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此情无计可消除 关外大漠,黄沙白草,瀚海茫茫,远方黑黝黝的山峦连绵起伏,寂寞地伫立在墨黑 的天幕下。 回头遥望沙漠土城,火光冲天,远远地还传来各种嘈杂声和呼救声。我与白衣人出 了城门,一路上,他搂着我,往沙漠土城后边飞身而行,只听得耳边的风声一阵比一阵 紧,心也被一阵阵潮起的激动撞乱了,理不清,化不开。离土城远了,他才放了我下来, 两个人并肩,漫无边际的走着,不知道方向,不知道时间,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又要 到哪里结束。 圆月在天,风过,把我两鬓的发丝扶起,吹落,再扶起,又吹落,心乱如麻,忍不 住道:“你要带我去哪里?我该回去了。” 白衣人顿住脚步,侧过脸看我,眼中全是密密麻麻不加掩饰的情意,“多陪我一会 儿,好么?天亮前,我送你回去。”一缕清扬的乱发垂在额前,令桀骜的他竟有了一丝 沧桑意气。 如果取下面具,他的脸应该非常好看,该是清濯俊朗,有些许忧郁的吧!我看着他, 竟颤抖着伸出手去,想要抚摩他那张戴着面具的脸,却在半空中生生顿住,竟成了指着 远方的手势:“你看,那轮明月,多寂寞呵。有人说,月亮的情人是太阳,可他们永远 不能相恋,因为他们属于不同的世界,在各自的世界里才有自己的位置。” 原谅我不敢入戏,原谅我从始至终,都表现得那么凉薄无情,始终都要有一个应该 的距离啊,因为我们隔着一份无法逾越的感情——沉之对我的爱,我不可以不珍视,不 可以辜负,一点一滴,都不可以。 白衣人仰头,望着那轮明月,皎洁如玉盘,“月亮中间那些班驳的黑点,是她隐忍 的情感凝聚的眼泪,还是她早已爱得千疮百孔,却不自知?” “不管是什么,都不重要。”我的声音冰冷如刮过耳边的风,心中却有如一把尖刀 刺破了皮肤,一点一点,渗出血来,“不是么?” “是!”白衣人自嘲地笑了,长啸一声,声音划过天际,凄厉而悠长,“我只道爱 情与沙场征战一般,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却未曾想到,它竟分了先来后到,只一个错 过,我连机会都没有了。”末了,又是狂笑起来,原本寂静的天地间,响彻了他的笑声, 想是心中悲苦,竟兀自怄一口血“哇——”地喷出来,站也站不稳了,月光下隐约可见 沙地上点点猩红,却是灼人眼目。 “你……这又何必……。”我看着他痴痴狂狂的样子,心似被猛地一抽,声音也有 些颤抖了,却始终未能去扶他一把。 “也罢,永远不要拥有,便永远不会失去。”他伸出手止住我的话,顷刻间站直了 身子,淡淡的语言,仿佛从未生过波澜,如此模糊的亲近与陌生,“我送你回去了罢。” 不忍拂他的意,任他送了一程,却一路无话,不再并肩,只一前一后,这样的距离, 正好,正好,仿佛莫不相干的两个人。低了头,有一滴泪,划过,只一瞬间就浸入了沙 海中。人生的际遇也不过如此,相遇了,擦身了,一回头,早已没入人海,再也寻不着, 也便罢了…… 潘家的军营并不远,已是隐约可见,我停下脚步,道:“便送到这里吧,今天多谢 你了。” 白衣人摇摇头,苦笑道:“你不必谢我,谁让你运气好,碰上守粮草仓库的人竟是 许尽欢呢,他定会给你通风报信,你也大可相信他,想必这也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了, 下次见面,兴许你已是这沙漠土城的城主夫人了吧。”话到后来,已参杂了许多的自嘲 与无奈。 抬头亦无语,那双眸悲凉中更见晶亮,一如从前。忽想起在相遇的最初的最初,这 白衣人儿在鬼魅杀气中落落笑语:“也没见过你这么笨的妖……” 悲从心来! 回了营帐,沉之早已收兵,在帐中等候,已然坐立不安的样子,见我走进去,简直 是冲将过来,抱我入怀,道:“点点,你可回来了,我还以为你出了事情,请了金伯带 人出去寻你。”说着,又双手支着我的双肩,上下左右地看了,确信我没受伤,方才如 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 我对着他微微笑了一笑,道:“跟计划的一样,我去的时候,粮草仓库防御薄弱, 只是我刚要放火,那许尽欢却是回来了,所幸的是他准许我放火,还帮我将那未死的两 个士兵料理了。你道这是为什么?原来漠沙楼从前的第一杀手水落花是他的好朋友,他 为了报仇,竟还主动要求与我们合作,你说,这可是意外之喜?” 在路上已编好了这套说辞,说来竟是面不红,心不跳。没有白衣人,在沉之面前, 我的经历里,永远不会有白衣人。我多么希望,在我的生命里,在我的心里,他也未曾 出现过……只是,他的影象却是深深深深地刻在某一处,一抬头,一回首,都是他,都 是那光洁的白影,那诡异的面具,那清澈的眼神…… “点点,点点,点点,你怎么了?”沉之摇晃我的肩,我才回过神来,道:“没怎 么,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不是计划好了,你放完火,趁乱到土城东城门,我带人在那等你,可是等了 大半夜,沙漠土城里的火都救完了,你都没来,你到底去哪里?”沉之的眼神里有担忧, 有询问,还有一些什么,我不知道,心中却陡然一惊,见到白衣人,心中百转千回,竟 是把最初的计划忘到了九霄云外,而当时放完火那么混乱,土城里也有潘家的士兵,可 会有人见了我与白衣人一起出城? 我只觉得自己的脸没来由的热起来,象有无数柴火在烤着,不安道:“我跟那…… 许尽欢去城外谈了一会儿,他说会及时给我们提供漠沙楼的动静,只是希望我们一定要 杀死黑木。” “那是自然,黑木一定要死,他已知道了我们想要攻打沙巴克的事情。”沉之顿了 顿,突然又紧张起来,道:“你可跟那许尽欢说了此事?” 我轻轻摇头,沉之就松了口气,道:“点点,你心思太过单纯,以后可不要再轻易 跟陌生人单独去,好么?”我又轻轻点头,他眉头才舒展开来,面上也露出了笑容。 帘幕掀开,金伯走了进来,看到我,一愣,淡淡道:“白姑娘原来早回来了,方才 我带人出去寻你,在那边见了一位姑娘与一个男子在一起赏月,那姑娘背影看起来与白 姑娘颇相似,我还以为是白姑娘呢,原来不是……。” 金伯后边说了什么,我早已听不进去,只觉得心也发凉,腿也发麻,站也站不稳, 支了支头,道:“兴许是刚刚受了点风,我头有些晕,我想先去休息了。” 沉之扶了我,道:“怎这么不小心?我送你回营帐去吧。” 我摆摆手,道:“我自己回去,不妨事,你与金伯合计攻城之事要紧。” “真的没事么?”沉之看着我,目露关切。 我冲他微微一笑,摇摇头,便掀开帘子,一出去,我犹如逃跑一般逃回了自己的营 帐,一摸额头,竟全是冷汗。 心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金伯看到了吗?看到了,一定是看到了,只是未认出来罢 了。不对不对,没认出来,他又为何要说那番话? 他,可会将真实的情况说与沉之听? 颓然坐下,心如刀绞,苦心经营的一切谎言,即使是善意的,末了,终究要成为可 耻而卑微的借口。老天,你和我开了一个怎样的玩笑?沉之,沉之,你可会相信我,原 谅我?罢了,罢了,我怎还能祈求你的原谅,可是对你太残忍! 世事,皆有偿还。种了怎样的因,必会结怎样的果! 那趟游戏,一场孽缘,本不该去纠缠,却为着那片刻温存也好,瞬间虚荣也好,真 情流露也好,半只脚踏了进去,一颗心陷了进去,虽不后悔,这苦果终究也得自己吞下 去。 又想起与那白衣人分手时,终究忍不住,问了一句:“潘家得到三大神剑的事情, 可是你透露给沙城城主?”白衣人无限凄苦地笑了笑,道:“点点,你真的那么爱潘沉 之么?若是有一天,我与他只能活一个,你可否会有半点犹豫?” “你是我朋友,他会是我将来的夫君,我当然不希望你们任何一个有事。”战战兢 兢地逃避了他的问题,怕是自己也回答不了吧。 “我说我和他,只能活一个,只能活一个!”白衣人不肯这样放过我,一步步逼近 我,这句话几乎是喊出来的。 “他活,我陪你死!”一出语,连自己都惊呆了,来不及思考这句话的份量,白衣 人已一把拥我入怀,紧紧地抱着,耳鬓撕磨,热烈而无力抗拒。 慌乱地挣脱他的怀抱,胆战心惊地逃跑回来,他的气息和他的话语却一直在身边萦 绕着,萦绕着——“点点,你逃不掉的,你一定会是我的新娘!你逃不掉的,你逃不掉 的,你逃不掉的……” 当真,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一觉醒来,又是天黑,竟是睡了一整个白天。 沉之微笑着坐在床边,“醒了?累得很吧,你看你,像个孩子一样,合衣就躺下了, 也不知道盖上被子。”这才想起凌晨回了营帐,思前想后,竟是迷迷糊糊睡着了,心中 却一动,仔细看沉之的脸色,看不出半份端倪,稍微平静,金伯没告诉他么? 试探着问:“沉之,昨夜你与金伯商议得如何?” “我正是要告诉你的。”沉之扶我坐起来,又道:“我与金伯商量过了,想要明天 晚上便进行第二次佯攻,黑木必定认为我们又会趁机破坏他另外的要地,兵力肯定会分 散,我们可随便派人四处扰乱下,让他草木皆兵,吓他一吓。” “妥当么?若是让他由此警备更强起来,我们真正攻打土城的时候就不容易了。不 要忘记我们费神劳力佯攻的目的。”我想了想,提醒道。 “无碍,明日我们只骚扰,到最后,他看我们始终只是小打小闹,以他那么自负的 性格,定然不会把我们放在眼中的。”沉之一副成竹在胸,意气风发的摸样。 我便微笑着点点头。 第二日夜,潘家军第二次佯攻沙漠土城,黑木果然分散兵力把守土城中各大要害处。 金伯事先对派出的士兵说:“此次进攻沙漠土城,只许逃跑,不许恋战,越贪生怕死, 回来奖励越多。”于是潘家军并不如第一次那般大张旗鼓了,左闹一下,右打一下,便 早早地收了兵。 营帐内,我陪着沉之正读一本兵书,却听得外边一阵刀剑之声,与沉之对视一眼, 便双双出了营帐去。却看到金伯正与一青衣汉子斗得紧,金伯与那汉子都是武士,少用 魔法,只见刀光剑影密集如网,旁的士兵竟是插手不进去,但金伯却是明显占了下风。 沉之手中冰蓝色的冰系魔法闪烁,几片冰片至掌心穿透空气直直地飞过去,一时间 空气骤冷,那青衣汉子大喝一声,肉掌拿了金伯的刀过来一挡,冰片四下飞溅。眼看沉 之第二招魔法要出手,我忙拉住他,大声道:“金伯,许统领,请先停手罢。”那两人 又来回几招,方才停下手来。 “许统领,我们又见面了。”我微笑着对那青衣汉子道,又对沉之与金伯道:“这 便是我对你们说起的许尽欢,许统领。” “漠沙楼八仙之一,如雷贯耳,刚才多有得罪,请阁下海涵。”金伯道。我看了金 伯一眼,他明明应该认出许尽欢来的,为何却还是不问青红皂白便与人家打起来,如此 莽撞,不似他的处事作风。 那许尽欢道:“欢迎阁下日后多多指教。” “不敢不敢,许统领武功好得很,名不虚传,刚才若非阁下手下留情,老头这条命 怕死过三次了。”金伯朗声道,这几句话当是真心的,他从来不是虚伪的人。 “许统领,请里面详谈。”沉之伸手欠身。 那许尽欢细细看了沉之一眼,又看了一下我,我知道他必是在认沉之是不是那晚的 黑衣人,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却只说:“哈哈,两位好般配。”说着便进了营帐内, 沉之笑着跟了进去。 许尽欢道:“我是趁你们今日攻城,得了空来的,时间不多,须得长话短说。” “请讲。”沉之点点头。 “你们烧毁了粮草仓库,现在沙漠土城中已无粮食,黑木会在后天反攻,主要是突 破沙漠土城背后通往绿洲城的防线,我想你们应该知道怎么做吧。”许尽欢道。 沉之与金伯、我互望一眼,道:“多谢许统领带给我们的消息,我们会好好合计合 计的。” 许尽欢见我们神色,便道:“你们怕是有些不相信我吧,不过你们若是要在那天大 规模攻城,自然是最好的时机,但也要事先通知我一声,我好做些安排,与你们应和。” “那是,那是,我们若是做出安排,定会想办法通知许统领的。”沉之道。 “那就好,我不便久留,这就先回了。”许尽欢说着站起身来,对我们抱拳拱手, 道:“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沉之还礼。 许尽欢走到门口顿住了,也不回头,道:“漠沙楼最初是杀手组织,最擅长的是施 暗杀,各位最好小心些。”此言一毕,便扬长而去。 待他走远,沉之问道:“他所言可否信?” “当然可以!”我竟是想也不想地说,心中却冒出一句来“他定会给你通风报信, 你也大可相信他,想必这也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了”——原来我相信的还是那人。 “哦?何以见得?”沉之疑惑道。 “我看他……神情不似做假。”我心虚地回答,这话却连自己也觉得没把握,神情? 坏人的“坏”字也不会写在脸上啊。 “哈哈,点点,你真是想得太简单。”沉之笑道。 是我想得简单么?这世间的人,为什么都不肯将人心比对着人心,非得互相防范着, 再防范着,防来防去,机关算尽,可见得谁又多得到了些什么?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们好好合计一下,做两手准备。”金伯道。 “金伯,你有何计算?”沉之铺开那地理图。 金伯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图,良久,方才说:“漠沙楼不是常规的军队,全是武 功高强的杀手,他们若真是集中力量突破通往绿洲城的防线,我们就挑选精锐高手去牵 制,让我们的大队人马从前门长驱直入,攻占沙漠土城。势必有一场苦战,擒贼先擒王, 恐怕只有公子爷亲自出手,抢先制住那黑木,胜算方才大些。” “若是这消息不可靠呢?或者根本就是诱我的圈套,这番安排岂非也派不上用场?” 沉之沉吟道。 “如是假的,我们便也就虚以委蛇一番,这时间,耗不起的是他们。”金伯冷冷道。 如此种种,两人又是将细节处一一核算了一阵,直到天边泛了鱼肚白,方才放心地 作罢。 过两日,漠沙楼果然大举反攻通往绿洲的防线,一切尽在掌握,沙漠土城城破。 却还是惨烈,整个土城里一地狼籍,到处残盔碎甲,战火横烧,血流成河。 一将功成万骨枯。 我与沉之追杀黑木,一直追到沙漠深处。那黑木走投无路,狼狈至极,一双眼睛布 满血丝和杀气,没有刀柄的无名刀,舞起淡绿色半月形魔法,护着他周身,软绵绵地直 递到面前——“月魂灵波”,道术师的魔法,端的是绵里藏针,看似无力,却暗藏杀机。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沉之对敌,只觉那颀长的身影无比从容和潇洒,金黄色的火系魔 法,冰蓝色的冰系魔法,幽绿色的风系魔法,交相辉映,漫天飞舞,激起一片片飞沙走 石,天地都为之失色。 若是他与白衣人交手,孰输孰赢? 那黑木在漫天的魔法攻击下,一身天极道衣已溅满鲜血,脸边有雷电术魔法割过的 痕迹,终是无力支撑,竟起了求死之心,横刀搁于脖前,道:“除了我自己,没人可以 杀死我!”言毕,刀起血溅——许尽欢的刀,插在他的后背上! 黑木踉跄着回转身,许尽欢不知道何时已立于他背后,一脸平静。 “你……出卖……。”话语未完,黑木已一头扑将在沙漠上,血流了一地。 许尽欢眯着眼,仰头望了望远方,喃喃道:“水兄,小弟今日终于手刃此贼,替你 报了这血海深仇。”转头望沉之道:“沙漠土城已破,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许统领请说。”沉之道。 “请世子放过漠沙楼其他人等,漠沙楼大多是身世飘零之人,所做所为也不过是为 了生存,在下愿意带着他们远走西沙漠,有生之年绝不返回玛法中原兴风作浪。”许尽 欢字字铿锵。 “在下原本就只是想留许统领这等人才,共展宏图,现在看来,却是人各有志,亦 不能勉强。漠沙楼的人,但凭许统领打算。”沉之含笑注目。 “多谢世子成全,在下告辞。”许尽欢抱拳颔首,从黑木尸身上取了自己的刀,擦 也不擦,顺势提着便走了。 苍茫天地下,只留了一行深深浅浅的脚印和鲜红灿烂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