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977年9月第一个星期五晚上十一点。热那亚。阿勒克·凯尔和卡尔·昆特正匆 忙穿过因下雨而滑溜的大卵石胡同,去低级酒馆弗兰克弗兰希斯,与菲力克斯·克 拉科维奇会面。 但在七百里以外的英格兰德文,正是晚上十点,而且天气像小阳春时一样闷热。 在哈克利庄园,尤连·博德斯库赤身裸体仰卧在宽敞的阁楼的床上,思考前几天发 生的大事。这些天从许多方面来说都令人愉快,但也充满危险。他原来不知道自己 的影响力,因为学校的人和乔治娜都很虚弱,几乎无法成为衡量他的合适标准。雷 克夫妇虽是真正的考验,可是尤连也已经毫不费劲地闯了过去。 乔治·雷克是唯一真正的障碍,与他相遇也完全出于偶然,而且尤连原来不准 备处置他。这位少年悠长地笑了,轻轻地触摸着自己的肩膀,感觉那儿有点隐痛。 “乔治舅舅”现在在哪里?他和妻子安呆在地窖里,呆在自己应该呆的地方,由弗 拉德在门边守卫。尤连这么做不是因为他觉得很有必要让狗作守卫,而是他想让它 提前报警。至于“另一半”:已经离开了自己的瓮,躲到地窖里最暗处的泥土里去 了。 接下来是尤连的“妈妈”——乔治娜。她呆在自己房里,沉醉于自怜与不断的 恐惧之中。自从去年尤连那样对待她以来,她就一直如此。如果她那次没有割伤自 己的手,就可能永远都不会发生那件事。可是她割伤了自己的手,并且让他看鲜血。 当时出了事——每次他见到鲜血时都会出现同样的事情——可是这一次情况不同: 他无法控制自己。给她的手绑绷带时,他有意让自己身上的什么……东西进入伤口。 乔治娜没有看到,但尤连看到了。他是有意的。 她病了很长一段时间,康复后……唉,她从未真正完全康复过。尤连知道那种 东西在她体内生长,而自己就是始作涌者。她也了解这个让自己恐惧的东西。 对,她是他的“妈妈”。而事实上,尤连从未把她当作自己的妈妈。他知道自 己是她生的,但总觉得自己更像是一个父亲的——不是普通意义上的父亲的儿子, 是其他东西……的儿子。这就是为何今晚他向她询问(他以前问过她上百次)伊利 亚·博德斯库的情况、他的死亡方式和地点。这次为了能获得整个故事的细枝末节, 他给她催眠,让她进入最深的恍惚状态。 乔治娜告诉他当时的情况;他的头脑被引向了东边,穿过海洋、山脉和平原, 飞越田野、城市与河流,来到总是存在于他头脑最深处的地方:一个有山有树的地 方……对,就是这个地方!十字形的矮林山。十字形小山。他得去访问这个地方。 很快…… 他一定得去,因为这个地方才是答案所在。正如这个庄园里的其他人完全受制 于他一样,他完全受制于那个地方。它的诱惑力也同样大。这种吸引力直到乔治回 来——从他在布拉格冬公墓的墓穴那里回来以后,他才认识到。开始是震惊,然后 是莫大的好奇,最后是启示!因为它告诉尤连自己能干什么:不是自己的身世,而 是自己的所能。当然他不只是伊利亚和乔治娜·博德斯库的儿子。 尤连知道自己并非完全是人——身上有很大一部分完全不是人,而且了解这一 情况使他非常震惊。他想干任何事情时,都能给人催眠,让他们按自己的意愿行事。 能从自身产生某种新生命。可以把生物和人变成像他自己一样的东西。哦,它们没 有他那样的力量和他那样的奇才,不过这样反而有益。变化之后,它们就成了他的 奴仆,而他就成了它们的绝对主人。 而且,他是一个通灵术者,可以打开死尸,获取死者的生命秘密。他知道如何 像猫一样潜行,像鱼一样游泳,像狗一样撕咬。他曾想象自己如果有翅膀,甚至可 以像一只吸血骗幅一样飞行! 身旁的床头桌上放着一本精装的《吸血鬼:事实与虚构》。此时,他伸出一只 嫩手触摸书的封面,看到印于黑色的包装布上飞行的蝙蝠图,当然是一副全神贯注 的样子。不过书名和内容一样,都是谎言。许多所谓的虚构是事实(尤连就是活的 证据),而有些推测的事实却是虚构。 比方说阳光。通常阳光不会造成伤害。假如他极其愚蠢,仲夏时躺在阴蔽的河 湾晒上一两分钟以上,阳光就会造成伤害。他想一定是由于某种化学反应的作用才 会如此。怕光在普通人中间是一个普遍现象。蘑菇在九月下旬多雾的晚上用草覆盖 时长得最好。他在什么地方读过:在塞浦路斯可以找到完全相同的可食蘑菇品种, 只是它们从不破土而出,只是在地表出现裂缝时,才向上推动干燥的泥土,告诉当 地人在何处寻找它们。蘑菇不太喜欢阳光,但阳光不会伤害它们。不会。尤连对太 阳敏感,但不害怕。这只是一个需要小心的问题而已。 至于在填满本地泥土的棺材里睡上一天,就完全是谬论。他确实偶尔在白天睡 觉,但那是因为他经常利用夜晚的许多时间深思,或搜寻庄园。不错,他喜欢在夜 晚活动,因为在黑暗中或月光下,他觉得与自己的源头更接近,而且更能理解自己 生存的真实性质。 然后是吸血鬼的嗜血性:这一点也是错的,至少不适用于尤连。哦,看到鲜血 能激起他的情绪,对他内心产生作用,使他感情渐趋强烈,但是从牺牲者的静脉饮 血完全不像各种小说中所描述的那样能够带来乐趣。但他确实喜欢珍贵稀少的肉, 而且喜欢多吃,可是从来都不太喜欢吃蔬菜。另一方面,尤连还在地窖里养了一个 东西,靠血、肉、动的或不动的东西生存!它靠活人或死者的肉或红肉汁生活!尤 连知道它不必吃这些东西,但它能吃就吃。如果他不在场制止,乔治也会被它吃掉 的。 “另一半”……尤连美滋滋地发抖了。它知道尤连是自己的主人,但它的全部 知识也仅限于此。这个东西是他从自身培养的,其中的过程他记得很清楚: 他被从学校开除后,一直认为已经长成的牙齿开始松动。这是一个倒齿,令尤 连很痛苦。但他不去看牙医,而只是担心,自己鼓捣,结果一天晚上折断了牙线。 经过仔细检查,发现这是他自身脱落的那部分,包括白骨、一块软骨和红根,就觉 得奇怪。把它放在卧室窗台上的一个碟子里,早晨听到它“哐啷”掉到地上。核心 里长出极细的白色小根,牙齿像一只隐蟹一样在晨曦中费劲往前爬。 尤连的牙齿中,除了后面的以外,总是像小刀和凿尖一样锋利。尽管如此,它 们还是人牙,不是动物牙。在失去牙齿的地方长出来的牙齿却绝对不是人牙,而是 毒牙。因为他的大部分牙齿都被替换过,所以新牙,尤其是上尖牙全是毒牙。为了 适应牙齿的变化,他的颚也变了。 有时候他想:“也许这种变化是由我自己造成的。精神胜过物质。因为我很邪 恶。” 乔治娜过去老是这么告诉他:你很邪恶。在他还小、她还能控制他的时候,每 次他干了令她不高兴的事情以后,她都这么说;自从他开始试验自己的通灵术以后 所干的许多事情她都不喜欢! 乔治娜——他的“妈妈”像和一只小狐狸关在一起的心惊胆战的小鸡一样,看 着他长得又潇洒又强壮。因为随着尤连逐渐长大,控制的因素变了——转到了他的 手中。他的眼睛很有作用:只要用眼睛一瞧,就会使她变得无能为力。他所在学校 的师生也一样。而且由于经常这么使用眼睛,他已经成为催眠方面的专家,因为熟 能生巧。至少从这一点来看,书上说得对:吸血鬼完全能给猎物催眠。 死亡——或不朽(不死)是不是真的呢?这是一个谜,一个神话,但他很快就 会破译它。既然有了乔治,就几乎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因为乔治在很大程度上仍 是一个人。从坟墓里回到人间,处于不死状态,而且他身上的肉仍然是人肉,而他 体内的东西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长得很大,因为他的时间没有“另一半”那样 充裕。 尤连当然在“另一半”身上做了实验;虽然并未从中得到什么结果,但也聊胜 于无。根据一种虚构,吸血鬼怕木桩。而“另一半”不怕尖桩,似乎坚不可人—— 用尖桩扎它仿佛在水上留下痕迹一样,转瞬即逝。“另一半”有时极为结实:能长 出牙齿、原始的手,甚至眼睛,但它的组织主要是胶状的原生质。至于以尖桩穿过 它的“心脏”或砍下它的“头”…… 然而它并非不可摧毁,并非不死。它将死——可以被杀死。尤连把它的一部分 投入地窖里的一个焚化器里。凭上帝起誓(尤连怀疑是否存在上帝),它并不喜欢 火!他完全肯定自己也不会喜欢火——这个想法偶尔让他担心:如果有人发现了他 的身份,会烧他吗?他觉得他们会这么做。但谁又能发现他的身份?即使有人发现 了,谁又会相信呢?警察不太可能相信吸血鬼的故事,是不是?另一方面,由于当 地的“魔鬼崇拜”,也许他们会相信! 他发出可怕的微笑声。此时觉得有趣,但乔治回来的第二天警察来敲门时,他 就一点也不觉得有趣了。他当时差点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自我防卫的动作过快。 当然他们把他的紧张归因于他“舅舅”最近的失踪。要是他们知道真相——事实上 乔治·雷克就在他们脚底下的地窖里哀鸣和颤栗……即使如此,他们又能怎么办? 乔治睡不安稳说不上是尤连的过错。 本来是事实的传说还有另一方面:吸血鬼以某一方式杀死一个受害者时,那个 受害者会以一个不死者的身份卷土重来。乔治在那里躺了三个晚上;到第四个晚上 时用爪挖出一条外出的通道。活埋的人永远不可能做到这一点,但乔治身上的吸血 鬼成分给他提供了必需的全部力量和其他东西。“另一半”的吸血鬼成分把一只假 手放入乔治体内,让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另一半”是尤连的一部分——其实就 是他的牙齿。 那天晚上尤连开门时,看到乔治身处一种十分惨烈和血淋淋的情景之中!他迷 乱的呜咽和尖叫在庄园回响,使尤连发怒了;尤连让他安静,把他关在地窖里,于 是他一直呆在里面。 尤连注视着月亮透过窗帘裂缝钻进来的银辉,产生了新的思路。“他在叙述什 么?对,是有关警察的事情。” 他们来通报一桩骇人听闻的罪行——一个或一群不知名的人非法打开了乔治· 雷克的坟墓,盗走了他的尸体。雷克夫人还住在哈克利庄园吗? 对,她还住在那里,不过仍在经受着丈夫之死带来的打击。如果他们不是非见 她不行,尤连愿意亲自向她转达这个不幸的消息。但谁能对这样一桩可耻的罪行负 责呢? “哦,先生,我们确信这个地方一定有偶像崇拜者,守着安息日,却毁坏坟墓? 可能是德鲁伊特巫师一类的人。他们是魔鬼崇拜者,你知道吗?不过这一次他们做 得太过分了!别担心,先生,我们最终肯定能抓住他们。不过请向死者的遗孀轻松 地转达这个消息,行吗?” “一定,一定。多谢你们带来的这个可怕消息。当然,我并不羡慕你们的工作。” “请在一天之内告诉她,先生。我们无好事可以通报,真抱歉。祝你晚安……” 这件事情就这么完了。 不过他又走神了,只得再次集中思想考虑有关吸血鬼“传说”的问题。吸血鬼 仇恨镜子,因为它们在镜子里没有映像。这后半句话不对,从某种意义上说又是对 的。尤连确有一个映像,但有时候,尤其是在晚上照镜子时,他看到的东西比别人 多得多。因为他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与人类格格不入的东西。而且他想知道:别 人如果能看到他在镜中的映像,也能看到真相——他人身之下的怪物吗? 最后一个问题是吸血鬼的淫欲,即从女人身上获得满足的方式。尤连已经品尝 了鲜血,其中包括女人的鲜血,发现它浓如高度红葡萄酒。这些血像其他血一样使 他激动,但不如痛饮那样让他心旌激动。乔治娜、安和海伦三个人的血他都尝过。 当然,时间合适时,他将品尝更多人的鲜血。 但他对于自己对待吸血的态度感到迷惑。如果他是个真正的吸血鬼,血液一定 是他生命的推动力。可是实际情况并非如此。这也许是因为他的转变还未完成。也 许,随着他体内的进一步变化,使人性部分减少,直至完全消失时,他就会变成一 个完全成熟或者说地道的吸血鬼。 吸血鬼的嗜好,除了吸血之外,还有许多其他嗜好。难怪小说中的女人那么容 易屈服于吸血鬼的魅力,尤其是第一次交欢以后。哈!哪个女人在男人的怀抱中真 正感到过满足?一个也没有!只有在她们还未碰上更好的男人时才会认为自己获得 了真正的满足。什么,“满足”?一个男人就能完全满足?根本不可能!可是跟一 个吸血鬼…… 尤连被身旁的东西激起了性欲:一片黑暗之中,月光射了进来,他盯着身旁的 女孩——表妹海伦。她很漂亮,也很天真。不算非常纯洁,但也差不多。谁夺走了 她作为处女的贞操……那有何要紧?事实上,他什么也未夺走,也很少回馈。他们 已经爱抚一个小时了。 现在呢?她知道“满足”是什么滋味了。事实上,她知道尤连愿意的话,可以 让她获得最大的满足——差不多总是如此! 他的喉咙里升起咯咯笑声,在嘴唇上形成胆汁泡似的东西。哦,对了,“另一 半”是唯一能伸出假足的人!尤连抑制住内心上涌的笑声,伸出一只手,以迷惑人 的轻柔摩挲着海伦清凉而丰满的胁腹。 即使她已经睡得很沉,并且做着可怕的梦,仍然对他的触摸感到颤栗。身上长 出鸡皮疙瘩,呼吸也很快变成了呻吟和喘息。她像微风吹过一块破木板一样,在催 眠的睡梦中哀鸣。对,是“催眠睡觉”。这是由于催眠和催眠的近亲——通灵术的 力量所致。 除了一些较好的小说中偶尔的暗示之外,尤连没有发现任何文学作品提过吸血 鬼在远处以意志控制他人或读解他人内心这类事情;不过这也是他的能力之一。他 的这种能力和他的其余能力一样,都还不够完善,但全是真实的。一旦被尤连触摸, 或是身体受到了他的攻击,对他而言受害者就成了一本公开的书,即使身处远方也 不例外。即使是现在,如果他以某种方式让头脑外出探索!这些是“另一半”的愚 蠢和空洞的“想法”。不,一点儿也不是:他只是触及“另一半”本能的生存感— —一种基本的动物意识。“另一半”对自己的意识很像阿米巴虫对自己的意识;因 为它是尤连的一部分,所以能感觉到这种意识。 既然他已经夺取或享用过海伦、安、乔治和乔治娜,他就能感觉所有这些人的 思想!他让自己外在的思想离开“另一半”,外出游荡;安在黑暗之中某个寒冷、 潮湿的角落睡着了。乔治也在那里,但是没有入睡。 乔治。尤连知道自己不久就得对付乔治:他行为不当——身上有一种顽固性。 开始时他像那些女人一样,完全处于尤连的控制之下。可是就在最近—— 尤连集中于乔治的心理上,悄悄蠕动,进入他的思想,在里面发现了燃着红色 怒火的一个黑色仇恨之坑!此外,其中还有嗜好——令尤连难以相信的兽欲:除了 嗜血之外,还有……复仇的欲望? 尤连皱着眉头,在乔治感觉到以前,撤回了自己的头脑。很明显,他得在原来 拟定的时间之前处置“舅舅”。他已经决定利用他(知道如何利用他),但现在必 须定个确切的日期,比方说明天。他让没有戒备的不死生物在地窖里咆哮和潜行, 而且—— 那是什么? 尤连颈背毛发直竖,跳到地上,站了起来。不是一个女人,可是他刚离开乔治, 那会是谁呢?附近有人在打哈克利庄园和尤连本人的主意!他走到窗帘边,拉开六 英寸,焦急地盯着夜色。 庄园耸立。只见破旧的建筑、砾石小径、灌木和矮林;还有高高的围墙和大门、 门外的道路、月光下的光束和更远处的高篱。尤连皱着鼻子,像狗一样狐疑地嗅着 陌生人。哦,对,有个陌生人在那里!在灌木树篱中,月光在玻璃上发光,香烟末 端发出隐约的红光。有人在篱笆的阴影中注视哈克利和尤连! 此时,他不知要把目标定在何处,就重新引导自己的思想,正好与陌生人的思 想相会!但相会只持续了片刻。然后思想的百叶窗像钢带的颌一样垂下了。眼镜或 双筒镜中的光消失了,香烟上的火也灭了,陌生人的最后一点影子也不见了。 “弗拉德!”尤连本能地命令道,“去找他。不管是谁,都带来见我!” 弗拉德半睡半醒地躺在地窖门旁的刺藤和林下植物中,听到有人叫它,马上警 惕起来,竖起灵敏的耳朵,倾听车道和大门边的声音,然后往前蹦跳奔跑。喉咙深 处发出像轰隆的闪雷一样似狗叫又非狗叫的咆哮。 达西·克拉克正在哈克利庄园值晚班。他是一个心智敏感者,通灵方面的发展 潜力很大,而且自我保护能力也很强。他无法有意识地控制他奇怪的自动才能,总 是在保护他,使他处于“安全状态”中;他正好与容易出事的人相反,过着“似有 魔法保护”的生活;现在就是如此。 克拉克很年轻,才二十五岁,不过虽然年纪不大,却很狂热。他本来可以做一 个标准的士兵,因为他认为自己的职责高于一切。正是为了履行这个职责,他才从 下午5点到晚上11点,一直呆在哈克利庄园附近。正是在晚上11点,他看到哈克利的 一个老虎窗的窗帘裂缝又增大了一点。 这些事情本身算不了什么。屋里共有五人和其他无法知道的东西,但不知为什 么没有生命的迹象。克拉克作了一个鬼脸,很快就作了更正:不死的迹象?由于事 前被告知了有关情况,他明白哈克利居民的情况不是现在所看到的样子。克拉克对 着窗台调节夜光双筒镜时,突然明白有别的什么东西像闪电一样震动了他。 他当然已经知道里面有人,可能就是那位有心智天才的少年。自从克拉克和其 他人四天前注目这个地方以来,这一点就很明显了。对于任何有点敏感的人来说, 老庄园都有一种奇怪的气氛——不只是奇怪,简直是邪恶!今晚,随着夜色降临, 克拉克感觉这种奇怪越来越强烈,黑暗的发射物像心理垃圾一样从屋里流了出来。 到目前为止,但只是让它从自己身旁流过,而不去触摸它,但是当那个在窗帘裂缝 后面的黑影进入视线,他以双筒镜注视时—— ——他头脑里已经有了某个东西,对他产生影响。对方在刺探他的思想,而且 才能不在他之下!但这种才能并不让他吃惊,在超感知觉情报部门时他就和同事玩 过这种游戏,不断练习刺探相互的想法,只是这个对手难以驾驭的动物敌意,才使 他倒抽了一口气,后撤了一点,“砰”地关上超感觉能力赋予的意识之门,防备侵 入者头脑中汩汩的黑色漩涡沼泽。 因为他已经设立了自卫装置,所以并未发现有形威胁的任何迹象——尤连给他 的黑色阿尔萨斯狗下达的命令,但他仍然无人理解的首要才能并未让他失望。到了 晚上11点,他得到明确指示:回到设在巴因冬的一个宾馆里的临时监视总部作报告。 明天早晨庄园墙上的手表走到6点时,他的一个同事会来接班。他扔掉香烟,用脚跟 碾灭,把夜光双筒镜放进口袋。 克拉克的车泊在路侧停车区。沿路二十五码之内的树篱和栅栏修剪一新。他走 在树篱靠田野的那边,把手放在爬上大道之前的顶杆上,然后改变了主意。虽然他 没有意识到,但他的潜藏才能开始发挥作用。所以他没有攀爬栅栏,而是匆忙穿过 田野边沿的深草,向汽车走去。湿草抽打着他的裤子,但他已顾不上了,因为这么 走省时间。他匆忙往前赶,急于离开这个地方。考虑到刚才获悉的情况,觉得自己 这么做得很自然。几乎没有思考这个问题,到车旁之前就开始跑起来了。 他把车钥匙插入钥匙孔,转了一下;就在此时,听到还有别的东西在奔跑:有 样沉重的东西从他原来站着的地方跳过栅栏,发出轻柔脚步拍打道路的微弱拍击声 和脚爪的乱舞声。克拉克进了汽车,“砰”地关上车门,回头瞪着双眼看着夜色, 心“怦怦”直跳。 两秒钟之后,弗拉德袭击了汽车! 它用前爪、肩和头发起凶猛的袭击,使得克拉克车门玻璃碎裂成蛛网状。袭击 听起来像铁锤的打击声;克拉克知道再来一次这样的进攻,玻璃就会裂为碎片,使 他陷入完全无保护的状态之中。但他已看清攻击者的身份和能力,不想静坐在车里 等着那一切降临。 克拉克转动点火器钥匙,加快车速,向后滑行3英尺,使引擎罩上不再有树枝覆 盖。弗拉德的第二次猛扑又针对克拉克的窗户而来,结果摔在挡风玻璃前的引擎罩 上。此时年轻的监视者觉得自己能够逃脱是多么侥幸。假如他在车外,对这条狗的 猛扑肯定无能为力! 狂猜的弗拉德脸部野蛮而扭曲,布满唾液,充满疯狂,是一张充满仇恨的黑色 面具!它的黄眼点缀着腥红的瞳孔,透过玻璃瞪着克拉克,神情非常专注,使他几 乎想象自己能感觉狗的双目喷出的热气。然后他挂上一挡,滑到大路上。 汽车颠簸着向前猛转,使狗的双脚被猛击了一下。狗直冲过引擎罩跃到另一边, 被迫摔在黑暗的灌木树篱上;克拉克整理了一下汽车,沿着道路倾斜行驶。透过后 视镜,看到那条狗在树篱上摇动身子,瞪着高速行驶的汽车。然后他开始拐弯甩掉 了弗拉德。 他对此并不感到难过。事实上,他在巴国冬的旅馆停车场关掉汽车引擎时,还 在发抖。接着……“扑”地一声倒回座位上,疲倦地点上一支烟,直吸到只剩下软 木圈过滤嘴为止,然后关好车门,去作报告…… 弗兰克弗兰希斯酒店的所有墙壁都肮脏不堪。这里十分嘈杂,是个码头贼、妓 女、皮条客、贩子们和热那亚一般的下层社会人员经常出没的地方。一个老式的美 国自动唱机里传出小理查德下流的《什锦齐奏》,像一阵风一样飘过大堂。即使是 最小的角落也未能幸免音乐的奏鸣,但在几个拱形四处中的任何一个中,至少都能 听到自己的说话声。这就是为何弗兰克非常理想:因为你无法完全集中注意力听他 人说话。 阿勒克·凯尔、卡尔·昆特、菲力克斯·克拉科维奇和谢尔盖·古尔哈洛夫坐 在一张小方桌旁,背对着保护性的凹墙。东方西方相对而饮。奇怪的是,凯尔和昆 特这一方喝伏特加,而克拉科维奇与古尔哈洛夫那一方则小口地喝美国啤酒。 相互辨认是世上最容易的事情,在弗兰克弗兰希斯里,根本没有人的长相与指 定的照片相符。可是个人外表不是唯一的衡量标准;因为即使在闹市,三个敏感的 人仍能发觉相互的心智预兆。他们以点头表示认可,拿着酒从吧台走到一个空荡的 四处。某些经常来酒馆的人好奇地看着他们:干苦力的人有点警惕,眯着眼看他们; 妓女们在寻找机会。但他们井不抬头看这些人。 坐了一会以后,克拉科维奇开始发言。“我觉得你们可能不会说我的母语,” 他说道——语音沉重但重音并不令人反感,“我能说你们的母语,但说得很糟糕。 这是我的朋友谢尔盖。”他向一边侧首,示意那就是他的同伴。“他懂一丁点儿英 语,但他没有超感觉能力。” 凯尔和昆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眼前是一个有点潇洒的年轻人,长着一头 金黄的平顶头发,眼睛深灰,粗硬的双手懒散地围着自己的酒杯交叉,摆在桌上; 穿着不太合身的现代西服,显得很不自在。 “没错。”昆特眯着眼睛回答克拉科维奇的话,“他不擅长那个方面,不过我 肯定他有许多其他有用的才能。”克拉科维奇微笑着点头,不过看起来有点郁闷。 凯尔脑海里记着克拉科维奇,并且一直在研究他。这位俄罗斯间谍头子快四十 岁了:黑发日渐稀少,绿色的眼睛犀利刺人,脸部瘦削、凹陷;中等个儿,身材细 长。“他像一只剥了皮的兔子。”凯尔想。但是他薄而白的嘴唇表明他的坚定意志, 而高高的脑门又象征着超群的智慧。 克拉科维奇对凯尔的印象也差不多:比自己小几岁,可是聪明而有才华。只是 体型上和自己有差别,但没什么关系。凯尔的棕色头发非常多,而且自然卷曲;身 材丰满,甚至有点偏胖,但由于个高,所以几乎看不出来;眼睛和头发一样也是棕 色的;宽阔的大嘴有点从左向右倾斜,里面的牙齿洁白整齐。克拉科维奇认为这些 东西放在另一张脸上,可能会被人误为愤世嫉俗的象征。 另一方面,昆特更具攻击性,但他的自制力很可能极强:不管是对是错,都能 迅速得出结论,而且很可能依据结论行事,并且希望自己取得好成绩。即使做错了, 也不会觉得内疚。而且有点冷漠,这从他的脸上和外貌上可以看出来。克拉科维奇 对自己能读解他人的性格感到自豪。昆特长得一点儿也不魁梧,而是像猫一样柔软, 给人一种弯曲的弹簧的印象。不过不是神经紧张所致,而是迅速思考和行动的一种 天生能力的表现。他的蓝色眼睛能摄人一切东西,消除对方敌意;鼻子瘦而平,前 额由于皱眉过多而起褶了。他也是三十五六岁,面色黝黑,顶部头发稀少;克拉科 维奇可以看出昆特有一项特长:对超感觉知觉能力非常敏感——事实上,他是个秘 密监视者。 “噢,谢尔盖·古尔哈洛夫已经被培养——”克拉科维奇最后回答,“——成 我的保镖。他不学习你的特长,也不学习我的。他没有那种头脑。事实上,我们四 个人中,只有我可以证明他是这儿唯一‘正常’的人。真有点不幸,”——此时他 以责备的眼神瞪着凯尔,“你我应该单独会面,不带助手?” 此时音乐静下来了;摇滚乐被意大利民歌取代了。 “克拉科维奇,”凯尔紧盯着对方压低声音说道,“我们最好直说。你说得对, 我们约定双方单独会面,一人可以带一个助手,但不能带通灵术者。我们该说什么 就说什么,不用他人刺探我们的思想。昆特不是个通灵术者,只是个秘密监视人而 已。所以我们并未欺骗你。至于你这里的助手古尔哈洛夫,昆特说他不是通灵术者, 所以你也没有骗我们。或者说你不想让我们看出来——可是你的第三者又当男说!” “我的第三者?”克拉科维奇坐直了身子,显出十分惊讶的神情,“我没有— —” “你确实有个第三者,”昆特插话,“是克格勃的。我们见过他。事实上,他 现在就在这里。” 这对于凯尔来说也是新闻;他看着昆特:“你能肯定?” 昆特点头。“现在别找他;他正和一个热那亚妓女坐在那边角落里。已经换了 衣服,好像刚下船的样子。伪装得不错。但我们走进来的时候就认出了他。” 克拉科维奇透过眼角往外看,然后慢慢摇头。“我不认识他,”他说,“我不 会为之惊讶。我不认识他们中的任何人,对他们极其讨厌!不过……你能肯定?你 怎么如此有把握?” 凯尔差点让克拉科维奇弄得措手不及,但昆特立即作了回答。“我们经营的分 部与你们的一样,同志,”他直率地说,“只是我们比你们有优势:我们更善于经 营。他是克格勃,肯定没问题。” 克拉科维奇显然狂怒了,不过不是因为昆特,而是因为自己目前的处境。“真 让人受不了!”他迅速回答,“嗨,党的领袖本人已经让我——”他半站着,转向 昆特所指的那个人,只见他穿着粗糙的便衣和开领衬衫,结实得像个木桶,脖子至 少有克拉科维奇的大腿那么粗!恰好此时他正看着另一个方向,与妓女交谈。 凯尔没等克拉科维奇进一步发泄,就说:“我相信你不认识他。这是背着你干 的。坐下来,表现自然点。不过,我们不能在这里交谈了。除了被人监视之外,这 里也太吵了。天哪,据我们所知、甚至可能有人在监听我们的谈话!” 克拉科维克突然坐下,神情惊讶、紧张地向周围张望。“被人窃听?”他还记 得自己原来的老板波罗维奇偏爱电子监视。 “我们可能被人窃听了。”昆特干脆地点了点头,“这个人要么是尾随你来这 里的、要么是事先知道我们会面的地点。” 克拉科维奇哼了一声说:“这件事失控了。我不善于处理这种情况。现在怎么 办?” 凯尔看着克拉科维奇,知道他不是在装蒜,就咧嘴笑了。“我也不善于处理这 种情况。听我说,我跟你一样,菲力克斯。我能预知将来。我不知道你们怎么说。 我,哦,预测未来?有时,我对事情的发展能预测得相当准确。你明白吗?” “当然,”克拉科维奇说,“我的才能跟你的差不多一模一样。只是我经常得 到预示。” “这样,我觉得我们在一起相处融洽。你呢?” 克拉科维奇舒心地叹了口气。“我也是,”他耸耸肩,“至少没有坏的预示。” 这个俄国人时间不够了,但他急需知道某些事情,而且早该回答某些问题。这个英 国人可能是唯一能回答它们的人。“那我们怎么办?” 昆特说:“稍等。”他站起来,走到对面的吧台,要了几个新鲜饮料。还和侍 者交谈了几句,然后用盘子端了几个饮料回来。“吧台后的那个家伙向我们点头后, 我们就迅速离开这里。”他说。 “哦?”凯尔被弄迷糊了。 “我要了一辆出租汽车,”昆特不自然地笑着说,“我们去……机场!干吗不 去?一路上我们可以交谈。我们在机场的下机旅客休息室找一个温暖、舒适的地方 继续交谈。即使我们在那里的伙计跟踪我们,他也不敢走得太近。如果他来了,我 们就坐出租汽车去别的地方。” “好!”克拉科维奇说。 五分钟后,他们的出租汽车来了,四人迅速出了酒店门。凯尔是最后一个出去 的。他往回看,只见那个克格勃慢慢跟上来了,而且脸部因愤怒和挫折而扭曲了。 他们在出租汽车上和机场进行了交谈,时间从子夜前二十分钟持续到第二天早 晨二点三十分。主要是凯尔发言,昆特插话。克拉科维奇仔细聆听,并且不时插话 以确认或要求解释所说的东西。 凯尔的发言是这么开始的: “哈里·基奥是我们中间最优秀的:他有许多前人没有的才能。我要告诉你的 一切都是他告诉我的。如果你相信我告诉你的话,我们就能帮助你们解决在俄罗斯 和罗马尼亚的一些大问题。帮助你们,也等于帮助我们自己,因为我们可以从中获 得经验。那么,你想知道波罗维奇的情况和他的死亡过程吗?麦克斯·巴图的情况 和他的死亡过程吗?还有那天晚上攻击布朗尼兹城堡的……僵尸人群的情况?这些 情况我都能告诉你。更重要的是,我可以告诉你有关德拉哥萨尼的情况……” 约三个小时后,他这么结束会谈:“所以,德拉哥萨尼是个吸血鬼。还有更多 的吸血鬼。你们有,我们也有。我们至少知道你们的一个吸血鬼的位置。即使不是 吸血鬼,也是吸血鬼遗留下来的东西,作恶能力不亚于吸血鬼。不管是哪种,都得 消灭。如果你们同意,我们可以帮忙。我们对付一个共同威胁时,你可以随便称呼 我们的帮助行为,比方说,‘缓和’。如果你们不希望我们帮忙,就得自己动手。 但是我们想帮忙,因为我们可以借此学点东西。正视现实吧,菲力克斯,这件事比 东——西方的政治争吵更重要。假如涉及到瘟疫问题,我们就会合作,是不是?贩 毒?船在海上出了问题?在这些方面我们当然也会合作。而且现在我在这里承认, 我们自己在英格兰的问题可能比我们了解的更严重。从你们那里学到的越多,我们 成功的可能性就越大,我们大家成功的可能性就越大……” 克拉科维奇沉默了很久,最后才问:“你们想跟我一起去苏联……镇压这个东 西?” “不是苏联——”昆特说,“是罗马尼亚。那也是你们的领上。” “就你们两个?就你们E分部的首领和高级成员?这不是太冒险了吗?” 凯尔摇头:“危险不会来自你身上。至少我认为不会如此。而且,我们总得在 什么时候相信什么人。既然我们已经开始了,为什么不进行下去?” 克拉科维奇点头:“然后,也许我跟你们一起去?看你们有什么问题?” “只要你愿意。” 克拉科维奇思索了一下。“你告诉了我许多东西,”他说,“也许为我解决了 一些大问题。可是你没说那个东西究竟在罗马尼亚的什么确切位置。” “如果你只身前往,”凯尔说,“我就告诉你。说不确切,因为我知道得也不 确切。但挨得很近,你可以找到。如果合作,我们干起来就可以快得多,如此而已。” “而且,”克拉科维奇仍在琢磨,“你还没说你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如果我 不知道你是如何了解这一切的,就难以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一切。” “哈里·基奥告诉我的。”凯尔说。 “基奥已经死了很长时间了。”克拉科维奇说。 “对,”昆特插话,“他告诉我们的一切东西截止到他死亡那一刻。” “啊?”克拉科维奇深吸了一口气,“他那么厉害?通灵术者有这种才能的一 定……非常罕见?” “独一无二!”凯尔说。 “可是你的手下却杀了他!”昆特指控。 克拉科维奇马上转向他:“是德拉哥萨尼杀了他。他也差点杀了德拉哥萨尼。” 凯尔开始喘气:“差点?你是说……” 克拉科维奇举起一只手。“我完成了由基奥开始的工作,”他说,“我来告诉 你有关情况。不过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说,直到最后还和他保持联系?” 凯尔想说“二人仍然保持联系!”不过对这件事最好保守秘密。于是他回答: “是。” “请你描述一下当晚的情况。” “一五一十,”凯尔说,“我说的其他话都是事实,这让你满意吗?” 克拉科维奇慢慢点头。 “黑夜时,它们从雪中走出来,”凯尔开始说,“它们是僵尸,已经死了四百 年了。哈里是它们的首领。因为已经死了,所以子弹也无法阻止它们。用机关枪的 火力把它们打碎,碎片继续前进。它们冲进你的防御位置和机枪掩体,拔下手榴弹 的保险销;用旧得生锈的武器——剑和斧子战斗。这些人是无所畏惧的鞑靼人,因 为它们不可能再死一次,所以更加一往无前。基奥不只是个通灵术者;除了其他才 能以外,他还能进行心灵运输!他带着几个鞑靼人直闯德拉哥萨厄的控制室,在这 里和他决斗;在别墅的其他地方——” “——在别墅的其他地方,”克拉科维奇脸色死一样苍白,接过上面的故事, “真……可怕!我在场。我亲身经历了。还有几个人也在场。其他人死了——真可 怕!基奥是……个魔鬼。他能召唤死者!” “没有德拉哥萨厄那么可怕,”凯尔说,“可能你得告诉我基奥死后发生了什 么事情。还有,你是如何完成由他开始的工作的?你那么说是什么意思?” “德拉哥萨尼是个吸血鬼,”克拉科维奇轻轻点头,其他人几乎未注意到这一 点,“不错,你当然说得对。”他镇定下来,“看,谢尔盖清扫德拉哥萨尼遗物时 和我在一起。我提醒他——告诉他吸血鬼还没有死时,谢尔盖已让那吸血鬼复活了。 听我告诉你们当时发生的事情。”他转向一言不发的同伴,用俄语对他快速说话。 他们正坐在机场的夜间下机旅客休息室里的一个霓虹灯闪烁的邋遢酒吧里,而 这里的客人几乎走光了。侍者提前两个小时下班了,使得他们的杯子一直空着。古 尔哈洛夫对克拉科维奇告诉他的话立即作出了猛烈的反应:脸色苍白,从老板身边 挪开,差点从吧凳上掉下去。克拉科维奇说完后,把空啤酒杯往吧台上一扔。 “不,不!”他喘着气,表示否定;脸上愤怒和仇恨交织。然后,他的声音逐 渐升高,变成了尖叫,开始用俄语骂人,不久就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 克拉科维奇抓住他的手臂,摇动他的身子,才使他语无伦次的急促抨击化为沉 默。“现在我问他我们是否接受你们的帮助。”克拉科维奇告诉两个对手。他又对 那位年轻人讲了几句,这次古尔哈洛夫很快点了两下头,脸色也开始恢复正常…… “是,是!”他带有强调地回答,还说了两个英国人不懂的其他几句话,然后 喉咙里发出于巴巴的呼噜声。 克拉科维奇干瘪地笑了。“他说我们应该接受能得到的一切帮助,”他翻译道, “因为我们要杀死这些东西,消灭它们!我同意他的……”然后他把与哈里·基奥 斗争后布朗尼兹别墅发生的一切告诉这些最奇怪的同盟者。 他说完后,大家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才被昆特打破。“那么,我们就达 成了协议?我们将在这件事上合作?” 克拉科维奇点头,耸耸肩,只说了一句:“别无选择;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昆特转向凯尔:“我们如何进行合作?” 凯尔回答:“我们尽可能直接进行合作。把问题摆出来,不像平时——”机场 的扩音系统打断了他的话,细声细气地应和着一位睡眼惺松的播音员的英语广播: 请一位叫阿勒克·凯尔的先生到服务台接电话。 克拉科维奇的脸凝固了:“谁知道凯尔在这里?” 凯尔站起来,抱歉性地耸耸肩。这件事使他很尴尬,因为这个人肯定是“布朗”。 如何向克拉科维奇解释?而昆特却时刻有心理准备,处变不惊。他对克拉科维奇平 静地说:“哦,你们有个小侦探跟踪你们。现在好像我也被一个侦探跟踪了。” 克拉科维奇仓促而愠怒地点头。他以讽刺的口吻模仿凯尔的话说:“没有平时 的任何……,哦?你知道有人跟踪吗?” “不是我们安排的。”昆特没有完全讲真话,“我们与你们处境相同。” 古尔哈洛夫遵照克拉科维奇的吩咐,陪着凯尔去接待兼问讯台,让昆特和克拉 科维奇单独呆在一起。“也许这件事对我们大家都有利。”昆特说。 “噢?”克拉科维奇又开始生气了,“我们被人跟踪、监视、偷听和窃听,你 却说对我们大家都有利?” “我是指你和凯尔都有影子跟着,”昆特解释,“这样就扯平了。也许我们彼 此的行为可以相互抵消。” 克拉科维奇吓了一跳。“我不是搞暴力的!那条克格勃的狗出任何事,我都可 能有麻烦。” “如果我们可以让人把他拘留一两天?我是指在不伤害他的前提下,你明白吗 ——一点也不伤害他——只拘留……?” “我不知道……” “给你时间扫清我们进入罗马尼亚的道路。你知道,还得办签证,等等?如果 我们运气不错,只要一两天就能完成任务。” 克拉科维奇慢慢点头:“也许——但是要正面保证,不许耍卑鄙手段。你说他 是克格勃,如果你说得不错,那他也是俄国人。我也是俄国人。假如他消失了……” 昆特抓住对方瘦削的肘部摇头。“他们不会消失!”他说,“不过只是几天。 然后我们离开这里,继续我们的工作。” 克拉科维奇又慢慢点头:“也许——如果能妥善安排的话。” 凯尔和古尔哈洛夫回来了。凯尔很小心。“是个叫布朗的人,”他说,“很明 显,他一直在监视我们。”他看着克拉科维奇。“他说你们的克格勃尾巴跟踪了我 们,正向这里走来。顺便提一下,这个克格勃尽人皆知——名叫西奥·多尔基克。” 克拉科维奇恼怒地摇头、耸肩:“我从未听说过他。” “你有布朗的电话号码吗?”昆特很焦急,“我是指我们能和他再联系吗?” 凯尔竖起眉毛。“可以,”他点头,“他说如果事情不顺利,他可以帮忙。你 为什么问我?” 昆特不自然地咧嘴笑了笑,然后对克拉科维奇说:“同志,如果你愿意仔细听, 就太好了。既然你对这件事有点担心,就可以以不在现场为借口开始工作。因此你 从现在开始,就和敌人并肩战斗。你得到的唯一安慰是你要和更大的敌人作斗争。” 然后笑容从他脸上消失了,他极其严肃地说:“好,我的建议如下……” 星期六早晨八点半,凯尔在克拉科维奇和古尔哈洛夫住的旅馆给克拉科维奇打 电话。古尔哈洛夫接了电话,嘟哝了一声,走去叫克拉科维奇;克拉科维奇抱怨着 向电话走去。他刚起床,凯尔可以晚一点再打来吗?这短暂的一幕发生时,昆特正 在楼下的热那亚走廊和布朗谈话。九点十五分凯尔又给克拉科维奇打了一个电话, 安排第二次会面:他们一个小时内在弗兰克弗兰希斯外会面,然后从那里出发。 这种安排并没有新意,而只是前一天晚上制订的计划的一部分:凯尔怀疑自己 房间的电话被人窃听,所以想及时提前通知他。如果凯尔的电话未被人窃听,那么 克拉科维奇的电话肯定被人窃听了,结果都一样。而且,凯尔和昆特的心智第六感 都起了作用,因此知道要出事了。 不出所料,他们上午十点离开热那亚旅馆、向港区进发时,就有个尾巴跟在后 面。多尔基克离他们很远,但可以肯定是他。凯尔和昆特不得不佩服他的毅力,因 为尽管他苦熬了一夜,仍然是原来的那个优秀间谍;此时他一身船坞工人打扮:身 着深蓝工作服,肩扛一包沉沉的工具,蓝黑短须在圆而紧张的脸上又长了二十四小 时。 “这个家伙一定有个巨大的衣柜,”凯尔说。此时他和昆特正向热那亚的码头 住宅区仍在酣睡的狭窄街道走去。“我可不愿意替他扛行李!” 昆特摇头。“不”,他回答道,“我不这么认为。他们很可能在这儿有间安全 的房子,也一定有艘船停在码头。不管如何,他要求换衣服时,就会有人为他安排。” 凯尔从眼角乜斜了他一眼。“你知道,”他说,“我肯定你去M15处境会更好。 这方面你有天赋。” “这可能成为一个有趣的嗜好。”昆特龇牙咧嘴笑了,“那是世俗间谍法。不 过我对自己目前的处境很满意。真正的才能是超感知觉情报部门。假如我们的多尔 基克是间谍,我们就可能会陷入真正的麻烦之中。” 凯尔严厉地看了同伴一眼,然后松了口气。“可是他不负责监视;没有布朗的 帮助,我们也能发现他。他只是那种搞跟踪的,非常精通自己的工作。我一直认为 他是个重要人物,监视我们这件小事很可能是他到目前为止接受的最重要任务。” 昆特冷峻地补充:“我们运气好的话,对付他可能就像不体面地消灭一只小螨 一样。我如果是你,就不敢肯定他是条小鱼。何况他的名字竟然出现于布朗公司的 计算机里。” 卡尔·昆特说得对,西奥·多尔基克不是一条小鱼,从小鱼这个词的任何意义 上来说都不是。事实上,这是尤里·安德罗波夫出于对苏联E分部的“尊敬”,才让 多尔基克搞跟踪。因为如果克拉科维奇向列昂尼德·勃列日涅夫报告克格勃又在插 手这件事,勃列日涅夫就会跟他过不去。 多尔基克才三十出头,出生于西伯利亚世代代木的科恩索莫尔工人家庭。是一 个彻底的共产主义分子。眼里只有党和国家。他在柏林、保加利亚、巴勒斯坦和利 比亚等地接受过训练,然后又在这些地方做过教学工作。他是一个武器专家(尤其 精于西方集团的武器),也是恐怖活动、阴谋破坏、审讯和跟踪方面的高手;除了 俄语外,意大利语说得很蹩脚,德语和英语说得很漂亮。不过他真正的特长——也 是他的嗜好,还是暗杀:他是一个冷血杀手。 由于身材结实紧凑,从远处看,多尔基克似乎有点粗短。事实上,他身高五英 尺十英寸,体重约为十六英石。骨架粗大,下颌下垂;脸大而圆,支撑着一头不均 匀的乌黑头发。从哪个方面来说,多尔基克都是个“重型”人物。在莫斯科的克格 勃武术学校里,他的日本老师曾对他说: “同志,你体重太大,不适合练武术。由于块头大,所以缺乏速度与敏捷。相 扑更适合你。另一方面,你身上脂肪很少。肌肉非常有用。教你自卫的知识很可能 是大大浪费时间,因此我想集中教你杀人方法,而且我保证你在生理上和心理上都 最适合杀人。” 这些人进入船坞附近的蜿蜒、曲折的街道和胡同时,多尔基克离他们越来越近, 觉得血液上涌,希望这次又是杀人的工作。经过昨晚的拖延后,他可以愉快地暗杀 这俩人!而且易如反掌。而这俩人似乎正沉醉于这个城市最阴暗的一面。 凯尔和昆特走在他前面三十码,突然转入一条建筑物高耸、不见天日的大卵石 胡同。多尔基克加速到达胡同的入口,从灰色的毛毛细雨中进入炎热潮湿的黑暗之 中——这里的垃圾已经四五天没人收集了。头顶上许多地方两栋相对的建筑通过拱 形的东西相连。在忙乱的星期五晚上之后,这个地区的人还没起床。如果多尔基克 要追杀这两个人,这个地方很理想。 两个人的脚步声传到他耳里。俄国特工眯着小而圆的眼睛,透过黑暗的胡同盯 着这一对人影走过拐角。稍作停顿,又开始追赶,但他感到有个沉默的东西在附近 移动,立即停了下来。从一个凹陷的门边的阴影中传来一个粗哑的声音:“喂,西 奥。你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你!” 多尔基克的日本老师说得对:他动作不够迅速。像这种时候,他的块头总是拖 累他。他咬牙切齿,预计会挨一短棍闷打,大受痛苦,或者会出现枪管末端消音器 发出的蓝光,于是转向黑暗中的声音,把一大包工具扔了过去。一个高高的黑影把 大包全接在怀里,嘟哝了一声,用力把它扔到一旁,结果在大卵石上咣当作响。多 尔基克的眼睛开始习惯黑暗。仍然很暗,但看不见对方有任何武器——他就喜欢这 样。 他低下头,像一个人体鱼雷,朝门口的阴影冲去。 “布朗先生”连击了他两下——都是很专业的打击,不想把他杀了,只想把他 打晕。为了万无一失,多尔基克倒地前,布朗把他的头就着坚实的门板狠磕,把一 块门板都给砸碎了。 过了一会儿,他由阴影中走到胡同上,左右瞧了瞧,对于一切顺利大感满意。 只有雨水滴落,垃圾中冒出臭气冲天的蒸汽。现在又多了多尔基克这堆垃圾。布朗 开心地笑了,用脚踢了一下多尔基克蜷曲的身体。 大人物都是这样:总认为自己是最强大的,但并非总是如此。布朗体重跟多尔 基克差不多,不过比后者高三英寸,年轻五岁。出了SAS以后,他接受的训练并不轻 松。事实上,他如果头脑中没有想出妙法,很可能还呆在SAS。 他又笑了。弓着肩,缩进雨衣。手深深插入口袋,匆忙赶去开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