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星期三,晚上11:45——离午夜还有十五分钟,英格兰东北岸的哈特尔普尔。 毛毛细雨使空荡荡的大街上的柏油马路黑得发亮。半个小时前沿海岸到煤矿村镇的 最后一班车已经开走了;酒馆和电影院也都关了门;灰猫在巷子里四处溜动,街上 最后剩的几个人也向家里走去,这是个不适于外出的夜。 但是在城里的某一座大房子里却正进行着一些悄无声息的活动。阁楼的平台上, 布兰达·基奥刚刚喂完儿子,把他放下睡觉,然后准备自己就寝。到现在为止一楼 平台还是空荡荡的,达西·克拉克和盖伊·罗伯茨坐在靠近黑暗的地方,罗伯茨打 着瞌睡,克拉克正紧张地听着这座老房子的木板吱嘎作响的声音。楼下的地下室中 住着两个永久“居民”,两个特殊部门来的人,正玩纸牌,一旁一个身穿制服的警 察一边冲咖啡,一边看他们玩牌;在门厅里,另一个穿制服的警官坐在门口一个很 不舒服的木椅上守夜,抽着一支微湿的劣质香烟,已经是第十次怀疑自己到底在干 什么。 对特殊部门的人来说,这是驾轻就熟的业务了:他们在这儿是为了保护阁楼上 住着的女人孩子。她根本不知道,他们不仅仅是她的好邻居,更是她的看守人,也 是小哈里的。他们已经照顾她大半年了,在整个这段时间里甚至没人对她眨过眼睛; 所有安全工作中,他们的工资肯定是最容易赚而且是最高的!至于那两个穿制服的: 他们已经是超时工作了,被中途派来执行“特殊”任务。他们本应该十点就回家了, 但看起来那个该死的疯子似乎流浪在外,而楼上的女孩被认为是他的一个目标。这 是他们被告知的全部内容,全部都令人难以捉摸。 另一方面,在上面一层楼,克拉克和罗伯茨十分清楚自己为什么在这儿——也 知道自己要对付什么东西。罗伯茨轻轻地哼了一声,把头靠在卧室有窗帘的窗子上。 他打着呼噜,微微伸了下懒腰,没一会儿又开始打起瞌睡来。克拉克没有恶意地向 他皱了皱眉,竖起了自己的衣领,搓着手取暖。房间里潮湿而阴冷。 克拉克本来想打开灯,但是没敢;这层楼应该是空的,并且必须看上去是空的。 没有炉火,没有灯光,活动越少越好。一个电热水壶和一罐速溶咖啡是他们享受的 全部奢侈品。哦,比这还多一点。当天早些时候罗伯茨收到的喷火器,还有两个人 的弩也算是他们的享受品了。 克拉克拿起弩看了看:它已经上了弦,并上了保险——多么渴望看到它钉在尤 连·博德斯库黑色的心脏上。他又皱了皱眉,放下武器,然后点燃了他仅有的几支 烟中的一根,深深地吸了一口。感到很疲倦,很难受,而且十分紧张。那也许是预 料之中的,但在他感到自己的血液中至少有了百分之七十五的纯咖啡之前,他一直 将其归结为自己的咖啡越喝越浓了。凌晨时他就来这里了,但到目前为止,一切安 然无恙。至少他可以对这一点心存感激…… 下楼来到门口的大厅,大卫·科林斯警官轻轻地打开起居室的门,向里看了看。 “站在这儿等我,乔。”他对同事说,“我去吸口新鲜空气,五分钟就回来。我去 路上伸伸胳膊。” 乔又瞥了一眼他们这场游戏中这位特殊部门的人,站了起来,扣上夹克衫,拿 过头盔,跟着他的朋友走到大厅,然后打开门,让他到了大街上。“吸口新鲜空气?” 乔在他身后喊道,“你一定在开玩笑,这儿看样子要起雾。” 乔·贝克看着他的同事沿着外面的路大步走了,自己回到屋里,关上了门。按 理说,他应该锁上它。但他觉得把这个不锈钢小插销插到头就可以了。他坐在一张 堆着乱七八糟信件和旧报纸的备用小桌旁——桌上还有一听烟草和一些的纸!乔咧 嘴一笑,给自己卷了一支“免费”香烟。刚把这支烟吸完,就听到了门口的脚步声 和一下轻轻的敲门声。 他站起来,拨下插锁,打开门,向外看了看。他的同事背对着门站着,一边搓 手,一边向马路四处张望。他身上的雨衣和头盔挂了一层薄薄的水雾,闪着黑色的 光。乔把烟头扔进夜幕里,说道:“这可是个很长的——”。 但他只说了这几个字。一瞬间,站在门口的人突然转过身,用一双像铁铐一样 大而有力的手紧紧抓住了他——乔看了一眼头盔下的脸,发现这根本不是大卫·科 林斯!这根本就不是人! 这是乔最后一刻的思想。尤连·博德斯库毫不费力地扳过乔的头,把他的锋利 异常的牙齿刺入他的喉咙。这些牙齿像捕兽器一样合在一起,割断了汩汩冒血的颈 静脉。乔的喉咙被割开,脖子被折断,立刻死了。 尤连把他放在地板上,转身关上了朝街的几他轻轻的把门闩推到底;这该足够 了。一切在几秒钟内就完成了。这是一起非常高效的谋杀。他向一层楼的房门低声 咆哮,嘴角还残留着鲜血。他把自己吸血鬼的触觉伸了出去,伸到了关着的门后。 有两个人在那里,紧紧地挨在一起,正忙于他们所做的事情,对自己的危险毫无知 觉。但不用多久他们就会意识到。 尤连打开门,毫不停留地大步跨进房间。他看到了那些坐在牌桌旁的特殊部门 的官员们。他们微笑着抬起头看了看他,看了看他的头盔和雨衣,又毫不在意地回 到了他们的游戏中——突然他们抬头又看了一眼!但已经太晚了。尤连已经进了门, 走上前伸出像爪子一样的手抓起一只已装上消声器的军用自动步枪。虽然他更愿意 用自己的方式杀死他们,但他想现在这种方法也一样很好。这些官员们大气不敢喘, 几乎快瘫倒了。尤连向他们近距离开枪,把弹匣中近一半子弹都倾泻到了这些蜷缩 的、颤抖的身体上。 达西·克拉克半梦半醒,可能已经睡着一会儿了,但后来什么事惊醒了他。他 抬起头,立刻全身警惕起来。楼下大厅里有东西?关门?楼梯上有鬼鬼祟祟的脚步 声?什么都有可能。但这已经过了多久了——几秒钟还是几分钟之前? 电话铃响了起来,他像木头一样僵直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手伸向电话,心怦 怦直跳,但盖伊·罗伯茨的手先抓住了它。“我比你早醒一会儿,”罗伯茨在黑暗 中哑着嗓子喃喃地说,“达西,我觉得出事了!” 他把听筒贴在耳朵上说:“找罗伯茨吗?” 克拉克只能从电话里听到一个很细小的声音,但听不清说了什么内容。但他看 到罗伯茨十分震惊,嘴里嘶嘶地吸着气。 “天啊!”罗伯茨亢奋起来,砰地一声把电话挂上,颤抖着站了起来。“是雷 亚德,”他心有余悸地说,“他又发现那个杂种了——猜他在哪儿!” 克拉克根本不必去猜,他的“才能”已经告诉了他。“它”告诉他赶快离开这 座房子,甚至把他向门外推去。突然,他的直觉知道了楼梯平台上有危险,危险正 朝着窗户方向的达西冲去。 克拉克明白要发生什么事情了。他抓起了弩,强迫自己跟着罗伯茨巨大的身躯 来到屋子门口。他要和他战斗。 在屋外一楼的平台上,尤连已经感到了屋子里有可恶的特工。他知道他们是谁, 有多危险。一台破旧的竖钢琴立在破损的脚轮上,背对着楼梯顶部的扶手。它肯定 有五分之一吨重,但对吸血鬼来说绝不是一障碍。他抓起它,哼了一声,把它整个 拖到了门前。钢琴的脚轮折断了,掉了下来,滚了出去,脚轮套割开了地毯。最终, 尤连把钢琴放在自己满意的地方。 他刚做完这件事,罗伯茨已经站在门的另一侧并试图推开门了。“狗屎!”罗 伯茨咆哮着,“肯定是他,我们中了他的圈套了,达西。门是向外打开的,帮我一 把。” 他们一起用肩顶门,突然听到钢琴裂开的琴腿在满是划痕的地板上发出一声尖 叫,门终于露出了一条缝。罗伯茨把一只胳膊挤过去,伸到黑暗中,用力抓住钢琴 的顶部,争取把自己拉上去,身后拖着弩,克拉克从后面推他。 “楼下那些白痴到底上哪儿去了?”罗伯茨喘着气说。 “看在上帝的份上,快点!”克拉克敦促他说,“他马上就会上楼来了……” 但他没有,楼梯平台上的灯亮了。 罗伯茨刚抬眼,就看到尤连·博德斯库可怕的脸,他的双眼像发光的鹅卵石一 样突了出来。这个吸血鬼从惊呆的罗伯茨手中抢过弩,把武器掉转过来,把箭直接 射向钢琴后的门缝里。吸血鬼凝结着血块的喉咙汩汩地响着,开始一下下猛击罗伯 茨的头。弩的弓弦在他强有力的舞动中嗡嗡作响。 罗伯茨大叫了一声——高亢的刺耳的叫声——在他被尤连杀死、一切陷入沉寂 之前。这个吸血鬼一次又一次连续击打他,直到他的头像生的红浆果一样,脑浆滴 在钢琴琴键上,才住了手。 克拉克在房间里听到了弩箭破空的声音,箭擦着他身旁飞过。他透过门缝向外 看去——灯光半遮着,看到这个噩梦一般的东西对罗伯茨下的毒手。他惊恐万分, 浑身麻木。尽管他试图用手中的武器向尤连射击,但一转眼尤连已经把罗伯茨的尸 体扔进了房间,压在了他身上,并用力用钢琴又一次堵住了门。这时,克拉克停顿 了下来:他不能通过战斗来解决他,而且他的直觉也不让他这样做。相反,他扔掉 了弩,蹒跚地走回套间,找到一个窗户,看着外面的街道。 他的思绪不再连贯一致;他想做的一切就是逃出去,越快、越远越好。 在顶楼的房间里,布兰达·基奥刚刚睡下二十分钟,一声尖叫——一声像受折 磨的动物的尖叫——把她从睡梦中惊醒,使她滚下了床。起初她以为是哈里,接着 她听到楼下传来扭打声和沉重的关门声。楼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有点摇晃地走到门口,打开门,身体探出去,希望再听到一点声音。但一切 都变得沉寂了,小楼梯的平台一片黑暗——黑暗突然向她冲来,把她撞回到房间里! 现在尤连又要复仇了,狼一样的眼睛死盯着躺在地板上的女孩,嘶哑的咆哮声中充 满了得意。 布兰达看到了尤连,以为自己一定是在做噩梦。一定是,像这种东西绝不可能 在任何理智的活人世界存在、呼吸和活动。 这个怪物现在或者曾经是人;他直立行走,虽然身体前倾。他的胳膊……很长! 胳膊尽头是一双巨大的、像爪子一样的、长着长指甲的手。他的脸简直让人难以置 信——它更像是一张狼脸,没有毛发,一些地方的畸形也使他像一只蝙蝠。他的耳 朵十分长,平平地贴在脑袋两边,比他向后倾斜的、拉长的头盖骨伸得还要高。他 的鼻子,不,是他的吻,卷曲着,布满褶皱,两个鼻洞又深又大。皮肤上布满了鳞 片,黄色的眼珠、鲜红色的瞳孔深深地陷进眼窝里。还有他的下巴!他的牙齿! 尤连·博德斯库是吸血鬼,他也从不试图掩饰这一点。吸血鬼的精华已在他体 内找到了最好的容身之所,就像酵母装在了效力很强的酿酒器皿里一样,在他体内 发挥着作用。他的体力、能力都处于巅峰,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他做的每一件事 都不会留下任何可以明确证明他是作案者的痕迹。当然,超感知觉情报部门知道这 一点,但法庭永远也不会被他们说服的。尤连发现超感知觉情报部门远非万能。实 际上,它毫无能力。它的成员都是人类,而且十分胆小。他将一个一个猎获他们, 直到彻底摧毁这个组织。他甚至给自己定了一个目标:一个月之内让他们永远消失! 但首先是这个女人的孩子,这个生命是唯一一个和他拥有同样力量的人——他 无助的对手。 尤连向那个女孩蜷缩的地方掠了过去,用野兽般的爪子抓住她的头发,把她半 拖起来。“在哪里?”他泪泪的声音问道,“孩子——在哪里?” 布兰达吃惊地张开了嘴。哈里?这个怪物想要哈里?她的眼睛睁大了,向孩子 的小房间下意识地扫了一眼——这个吸血鬼的眼睛随着她的一瞥亮了起来。“不!” 她叫起来,发出从未见过的一声极度恐惧的尖叫。 尤连松开手,布兰达的头重重地摔在擦亮的地板上,立刻失去了知觉。尤连跨 过她,向那个小房间开着的门大步走去。 在屋子中层的一个房间里,达西·克拉克正在黑暗中试图打开一个似乎塞住了 的旧式窗户。他突然感到恐惧感正从体内慢慢消逝;如果不是恐惧,那一定是他逃 跑的冲动。他的特殊才能的要求正在衰退,这意味着危险正在退去。但如何退?尤 连·博德斯库还在屋子里,不是吗?神智清醒后,克拉克的身体不再颤抖了,找到 开关,开了灯。肾上腺素涌入到他的体内,使他为之一振。现在他可以再次集中目 光观察了。他看到了固定窗户的几个塞子,毫不费力地把它们拔了下来,窗户沿着 窗槽滑了上去,克拉克深深地松了一口气。至少他现在有一个紧急出口了。从窗口 向外望去,看了看午夜的街道——愣住了。 起初,他不相信自己眼睛所看到的一切,然后恐惧地屏住了呼吸,感到肩膀和 后背开始起鸡皮疙瘩。屋外的路上挤满了人,一队一队静静的人正慢慢聚集在一起。 他们跨过墓地的门,越过墓地前面的墙,穿过马路聚集在屋前。一切都处于沉寂之 中。队伍中有男人,女人,还有孩子。比这些景象更可怕的是这些人的沉寂,他们 就像他们刚刚离开的墓地那样静默。 他们的臭气透过夜晚潮湿的空气刺进了克拉克的鼻子里,这是一股无法抵抗、 使人胃部痉挛的高度腐烂、腐蚀、腐化的尸体的恶臭。克拉克眼睛睁得大大的,盯 着他们。他们身穿寿衣,一些刚刚死去,另一些……另一些已死了很长时间了。他 们跳过墓地的墙,挤出墓地的门,拖着脚穿过马路。现在,他们中的一个正在敲屋 子的门,寻找入口。 克拉克可能认为自己疯了。但他深深地记得:哈里·基奥是一个通灵术者。他 知道基奥的历史:那是一个可以与死人谈话、被死人尊敬甚至爱戴的人。而且,当 基奥需要那些死尸的时候,可以把他们唤醒。难道他现在不需要他们吗?原因就在 于此。这是哈里干的——唯一可能的答案。 门口的“人群”开始抬起他们灰色的腐头。他们看到了克拉克,向他挥手,并 指了指门,他们要他把他们放进去——克拉克已知道其中的原因。“可能我真的疯 了,”他想,他穿过房间跑到门口。“现在已经过了午夜了,屋里有一个吸血鬼, 而我却要下楼把一群死人放进来!” 但门仍然像以前一样一动不动,钢琴在门外的楼梯平台上楔住了门。克拉克用 肩膀顶门,顶到觉得胸口要炸裂了为止。门慢慢开了,每次打开一英寸。他根本不 可能有这么大的力量…… ……但是盖伊·罗伯茨有这样的力量。 克拉克不知道他的朋友已经站了起来,直到看到他站在自己身边,帮他推开了 门才明白。罗伯茨的脑袋像深红色的果冻,耷拉在肩膀上,破碎的头盖骨露了出来 ——坚持不懈地向前推去,体内充满了来自墓地的力量。 然后克拉克昏过去了…… 两个哈里透过婴儿的眼睛看到了尤连·博德斯库那张恐怖的脸。尤连蹲伏在婴 儿床前,恶意的目光把他的图谋暴露无遗。 “结束了!”哈里·基奥想。都结束了,一切就这样结束了。 “不,”另一个异己的声音在他头脑深处说。“不,没有结束。通过你我学到 了我必须学的东西。在那方面,我已不再需要你了。但我仍然需要你作我的父亲。 走吧,救救你自己。” 此时一定是婴儿第一次对他说话,尽管没有时间再询问其中的过程和原因。哈 里感到孩子对自己的束缚像断开的链子一样从他身上掉下来,使他又无拘无束了, 可以自由运用无形意念,充分利用梅比乌斯体①来保护自己的安全。此时此刻,他 本可以走,留下他的儿子面对这一切。他本来可以走,——但他没有! ①源于梅比乌斯带,即将一条纸带扭曲一下贴在一起,形成一个统一连续体, 可从纸的正面直接到背面。——译者注 博德斯库张开了血盆大口,蛇一样的舌头在尖利的牙齿后扑动着。 “快走!”小哈里又一次更急促地催道。 “你是我的孩子!”哈里哭喊道,“妈的,我不能走!我不能这样丢下你!” “这样丢下我?”这婴儿似乎没明白他的意思。但接着他懂了,说道:“你以 为我会呆在这儿?” 吸血鬼的爪子正伸进这孩子的床里。 尤连现在才看到小哈里是……不只是个孩子。没错,哈里·基奥在他体内,但 还不只如此。这小男孩看着他,用那双大大的、泪汪汪的、天真的眼睛目不转睛地 看着他——而且全无惧色。或许这双眼是无辜的?自从离开哈克利庄园以来,尤连 第一次感到害怕。他后退了一点儿,稳了稳心神。他到这儿不就是为了这个小孩吗? 最好快点把他干掉。他又一次向孩子走去。 小哈里来回转着他的小圆脑袋,要找一扇梅比乌斯门,他的旁边就有一扇,在 枕头上方漂浮着。这门一直都在他的基因里,很容易进入,这是他的本能。他对自 己意念的控制强得可怕,但对身体的控制就差得多。可他还是游刃有余。绷紧幼嫩 的肌肉,把自己卷上去,翻进了梅比乌斯门。吸血鬼的尖牙利爪在空中扑了个空! 尤连立刻抽身退出小屋,好像这屋突然着了火。他愣了一下,然后跳上屋顶, 把顶篷撕成碎片。什么也没有!那孩子竟然消失了!一定是哈里·基奥的诡计,是 通灵的魔力。 “不是我,尤连,”哈里在他背后轻声道,“这次不是。他这么做都是为自己。 他的本事还不止如此。” 尤连急忙转身,看见在闪烁的蓝霓虹的交织中,映出了哈里的外形,威胁着向 他走来。他扑过去,却发现什么也没抓着,而是穿过了这个幻影。“什么东西?” 他咯咯地叫道,“是谁?” 哈里又出现在他身后。“你完蛋了,尤连。”他很满足地接着说道,“不管你 创造了什么邪恶,我们都能毁灭它;我们不能使被你杀死的人复生,但我们可以给 他们中的一些人复仇的机会。” “我们?”吸血鬼绕着嘴里的蛇舌说,他的话像酸液一样嘶嘶冒出:“这儿没 有‘我们’,只有你。如果你想这样永远耗下去,我就……” “你没有永远,”哈里摇头道,“实际上,你连逃跑的时间都没有!” 一种轻轻的但一致的脚步拖拉声在平台和楼梯上响起。一些未知体,不,很多 未知体正走进公寓。尤连急忙走出小卧室来到大厅猛地停下来。布兰达·基奥已经 不在他扔下她的地方了,但尤连几乎没注意到这一点。 基奥的幻影在空中悬浮着,跟在吸血鬼的后面观看这场生死斗。 一个喉咙被撕开的警察领着他们。他们拖着缓慢而蹒跚的步履走来,但却目的 明确,“尤连,你可以杀死活人,”哈里对着惊愕的吸血鬼说:“但杀不了死人。” “你……”尤连又转身道,“是你把他们召来的!” “不,”哈里摇头,“是我儿子把他们召来的。他肯定和他们谈了很长时间。 他们已经喜欢上我儿子,就像他们喜欢我那样。” “不!”博德斯库向窗户冲去,发现窗户已经旧得打不开。这群死人中有一个 摇摇晃晃地跟着他。每走一步身上的蛆就震落下来。他的骷髅手里拿着达西·克拉 克的弩。其他死人拿着从墓地栅栏上拆下的狭板。被激活的腐尸,就像裂疖流出的 脓一样,涌进屋里。 “一切都结束了,尤连。”哈里说。 博德斯库转向他们,显出一副不甘心的怒容。不,还没结束。他们除了是一个 鬼影加上一群死家伙,又能怎么样?“基奥,你这个鬼杂种!”他大叫,“你以为 只有你会法术吗?” 他蹲下来,展开双肩,露出可怕的表情。他脖子上的肉像有生命似的抖动着, 脖子伸长了。他可怕的头现在变得像某种远古的翼手龙的头。他的身体在变薄、变 宽,似乎要振翅高飞,直到他的衣服再也容不下,碎成许多布片为止。他伸出两只 胳膊,把它们变长后,做出一个渎神的十字姿势,然后这双胳膊长成像身体两侧的 翅膀,比法瑟·费伦茨曾拥有的法力还要应用自如、流畅许多。他彻底重塑了自己 吸血鬼的肉体。刚才这里还站着一个似人的生命,现在一个巨大的蝙蝠般的生物出 现在这群猎人前。 然后,尤连·博德斯库转身向薄窗格的宽大凸窗撞去。 “别让他跑了!”哈里对他们喊道,但完全没必要,因为这也不是他们的本意。 尤连从窗户冲了出去,雨点般的玻璃渣和漆过的几块窗框掉在街头上,接着他 形成一艘空中水翼艇的样子,弯曲巨大的身体,像弯曲的风筝那样,兜住从西面吹 来的晚风,但是那个带粤的复仇者站在破窗的缺口前用武器瞄准了他。一个没有眼 睛的死人应该看不见,但在他们奇异的虚幻境界中,这些行尸拥有他们生前所有的 一切感觉。而这一位生前是位神射手。 他一箭射中尤连的脊椎——橡皮似的后背中间。“心脏,”哈里警告道,“你 应该射他的心脏。”但最终结果是一样的。 尤连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大叫起来,沙哑的叫声响彻云霄。一阵巨痛使他身体扭 曲,失去控制,像跛鸟一样跌向墓地。他试图继续飞行,但那一箭使他脊椎严重割 裂,需要时间治疗,现在已经没工夫了。尤连掉进了墓地里潮湿的灌木丛中。那些 蹒跚的死人立刻掉转方向,列队走出阁楼,拖着脚步追击。 他们走下楼梯,一些行尸身上的腐肉从骨头上脱落,另一些人身上的许多肉零 碎掉下来,但他们都自愿跟着。哈里跟所有这些死人朋友在一起,哦——多久以前? ——当他住在这儿的时候,他甚至还没跟这些新朋友说过话。 当中有两个年轻的警察,他们俩再也不能回家去见自己的妻子了。其中还有两 个来自特别部门,衣服上的子弹孔就像绽开的血花。有一个胖子叫盖伊·罗伯茨, 他的头没了,但心脏还在正位。罗伯茨来哈特尔普尔干事,料想这工作现在也完成 了。 他们下了楼梯,出门穿过马路走进墓地。有很多掉队的没有穿过马路到公寓来, 因为他们不具备这样做的条件。但当尤连掉下来时,他们已经围成圈,拿着狭板向 他走近,用他们身上无声的腐臭吓他。 “击穿心脏!”哈里走过来说道。 “见鬼,哈里,他总在动!”他们中一个辩解道,“他的皮肤像橡胶,这些狭 板太钝了。” “这个可能管用。”另一个刚死不久的行尸走上前。这是警察大卫·科林斯。 他走路总是歪着身子,因为他的背让尤连在这条路上不到一百码的小巷里打断了。 他手里拿着墓地管理员因为放在草丛里而有点生锈的镰刀。 “这样才对。”哈里不顾尤连沙哑的尖叫点头道,“木桩、长剑和烈火①。” ①西方传说,必须把吸血鬼的心脏钉穿,砍下头,将他焚化,才能防止吸血鬼 重生。——译者注 “我找到最后一样了。”没有头的盖伊·罗伯茨,拖着重罐和软管——一支军 用火焰喷射器跌跌撞撞地走上前来。如果尤连先叫出来的话,他就会干得更起劲。 这些死人没有留意他。他们堆在尤连身上,把他压倒,即使是尤连·博德斯库此时 也害怕了。在极度恐慌中,他又变回了人形。这下他可错了,因为他们能更容易地 找到他的心脏。他们中有人拿一块残破的墓碑当锤子,最后把一块狭板打了进去。 尤连就像被钉住的某种丑蝴蝶,扭曲着,尖叫着,但现在行刑已经差不多结束了。 大卫·科林斯一直在看着,最后叹气道:“一个小时前我还是个警察,现在看 来我要做个刽子手了。” “大卫,这是大家的一致裁决。”哈里提醒他。 像绰号叫“凶残收割机”的那个家伙一样,大卫·科林斯走上前,尽可能干净 利落地把尤连凶恶的头斩下来,尽管他必须多砍一两次。之后轮到盖伊·罗伯茨。 他用呼啸、起泡、净化的熊熊烈火向已经沉寂的吸血鬼喷去,直到把他烧得几乎尸 骨无存,直到罐子空了才停。之后这些死人们都散了,回到他们裂开的坟墓里。现 在是哈里继续前行的时候了。风已吹走了尤连的雾,也吹走了腐烂的恶臭,星星又 在夜空中闪烁。哈里这里的任务完成了。但其它地方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去做。 他一一谢过死者,找到一扇梅比乌斯门…… 哈里现在几乎习惯了梅比乌斯体,但他觉得大多数人类头脑会觉得它难以忍受, 因为在空间——时间里的梅比乌斯带分不出时间和地点。但一个有着适当的方程式 和合适头脑的人,能用它去任何地方和每个时间点。当然,在这之前,他需要克服 对黑暗的恐惧。 因为在实体世界有不同程度的黑暗;大自然像厌恶真空一样,似乎厌恶所有的 黑暗,而无形的梅比乌斯体由黑暗构成,这是它的所有成分。在梅比乌斯门之外就 是太古黑暗,存在于物质世界开始之前。 哈里或许处在一个黑洞的核心,不过黑洞有巨大的引力,而这里却没有。它没 有引力,因为它没有质量。它跟思维一样无形,也和思维一样是一种力量。当它排 斥像它眼中的一粒沙子一样的哈里的存在时,有力量。他是梅比乌斯体不让进入的 一个异体。 至少,它过去是这样。但这次哈里觉得不一样了。 起初,他觉得总有无形之力在推着他,试图把他逐出虚幻,让他进入真实世界 中。他从不敢让这一切发生,除非他希望在某时或某地发生,否则他可能会出现在 自己绝对呆不住的时间或地点。但现在他觉得这些相同的力量集中了一些,甚至挤 在一起容纳他。在哈里自由的精神意识里,他相信自己知道原因。直觉告诉他这是 他的——是的,他的变质! 从真实到虚幻,从血肉之躯到一个无形的意识,从一个活人到——一个幽灵? 哈里一直拒绝接受这个前提——事实上他死了。但现在他开始害怕可能的确如此。 这不是解释了为什么那些死人这么喜欢他?他正是他们中的一员? 他愤怒地否定这个想法,跟自己生气。不,因为那些死人以前在他还是个有血 有肉的人的时候就很爱他,而这个想法也激怒了他,“我还是一个活人!”他对自 己说,但却底气不足。既然他已这么想了,这隐约的变质感已经在他心里生根发芽。 在不到一年前,他还和奥古斯特·菲迪南·梅比乌斯争论过是否在有形和无形 的世界之间存在可能的联系。埋在莱比锡公墓里的梅比乌斯坚持认为这两个是截然 分开的,用任何方法都不可能把一个叠加于另一个之上。它们可能偶尔互相碰上, 这时两边都会有反应——如有形世界的“幽灵”或“通灵”——但它们绝不可能重 叠,也绝不可能同时运动。 就好像从一个跳到另一个,再跳回来…… 但哈里已经是异型,运用梅比乌斯体往来如常不受任何限制,或者这可能是证 明规则存在的例外? 无论如何,当他有形——有肉体的时候,所有这一切就已经存在了。而现在? 现在这个规则可能最终断言了其本身的存在,排除异己。哈里属于这里。他不再是 有形,而是无形,所以应该呆在这儿,永远呆在这儿,在抽象的梅比乌斯体中驾着 不可想象的、科学上不可能的力量之流。可能他正在和这个地方融为一体。 字面关联的是力量流——力量场——力量线——生命线。明亮的蓝色线向前延 伸到门外的未来!哈里突然记起了什么,并纳闷它怎么可能溜进他的意识。梅比乌 斯带还不能认他,还没有。不管怎样,因为他还有未来。他难道没看到自己的未来 吗? 如果他想的话,甚至可以看一下,最终只找到一扇未来时间之门。或许这次没 这么简单。如果他穿越时间,梅比乌斯体万一承认了他怎么办?这是难以忍受的想 法:永远地飞进未来!但没必要冒险,因为哈里记得很清楚: “鲜红的生命线飘近了,飘向他自己和小哈里的蓝线。”这是尤连·博德斯库, 真的吗? “然后这婴儿的生命线突然从他父亲那儿脱离,从一个直线区间冲出来。”那 一定是他在逃避吸血鬼,自己第一次使用梅比乌斯体之时。之后——应该是那不可 能的碰撞: 那条奇怪的蓝色生命线变暗,裂开,解体,与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哈里本人的 生命线交汇。两条线似乎在什么共同引力的作用下相互靠拢,然后在氖光中砰地合 在一起,作为一根线前进。哈里短暂地感觉到存在另一个头脑渐渐减弱的回声:不 久就远去了,消失了,只剩下他的生命线独自狂奔…… 是的,他已经意识到了一个头脑中正在消逝的回音。 现在,他明确知道了必须去的地方和必须找到的人。他找到了超感知觉情报部 门在伦敦的总部,但行动不如平时熟练…… 超感知觉情报部门的总部设在顶屋,由一套独立的办公室、实验室、私人寓所 及一个公共娱乐室组成。一切都显得十分混乱。与总部的本质和其工作人员的多种 天赋不相符的是,这里十五分钟前发生了一件完全出人意料的事——事先没有任何 警告。事情没有让超感知觉情报部门的通灵术者们有一丝心灵上的察觉。它“发生” 了,让专家们像被惊动的蚁穴中的蚂蚁一样团团乱跑。 是小哈里·基奥和他母亲来了。 当所有的安全警报同时响起的时候,超感知觉情报部门才知道发生了这件事。 指示器显示闯入者在最顶层——阿勒克·凯尔的控制室。在阿勒克·凯尔坐飞机去 意大利之后,除了约翰·格里夫以外,没有人呆在那间房里。那里现在是锁着的, 所以不可能有人在里面。 当然可能是警报系统出了一个错误。但是,关于即将发生什么事情的第一个真 正暗示出现了。所有超感知觉情报部门的特工都同时意识到他们将在总部面对一个 心理巨人,是哈里·基奥吗? 最终,他们打开凯尔办公室的门,发现母亲和孩子蜷曲着躺在办公室地毯中间。 在这之前没有任何有形的东西以这种方式显示出来;无论如何没有在超感知觉情报 部门总部出现过。当基奥在这里访问凯尔的时候,他是无形的,没有实质的,只不 过是基奥这个人过去的印象。但这些人是真实而实在的,能呼吸的活人,被人用心 灵运到了这里。 这件事的原因很明显:为了躲避博德斯库。至于这件事是如何发生的,还需要 等待一段时间才能知道。母亲、孩子和超感知觉情报部门本身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 起初,大家认为布兰达·基奥只是睡着了。但当格里夫仔细地给她做了检查之 后,发现了她脑后的一个大肿块,由此猜测她可能患有脑震荡。至于这个婴儿,他 睁大了眼睛,警惕地看着四周,显得有点吃惊,而不是极度害怕,此时正躺在妈妈 放松的手臂中吮指头;他倒没有什么问题。 专家们出于职责,把这两个人抬到了工作人员的房间,放在床上,又叫来了医 生。然后超感知觉情报部门的成员们集中在手术室讨论这件事。就在这时候哈里来 了。 虽然哈里的到来出人意料,但是与其说是令人震惊,不如说是大煞风景;先前 发生的事情就已经为他的到来做好了准备。甚至可以说人们已经预料到他会来。约 翰·格里夫刚刚走上手术台把灯关小一点。正在这时,哈里出现了。他穿着一套所 有人都曾听说过,但没有几个人见过(那几个见过的人现在也不场)的衣服——一 件像全息图一样的用发光的蓝丝织成的模糊的网状物——走了进来。那种心灵的冲 击波又一次出现了,告诉所有人——他们面对着某种形而上的力量。 约翰·格里夫也感到了这种冲击波,但他是最后一个看到哈里的人,因为当时 哈里出现在格里夫后面的手术台上。这位常务勤务官听到他的这一小群听众在座位 上一齐喘气,就回过头来。 “天哪!”他摇晃了一下。 “不是,”哈里说,“只是哈里·基奥。你最近好吗?” 格里夫几乎从讲台上摔了下来,只是在最后一刻才找到平衡。他稳定了一下自 己,说道:“是的,我觉得如此。”接着,他举起手示意大家停止热烈和猜测性的 嗡嗡谈论,“发生了什么事,哈里?”他走下手术台,退了回来。 “不要怕。”哈里告诉大家,“我是你们中的一员,记得吗?” “我们没有被吓坏,”肯·雷亚德又恢复了常态,“只是谨慎而已。” “我找阿勒克·凯尔,”哈里说,“他回来了吗?” “没有。”格里夫摇了摇头,把脸转过去了一点,“他可能不会回来了。但你 的妻子和孩子都在这里,他们很好。” 哈里叹息,很明显松了一口气,这显示出了孩子对他头脑的探索程度。“太好 了,”哈里说,“我的意思是说布兰达和孩子。没有其他地方比这里更安全了……” 几个特工站了起来,并走到了高高的讲台下。格里夫疑惑地问:“难道不是你 把他们送来的吗?” 哈里摇了摇头。“那是孩子自己所为,他通过梅比乌斯体把他们母子俩都带到 这里来了。你们最好照顾他,因为他可值大钱。听着,有些事不能再等了。所以解 释就要往后拖。告诉我阿勒克的情况。” 格里夫告诉了他,雷亚德还做了些补充:“我知道他在布朗尼兹城堡,但我觉 得他可能死了。”这给哈里打击很大。那根奇怪的蓝色生命线在变暗、破碎、分解。 阿勒克·凯尔! 他明显急切地告诉他们说:“有些事你们想知道,你们也有权利知道。首先, 尤连·博德斯库死了。” 有人十分高兴,就吹口哨。雷亚德大声叫着:“主啊!真是太妙了。” 这回轮到哈里把脸转过去了。他说:“罗伯茨也死了。”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有人问道:“那达西·克拉克呢?” “就我所知,他很好。”哈里回答说,“听着,其他的事都还需要等等。现在 我必须走了,但感觉到我们还会再见的。” 他倒下去,汇成一点耀亮的蓝光,消失了…… 哈里十分清楚去布朗尼兹别墅的路,但是梅比乌斯体却和他一路斗争。它试图 把哈里留在其中。哈里保持无形的时间越长就越糟,最终陷入异维的无限黑暗中。 但现在还没有。 哈里知道阿勒克·凯尔还没有死;因为如果阿勒克死了,他就可以像与所有死 者交谈一样,放出自己的头脑和阿勒克交谈。他瑟缩地试了一下,但没有联系上, 这使他更大胆了。虽然他希望自己会失败,但他还是用尽一切办法与凯尔的头脑联 系。 但是这次当他真正听到了这个他认识的人模糊、衰弱的回音时,浑身充满了恐 惧。这是一个绝望的回声,渐渐消失以至于无。哈里需要这个信号,所以立刻向这 个信号冲了过去。 然后……他就像被卷入了一个漩涡一样。这次又是小哈里,可是比平时糟糕十 倍,所以完全没法抵抗。哈里不必去和梅比乌斯体相抗争,他被完整地扔了出来, 被从连续体中拉了出来,并被插到了别的地方! 在床上辗转反侧地忍受了好几个小时噩梦的苦痛之后,虽然十分不易,泽克· 芳内最后还是睡着了。凌晨时醒来了,看着自己朴素黑暗的房间。自从来到布朗尼 兹别墅之后,这个地方第一次让她感到异样。她的工作很无聊,既不能让她挣大钱, 也不能使她感到舒心。实际上她的工作之所以不幸是因为她为之工作的人很邪恶。 在菲力克斯·克拉科维奇手下工作时,情况不同。但在伊万·格伦科手下……他的 名字本身在泽克嘴里已经变了味。如果他在这里控制一切的话,她就不可能活命了。 至于那个矮胖的、残暴的癞蛤蟆西奥·多尔基克…… 泽克起了床,用冷水拍脸,走入地下室;这里有别墅的各种各样的实验室。当 她走下楼梯,走进一个回廊时,遇到了一个夜班工程师和一个特工。他们俩都点头 向她致意,但她却几乎没有注意到。她几乎是擦着他们身边往前走的,然后向一个 像死了一样的人致意。 进入头脑实验室,拿了一把铁椅坐在阿勒克·凯尔身边,触摸他苍白的肌肉, 感觉到他的脉搏十分不规则,他胸部的起伏十分微弱和不稳定。头脑差不多死亡了。 从现在起不到二十四小时内……西柏林当局不会知道他是谁或什么杀死了他:纯粹 是一般谋杀。 她也参与了这件事。有人欺骗她说凯尔是个间谍,一个敌人——他的秘密是苏 联的最高机密。但在现实生活中,他们只是伊万·格伦科的最高机密。她当着那个 病态家伙的面辩解,在他说她参与了这件事时寻找借口。但她的良心并没有设防。 哦!对于格伦科和上千个只读报告的那种人来说,工作的确很容易。泽克读的 是心灵,那是一件完全不同的事。一个心灵不只是一本书,因为书籍只刻画感情, 很少让你感受。但对通灵术者来说,情感像故事一样真实、原始和有力。她不仅读 过那些偷来的阿勒克的日记,还读过他的生活。这样,她帮着偷来了这些东西。一 个敌人,是的,她过去认为他是一个敌人,因为他忠于另一个国家——一个不同的 代码。但这是否是一个恐吓呢?哦,在他的政府高层中,无疑有人希望俄国解体和 臣服,但凯尔不是一个好战者,不是一个担心共产主义个人以及社会基础而从事颠 覆工作的战略家。不,他是一个人道主义者,完全认为所有的人都是或者应该是兄 弟。他的唯一愿望就是保持平衡。他过去为E分部所做的工作与泽克的工作很相似。 他们俩完全可以为更伟大的事情奋斗。 现在阿勒克·凯尔在哪儿呢?哪儿也不在。他的身体在这儿。但他的头脑,一 个很好的头脑,已经永远不在了。 泽克眼前蒙上了一层泪水,抬起头,严厉地看着那些背靠着无菌墙的机器。吸 血鬼?这个世界充满了它们。吸收并永远排走他的知识的机器怎么样呢?但是机器 并不觉得内疚,这完全是一种人类感情。 她做了一个决定:如果可能的话,她一定要设法离开E分部。过去有过通灵术者 失去天赋的事情。干嘛她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呢?如果她可以假冒失去天赋,说服 格伦科她自己对这个邪恶的组织一点用也没有了的话,那么—— 泽克的思路一下子停滞了。她把指尖放在凯尔的手腕上,发现他的脉搏突然变 得稳定而有力,他的胸部现在十分有节奏地起伏。他的头脑……他的头脑? 不,是另外一个头脑!一种令人吃惊的心灵冲击波从他的身体中发了出来。那 不是心灵感应,不是泽克曾经感受过的任何一种东西,但不管它是什么,它是那样 的强烈!她收回了手,突然跳了起来,发现自己的双腿像水母一样柔软颤抖。她站 在那里大口吸气,看着那个本应躺在停尸床却躺在手术台上的人。他的思维起初十 分混乱,逐渐开始具有自己的节奏。 “这不是我的身体。”哈里告诉自己——他并没有意识到还有别人偷听,“但 这是个好身体,而且自由了!没有给你留下任何东西,阿勒克,但我还有机会—— 给我哈里·基奥的好机会!上帝啊,阿勒克,你在哪里?原谅我吧!” 泽克的心目中已经有了他的样子,并且知道自己没有弄错。她小腿开始弯曲了。 桌子上的那个形象——不管他是谁,睁开了眼睛,坐了起来。时钟“滴答”“滴答” 两三下,她就昏了过去;这么短的时间刚够她沉重地倒在地上,也足够让他从桌子 上蹦下来,单腿跪在她身旁。她感觉到他在快速地揉擦她的手腕,感觉到他温暖的 手在触摸她突然冰冷的肌肤。他那双温暖有力的手。 “我是哈里·基奥。”当她慢慢地睁开眼睛时,他说道。 泽克曾经在扎金特霍斯跟英国游客学过一些英语。“我……我知道,”她说, “我……我快要疯了。” 他看着她,看着她胸前缀着斜黄布条的灰色别墅制服;环视这间屋子和它里面 的仪器,最后好奇地看着自己的裸体。然后责难地对她说:“你和这件事有关吗?” 泽克站了起来,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她头脑还不太清醒,仍然在战栗。他好像 看清了她心里所想的东西,但实际上他只是猜测。“不,”他说,“你没有疯。你 认为我是谁,我就是谁。我向你提一个问题:你是否破坏了阿勒克·凯尔的头脑?” “我参与了,”她最终承认,“但没有借助……那个。”她的蓝眼睛向机器问 了一下,又回到哈里身上,“我是一个通灵术者。我解读他的思想,而他们……” “他们抹掉他的思想?” 她垂下了头,接着又抬了起来,眨眼睛忍住眼泪。“你为什么来这里?他们也 会杀你的!” 哈里低头看了一下自己,才发现自己是赤裸的。起初他好像穿了一套新衣服, 但是现在看到了那是自己的肌肉。“你没有报警?”他说。 “我到目前为止什么也没有做,”她回答道,同时无助地耸了耸肩,“可能你 错了,而我疯了……” “你叫什么名字?” 她告诉了他。 “听着,泽克,”他说,“我以前来过这里,你知道吗?” 她点了点头。哦,是的,她知道,而且知道他所造成的巨大破坏。 “好了,我现在要走了——但我会回来的,也许很快。你别想搞什么花样。如 果你知道上回我在这儿时发生的事,你就不会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了:别呆在这儿。 随便什么地方,就是别呆在这儿。至少我回来时不要。明白吗?” “走?”她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难以控制,“你以为你能走得了,哈里?你 很清楚,这是在俄国的腹地。”她测了一下身,又转了回来,“你根本无法——” 或许他能,因为哈里已经走了…… 哈里对着梅比乌斯体叫着卡尔·昆特的名字,很快便有人答道:“我们在这儿, 哈里,我们一直在等你,知道你迟早会来的。” “我们?”哈里的心不由得一沉。 “我,菲力克斯·克拉科维奇,谢尔盖·古尔哈洛夫和米克哈伊·沃尔肯斯基。 西奥·多尔基克把我们都抓住了。菲力克斯和谢尔盖你已经认识了,但你还没见过 米克哈伊。你会喜欢他的。他可是个人物!对了,阿勒克怎么样?他好吗?” “和你们差不多。”哈里说着,向他们走去。 他穿过漫长的梅比乌斯带,来到已被炸毁的法瑟·费伦茨的喀尔巴阡城堡的废 墟里。刚过凌晨三点,月亮还挂在空中,乌云正渐渐散去,峡谷边缘怪石突兀,浮 动着一些虚无缥缈的鬼影。来自乌克兰平原的风吹在哈里的肉体上,使得他不禁打 了个寒颤。 “这么说,阿勒克也遇到麻烦了?”昆特那混浊沉闷的声音变得有些刺耳,但 马上又快活起来了,“那,我们就可以找他了!” “也许还不行,”哈里说,“你看不见他,我想你根本找不到他,谁也找不到 他,”他解释道。 “这一切该结束了,哈里。”昆特听后说道。 “事已如此,无法纠正,”哈里说,“但我要报复。上回我已经警告过他们了, 这次就怪不得我手下无情,我要把他们统统消灭!所以我到这儿来,坚定自己的复 仇决心。我并不愿杀人。我杀过人,那简直糟透了,可我不想被那些死人记恨在心。” “我们中大多数都很喜欢你,哈里。”昆特说。 “自从上回我攻击布朗尼兹别墅以后,”哈里继续往下说,“不敢肯定还能再 搞一次;但现在我知道我能。” 菲力克斯·克拉科维奇一直没说话,“我无权阻止你,哈里,”他开口说道, “但他们之中也有好人。” “就像泽克·芳内?” “对,她是其中之一。” “我已经告诉过她,让她别搅进去,我想她会听我的。” “好吧(哈里听到克拉科维奇叹了口气,隐约地看到他点了点头)至少我为此 高兴……” “好了,我该行动了。”哈里说,“卡尔,也许你能告诉我:E分部能搞到高能 浓缩炸药吗?” “当然,”昆特答道,“只要时间允许,E分部几乎可以弄到任何东西。” “嗯,”哈里沉思了一会儿说,“我希望能再快些。最好就在今晚。” 米克哈伊·沃尔肯斯基说话了:“哈里,你要去找害我们的那伙疯子吗?要是 这样,或许我能帮上忙。我一辈子搞过很多次爆破,主要是用葛里炸药,但我也用 过其他炸药。在科罗米亚,可以搞到葛里炸药。还有雷管,我可以教你如何使用。” 哈里点点头,坐在峡谷边一堵破墙的残垣上,勉强挤出一丝阴郁的微笑,“说 下去,米克哈伊,”他说,“我洗耳恭听……” 伊万·格伦科被什么吵醒了。他说不清是什么东西,只是觉得有些不对劲。他 迅速穿好衣服,用对讲机找到夜间值勤官,询问是否一切正常。显然,一切安然。 西奥·多尔基克现在也该回来了。 格伦科关掉对讲机,顺便瞥了一眼那块凹形的大防弹玻璃。他屏住呼吸。黑夜 的月光下,一个人影从别墅主楼偷偷溜了出去。一个女人,尽管她穿着大衣,格伦 科还是认出了她——泽克·芳内。 她走在狭窄的车行道上(她只能走这条路);四周布满了地雷和绊雷。她极力 装得很轻松,很随便,但仍掩盖不住一丝诡秘。她一定登记过了,可能借口睡不着, 想出去走走,呼吸一下夜晚的空气,或许她真的睡不着。格伦科哼了一声,鬼信! 一个漫长的散步,可能,——可能她径直去找列昂尼德·勃列日涅夫本人,去莫斯 科! 他急忙跑下蜿蜒的石阶,从看守那儿拿来执勤车的钥匙,开车追了出去。西边 的天空中出现了一个亮点,越来越近,那是西奥·多尔基克的直升机,希望他能解 释一下他在电话里暗示的“麻烦”。 走完从这里到环绕整个场上的巨大围墙的三分之二的路程之后,格伦科在路的 尽头拦住了那个女孩儿,把车子靠向路边,慢慢停了下来。她微笑着避开耀眼的车 灯,看清了坐在方向盘后的格伦科,她的笑容僵住了。 格伦科摇下车窗,“要去哪?芳内小姐,我的宝贝?”他说。 十分钟前,哈里已经从梅比乌斯体走进大别墅的一个炮台里。这里共有六个炮 台,哈里对它们了如指掌,因为他来过这儿。他觉得只有在警戒状态时,这儿才会 有人驻守。如果他们已经发现凯尔失踪了,炮台里一定会有驻兵把守的。为了以防 万一,哈里在大衣口袋里装了一把上了膛的自动手枪,这枪是他从科罗米亚的军火 库里偷来的。 他肩上扛着一个足有一百磅重的鼓鼓囊囊的大包。他放下包,拉开拉链,从包 里拿出一个用纱布裹着的“奶酪”:共有十二个,这是第一个——他觉得这东西就 像一个软沓沓、灰溜溜的奶酪,只是味道差点。他把一个超强力的塑胶炸弹粘在一 个密封的弹药盒上,插进一个定时起爆器,将时间定在十分钟。三十秒过去了,他 没带表,不知道确切的时间。接着,又在下一个碉堡里安了一个,定时九分钟,以 此类推…… 不到五分钟,他开始在别墅里安放炸弹。先到了洗脑室,现身站在手术台旁。 他(不错,是他)曾在这上面躺了不到四十五分钟,这似乎有些奇怪。他把炸药塞 进两台机器(他们用这些肮脏的机器给凯尔洗脑)的夹缝里,累得汗水顺着脸颊流 了下来。安好定时器,扛着那个轻了许多的包,走出梅比乌斯门去。 在起居室的走廊里,哈里和一个正在巡逻的警卫撞了个正着。这个警卫看上去 累烦了,耷拉着肩膀,在走廊里摇摇晃晃走着,这是他今晚第五次巡视了。他一抬 头,看见了哈里,急忙伸手去摸挂在屁股上的枪。 哈里还不清楚自己的新躯体对暴力攻击会如何作出反应;这回他知道了。他的 这些技能是很早以前他的一位老朋友——格拉汉姆·雷恩中士——教给他的;这位 中士曾是他的体育老师,是一个前陆军体能训练官,在一次海滩悬崖攀岩训练的意 外事故中不幸丧生。中士教给他的很多东西,他永远都不会忘记。 他一把抓住那个警卫握枪的手,硬把枪塞回枪套里,同时抬起膝盖朝着对方的 腹股沟一顶,又一拳捣在他的脸上。那个警卫哼了一声就倒下了,然后像灯一样灭 了。 哈里在走廊里又安了一个炸弹。但是他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很厉害,汗水涔涔。 他不知道还剩多少时间;他想也许会被自己安的炸弹炸死。 他突然跳进别墅的中央值勤室——值勤官还未来得及抬头,就被一拳从转椅子 上打了下来。哈里把剩下的炸药安在无线电和控制台桌面上,直起身子——只见卡 拉什尼科夫黑森森的枪筒正对着自己。 哈里进来时,没有注意到在升起的工作台的另一侧,有一个警卫正坐在那儿打 瞌睡,从他张大的嘴巴和惊异的表情看得出这一点。一定是值勤官摔倒时发出的响 声惊醒了他。哈里不知道这位老兄有多清醒,也不晓得他看见或了解多少。但他很 清楚,这下麻烦了。最后一个定时器,他只定了一分钟。 这个警卫用俄语嘟囔了一个令人惊讶的问题,哈里阴着脸,耸耸肩,用手指了 指警卫背后。这是老把戏了,但故伎重演,依然有效,警卫急忙转过头,那可恶的 枪筒也转了过去。 当他再转过来时,哈里已经不在了,也难怪,因为十分钟已经到了…… 碉堡像中国爆竹一样炸了个四分五裂,一股强大的气流掀翻了混凝土顶盖,爆 裂了四周的围墙。泽克·芳内正要钻进格伦科的吉普车,第一次爆炸的强光虽然由 于距离远,作用不太大,还是吓了她一跳,使她急忙缩了回去。接着听见僻僻啪啪 的爆裂声,响雷般的轰鸣声此起彼伏,大地也在微微地颤动。四周的防入地雷受到 震动也被引爆了。霎时间,土地草皮被炸得四处乱飞,就好像遭到了空袭一样。 “怎么回事?”格伦科转过头;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碉堡?”强光 刺得他眯起了眼睛。 “是哈里·基奥干的,”泽克心里很明白。接着,主楼也爆炸了,底墙好像在 不停地吸气,向外弯曲,然后随着一道白光、一束金色的火焰,整堵墙被炸得四分 五裂。泽克用手捂住脸,这回她真的感觉到爆炸的威力了:她被甩到路上,手也被 刺痛了。 布朗尼兹别墅渐渐平静下来。涨潮了,沙滩上一个用沙子堆砌的堡垒随着潮水 消失了。火山酝酿着火焰,向外喷溢,别墅的顶层和塔楼向下陷,又被一连串的爆 炸顶了出来。这座别墅已完全成了一堆废墟,值班室也随着爆炸了,为这个毁灭协 奏曲划上了尾声。 这时,泽克才得以爬进吉普车,坐在格伦科旁边。他们感到车子好像从后面被 一记重拳猛击了一下,向前冲去,巨大的爆炸声震耳欲聋,一道道炽热的火焰发出 刺眼的强光,只见一个耀眼的大火球像来自地狱的一个喘息,将一切事物都印在一 张相片的底板上,使黑夜反成了通明的白昼,一切景物都变成了一个个黑点,慢慢 地,火光暗了,露出真相——布朗尼兹别墅已经不复存在了。残垣断瓦下雨般纷纷 落到了地面,浓烟给月亮镶了一道黑边,火海中火舌飞舞,吞噬着这片废墟。只有 几个人影像一个个没头苍蝇似的东碰西撞,妄想逃离这致命的地狱之火。 格伦科呆呆地坐在车里,吉普车再也无法发动起来了。他钻出车子,命令泽克 也钻出来。直升飞机早在第一声爆炸时,便立刻掉转了方向。现在它盘旋着颠簸地 落在围墙旁的路上。 西奥对飞行员说了几句,爬出飞机向他们走来。泽克和格伦科踉踉跄跄地迎了 上去。 “为了阿勒克,”哈里轻轻地对自己说。他站在围墙下的一处阴影里,注视着 这三个人走向直升飞机。记下了那两个人——一个人面兽心,一个野蛮凶残——看 着他们夹着那个女孩上了飞机。飞机飞走了,黑夜里只留下了哈里和他的杰作。但 这两个人的虚影像幽灵似的在跳跃的火苗上时隐时现。哈里不认识他们,但是直觉 告诉他,这两个人才是最该遭此劫难的。 他必须向卡尔·昆特和菲力克斯·克拉科维奇报告这些人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