还是心术不正,他知道自己拖得越久,我回去就越早。他用同 样的手法对付德拉哥萨尼,记得吗?” “噢,对,”凯尔点头,“我也记得发生于德拉哥萨尼身上的事。你得小心, 哈里。” “西伯死了,阿勒克。”基奥提醒他,“他再也无法伤害他人。可是他留在身 后的东西可能……” “他留下了什么?你是指尤连·博德斯库?在我腾出时间对付他之前,我派人 一直在德文监视那个地方。我们了解了他的情况并且评估你向我们提供的一切之后, 就进驻那里。” “我并不是确指尤连,虽然他肯定是其中之一。你是指已经派人去干这项工作 了?”基奥似乎吓了一跳,“他们知道自己被派去干这项工作以后要面对什么吗? 他们知道一切底细吗?” “他们完全知道底细,也做好了准备。如果可能,下手前我们要更多地了解他 们的情况。你讲的情况,我们仍然知之甚少。” “你知道乔治·雷克的情况吗?” 凯尔感觉头皮刺痛,昆特也是。这次昆特作了回答:“根据你的意思,我们了 解到他已经离开布拉格冬公墓的墓穴。医生给他诊断为心脏病发作,他妻子和博德 斯库参加了他的葬礼。我们了解的就这么多。我们也去了那里,亲自考察了一下, 发现乔治·雷克离开了他应该呆的地方。我们推测他和其他人一道回到了那个宅子。” 基奥的形象点头:“我就是这个意思。所以他现在并未死。这就等于已经向尤 连·博德斯库确切或不确切地表明了他的身份!可是到现在为止,他一定知道自己 是个吸血鬼了。事实上,他不过是半个吸血鬼。另一方面,乔治又是个真人!他已 经死了,所以他体内的东西一定已经完全控制他了。” “什么?”凯尔感到茫然,“我不——” “听我讲西伯故事的其余部分,”基奥插话道,“看你如何理解。” 凯尔只能点头表示同意。“我认为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事情,哈里。”房间里 更冷了。凯尔给昆特一块毯子,给自己围上另一块。“好,哈里,”他说,“一切 听你的……” “西伯记得见过的最后一件事情是费伦茨野兽般的动物脸;费伦茨张开下颌, 好像在笑,嘴里现出一条腥红的叉状舌,样子像一条尖矛似的蛇,奇特而狂热地颤 栗。他记起了这一切;也记起来了他被下了麻醉药的事实。然后他掉进一个无法抵 制的漩涡中,一直沉入黑暗无光的深渊;从那里重新上来的过程缓慢,充满噩梦。” 他梦见黄眼狼,梦见像魔鬼头一样的读神旗帜——这个魔鬼的叉状舌头,除了 在旗帜上滴了一些血以外,很像费伦茨自己的舌头;梦见建于山中峡谷之上的一座 黑色城堡和一个非人主子。因为他知道自己做过梦,知道自己一定在苏醒。他开始 想:多少是梦,多少是真? 西伯感觉地下寒冷,四肢痉挛,太阳穴像一个大回响洞里敲响了的锣一样震动。 他感觉手腕上和脚踝上有镣铐,仰卧的背上有冰凉的黏性物质,头顶上不知什么地 方液体下渗,“嘶嘶”经过他的耳朵,溅到他锁骨上。 他被赤身裸体锁在费伦茨城堡的某个黑色地窖中。现在没有必要问其中多少是 梦。一切都是真的。 西伯在咆哮声中苏醒过来,想以巨人之力挣脱把他捆绑得无用武之地的铁链, 不顾头脑中的震动、四肢与身体的刺痛,在黑暗之中像一头受伤的牛一样吼叫。 “费伦茨!你这条狗,费伦茨!阴险、丑陋、畸形——” 瓦拉几亚头领不再叫喊,只是谛听在远处消失的诅咒的回声和其他东西。听到 头上“砰”的关门声回应着他的吼叫,听到不慌不忙的脚步离他越来越近。发冷的 皮肤有刺痛感,鼻孔因狂怒和恐惧而张开;戴着铁链等待。 几乎一片黑暗;只有硝石斑在墙上发出化学荧光。西伯屏住气息,空荡的脚步 逐渐逼近,闪烁的光亮出现了;从一堵实心石墙建成的拱形石头门廊发出不平衡的 强烈黄光。西伯屏神注视,光越来越强,脚步声越来越大,牢房中更多的阴影被反 射。 然后突然从拱门进来一盏光明四射的灯,接着费伦茨自己也弓着腰进来了,以 防碰着拱顶石。在灯后,他的眼睛在脸的阴影中像两团红火。他高举灯光,对着所 见到的一切冷峻点头。 西伯原来认为自己是孤身一人,但此时发现又不是。在强烈的黄光中,他发现 周围还有人。死的还是活的……?至少其中一个好像是活的。 费伦茨的灯发出强光,照亮了整个地牢,使得西伯眯起了眼睛。对,周围有三 个囚犯,而且不管是死的还是活的,都不难猜出他们的身份。至于城堡主人如何以 及为何把他们带到这里来,谁也难以猜中。他们当然是西伯的瓦拉几亚伙伴以及斯 兹加尼老人阿弗斯。三人之中,似乎只有粗短的瓦拉几亚人还活着:他只剩胸部和 手臂了;蜷缩在地上,石板搬开了,现出下面的黑土。他的身体似乎受到了严重破 坏,但他的桶状胸仍然有规律地起伏,一只手臂有点抽搐。 “幸运,”费伦茨以极深沉的语调说,“或不幸运取决于各人如何看。他还活 着的时候,孩子们把我带到他身边。” 西伯摔打链条。“是吗?老兄,他现在还活着!你看不到他在动吗?看,他在 呼吸!” “噢,对!”费伦茨悄悄地间接地走向西伯,“血液在他的静脉里涌动,头脑 在他破碎的脑袋里思考,想着恐怖的主意——不过,我告诉你,他又活了,他未真 死,他还未死!”他好像对某个下流笑话报以一笑一样。 “活着,未死?二者有区别吗?”西伯邪恶地猛拉链条。他多想把链条绕在对 方的脖子上,不断勒压,直到他的眼睛突出来为止。 “差别在于不朽。”折磨他的费伦茨的脸靠得更近了。“如果活着,就意味着 曾经死过;如果未死,除非自毁或发生事故,否则就意味着‘永生’。瓦拉几亚人 西伯,想永生吗?生命多么甜美?你相信生命也有厌烦的一天吗?当然不相信。因 为你不了解数世纪以来的无聊。女人?我的女人多么好!食物?”他的声音中透出 狡猾。“啊!都是些你做梦也不会想到的食物。过去一百,不,二百年来,这些东 西一直令我生厌。” “活得不耐烦了,是吗?”西伯咬牙切齿,使出最后一点力气,想把链条的U形 钉从壁石中猛拧下来,却无济于事。“只要把我放了,我就能了结你的——呸!— —厌烦情绪。” 费伦茨像一只吠犬一样发笑。“你能?你来这里已经了结了我对生命的厌烦, 孩子。你知道,我一直在等待一个像你这样的人来到。厌烦生命?对,我厌烦过。 你是治愈我厌烦之病的良药,不过这剂良药要按我的方式服用。你会杀了我,是不 是?你真是这么想吗?我要参加斗争,但不是和你斗。什么?我要和自己的儿子斗 争?永远不!不,我要去战斗和屠杀,方式不同于我的任何前人!我要像二十个男 人一样纵欲和爱恋,谁也不许对我说‘不’!我要长此以往行为超常,直到世界末 日,以让我的名字永存,或从人类历史上永远抹掉!像我这样一个注定永生的人, 有着这样的热情,还能干别的什么呢?” “你说的话像谜语,”西伯对着地上吐唾沫,“你是个疯子,因为在这里只能 以狼为伴的孤独生活而疯狂。我不明白自己也是疯子的弗拉基米尔会怕你。但我能 明白为何他要你死。你……令人憎恶!你是人类的暇疵。丑陋、叉舌、疯狂;死亡 或是囚禁于自然人类不必照看你的地方,它们是你最好的选择。” 费伦茨似乎惊讶于西伯的凶猛,后退了一点。他把灯挂在托架上,坐在石凳上。 “你是说自然人类?你跟我说自然?但自然中的东西不止于眼睛所能看到的,孩子! 确是不止。你认为我不自然,对不对?可以肯定吸血鬼是罕见的一族。黑牙族也不 多见。唉,我三百年来都未见过一只山猞猁的牙齿像镰刀!也许已经没有猞猁了。 也许人类已经将它们赶尽杀绝了。不错,也许有一天吸血鬼也会灭绝。如果有这么 一天,相信我,不是法瑟·费伦茨的过错,也不是你的过错。” “又是谜语——毫无意义的演讲——疯狂!”西伯脱口而出。他知道自己孤独 无助。如果这位魔鬼要他死,他就死定了。跟一个疯子讲道理是没有用的。疯子的 道理何在?不如当面羞辱他、激怒他,与他了结。呆在这里发腐,看着蛆在同伴的 肉上爬行,是不会感到舒服的。 “你说完了吗?”费伦茨以最深沉的声音问,“最好现在把你一切伤人的话都 骂出来,因为我有许多话要告诉你,有许多东西要给你看,还有伟大的知识与更伟 大的技巧要传播给你。你知道我厌烦这个地方,但是它需要一个人看守。我出去闯 荡时,这儿应该有个跟我一样强壮的人呆在这里替我看守。这是我的地方、我的山 脉和我的土地。将来某一天我可能想回来。那时,这儿应该有个像我费伦茨一样的 人在。因此我称你为我的儿子。瓦拉几亚人西伯,此时此地我收养你。从此你就是 西伯·费伦茨。我把自己的姓和旗帜——魔鬼的头都赐给你!我知道你还无法企及 这些荣耀,而且力量还不及我。我要把它赐给你!我要赐给你最伟大的荣耀——庄 严的秘密。你成了吸血鬼以后,就——” “你的姓?”西伯吼叫,“我不要你的姓!我对你的姓嗤之以鼻!”他拼命摇 头,“至于你的标志:我有自己的旗帜,也不稀罕你的。” “啊?”那个东西站了起来,靠得更近了,“你的标志是什么?” “骑在基督龙身上的瓦拉几亚平原的蝙蝠。”西伯回答。 费伦茨的下颌张开了。“这是极为吉祥的标志。一只蝙蝠?太棒了!骑着基督 龙?那更棒了!再加吉祥标志!让撒旦君临二者。” “我不需要你的吐血魔鬼。”西伯绷着脸,摇了摇头。 费伦茨缓慢地发出邪恶的笑声:“你会需要的,你会需要的。”他大声笑道, “而且,我会利用你的标志。我外出闯荡世界时,会挥舞魔鬼、蝙蝠和龙三种标志。 看,我是多么抬举你!从此我们扛着相同的旗帜。” 西伯眯着眼睛。“法瑟·费伦茨,你像猫玩老鼠一样玩弄我。为什么?你称我 为儿子,把你的姓和标志赐给我,却用链条把我锁着悬在这里,让我看着脚旁一个 朋友死了,另一个朋友面临死亡。说,你是个疯子,我是你的下一个牺牲品。难道 不是吗?” 对方摇了摇他的狼头。“这么不相信我,”他几乎是悲伤地低语道,“等着瞧, 等着瞧。告诉我,你对吸血鬼有什么了解?” “一无所知,或者说略知一二。那是个传说,是个神话。它们是一群怪异的人, 躲在偏僻遥远之处,不时扑向农民和小孩,以吓唬他们。这帮人偶尔也很危险,做 夜间吸血的杀人犯和魔鬼,发誓血能给他们增加力量。俄国农民称他们为‘维斯茨’, 保加利亚人称他们为‘欧布尔’,而希腊人称他们为‘维里科拉克斯’。上述名字 都是神智迷幻的人的自称。但有一点是所有语言共同的,那就是他们都是骗子和疯 子!” “你不相信?你观察过我,见过我指挥的那些狼,以及我给弗拉基米尔和他的 牧师们内心造成的恐惧。可是你不相信。” “我已经说过,现在再说一遍,”西伯最后又沮丧地猛拉链条,“我杀过的人 都死了!是的,我不相信。” 费伦茨用火辣辣的眼睛盯着他的囚犯。“这是我们之间的区别,”他说,“我 杀过的人,如果我喜欢以某种方式杀害他们,就不会死。他们从此变成不死物……” 他站起来,又走近了点。上嘴唇缩到一边,露出针一样锋利的倒钩毒牙。西伯扭过 头去,避开对方像毒液一样的气息。瓦拉几亚人突然觉得虚弱,饥饿和焦渴。 “我来这里多长时间了?”他问。 “四天了。”费伦茨开始来回踱步,“四天前的晚上,你从那条狭窄的小道爬 上来。你的朋友都倒霉了,记得吗?我给你东西吃,给你酒喝,可是你感觉我的酒 有点太浓了!然后,你休息时,我的伙伴把我带到那些阵亡的人身边。忠实的阿弗 斯老人死了。你肌肉发达、身体强壮的瓦拉几亚同伴也被尖利的巨石砸死了。我的 孩子们要他们,但是我想把他们用在其他方面,所以让人把他们拖到这里来。”他 用穿着靴子的脚轻碰了一下结实的瓦拉几亚人,“这个人还活着。他当时扑向阿弗 斯!虽然受了一点伤,但还活着。我明白他活不过第二天早晨,但我需要他(即使 只是为了证明一个问题)。所以,像‘神话’和‘传说’中所说的那样,我以他为 食:从他身上吸取血液,又给他一些补偿夺取他的血,又把我的血还给他一点。他 死了。三天三夜过去了,我给他的东西在他身上起作用了。他的骨肉接合了,他也 开始痊愈了。破碎的部分开始修补。他很快就会崛起为吸血鬼的少数精英之一,但 永远臣服于我;他未死。”费伦茨停了下来。 “疯子!”西伯又开始诅咒,不过已经不像刚才那么自信了。因为费伦茨说起 这些令人做噩梦的东西时非常自如,很明显毫无编造的痕迹。他不可能是自己所宣 称的那种人。——不是,当然不是——但可以肯定,他可能认为自己就是那种人。 费伦茨即使听到了西伯又诅咒他是疯子,也不理睬或不愿承认这一点。“你说 我不自然,”他说,“这等于说你自己对自然有所了解。我说得对吗?你懂得生命 这个活着并不断生长的东西的‘天性’?” “我父亲是农民,”西伯嘟哝,“我见过东西生长。” “好!那么你一定知道存在某些原则,而且有时这些原则似乎不合逻辑。现在 让我考考你。这是我的问题:一个人有棵树,树上长着他最喜爱的苹果;可是他怕 树死了。他应该如何繁殖这种树并且保留苹果的滋味?” “又是个谜语?” “请你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 西伯耸了耸肩。“有两种方法:播种和插枝。播下一粒种子,就会长出一棵树。 如果要保证原汁原味,可以插枝,并培育插条。很明显,插条只不过是原树的继续。” “很明显?”费伦茨竖起眉毛,“对你而言也许如此。但对于我和不是农民的 大多数人而言,很明显,种子也能产生地道的味道。种子不过是树卵。当然,你也 说得对:插条能产生地道的味道。从种子长成的树,由树的花粉而非原树孕育!它 的果实又如何能完全相同呢?这对于一个种树人而言‘很明显’。” “你这番话是什么意思?”西伯比以往更加肯定费伦茨疯了。 “在吸血鬼的世界里,”城堡主人全神贯注地看着他,“自然无需外来干涉和 外来花粉。即使树的繁殖需要配偶,吸血鬼也不需要,我们只要求……有个寄主。” “寄主”?西伯感到疑惑。他觉得自己的大腿突然颤动,因为墙壁上的湿气使 得他四肢僵硬和痉挛。 “告诉我,”法瑟继续说,“你对捕鱼有何了解?” “捕鱼?我是个农民的儿子,现在成了战士。我对捕鱼会有什么了解?” 法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就继续说:“保加利亚和土耳其的渔民到希腊海捕鱼。 他们遭受海星带来的灾害不知有多少年了;海星数量极多,破坏了捕鱼活动,它们 的巨大重量甚至把网都坠破了。渔民们这么对付它:切碎和杀死打捞上来的任何海 星,把它们扔回大海喂鱼。可是奇怪,真正的鱼并不吃海星!更糟糕的是,每一片 海星肉都长成一个完整的新海星!很自然,每年都会出现更多的海星。然后,某位 聪明的渔夫探测真相,开始保存无人想要的捕获海星,把它们弄到岸上烧毁,并把 它们的骨灰撒在橄榄林里。你瞧,海星灾难消退了,鱼又多了起来,榄橄果变得黝 黑多汁。” 西伯肩上紧张地抽搐,当然是由于被锁链捆绑悬挂拉紧所致。“告诉我,”他 回答道,“海星跟你和我有什么关系?” “跟你没有关系,到目前还没有关系。但跟吸血鬼有关系……嗨,‘自然’赐 给我们同样的福分!如果敌人被砍掉的每个部分都长出一个新的躯体,你怎能杀掉 它?”法瑟笑着露出牙齿的黄色骨头网孔,“任何个人哪能杀死一个吸血鬼?孩子, 现在明白我那么喜欢你的原因了吧。除了英雄之外,谁会来这儿消灭‘无法被消灭 者’?” 西伯在自己的记忆之眼里,又听到了基辅的弗拉基米尔王宫一位联系人的话: “他们用尖桩刺穿吸血鬼的心脏,砍掉他们的头……更好的是,把他们完全弄碎和 烧毁……即使吸血鬼的一小部分也会像水蛙一样在一个不警惕的人体内长成新的完 整个体……!” “森林底层,”法瑟病态的思想突然发作,“长着许多藤本植物。它们寻求阳 光,爬上大树去享受清新而自由的空气。过去有些‘傻藤’甚至长得密不透风,把 它们赖以附身的树杀死了,也把它们自己毁了。我肯定你见过这种情况。可是其他 藤本植物仅仅利用它们主人的巨于,分享泥土、空气和阳光,一起度过终生。事实 上,有些藤本植物甚至有益于它们的寄主树木。然后出现了干旱。树木干枯、变黑、 倒下,森林消亡了。可是藤本植物在肥沃的土壤中生长、等待。过了五十年、一百 年,树又长出来了,藤又回来爬树,寻找阳光。哪一个更强大:粗大、树枝强壮的 树木还是纤细、微不足道但很耐心的藤本植物?如果耐心是一种美德,瓦拉几亚人 西伯,现在的吸血鬼像以往任何时代一样都有这种美德……” “树木、鱼和藤。”西伯摇头,“胡说,法瑟·费伦茨!” “我把这一切都告诉你了,”对方不以为然,“最终……你会明白的。但是你 开始明白之前,首先必须相信我——相信我的身份。” “我绝对不会——”西伯刚要往下说,就被打断了。 “噢,可是你会!”费伦茨发出嘶声——他可怕的舌头在大洞似的嘴里抽动, “听我说,我选择了自己的卵,而且已经带来了,现在正在发育。每一个吸血鬼一 生都只有一个卵,一颗种子,一个繁殖真正果实的机会——一个将他的善变‘特性’, 植入另一个人的机会。你是我为自己的卵选择的寄主。” “你的卵?”西伯皱起鼻子,绷着脸,在链条允许的范围内往后退,“你的种 子?你没治了,法瑟。” “啊,”对方卷起嘴唇,张开巨大的鼻孔说,“你才是无可救药的人!”他轻 声说。然后朝阿弗斯老人破碎的尸体走去。然后像拎一捆破烂一样把这个头部僵硬 下垂的吉普赛人直拎在一只手中,放在石墙的神龛里。“我们没有这样的性别区分,” 他透过牢房瞪着西伯说,“只有我们的寄主有性别区分,但是我们能使寄主的性热 情比原来增加一百倍以上!我们没有性欲,只有他们有性欲,而且我们使他们的性 欲成倍增强。我们可以而且确实能将他们的各种热情驱向极端,但是如果人类的肉 和血不能承受这种极端,我们就治愈他们的伤口。长年以后,乃至数世纪以后,人 与吸血鬼长成一体。他们除非受到极端压迫,否则二者不可分离。我过去是人,现 在已经达到这个阶段。你在约一千年后也会达到这个阶段。” 西伯又一次试图挣脱链条,但仍然无济于事。他拽链条,却无法砸碎或拉紧它 们。每个链条都可以穿过一个拇指! “关于吸血鬼,”法瑟继续说,“正如普通世界里同一基本生物有大不相同的 种类一样,如猫头鹰、海鸥、麻雀、狐狸、猎狗和狼等,吸血鬼的状况也各不相同。 例如:我们谈论从苹果树上砍插条。如果你这么想,就容易理解一些。” 他弯下腰,从碎裂的石板区拖走矮胖的瓦拉几亚人失去知觉的抽搐尸体,还把 阿弗斯老人的尸体抛到黑土地上。然后他撕开老人的破烂衬衫,从他跪着的地方看 着西伯神秘的双眼。“阳光充足吗,孩子?你看得见吗?” “我对一个疯子看得够清楚了。”西伯唐突地点点头。 费伦茨也点了点头,同时发出可怕的笑声,牙质在灯下发光。“那就瞧瞧这个 东西吧!”他嘘了一声。 他跪在阿弗斯老人蜷曲的躯体旁,把食指伸向这个吉普赛人裸露的胸部;西伯 注视着这一切。法瑟的前臂伸到老人的身体边。此时不管费伦茨干什么,都无把戏 和手法可言。 法瑟手指均匀、细长,指甲又长又尖。西伯看到伸出来的手指甲肉根变红了, 开始滴血。粉红的指甲像坚果易碎的壳一样裂开了,像一个机关门一样在膨胀和搏 动的手指上松懈和摆动。指甲中露出在皮下痛苦蠕动的蓝色和灰绿的静脉;皮肤擦 破的地方明显地延展了,伸向已死的吉普赛人冰冷的灰肉中。 搏动的手指已经不是手指了,成了非肉质的假足、活物质构成的悸动之棒或脱 皮僵蛇。才过一会儿它就延长到了原来的两倍。又过了一会儿,它延伸到原来长度 的三倍,颤抖地摆动到距目标——似乎是死者的心脏几英寸之内的地方。西伯鼓起 眼睛、屏住呼吸、张口结舌地注视着这一切。 在此之前,西伯实在不知害怕为何物,可是从此他知道了。不管瓦拉几亚人西 伯统帅多么小而蹩脚的一支军队,杀害培谢内几人时多么一本正经和毫不留情,这 位完全无所畏惧的人此时开始害怕了。到现在为止,他还从未遇到过自己害怕的任 何生物。打猎时,森林中伤人、甚至杀人的野猪,对他而言不过是头“小猪”罢了。 受到挑战时——任何人只要敢于挑战,西伯都愿意以敌方选择的任何方式进行决斗。 谁都知道西伯的这一做法,所以谁也不向他挑战。在战场上:他在前线指挥,冲锋 在前,而且只有在战斗最激烈的地方才能找到他。“害怕”这个词毫无意义。有什 么可害怕的?每次出征时,他都知道这一次可能就是自己生命中的最后一天。可是 这也未能让他后退。所有的敌人之中,他尤其仇恨侵略者,这样就吞没并压制了恐 惧。自从……起,噢,在他记事以前:从儿童时代起(假如他当过儿童),任何生 物。人或人的任何威胁都未曾让他怯懦。但是法瑟·费伦茨不同于这一切。折磨只 能伤害肢体,最后无非是杀害,但死后即无痛苦。可是费伦茨给人的威胁,似乎是 永远的折磨。片刻以前还是奇怪的幻想和疯子的梦,现在却……西伯未能移开目光, 看到接下来发生的一幕时只能脸色苍白地呻吟。 “噢,一根插条,”法瑟邪恶地低声说,“植于已经污染并不断腐坏的肉体中 培育。这是吸血鬼最低等的存在形式。如果没有活的寄主;就会一无所成。但是它 会生长、吞食、强壮,然后躲藏起来。当阿弗斯一无所剩时,就会躲在地下等待机 会,像藤等着树的出现一样。割下的海星不会死,而是等待机会长成新的个体,而 我制造的这个东西却等待机会去栖身另一个体!它没有头脑,不会思想,只是一种 最原始的昆虫,但是却能延续无数时代,直到某位不警惕的人和它相遇为止……” 他令人难以相信的血淋淋的手指颤巍巍地触摸阿弗斯的肉……鳞状白色小根冒 了出来,像泥土里的蠕虫一样滑进吉普赛人的胸部!小块的磨损皮肤往后翻;假足 上长出了自己极小的发光牙齿,开始向尸体里面啃咬。西伯本来要转移目光的,但 仍然未能做到。法瑟的“手指”撕开了什么,发出了柔和的碎裂声,向尸体内迅速 挖掘,然后消失于其中。 法瑟举起了手;分离出来的器官缩了回去,假肉又融入自己的肉体中。它的癌 样颜色褪了,形状变得更正常了,原来的指甲也脱落了,掉到地上,一个崭新的粉 红色壳开始出现于西伯眼前。 “噢,我的英雄儿子来此杀我,”法瑟缓慢地站了起来,把手伸向西伯毫无血 色的脸,“你杀得了这个吗?” 西伯的脸、头和身体都往后撤,想缩进石头里,以避开对方伸出来的手指。可 是法瑟只是笑了笑。“什么?你认为我会……?不,不,不是你,我的儿子。噢, 我肯定自己能够!你会永远臣服于我。这属于吸血鬼的第二种情况,还配不上你。 不,因为我最尊敬你。嗨,你应该拥有我的卵!” 西伯试图回答,但嗓子像沙漠一样干燥。法瑟又笑了,并且收回了自己充满威 胁的那只手。他转过身,走到石板上矮胖的瓦拉几亚人躺着的地方——他俯卧在一 个布满灰尘的角落“咯咯”地呼吸。“他属于我刚才说的第二种情况,”折磨西伯 的人解释,“我从他身上吸取东西,又给他以回报。我肉体上的肉现在已经进入他 的体内,正在治愈和改变他的身体。他的眼和破碎骨头会自动恢复;他能根据我的 意愿,想活多久就活多久。他会永远在我手下为奴,听我吩咐,遵守我的每个命令。 你明白,他是个吸血鬼,但又没有吸血鬼的头脑。这种头脑只能由卵孕育;他这种 吸血鬼不是由卵孕育出来的,而只是……一根插条。他很快就会醒来,然后你就明 白了。” “明白?”西伯找回了自己尽管有点沙哑的嗓音,“可是我怎能明白呢?我干 吗要明白?你是魔鬼,我只明白这一点!阿弗斯死了,可是你……你居然那么对他! 为什么?他身上现在只剩蛆了。” 法瑟摇了摇头:“不,他的肉像肥沃的土地——或肥沃的海洋一样。想想海星。” “你要在他体内培育另一个……另一个你?”西伯此时已有点语无伦次了。 “它会把他吞食掉,”法瑟回答,“那可不是另一个我。我有头脑,而它不会 有头脑。阿弗斯的头脑死了,不能成为寄主,明白吗?他只能是食物,不是别的东 西。它长成后,不会像我,而只是像……你刚才看到的那种情景。”他举起自己刚 长成的苍白食指。 “另外那个人怎么样了?”西伯尽量朝在屋角打呼噜和喘气的那个人点头。 “我抓住他的时候他还活着,”法瑟说,“他的头脑还活着。我给他的东西目 前在他体内和头脑里生长。噢,他死了,可只是为吸血鬼将来的生命做准备。这种 状况不是生命,而是未死。他不会回到真的生命状态,而只是未死的状态。” “疯狂!”西伯抱怨。 “至于这个——”费伦茨走入牢房里对面阳光照不到的阴蔽之处。西伯的第二 个瓦拉几亚同伴的双腿和一个手臂从黑暗中突了出来,然后法瑟把他浑身都拖到视 线之内。“它会变为刚才那两个人的食物。这要持续到无头脑的那个把自己藏起来, 而另一个开始在这里履行替你为奴的义务为止。” “我的仆人?”西伯感到迷惑不解,“在这里?” “我说的话你一句也没听见?”法瑟开始生气了,“二百多年以来,我一直关 心和保护自己,独自和孤寂地呆在一个不断扩展、变化和充满新奇的世界里,我这 么做都是为了自己现在要向后代传递种子;现在要传递给你了。你留在这里保护这 个地方——这些土地,保存费伦茨这个‘传说’。我要外出,走向人间,尽情享受! 战争等着我去取胜,荣誉等着我去获得,历史正在形成。对,妇女们等着我去糟蹋!” “你去获得荣誉?”西伯又恢复了刚才的勇气,“我对此表示怀疑。你作为一 个‘独自和孤寂’的生物似乎对世上正在发生的一切知之甚多。” 法瑟发出最可怕的笑声。“这是吸血鬼的又一个神秘手法,”他轻声而淫荡地 笑了,“这还只是多个神秘手法中的一个。伪装是另一种手法——就是你刚才看到 的我与阿弗斯之间的那种:我把他和我两个人的头脑绑在一起,以便我们能远距离 交谈——我的第三种手法是通灵术。” “通灵术!”西伯听说过这种东西。东部蛮族的魔术师能打开死者的肚子,从 冒着蒸汽的内脏里读解生命的秘密。 “通灵术!”法瑟看着西伯的眼神点头,“哦,我很快就会把这种手法教给你。 它使我能确认把你作为吸血鬼的未来工具这一选择——谁会比你过去的同事更了解 你、你的行为、强处和弱点以及你的游历和奇遇?”他弯下腰,毫不费劲地把那个 瘦削的瓦拉几亚人的尸体翻转成仰卧状。西伯看了尸体的遭遇,发现不是狼群干的, 因为一切完好。 那个瘦削驼背的瓦拉几亚人在生活中就是个攻击型的人,走路时总是身体未到 下颌先到,不过现在比平时显得更瘦了。他的躯干从腹股沟到颈部都被打开了,现 出松懈和“啪啪”翻动的管道和器官,尤其是心脏悬于一条线上,几乎要掉下来了。 西伯也用剑如此彻底和深入地伤害过他人,这种场面对他而言算不了什么。但是根 据费伦茨自己的理解,这个人已经死了,而他身上的巨大伤口不是用剑戳的…… 西伯颤栗了,目光从肢体受到伤害的尸体上移开,无意中发现了法瑟的手。这 位魔鬼的指甲如刀子一样锋利。更可怕的是(西伯感觉目眩,甚至快要昏厥了), 他的牙齿像凿子一样。 “为什么?”西伯从唇间吐出一声低语。 “我给你讲过原因。”法瑟开始不耐烦了,“我想了解你的情况。他活着时是 你的朋友。他的血液里、肺里和心脏里等处你无所不在。他死后也会忠于你,因为 他不会轻易泄密。看他的内脏多么松散。看我如何玩弄他的内脏,从他身上榨出秘 密。” 西伯的双腿失去了全部力量,像一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人一样倒在链条上。 “如果要我死,现在就杀了我吧。”他喘着气说,“然后了结这一切。” 法瑟走得更近了,站在离西伯还不到一臂远的地方。“第一种生存状态,即吸 血鬼的主要状况,并不要求死亡。你可以想象自己快死了,首先种子发出小根,进 入你的大脑,沿着你脊柱的脊髓摸索,但你不会死。此后……”他耸耸肩,“转变 可能缓慢而痛苦,或迅如闪电,谁也说不准。但有一件事可以肯定,它一定会发生。” 西伯静脉里的血液最后一次往上涌。他仍然可以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死去。 “那么,如果你不让我干净地死去,我就自寻一次干净的死!”他咬牙切齿,猛拧 手铐,直到鲜血从手腕上大量溢出才住手;在铁链上磕碰,使伤口更深。法瑟一连 串拉长的“嘘声”让他止住了。他停止了自己可怕的自残行为,看着邪恶而可怕的 费伦茨。 费伦茨本来可怕的脸变得更让人可怕了;面部在受感情折磨的情况下几乎蠕动 了。他离西伯很近,几乎可以闻到鼻息。长长的颚张开了,一条殷红的蛇在他嘴里 已变成短剑的牙齿后面的黑洞中闪动。“你敢向我展示你青春的生命热血?”他的 喉咙突然痉挛抽搐;西伯认为他快患病了,可是实际上他没病。相反,他抓住自己 的喉咙,像哽噎了一样发出“汩汩”声,打了个趔趄。镇定以后,他说:“啊!西 伯!不管你是否准备好了,现在你已经招来无法逆转的东西了。我的时刻,也是你 的片刻,即卵——种子的时刻到了。看!看!” 他张开巨颚,嘴里现出一个大洞,闪烁的叉状舌头像一个钩子一样探进喉咙, 钩住了什么东西,把它拖到眼前。 西伯喘着气,缩成一团。他看到了法瑟舌头里的吸血鬼种子:像珍珠一样闪亮 的半透明、银灰色的一小滴东西,在……在它成熟前的最后几秒钟内颤抖! “不!”西伯嘶哑地拒绝面对类似的恐怖情景,但他无法拒绝。看着法瑟的眼 睛,从中寻找可能降临的东西的线索——这是一个可怕的错误。欺骗和催眠是费伦 茨的最大本事。这个吸血鬼的眼睛色如黄金,非常之巨,而且不断变大。 “啊,我的儿子,”那些眼睛似乎在说,“来,跟爸爸亲个嘴。” 然后—— 珍珠般的小滴变红了;法瑟的嘴紧贴在西伯可能永远张开大叫的嘴上…… 哈里·基奥停了几秒钟,但凯尔和昆特被他的故事吓住了,仍然裹着毯子坐在 那里。 “这是最——”凯尔开始说话。 昆特几乎在同一时刻也说:“我平生从未听说——” “我们先谈到这里,”基奥以通灵的声音紧迫地打断他们二人,“我儿子快要 面临困境了;他要醒来吃东西了。” “一个身躯长着两个头脑,”仍然因刚才听到的东西而畏惧的昆特沉思,“我 是说,我在谈论你,哈里。以一种很像你的方式——” “别这么说。”基奥又一次打断他,“那种样子不像我!一点也不像。喂,我 得抓紧时间。有什么事情相告吗?” 凯尔控制住自己的混乱思想,迫使自己回到目前的现实中。“我们明天要见克 拉科维奇,”他说,“但是我感到不安。这次应该是一次没有外人参加、纯粹是分 部与分部之间的交流——像过去的那种超感知觉缓和局面一样,但至少有一个克格 勃知悉内情。 “你怎么知道?” “有人提醒我们这件事——不过这个人只呆在幕后。克格勃的人却离我们很近。” 基奥的幽灵似乎感到困惑。“在波罗维奇的时代不可能发生那样的事情。他恨 他们!坦率地说,我不忍看到它在目前发生。安德罗波夫的那种头脑控制与我们的 头脑控制没有交会点。我说‘我们的头脑控制’时也包括俄国的那一帮人。别把它 变成大声嚷嚷的争吵,阿勒克。你是在和克拉科维奇合作,向他提供帮助。” 凯尔皱着眉头问:“干什么?” “他需要清理场地;你至少知道其中一处。可以帮助他清理一下。” “有场地需要清理?”凯尔从床上坐起来。他抱着毯子走向基奥的幽灵。“哈 里,我们自己在英国也有场地要清理!我现在到意大利来了,尤连·博德斯库仍在 那里为所欲为!对此我有点担心。我一直在争取将我的命运畅所欲言地告诉他,而 且——” “不!”基奥表示惊讶,“直到我们了解一切能够了解到的东西为止。不能冒 险。目前以他为中心的那一群还很少,不过如果他想像瘟疫一样扩大这种东西的话, 就能做到!” 凯尔知道他说得对。“很好,”他说,“但是——” “不能再等下去了,”对方插话,“影响太大了。他在苏醒,集结人马,而且 好像把我也算作其中一员。”他的蓝光形象开始闪烁,发出摇曳的蓝光。 “哈里。你到底在说什么‘场地’?” “地下老物。”基奥像一个歪曲的无线电信号一样回来了。他的上腹部的全息 小孩在搅动和伸展,清晰可见。 凯尔想:我们以前进行过这种对话!“你说我们至少知道其中一处场地。你是 指西伯的坟墓?可是他一定死了?” 十字形小山……海星……树藤……地里的爬行者,躲着…… 凯尔倒抽了一口气。“他还在那里?” 基奥点头,又改变了主意,摇了摇头。他尽力说话,但他的轮廓动摇、散架了, 然后消失于零零星星的闪亮蓝点之中。凯尔在片刻之内觉得他的头脑仍然存在,但 只有卡尔·昆特在低语:“不,不是西伯。他不在那里了;那不是他,而是他死后 所留下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