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红烛瘦尽破惊心 谁知眼前黑影一晃,那毒蛇老人竟是无声无息地掠到了我的面前,他脸上轻轻一笑, 袖子微微一晃,作势欲往我面上拂来。 我心下一惊,脚下被迫后退,右手华彩闪烁,魔杖显出形来,格退毒蛇老人卷风而 来的袖子,更是抡起左掌,拍出冰蓝色冰屑袭向他,一时间漫天冰雨。 毒蛇老人摇摇头,嘴中言道:“好狂妄的小蛇妖,竟敢与老夫动手!”袖底下却不 动声色地画了个圈,便轻描淡写地将欺身而至的冰屑化解于无形,又翻掌而出,就往我 肩上按来。 我顿时只觉得一股气息排山倒海而来,犹如泰山压顶,竟是连手也无法抬起来催动 魔法,脚下也忘记了移动,心中立时便有些后悔该当带吴铎等人来,但一转念,毒蛇老 人夫妇不是凡尘俗人,就算带了来,他们也并非他二人的对手吧。 这思索只在一瞬间,但就在这一瞬间,我的身子被另外一股力量牵扯开去,手竟也 是仿佛被注满了力气一般,不由自主地对上那毒蛇老人的手掌。只火光电石般地一接, 毒蛇老人的脸色由红润转为苍白,又惊又怒地弹跳开去。我这才发现身边多了一人,这 人搂住我的腰身,刚才便是他将灵力输入我体内,与那毒蛇老人硬生生对了一掌。 我侧目一看,眼前这人侧面对我,一身黑色龙鳞战甲,面目英挺,眉目含笑,却自 有一种霸道威严的气势。 他也侧头看我,俊朗温柔的笑脸,促狭的眉眼。 那一刻,我如中雷击,怔怔地看着他,仿佛时光已然静止下来,万千人的世界里, 独独他毫无阻隔地搂我在怀,不早一分,也不晚一分。 缘分是被世人说残了的词儿,可是早一天、早一个时辰、早一分钟,晚一天、晚一 个时辰、晚一分钟,都不是缘分! 只看他一眼,我脑海里竟有了“缘分”这词儿! 我伸出手去,想要抚上他的脸庞,却生生顿在虚妄的空气里,那面上应当少了什么, 一定是少了什么,少了我不能确定的什么…… 嘈杂的脚步声,吴铎来了,跪下:“拜见城主!” 尔后跪了一地的人,除了我和毒蛇老人夫妇,“拜见城主!”声震山岳。 这是沙巴克城主?欧阳默? 欧阳默英雄盖世。 欧阳默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脑海中最初到沙巴克城时的影象渐渐清晰起来,我甩甩头,一把推开欧阳默,心下 释然,却又有些失望,原来他并非是那人,刚刚惊起的似曾相识感,或许不过是缘于先 前见过他一面而已。 欧阳默微微一愣,却依旧含笑含威,看了我一眼,便抬起头望着毒蛇老人夫妇,目 光如炬,“不知内子如何冒犯了两位前辈,累得前辈要亲自动手?” 那毒蛇老人一脸怒气,正待言语,却被毒蛇老妇拦住,只听她笑盈盈道:“我们两 个老家伙膝下无儿无女,甚感寂寞,见你新媳妇儿生得好看,便想留在身边……。” “你二人既知是本王新媳妇儿,却还胆敢扣留?”欧阳默厉声喝断毒蛇老妇的话, 刚刚还满脸含笑的此刻已布满冰霜。 “愚妇人略懂相术,此女貌相与城主不合,城主还是另娶她人吧。”毒蛇老妇依旧 笑盈盈,皱纹里笑出花儿来。 “妖、言、惑、众!”欧阳默咬着牙迸出四个字来,目光冷冷扫过毒蛇老人夫妇, 道:“你二人不过是毒蛇矿洞里修炼千年的僵尸精,本王念在你等多年来修善积德,向 来与你们井水不犯河水,今日却是非要来与本王作对?” 我心中惊讶,原来这慈眉善目的老夫妇,竟也是妖精。 毒蛇老人夫妇对视一眼,想必心中也又惊又骇,竟不约而同地后退了一步。那毒蛇 老人道:“城主既也知愚夫妇二人一向修善积德,便该明白我们所做之事必定有道理!” “城主既能一眼看破我们的身份,也当知道她原本也只是……。”那毒蛇老妇的话 让我心下一紧,情知欧阳默必定也已对我了然指掌。 “住口!”欧阳默喝断她的话,对我的维护之心显然昭著,我心中微有感激,却不 动声色,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命运,我当更甚平素的谨慎小心。抬眼望去,眼前这人,脸 上的轮廓在淡柔的光线下,时而柔和、时而硬朗,竟是叫人捉摸不清。 “本王要带她走!”欧阳默淡淡的说,却透出一股让人无法抗拒的威严,他拉过我 的手,搂我上马。那毒蛇老人夫妇面上神色复杂,却单单不敢来阻止,只眼睁睁地任凭 欧阳默搂住我奔驰而去。 欧阳默搂着我在毒蛇山谷的山水间驰骋,雨润烟浓,路边树影婆娑,在初春的阳光 下变幻出摇曳不定的迷人的色彩,又阵阵奇香飘浮。 马速渐渐缓下来,我抬起头,那欧阳默也正目不转睛地低头看我,我竟是一阵面红 心跳,恨恨地又低下头去,只听得他大笑几声,声音响彻山谷,却带着三分孤独,三分 落寞,三分喜悦和一分歇斯底里! 他握着我的手,一起拉住缰绳,感觉着他手心传出的阵阵热流,我心中慌乱不已, 这作风、这气息、这感觉,凭空地竟像极了那人,是我多了心、还是…… 洞房花烛,光线尖锐得灼人眼目。 我揉揉眼睛,站起来,看见巨大的红蜡上配着大红“喜”字纹饰,红烛明灭,照亮 一室;大红木雕螭案上,设着三尺高的白瓷净觚,插满开艳的樱花。窗外也是满树樱花, 那花经了一冬的风霜,倒是愈见风骨,在夜风中微微摇曳。 我站起来,又坐下去,反复好几回,心中也禁不住嘲笑自己,竟是如此没用么?我 的手拢在长袖里,紧握着一柄锋利的匕首,匕首柄上的花纹勒得我的手掌隐隐作痛。刺 杀欧阳默么?还未到时机;守护清白之身么?连生命都置之度外,何况这一身躯壳…… 有风吹进来,烛火摇曳,忽明忽暗。 我心下忐忑,犹如那一上一下跳动的烛火,惟有紧紧地握着那匕首,仿佛才稍稍有 些塌实。烛火在风中拼命撕扯着,挣扎着,内心痛彻骨髓的哭喊声越来越大,谁知道痛 苦?谁知道一个人爱另一个可以爱到什么程度?谁能触摸黑夜的尽头?这些爱,它能做 些什么,能给予什么,能索取什么,能拯救什么,能坚持什么?我似乎被化解了身体, 所剩的只是一双悲哀的眼睛,望着那条绝望的长路,我和沉之,再也回不去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我慌忙将红头巾搭在头上,低下头,只看得见自己一双粉红色的 绣花鞋,嵌着两粒碎碎的珍珠,如同两颗晶莹的泪珠……那脚步声到得门口却顿住了, 然后左右移动,仿佛在徘徊,我的手心捏着匕首直捏出了汗来。 良久,只听得“咯吱”一声,门开了,有冷气迎面袭来,又一声“哗啦”,门关上 了。然后,那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到了跟前来,我连大气也不敢出,心里 是模糊的,握着匕首的手在袖子里微微颤抖……我到底要做什么?我到底要怎么做?我 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心里脑里都一片模糊! 一双大手,仿佛也颤抖着,拉住红头巾的一角,然后轻轻一扯……一张青面獠牙的 面具,在晃悠悠的烛火下越发地显得诡异,那双眼睛依旧清澈有神,只是多了些忧郁, 仿佛消瘦了许多的感觉……我望着面前这人,竟连呼吸也不会了,脑子里有两个身影在 交替重合,一个是一身光洁鲜亮的白衣,一个是一身威风凛凛的黑色战甲,而眼前这人, 穿着喜气洋洋的红袍…… 我站起身来,颤悠悠地伸出手去,才发觉匕首不知何时已掉落到地上。我的手已触 摸到那张面具,光滑油亮的…… 揭开?不揭开?揭开?不揭开?揭开?不揭开? “啊——”我大叫一声,手下飞快地掀开那张蛊惑人心的面具,那张曾经引燃我眸 中光华的面具,那张明媚而沉香隽永的面具……俊朗温柔的脸,促狭的眉眼,如利刃划 开我干燥如沙土的皮肤,血色新鲜,那色彩斑斓的烛火撒满一室,飞舞着他的眼神,清 晰而疼痛! 我沙哑的喉里吐不出任何一个字符……心中却有一遍又一遍的撕喊,为什么是你? 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你? 白衣人是沙巴克城主?还是沙巴克城主是白衣人? “姑娘眉眼依旧是细致山水,风华绝代。”依旧? “姑娘眉宇间不似从前,多了些愁绪,在下许诺,拼此一生,要的,不过是你的微 笑如初。”从前? “我只道爱情与沙场征战一般,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却未曾想到,它竟分了先来 后到,只一个错过,我连机会都没有了。”错过? 难怪初见白衣人的眼神,我会觉得似曾相识;难怪再见欧阳默,我会觉得仿若前生 便已熟悉。从前,也隐隐怀疑白衣人与欧阳默该当有莫大的关系,却万万不曾想到他们 竟会是同一个人,竟会是同一个人! “点点!”他低低地呼了我一声,伸手来扶我的肩。我侧身一闪,躲过去了,泪水 却顺着脸颊无声滴落。 “所有的一切事情,白姑娘,我只给你两个月时间,潘家再也拖不起了!”原来世 间最残忍的事情还并非是与沉之离别,而是最终要亲手杀死眼前这个人。 我深爱的是沉之,可奈何我还会为眼前这人心痛,无法呼吸的心痛?我可以牺牲自 己来成全沉之的忠义,来报答他的一场知遇爱恋。报答?我而惊,冷汗津津,一直以来, 我为沉之做许多许多事情,然而也不过总是想到他深深爱着我,我须得如何如何,方才 能弥补……弥补?总是因为不够爱,才做了这许多事情来,一方面掩饰,一方面弥补! 心下又是一惊,这层心思却是从来不曾想过的,心底隐隐也有过细微思索,却终究是骗 得自己一日是一日,也害怕给套上那“情不坚贞”的恶名……可是,与沉之在一起的那 些细细碎碎的微笑是真的,那些密密扎扎的温暖是真的,那些沉沉重重的誓言也是真的 …… 我颓然无力地跌坐在床沿上,有些仿佛刚刚清晰起来的线索又迷乱起来,或许我当 真是个水性扬花的女人,当真是见一个爱一个,方才重见白衣人,心底的那些情绪便又 辗转游移起来,只是为何我偏偏要做这样一个连自己都鄙视的人? 仰起头来,日间不可一世的那人无措而痛苦地望着我,不敢靠近,也不愿离去,我 冷冷道:“这一切便是你早已策划好的?”我想起在沙漠,他说:“点点,你逃不掉的, 你一定会是我的新娘!你逃不掉的,你逃不掉的,你逃不掉的……” 他轻轻摇头苦笑道:“我便知道你会做如此想法,我唯一策划的只是潘家向我求和 时,提出的联姻要求,我只是没想到,你真的会为了他,嫁过来。” “你完成可以借此机会置潘家于死地!”我脸上漠然,心中却犹如惊涛骇浪,回想 种种,他付出给我全是沉甸甸的情意。 “我不愿意让你一辈子痛恨我!”他淡淡地说,脸上却布一片幽幽的悲哀,“我在 沙巴克城的夜市上第一次见到你,亲耳听得你银铃般的笑声,从此,你的笑脸和声音便 夜夜萦绕我耳畔;我明知道潘家是要用三大神剑来对付我的,却仍将三大神剑交给你, 只想见你微笑如初;在生死间,我舍身救潘沉之,只因想起你说,情愿陪我一起死,也 不愿让他死……。” “不要说了!”我捂住耳朵,一字一句道:“我还是会恨你,因为我的幸福全部毁 在你手中!”有些事,它在心里最底里那个角落,已经深深扎下了根,将永远没有办法 去释怀。 “我会给你潘沉之给不了的幸福!”他望着我的眼睛,沉声道:“潘沉之不再是以 前的潘沉之了……而且,我相信你爱的是我,在你说你陪我一起死的时候,我便深深地 相信了,点点,不要骗自己……。”他一把拥我在怀中,把头深深埋在我如瀑的青丝间, 喃喃道:“如果可以选择,我愿与你隐居世外,一生与你轻描眉眼,柔绾青丝。” 我轻轻道:“你可愿放弃这锦绣江山,与我归隐终老?”如果劝得他放弃沙巴克, 沉之便可以得偿心愿,我也不必……杀他。 “愿意!”他抬起头望着我,眼中清澈温柔,看不出一丝丝作伪。 “那我们明日天一亮便走!”我心中开怀,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有了沙巴克城,沉之也可安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