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同一个星期六中午,尤连·博德斯库觉得自己已经对“舅舅”乔治·雷克感到 腻烦、无法再忍受下去了,于是觉得利用雷克寻找知识的时机已经成熟了。他的具 体目标很简单:想知道可以如何杀死吸血鬼,可以如何使未死者更接近死亡状态, 即永远不再恢复生命;这样,可以学会如何最巧妙地使自己免于这种死亡。 吸血鬼当然可以死于火,这一点他已经了解很多。其他方法——就是所谓的 “小说”中具体描写的那些方法如何?乔治可以做理想的试验材料——他比“另一 半”要好得多,因为“另一半”与其说是一个健康的头脑,不如说是一个愚蠢的肿 瘤。 “吸血鬼从死亡状态恢复以后,”尤连突然想,“会变得更强大!” 他已经把自己体内的一些东西注入乔治娜、安和海伦的体内,虽然没有杀死她 们,但她们已经属于他了。他已经杀了乔治,至少乔治是他致死的,但不属于他。 不错,乔治到目前为止都遵守他的命令。还会遵守多久?既然乔治已经接受了第一 次打击,他在不断变强大,也很饥饿! 晚上尤连烦躁不安,极想睡觉,又因觉得有压迫和威胁而突然醒来。两次都感 觉雷克在地窖偷偷摸摸地小心活动。雷克在黑暗中潜行到地窖里,身体疼痛,内心 激动,像魔鬼般焦渴难耐。 雷克已经从那个女人——自己妻子的静脉里吸血,但她的血不太合他的胃口。 但血总归是血,能维持他的生命,但它不是他所渴慕的那种。这种血只在尤连身上 有,尤连知道这一点。这也是尤连决定杀死乔治的另一个理由。他要在自已被杀之 前和乔治把安吸干之前杀死乔治(因为乔治早晚会一试身手);对,如果不杀死他, 不久就得对付两个人了!这一切好像一场瘟疫,而尤连一想到自己就是始作涌者和 传递者,就极为激动。 必须消灭雷克还有第三个理由。在外面——在阳光下、森林里、田野中、道路 上和村庄里,总有人在盯着庄园。尤连的感官——他的吸血鬼能力,白天要弱一些, 但仍然能感觉到有人在默默观察。他们就在附近,所以他有点害怕。 比方说昨晚的那个人。尤连派弗拉德去抓他,但没成功。那个人是谁?他为何 要监视这里?也许乔治返回时已经有人注意到他了。可能有人看见他从坟墓里走出 来?不,尤连对此表示怀疑;否则天真的警察早提出来了。或者可能是那天警察来 这里报告有人盗墓的卑鄙行为时对他的反应不满意。 乔治有嗜暗癖:假如他晚上溜出去怎么办?他已经是个日渐强大的吸血鬼了。 弗拉德还能遏制他多久?让乔治死掉就好多了。他来去无踪,不留蛛丝马迹,不留 任何邪恶证据。这次必须让他以一个吸血鬼的方式死亡,而且永远不能恢复生命。 屋后耸立着一个巨大的参天石头烟囱,底部有扶壁支撑,火焰透过山墙后又旺 烧起来。源头是先辈们的遗产——地窖里的大铁炉。虽然房间现在是中央供暖,一 些蒙尘的焦炭仍然堆积在下面的火炉房里,成为老鼠和蜘蛛滋生的地方。那两年冬 天特别冷的时候,尤连添加燃料拨旺炉火,看着铁的烟道烧得通红,巨大的圆柱形 管道把火炉与烟囱的耐火砖基础连接起来,能很好地加热屋子的后部。现在他想到 地下室去,出一身汗,点燃炉火——虽然目的不同,但是他流的汗一定不会辜负所 作的努力。 在后房下有一个活板门;自从乔治来下面以后,尤连就用木板封起来了。这样 就只剩下了庄园一侧的入口——弗拉德像平常一样在这里戒备。尤连从厨房拿了一 块鲜血淋漓的厚牛排,给守卫地窖的狗吃,逗得狗大声吼叫,撕咬他手里的食物; 他沿着斜面一侧走下狭窄的梯级,推开房门。 然后,走进黑暗中时,……他得到约半秒钟的警示:好像什么东西在等着他, 这就够了。 乔治·雷克的头脑里沸腾着腥红的仇恨。许多感情都封闭其中,一直受到控制, 到最后半秒钟才发泄出来:欲望、仇恨和超出人类能力之外的饥饿;这种饥饿极为 强烈,事实上是一种极端厌恶和妒嫉的感情,以至于炽热燃烧,但主要是对尤连的 仇恨。乔治出击前一刻,用头脑刺探了尤连类似的感情,所以他躲避在黑暗中出击 时大叫一声。 早在乔治发现前,黑暗就一直是尤连的要素;这个有点疯狂的新吸血鬼未能考 虑到这个事实。尤连看到他匍匐在门后向他挥舞鹤嘴锄。在迅猛的、邪恶的锈蚀工 具下尤连弓着身子,走到它挥舞的圈内,弯曲而且像钢一样的手指捏向乔治的喉咙。 同时,用那只空手从他手里抢过鹤嘴锄,扔到一旁,用膝盖反复顶他的腹股沟。 对于任何普通人而言,斗争早已结束,但乔治·雷克已经非人,而且不平凡了。 尤连的手指紧掐他的喉咙,迫使他跪下,但他透过因风箱鼓风而燃得很旺的煤一样 的眼睛,回瞪这个少年。这个吸血鬼的灰色不死肉体已经脱离痛苦,积聚了还击的 力量。他伸直两腿,承受着尤连的全部体重,想砸碎尤连的上臂,以摆脱他的双手。 少年自己反被抛了回来,看着对方扑向他,要撕扯他的喉咙,十分吃惊。 尤连又一次感到害怕,因为他此时看到自己的“舅舅”差不多跟他一样强壮。 在乔治进攻前,他声东击西,把他推翻在地,从石地板上抓起鹤嘴锄,用有力的双 手杀气腾腾地举起工具,突然站起来,向乔治进攻。就在这时,尤连亲爱的“舅妈” 安从黑暗的阴影中悄悄走来,语无伦次,一下站到尤连和他未死的丈夫之间。 “噢,尤连!”她哀求,“不,尤连。不要杀他。不要再……!”她赤身裸体、 满身污垢地蜷缩在那里,眼睛里充满了动物般的哀求,而且头发乱蓬蓬的。乔治第 二次扑过来时,尤连把她推到一旁。 “乔治,”他咬着紧闭的牙关,“你两次向我扑来,现在看看你感觉如何!” 鹤嘴锄砰地砸人乔治的前额,在双眼和鼻子构成的三角形之上挖出一个一点五 平方英寸的洞,使得锄上的锈片抖落。打击的力量很大,制止了乔治的前冲,把他 像线上的木偶一样打得僵直。 “哇!”乔治叫了一声。双眼充血,鼻子里也喷射鲜血。双臂上升成四十五度, 双手好像被插入一个通电插座一样发颤。“哇哇!”他咯咯地说。然后张开下颌, 像被砍倒的树木一样向后倒去,仰面摔在地下,而鹤嘴锄还牢牢地留在头上。 安匆匆走过来,趴在乔治抽搐的身体上哭泣。她听尤连使唤,但乔治毕竟是她 的丈夫。他目前这种样子是尤连造成的,而不是乔治自己的过错。“乔治,噢,乔 治!”她哭道,“噢,我可怜的宝贝乔治!” “把他弄走!”尤连对她厉声喝道,“帮我一把。” 他抓住乔治的脚踝,把他拖到火炉房,鹤嘴锄柄在凹凸不平的地板上“沈嘟” 作响。在冰冷的火炉前,尤连一脚踏在那个吸血鬼的喉咙上,从他的脑袋里拔出鹤 嘴锄;血液和灰黄色的脑浆涌了出来,填满了他前额的缺口,弥漫了四周,可是他 的眼睛继续睁着,双手继续颤动,脚跟像触电似的不断痉挛,敲打着地板。 “噢,他会死的,他会死的!”安紧握肮脏的双手呜咽着,摇着乔治被砸碎的 头。 “不,他不会死。”尤连尽力把火炉点燃,“就是这样,傻家伙。他不会死— —至少不会那样死。他体内的东西会把他治愈;那些东西正在使他破碎的头脑愈合。 他会完好如新,甚至更好,只是我不允许他愈合。” 火烧着了。尤连划了一根火柴,在纸上一点,嘎吱嘎吱地打开通风铁格栅,让 火焰燃旺,然后关上炉门。走开炉边时,听到安在喘息:“乔治?” 乔治痉挛的脚跟在石地板上的捶打停了一会儿…… 尤连绕着足跟一转,他亲手制造的那个东西向他身上冲来,把他逼向炉门!还 没有热量,但将气体从尤连的肺里压出。他痛苦地吸气,使对方不能近身。乔治凶 恶的眼睛透过脑袋上的大洞里的血液和黏液向外瞪着;小匕首似的牙齿在扭曲的脸 内咬啮;双手像瞎了一样盲目地扑打尤连。他破裂的头脑几乎不起作用了,但他体 内的吸血鬼部分已在愈合伤口了,而且他的仇恨不减分毫。 尤连使出全部力气,把乔治从身上推开。乔治无法控制四肢已经受到损害的功 能,结果摔倒在焦煤堆上。还未等他站起来,尤连就在黑暗中四处张望,准备抄起 鹤嘴锄。 “尤连!尤连!”安试图劝阻他。 “走开!”他把她推到一旁。 他不顾乔治在后面爬行、追赶和伸出弯手抓他,大步走向石墙厚实的拱形入口。 然后不假思索就对石墙挥锄相向。硬木锄柄破了,沿着纹理呈对角线裂开了,生锈 的锄头“沈嘟”飞入黑暗之中。尤连双手被震麻了,只抓着一个近于完美的尖桩: 原来十八英寸的硬木锄柄成了一个凹凸不平但却致命的尖桩。 他原想发现一个吸血鬼的全部活力,不是吗? 乔治不知怎么突然站了起来,在近于黑暗之中,眼睛里冒着硫磺之火,像魔鬼 机器人一样跟踪尤连。 尤连看着地上:这里有厚厚的铺路石板,有些地方由于地下推力的作用而有点 上翘。“另一半”当然在无心地打洞。乔治离他更近了,跌跌撞撞,发出无法辨别 的厚重和粘滞的声音。尤连等到受了伤的吸血鬼歪歪扭扭走过来,上前把尖桩突然 插入他胸膛中间偏左的地方。 硬木尖撕裂了乔治埋葬时换上的亚麻衣服,往里前进时在肋骨之间发出嘎嘎吱 吱声,木片脱落,直插他的心脏,几乎把它割开。乔治像一条被鱼叉扎中的鱼一样, 用已经废弃的手胡乱寻找木桩,但无法把它拔出来。尤连看着他在那里跌跌撞撞, 以怀疑、惊讶和近于崇拜的神情注视着他,感到疑惑不解:别人杀我也有这么艰难 吗?他认为肯定有这么难。因为杀乔治已经够费劲的了。 然后他把乔治模糊成一团的双腿从身上踢开,开始寻找破碎的鹤嘴锄头。过了 一会他回来了。乔治仍在扭曲、窒息,全力对付胸膛里的那根木桩。尤连抓住他一 条抽搐的腿,把他拖到已被挪开的石板连接之处露出的黑土旁,跪在他身边,把锄 头当锤子用,狠砸木桩,使它穿过他的身体,直到进入地面为止。最后,木桩夹在 两块石板之间,无法再前进了。乔治像一只奇异的甲虫一样被钉在板上。留在胸膛 外的木桩只有两三英寸长,但是几乎不见鲜血外流。他的眼睛瞪得像铃挡那样大, 嘴上冒着白沫,但已经不动弹了。 尤连站起来,在裤子上揩了指手,然后开始寻找安,结果发现她蜷缩在一个黑 暗的角落哭泣和发抖,活脱脱像个被人抛弃的玩偶,把她拖到火炉旁,指着一把铲 子。“添加燃料把火烧旺,”他命令她,“我希望这里的火比地狱的更旺。如果你 不知道地狱有多炽热,我来演示给你看!我希望烟道烧得通红。不管如何,别靠近 乔治。丢下他别管。明白吗?” 她点头,哭泣,从他身边后撤。“我就回来。”他说着,就把她留在开始燃起 熊熊大火的炉旁。 出去时,尤连对弗拉德说:“呆在这里看着他。”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走上 楼,经过妈妈的房间,听到她活动的声音。往里看:乔治娜正紧握着自己的手来回 踱步、哭泣,也看到了他。 “尤连?”她声音发颤,“噢,尤连,你会变成什么?我又会变成什么?” “要变什么已经变了,”他冷淡无情地回答,“我还能信任你吗,乔治娜?” “我……我不知道我是否还相信自己。”她最后回答。 “妈妈,”——他不假思索地称呼——“你想像乔治那样吗?” “噢,天哪!尤连,请别说……” “因为如果你想变成他那种样子,”他打断她的话,“可以做到。记住这一点。” 他离开她,来到自己房里。海伦听到他来了;平时只要听到他悄悄的均匀脚步 声就喘息,趴在他床上。他从门缝进来时,她撩起衣服,亮出身体的下半部。衣服 下面什么也没穿。他看到了她和她的脸部活动:蒙着一个白色恐惧的面具,试着微 笑,好像搽了白垩粉的丑角脸一样。 “遮起来,邋遢女人!”他说。 “我以为你喜欢我这个样子!”她叫道,“噢,尤连,别惩罚我。千万别伤害 我!”她看着他大步走向一排抽屉,拿出一片钥匙,打开最上面的抽屉。转向她时, 又病态地笑了笑。手中拿着一把锋长七英寸、重如小斧的锃亮新劈刀。 “尤连!”海伦极其口干舌燥地喘息。溜下床,从他身边走开。“尤连,我— —” 他摇头,发出奇怪而活泼的笑声。然后又是一片茫然。“不”,他告诉她, “不是用来对付你的。只要你对我有用……你就很安全。你很有用,我得付出很多 精力才能找到一个像你一样甜美清纯的人。即使如此一一像所有女人一样,她不值 得我如此。”他走出去,一声不响地关上门。 他又离开房间来到楼下以后,注意到后面的大烟囱里升起的蓝色烟柱。窃笑、 点头。安正在下面努力工作。正在他研究烟柱的时候,轻软的九月云彩分开了一点, 太阳射了进来:明亮、炽热、灼烧! 尤连脸上的微笑扭曲了,缠成一个结。他把帽子留在室内了。即使如此,太阳 不应如此灼烧!他的肉体几乎有烫伤的感觉!可是察看自己赤裸的上臂,却见不到 血泡和灼伤。 他推测这种感觉的含义:自己体内的变化已经加速,最后转变正在开始。然后, 逃离太阳,咬着牙齿,为了防止痛苦加剧时喊出来,匆忙回到地窖。 安在下面操作火炉。乳房和臀部上汗珠晶莹,点缀着污垢。尤连看着她,惊讶 这就是“一位女士”。他走过来时,她扔下铲子跑开了。为了不让劈刀的锋被弄钝, 他小心地放下,向她扑去。她这种样子——野性、一丝不挂,热得汗流浃背,充满 恐惧,激起了他的兽欲。 他把她按在焦煤堆上,以体内的吸血鬼满足她,直到她因无比恐惧——难以想 象的乐趣而大叫为止。他的异体原生肉在她体内膨胀,使她无比快乐又无比痛苦。 最后,他让疲惫不堪和饱受蹂躏的她趴在焦煤上,去检查乔治情况如何。 他发现“另一半”也在检查乔治。从拉紧的石板之间的间隙里,悄然出现了又 软又稠的片状和触须原生质肉,把乔治·雷克绑在地上;“另一半”在审视他。它 内心没有真正的好奇,没有仇恨,没有害怕(除了对哪怕是最少的一点光的本能恐 惧),但有饥饿感。即使是“知”之甚少的阿米巴虫也知道要吃东西。如果尤连没 回来,“另一半”肯定把乔治给吞了和吸收了,因为无法否认乔治就是食物。 尤连看到“另一半”四处摸索的松软假足、颤动的嘴唇和空洞的眼睛,有所不 快。不!他派出尖利的思想,像钻头一样扎在它的神经末梢上。放开他!走开! “另一半”可能不懂别的什么东西,但它肯定明白尤连的话。 假足和其他怪物好像被火烧灼了一样,抽打、回缩,发出嘎吱的声音,然后消 失了。整个过程只用了一两秒钟;但这些东西还只是“另一半”的一部分。尤连不 知道它现在已经长到多大了,也不知道它身上有多少东西充满了庄园下紧凑的泥土…… 尤连拿着劈刀,坐在乔治身旁,把手放在乔治插着木桩的上腹部。乔治体内突 然有什么东西在剧烈震动。尤连感觉它像一只带刺的毛虫一样蜷曲。乔治可能看上 去死了,应该死了,可实际上并未死:他体内属于尤连的部分已经成长,控制着他 的头脑和身体,只不过在等待时机而已。单是尖桩还不够。但尤连对是否尖桩就能 控制吸血鬼并不特别肯定,所以这种情况并不让他感到特别意外。 他拿起劈刀,在卷起的衬衫袖子上揩擦亮闪闪的刀锋。乔治被损伤的灰脸上的 黄眼睛随着他的活动,而在四周充血的眼眶内活动。不仅吸血鬼的躯体存在于乔治 的躯体之内,它的头脑也像一只饱食的水蛭一样植根于他的头脑之中。真棒! 尤连连续三次迅速出击:用刀重劈乔治的脖子,深入其中,轻易切入骨肉内。 一会儿,乔治的头就滚落了。 尤连抓住切下的头颅上的头发,瞪着脖颈的核心。一种绿灰斑驳的东西变为纤 维状黏液。尤连看到的每种东西都变了样子。这个东西的人性部分只是一个肉质外 表——保护内部生物的外壳或伪装。躯体也是一样:尤连用膝部撑起无头躯干时, 一个弯曲的东西很快滑入乔治掉脑袋后裸露的喉咙里血淋淋的管道。 吸血鬼假如变成两部分,最终会死亡,但它还未死。这就只剩下一个可靠的方 法——经过试验的正确处置方法:火烧。 尤连把头沿着火炉的方向踢过去。它滚过安身边时,她正疲惫不堪地躺在地上, 在极度恐惧下几乎失去知觉。她目睹了尤连所做的一切。头滚到火炉脚下,又弹回 了一点儿,然后停下了。尤连把尸体拖到火炉旁,推开火炉门。里面全是橙色和黄 色的轰鸣火光;一束光窜上烟道。 尤连马上抬起头,然后撑起乔治的尸体,靠在打开的炉门上,先把他的肩膀撬 人火海中。最后进去的是已经开始踢打的腿脚。尤连用上全部气力才控制住剧烈扭 动的四肢,最后好不容易才把它们弄到门沿上,突然把门关上。门立即被冒着蒸汽 的伤足砰地推开了。尤连又把这只脚推进去,重重地关上门,上了闩。很长一段时 间内,除了熊熊大火之外,里面还传出扑扑的摆动。 过了一会儿,噪音平息了,只剩下悠长不断的嘶声。最后只能听到火的吼声。 尤连在那里站了很长时间,想着自己的私事,最后才离开…… 同一个星期六晚上11点,阿勒克·凯尔、卡尔·昆特、菲力克斯·克拉科维奇 和谢尔盖·古尔哈洛夫按计划乘坐去布加勒斯特的意大利航空公司一流的晚间航班, 子夜后到达目的地。 四个人中,克拉科维奇这一天为两位英国人办理进入苏联一个卫星国的全部烦 琐手续,算是最忙的。他按简单程序办理:打电话给在布朗尼兹城堡的副手——有 罕见才华的“导向装置”伊万·格伦科,让他把有关细节传递给勃列日涅夫手下大 权在握的中间人。他还请求苏联在傀儡政权罗马尼亚的同志在他提出要求时为他提 供最大帮助。罗马尼亚人仍是孤立的一群,对于他们是否合作谁也没有绝对把握…… 因此克拉科维奇整个下午都在接和回热那亚和莫斯科两地之间的电话,直到一切安 排妥当。 在此过程中,他根本未提西奥·多尔基克的名字。根据勃列日涅夫的命令,通 常克拉科维奇会向最高层人物——党的领袖本人汇报,但在目前情况下不行。克拉 科维奇听凯尔说多尔基克只是被临时、而不是永久拘留。只要他表面上仍然装出对 克格勃间谍和他的事务一无所知,一切就会顺利。如果多尔基克安全而且目前“可 靠”……以后一定有时间指控尤里·安德罗波夫干预这件事。但克拉科维奇对于那 个克格勃如此迅速地赶到意大利执行所谓秘密使命感到惊讶。这让人感到疑惑:E分 部的官员一直受到克格勃的监视? 至于阿勒克·凯尔,他也给超感知觉情报部门的值班官员挂了一个国际电话。 这是后半个下午的事了;当时他和昆特将陪伴两个俄国人去罗马尼亚这一点似乎已 经相当确定。“是格里夫吗?情况如何,约翰?”他当时间。 “阿勒克,”对方回答,“我一直盼着你给我们来电话。”约翰·格里夫有两 种才能:一种“不可靠”——这是分部对还未充分养成的超感觉知觉能力的称呼; 另一种相当突出,也许是独一无二。第一种能力是遥视能力:他有一个可以凝视并 据以预测未来的水晶球。唯一的问题是他必须知道向何处看,看什么;否则,他什 么也看不见。他的才能并不能随意运用,而是必须有所指向:必须有一个确定的目 标。 他的第二种能力使他身价倍增。完全可以证明这是他第一种能力的不同翻版, 但在这种场合确是令人喜出望外。格里夫是个与众不同的通灵术者。但他也必须 “瞄准”自己的才能:只有与对方面对面,或与其交谈时,他才能读解对方的内心; 如果他了解对方,通过电话交谈也能达到同样的效果。对约翰·格里夫无法撒谎; 也不需要机械扰频器。这就是凯尔在自己外出时让他永远留守总部的原因。 “约翰,”凯尔问,“你那边情况如何?德文的牧场有什么事吗?” “噢,你知道……”格里夫的回答语气不太肯定。 “你能解释一下吗?出了什么事?注意你的回答方式。” “嗯,你知道,就是那个年轻的尤连·博德斯库,”对方回答,“好像他比我 们想象的更机灵。我的意思是,他太好奇,你明白吗?看到和听到的太多,对他不 利。” “哦,我们应该赞扬他的这种好奇心,”凯尔想表现出随意的样子;他的头脑 里紧急迫问:你是指他有通灵术才能吗? “我觉得应该如此。”格里夫以也许的语气回答。 天哪!他要开始对付我们?“不怕,我们以前也碰到过难缠的顾客,”凯尔说, “我们的推销员完全掌握了它的简要情况……”他们如何武装的? “哦,他们使用标准装备,”格里夫说,“不过,听我说!它有点狡猾,竟然 放狗咬我们的人!不过没有造成伤害。咬的是老达西·克拉克——你知道他多么机 警!根本伤害不了他。” 达西·克拉克?谢天谢地!凯尔呼吸得更自如了。他大声说:“听着,约翰, 你最好把我的文档读给我们的沉默伙伴听。你知道,是八个月前的那个?”第一个 基奥形象。“我们的人很可能需要他们能得到的一切帮助。我真是觉得在这种情况 下标准装备还不够。这个我早该想到;只是我没想到年轻的尤连·博德斯库那么狡 猾。”9毫米的自动手枪可能阻止不了他,庄园里的其他任何人也无法制止他。但我 觉得哈里·基奥的文档里提到的一种东西能……给那个班配备弯! “就照你说的办,阿勒克;我马上研究这件事,”格里夫毫不惊讶地说,“你 情况如何?” “噢,还不赖。我们想今晚去山中。”我们和克拉科维奇一起去罗马尼亚。我 希望他没问题!一有确定消息,我就给你传回去。然后也许你可以开始对付博德斯 库了。不过要等到我们了解了要对付的东西的一切情况时才能开始。 “你真幸运!”格里夫说,“去山中,哦?山中这个季节很美丽。我们中有些 人必须动手了。给我来张卡,行吗?多加保重。” “你也一样,”凯尔说得轻松自如,可是仍很担心,“千万要让在德文的小伙 子们留心点!如果出了什么事,我……” “噢,我们会尽最大努力不出麻烦。”格里夫打断他的话。这是他的说话方式。 “听我说,我们只能尽力而为。” “行,我会和你联系。祝你好运。”然后挂断了…… 他站在房间里,久久地看着电话,咬着嘴唇。阿勒克·凯尔知道事情面临着危 险。昆特从他刚才午睡的隔壁房间走过来……凯尔看他脸上的表情就知道自己的想 法不错。昆特脸上显出一副强悍的样子,可是非常憔悴。 他敲打自己的太阳穴。“这儿开始出事了。”他说。 凯尔点头。“我知道,”他回答,“我感觉这里到处都要出事。” 小哈里正睡在自己的小房间里。这里曾是哈里·基奥在哈特尔普尔的公寓;它 的窗户正对着一个墓地。妈妈布兰达·基奥用“嘘”声让婴儿不要作声,轻声地哼 着让他入睡。他才生下来五周,但很机灵。世界上正发生着许多事情,他都想参与 其中。因为他现在就想长大,所以他的成长将会非常艰难。她可以从他身上体会到 这一点:他的头脑像海绵,充分吸收新感觉和新印象,渴求知识,透过他爸遗传给 他的眼睛往外注视,试图包罗整个宽广的世界。 对,这只能是哈里·基奥的孩子;布兰达很高兴他是自己生的。要是老哈里还 活着该多好!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还活着,就活在小哈里的身上。他活着的范 围比她想象的更大。 布兰达不知道孩子的爸爸在英国情报部(她认为是这个机构)干什么工作,只 知道他为之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无人承认他所做出的牺牲,至少没有官方的承认。 但每月都有用平信送达的支票寄来,并且附有短信,指出这是“寡妇恤金”。布兰 达一直都很惊讶:政府一定对哈里评价很高,因为支票的金额很大,是她在任何普 通工作中薪酬的两倍。这笔钱很有用处,因为这样她就能全力照顾小哈里了。 “可怜的小哈里,”她以柔和的北部方言对他哼着她外婆传给她妈、她妈又传 给她的一首老掉了牙的小曲。“没有妈,没有爸,生在煤库家。” 现实生活没有歌里唱的那么糟,但没有哈里了,也够惨的。有时布兰达又因内 疚而感觉剧痛。离最后一次见到他还不到九个月,她就已经忘记这件事了。一切都 有点不对劲儿。她不再哭泣,这是错的;她从未长久哭泣,这又是错的;他加入了 对十分热爱他的死亡大众,——早已腐朽分解,这也完全不对。 未必是道德方面的错误,肯定是观念方面的错误。她并不觉得他死了;也许见 了他的尸体,她才会改变看法。但她很高兴自己从未见过他的尸体。即算死了,那 也根本不是哈里。 这些关于死者的想法已经够了!她用食指关节触摸婴儿的扁圆鼻子。 “他妈的!”她非常轻微地说。因为小哈里睡着了…… 哈里感觉婴儿的漩涡式吸入在削弱,它极小的头脑放松了对自己的束缚,准备 进入和通过一个跨维“门”,发现自己又一次飘浮在梅比乌斯体的终极黑暗中。他 纯洁的头脑浮动于形而上——没有质量、重力、冷热等扭曲的涌流中。他在那个从 无时到永远、从无处到各处的巨大黑色海洋里像游泳者一样狂欢;对他而言,回到 过去的速度不亚于进入未来的速度。 哈里任何时候都可以从这里去任何地方;这只是个知道正确方向、使用正确的 “门”的问题。打开时间之门,他看到地球上多达数十亿的一切众生涌入难以想象、 不断扩展的未来中间时发出的蓝光。不,还不是这扇门。哈里选择了另一扇门。这 一次,无数的蓝色生命线从他身上射出、收缩,在远处缩成炫目的单个蓝点。这是 一扇通向过去时间——通向地球上人类生命起源时的门。然而这扇门也不是他想要 的。事实上,他早已知道这两扇门中哪扇也不对;他不过是在练习自己的才能和力 量而已。 假如他没有使命……可是他实际上有使命。这个使命几乎与让他付出有形生命 的使命相同,但还未完成。哈里把其他所有思想和考虑置于一边,运用自己从来都 不会出差错的直觉把自己引到正确的方向,呼唤自己知道能在那里找到的人。 “西伯?”他的呼唤迅速传入黑暗的空旷中,“答应我一声,我就能找到你, 我们就能交谈。” 一会儿过去了。一秒钟和一百万年在梅比乌斯体中没有不同,至少对于死者而 言根本没有区别。然后—— “啊!”对方回答,“是你吗,哈……哈里?” 地下老物的心理声音就是它的烽火:它以之为导向,突然碰到一扇梅比乌斯门, 从中走了过去。 ……十字形山上已是子夜了。方圆二百英里以内的罗马尼亚的大部分地方都睡 着了。因为没有人看着他们,哈里和他留下的婴儿不必显形。但他知道如果有人在 看自己,就可以看到他在那里,这使他觉得自己以一个肉体而存在。即使出没无常, 哈里仍觉得自己是人,而并非仅仅是一个通灵的声音或幽灵。他在一动也不动的森 林空地里。坍塌的石板和西伯·费伦茨过去的坟墓摇摇欲坠的入口附近盘旋,在眼 睛的焦点周围勉强形成光环。然后他把思想转向夜晚与黑暗。 哈里假如有形体的话,可能会微微发颤,也会感到纯生理的、而非精神上的寒 冷。因为五百年前埋于此处的不死魔鬼已经没有了,不再处于不死状态,而是真的 死了。这个事实引出下列问题:那个魔鬼的一切都被弄走了?它是完全死了吗……? 因为哈里·基奥已经了解,而且仍在了解那个紧抓生命不放的吸血鬼魔鬼般的韧性。 “西伯,”哈里说,“我在这里。我不听死亡的芸芸众生的忠告,又来和你交 谈。” “啊!啊!啊!哈……里——你能给我安慰,朋友。你是唯一能给我安慰的人。 死者在它们的坟墓里低声耳语,谈论这,谈论那,可是都不理我。只有我真是…… 孤独!没有你,我就只能默默无闻了……” 真是孤独?哈里对此表示怀疑。他敏锐的超感觉知觉能力警告他这里还有其他 畏缩不前、伺机出击且很危险的东西,但他不让西伯发现自己的怀疑神情。 “我向你承诺,”他说,“你把我想知道的事情告诉我,我就时时记住你。即 使只是一时片刻,我也会不时腾出时间来和你交谈。” “因为你好,哈……里。因为你善良。至于我的同类——死者们,都不善良。 他们仍然心存抱怨!” 哈里知道地里老物的诡计:它如何竭尽全力避而不谈目前的问题——哈里呆在 这里的主要目的。因为吸血鬼是撒旦的亲属和同类:它们说着相同的语言——谎言 与欺骗。因此,西伯这次从一开始就想把话题转向它如何受到死亡大众的“不公平” 待遇。哈里不听那一套。 “你没有抱怨,”他告诉西伯,“它们了解你,西伯。为了延长或维持你自己 的生命,你杀过多少生命?死者它们不会原谅你,因为它们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 你当道的时候,是生命的伟大盗贼;你不仅致人死亡,有时也让人永远不死。对于 它们对你避而远之不必惊讶。” 西伯叹息。“战士总是杀人,”它回答,“他本人死了以后,死者对他避而远 之吗?当然不是!相反,他被死亡大众所接纳。刽子手杀人,偏执狂怒气冲冲时也 杀人,发现奸夫与妻子同床共枕时的丈夫也会杀人。人们躲避他们吗?也许生前有 些人会这么做,但死后绝不会,因为他们已进入一种新状态。我活着时做了不得已 而为之的事情,为之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我还必须继续偿还吗?” “你想要我替你求情?”哈里一点也不正经地说。 可是西伯非常机敏:“我还未考虑那一点。既然你提出来了——” “荒唐!”哈里叫道,“你在玩文字游戏——跟我玩,这可不是我来这里的目 的。有许许多多人真诚地想与我交谈;跟你交谈浪费我的时间。好了,我学了一个 教训,就不再打扰你了。” “哈里,等等!”西伯·费伦茨充满惊慌的话语是从坟墓那边传过来的,“别 走,哈里!如果……没有其他通灵术者,谁会和我说!” “记住这个事实对你有好处。” “啊!别威胁我,哈里。我现在是、以后是什么?不过是未尽天年就死去的一 个老东西?如果我刚才看上去不愿合作,就请原谅。好吧,告诉我你想从我这里得 到什么?” 哈里接受道歉:“很好。我发现你的故事很有趣。” “我的故事?” “你是如何变成你过去的样子这个故事。据我回忆,在法瑟把你关在地牢里时, 你就达到了那个阶段;他在你身上转移或储存——” “——他的卵!”西伯打断他的话,“吸血鬼珍珠一般的种子!你的记忆力很 好,哈里·基奥。我的记忆力也很好。太好了……”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酸刻薄了。 “你不想继续讲那个故事?” “但愿我从未开始讲那个故事!但是如果这是让你呆在这里的原因……” 哈里一言不发。一会儿以后说:“我看那是我呆在这里的原因。”哈里咕哝。 郁闷的沉默持续了一阵。然后,西伯继续讲自己的故事…… 想象一下山中的那个古老的城堡:四壁笼罩于云雾之中;中间部分拱于峡谷之 上;它的主楼像毒牙一样伸向升起的明月。再想象一下城堡的主人:自称为法瑟· 费伦茨。原来是人,现在不是了。 我说过他如何亲我。啊,以前从未有儿子被自己的父亲那样亲过!对,他把卵 安置在我体内!假如我原来认为战争中的伤痕和欺诈令人痛苦…… 接受一个吸血鬼的种子等于经受一场几乎致命的剧痛。几乎致命,但不致命。 不会致命,因为吸血鬼极其小心和精明地选择自己的卵携带者:这个人——可怜的 不幸者,必须很强壮;他还得十分机智,最好对人冷漠无情。我承认自己这些条件 都具备。像我这么生活的人,怎么会是别的样子呢? 于是,我经历了体内的那个卵造成的恐惧:这个卵形成自己极小的假足和倒钩, 以便把自己拽人我的喉咙和体内。它像水银一样快!事实上,比水银更明亮轻快! 吸血鬼的种子通过人肉好像水通过沙子一样。法瑟不必以接吻来吓我,他只是想吓 吓我!而且他成功了。 他的卵穿过我的皮肉,从喉咙后部下到我的脊柱里,像一只好奇的老鼠在墙上 探洞一样搜索,但在下滑的过程中,给我一种被酸灼伤一样的感觉!每次碰到我裸 露的神经末梢都造成一阵新的剧痛! 啊!我在铁链下扭曲、跳动、摇动、摇摆。但时间不长。最后它找了个休息的 地方。因为是新生的,所以容易疲劳。我认为它在我立即打结的肠内安顿了下来, 给我造成极大的痛苦,使我大叫,只求一死!然后它把钩子撤回去,睡觉了。 剧痛一会儿就消失了。速度之快使得感觉本身都成了一种痛苦。然后,享受无 痛苦的奢侈的片刻时,我也睡着了……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被解除了所有镣铐和铁链,蜷缩在地上。痛苦消失了。尽管 我想关押自己的牢房一定会一片黑暗,但我发现自己像在最明亮的白天一样看得清 清楚楚。开始我不明白其中的原因;徒劳地寻找着光线进来的洞口,试图爬上凹凸 不平的墙壁搜寻某个隐藏的窗口或其他出口。结果失败了。 此前——在我逃跑的企图失败后,我面对着关押在同一阴暗牢房的其他人,或 者说面对着他们所变成的东西。 首先是按法瑟安排的样子(或者说我是这么想)缩成一团的阿弗斯老人。我走 到他身旁,观察他破烂粗糙的衬衫碎片裹着的灰肉和枯萎的胸膛。把手放在他身上, 想发现生命的温暖或心脏勉强的跳动——我觉得自己看到了他瘦骨嶙峋的胸部有某 种颤动。 我一把手放在这个吉普赛人身上,他就坍塌了!他全身像谷物的壳一样向内部 坍塌了,或者说踩上去像去年的树叶一样!同样化成粉末的肋骨下什么也没有。脸 在尸体雪崩般塌落时,也自由地化为灰尘;那个不可爱的古老的灰色表情也化为乌 有!最后消失的是四肢,我蜷缩在那里时他就像破裂的酒囊一样瘪了!他转瞬就成 了一堆灰尘、小块骨头碎片和旧皮革:一切仍然包裹在粗糙的本地衣服中。 我被吓得动弹不得,下颌垂着,继续瞪着阿弗斯目前的样子。记得像蠕虫一样 的手指从法瑟的手中伸出,进入阿弗斯体内。这是那条蠕虫造成的吗?法瑟那个很 小的原生质部分这么尽情彻底地吃掉了阿弗斯吗?假若如此,蠕虫自己怎;么样了? 它现在在哪里? 立即有人回答我的问题:“被吃了,西伯,”对方声音低沉地回答,“给你脚 旁的泥土中挖洞的东西做美食了!”从地客的阴影中走出我的一个瓦拉几亚老战友 ——只见胸部和四肢,腿部粗短。他活着的时候名叫埃里格。 我望着他,可是他身上的任何东西我都认不出来了:像一个陌生人,身上被一 种奇怪的气氛包围着。也许又不是那么奇怪,因为我觉得自己熟悉这种气氛——就 是费伦茨在他身上的病态存在:埃里格现在是费伦茨的了! “叛徒!”我怒气冲冲地对他说,“老费伦茨救了你的命,现在你出于感激, 把生命献给了他。那我又在多少次战斗中救过你的命,埃里格?” “我早就忘了,西伯,”对方声音粗哑地回答——他的眼睛像浅碟一样镶嵌在 瘦削和凹陷的脸上,“你知道我永远不愿背叛就够了。” “什么?你是说你仍然愿意为我效劳?”我尖刻地笑了,“但是我能闻出你身 上的费伦茨成分!或者说也许你不情愿与我作对,是不是?”我更加刻薄地说, “费伦茨救你的命,除了让你为他服务外,还有什么原因?” “他没有向你解释什么?”埃里格又向我身边走近一点,“他救我的命并不是 为了他自己。在他离开这里以后,我必须竭尽所能伺候你。” “费伦茨疯了!”我谩骂道,“他骗了你,还看不出来吗?你忘了我们来这里 的原因吗?我们是来杀他的!看看你自己:瘦削、茫然,像个小不点儿。你这副样 子怎么伺候我?” 埃里格走得离我更近了。他几乎空洞的大眼睛一眨也不眨。脸上和颈上的神经 好像人在绳子上一样跳动和抽搐。“弱小?你误解了费伦茨的能力,西伯。他放入 我体内的东西愈合了我的骨肉,使我强壮了。我能像任何时候一样很好地伺候你, 放心吧。不信可以试试。” 我皱着眉头,带着惊讶的神情摇摇头。他有些话说得有道理,对于平静我愤怒 的思想起了一点作用。“按理现在你应该已经死了。”我同意他的话,“对,你的 骨头破碎了,肉撕裂了。你是说费伦茨真有这种能力?我现在记起来了,他说你康 复后会做他的仆人。是他的仆人,明白了吗?那为什么你还站在这里,对我说我仍 然是你的主人和指挥者?” “他具备多种能力,西伯,”他回答我,“事实上,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也是 他的仆人。他是个吸血鬼,我也勉强算个吸血鬼。你也是……” “我?”我暴怒了,“我能主宰自己!他确实对我下了手:把他身上肯定有毒 的东西注入我体内,可是我依然是以前的我。埃里格,我过去的朋友和追随者,可 能已经屈服,但我仍然是瓦拉几亚人西伯!” 埃里格摸了一下我的肘部,我却缩了回来。“我的变化非常大,”他说,“费 伦茨的肉和我的肉相混合,愈合我的伤口,变化就更快了。我破碎的身体用他的肉 修补好了,正如他让我骨肉愈合一样,他也让我与他连成一体。不错,我要听他的 吩咐;他出于仁慈之心,只要求我和你呆在一起。” 他带着悲哀说话时,我在地牢四处走动,寻找逃跑的出路,甚至想攀墙逃走。 “光,”我喃喃自语,“是从哪里来的?如果它能进来,我就能找到出路。” “没有光,西伯,”埃里格还是那么悲哀地说。他一直跟着我,“这是费伦茨 魔法的证明。因为我们属于他,我们也有他所具备的能力。这里漆黑一片。像你想 象中的蝙蝠或费伦茨本人一样,你现在处于夜色之中。而且,你身份特别:身上带 有他的卵,会变得和费伦茨一样伟大,或比费伦茨更伟大。你是吸血鬼!” “我就是我自己!”我怒气冲冲地扼住埃里格的喉咙。 我把他拉近身边时,第一次注意到他眼中的黄光。这只能是动物的眼睛。如果 他说实话,我的眼睛肯定也像动物的。埃里格不想拒绝我;我对他施加更大的压力 时,他跪下了。“既然那样,”我叫道,“你为何不还击?向我显示一下你神奇的 能力!你说过我应该试试你,我就照你说的去做。你会死,埃里格。还有你的新主 人,只要他把自己的狗鼻子探进这个地牢!至少我还没忘记自己来这里的目的。” 我抓起把自己绑在墙上的一节铁链,绕在他脖子上。他哽噎了,快窒息了,舌 头吐了出来,但仍然不反抗。“没用,西伯,”我把铁链松了松;他直喘气。“一 切都没用。让我哽噎、窒息,折断我的背,我都能恢复。你杀不了我。你无法杀死 我!只有费伦茨能做到。这是个美丽的玩笑,对吗?我们来这里就是为了杀他!” 我把他拉到一旁,跑到巨大的橡木门边,怒火中烧,捶打大门,只有回音。绝 望之中,我又转向埃里格。“这么说,”我喘息道,“你意识到了自己体内发生的 变化。当然,假如我都明白,你肯定更明白了。很好,请告诉我:为何我与以前一 样?我感觉没什么不同。难道我体内没发生什么大变化?” 埃里格擦了擦自己的喉咙,轻易站了起来。脖子上被铁链勒出了巨大的伤痕; 此外,好像我的粗暴行为并未让他遭受别的痛苦:他的眼睛还像以前一样炯炯发光, 声音也像以前一样悲哀。“如你所说,”他回答我,“我体内的变化己经完成,正 如铁在炉中炼成了一样。费伦茨的肉已经控制了我,让我顺从它的意志,正如铁在 火中因加热而弯曲。你的情况不同——你更柔软一些。吸血鬼的种子在你体内成长: 植入你的头脑、心脏和血液之中。你好像一张皮肤里裹着的两种生物,但它们会在 你体内慢慢相混,融合成一个。” 这是法瑟告诉我的。我斜倚在潮湿的墙上。“然后我的命运就不能自主了。” 我哼了一声。 “对,西伯,对!”埃里格现在很着急,“嗨,既然死亡已经不构成任何恐惧 了,你就能万世永存!你有机会比在你之前的人都强大!对命运而言,这意味着什 么?” 我摇头:“听命于费伦茨而又很强大?你的意思肯定是无能为力!因为如果我 要做他的仆人,又怎能自主呢?不,不可能。我还能自主时,得想个办法。”我捅 了一下自己的胸部,做了一个鬼脸。我体内的那个东西过多久就会控制我?在寄生 的东西战胜寄主之前,我有多少时间可以自由支配? 我缓慢、悲伤地思考。 他摇头:“你老是找麻烦,”他说,“这是费伦茨告诉我的。他说那是因为你 狂野执拗。你会自主,西伯!事情是这样:你体内的东西没有你,就无法生存,而 没有它,你也无法生存。以前你是个普通人,有一般人的弱点和微不足道的热情, 现在你将——” “住嘴!”我喝道。我的记忆突然在头脑中耳语有关魔鬼的事情。“他告诉我…… 他说……他没有性别!”他说过,“吸血鬼没有这样的性别之分。你却说我有‘微 不足道的热情’?” “作为一个吸血鬼,”埃里格无疑在按照费伦茨的吩咐耐心劝说,“你会拥有 寄主的性别——你就是那个寄主!你也会有自己的嗜好、巨大的力量和精明等一切 热情,不过比原来增加了许多倍!想象一下与敌人斗智,在战场上无比强大,或在 床上不知疲倦!” 我内心开始发怒。啊!我能肯定它们属于我吗?完全是我的吗?“可是,那— —就——不——是——我——了!”我一字一顿表示强调,把紧握的拳头对着石墙 反复猛打,直到鲜血从裂开的指关节涌出。 “一定是你,”他走近了,瞪着我血淋淋的手,舔着嘴唇重复道,“哦,就是 热血。你体内的吸血鬼很快就会让它们愈合。不过,这会儿让我来处理。”他拿着 我的手,想舔咸血。 我把他推开。“留着你的吸血鬼舌头自己用吧!”我喊道。 我突然吓得毛骨悚然,也许是生平第一次开始真正明白他变成了什么东西和自 己正在变成什么东西。我看到了他脸上完全不自然的嗜欲神情,突然记起过去我们 三个人…… 我环视地牢四周,不放过任何角落和结了蛛网的阴暗之处,用已经变化了的眼 睛深入即使是最暗的地方。每个地方都看过了,但仍未发现我要寻找的东西。然后 又转向埃里格。他看到我的表情,开始躲避我。“埃里格,”我紧跟着他说,“请 告诉我——肢体受了重伤的可怜的瓦西里怎么样了?请问,我以前的同伴——瘦削 而富进攻性的瓦西里的尸体在哪里?” 埃里格走到一个角落里时,被绊了一下,打了一个趔趄,倒在一小堆几乎发白 的剥皮人骨中。 我过了好久才问:“瓦西里?” 埃里格点头,像地上爬行的螃蟹一样疾速避开我。“费伦茨还没给我们提供食 物!”他为自己找了一个借口。 我垂头弯腰,带着厌恶的表情走开了。埃里格赶忙站起来,小心地跟着我。 “离我远点,”我充满仇恨地低声警告他,“你为什么不砸碎骨头吸取其中的骨髓?” “啊,不!”埃里格好像在向一个小孩解释,“费伦茨让我留着瓦西里的骨头 给……给在阿弗斯老人身上长出来并将他消耗掉的地下挖掘者吃。万籁俱寂时—— 我们睡着时……,它会出来吃骨头。” “睡着?”我对他厉声吼叫,“你认为我会和你同睡在这个牢房?” 他低头弯腰走了。“啊,西伯,你现在骄傲得很。我过去也很骄傲。听人说骄 兵必败。你失败的时候还未来临。我不会伤害你。即使我敢,假如我极其饥饿…… 不过我不敢。不然的话,费伦茨会把我切成碎片,用火逐片烧掉。他是那么威胁我 的。而且,我爱你如兄。” “像你爱瓦西里一样?”我对他绷着脸;他透过驼曲的肩注视着我,无言以对。 “让我静一静,”然后我开始吼叫,“我有许多事情需要思考。” 我走到一个角落,埃里格走到另一个角落。我们默坐着。 几个小时过去了。最后我睡着了。在梦中——也许是上天仁慈,大部分事情都 忘了——我好像听到了奇怪的滑行声和吮吸声。还有一阵清脆的“嘎吱”咀嚼声。 我醒来时,瓦西里的骨头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