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寂寞英雄 已经转过第三个转角了,欧阳默横抱着我,在林立着如丘壑般的土堡形成的地下城 里穿梭,身体时而迂回、时而疾驰地躲避着魔物的进攻。他的发梢轻轻地拂在我的眉尖 上,有一些舒氧的感觉。 我已经知道那些土堡组成了一个诡异的迷阵,可是我一点也不担心,且莫说我相信 欧阳默一定能破阵,即使不能破又如何呢?两个人就这样在一起死了,也是好的吧,连 灵魂也会生生世世相守…… 只是,他肯定是不会愿意的。 我抬头凝视着他的样子,真是奇怪啊,柔和与冷俊,两种截然不同的格调竟会生在 同一张脸上……然而仔细看来,他和沉之的眉眼却是有些相似的——他多了份坚毅,沉 之多了份柔美—— 心中嗖然一闪的念头被陡然出现在眼前的景象打断了,那是一条从地底延伸而出的 石阶,仿佛长得看不到尽头,沿着石阶传出一声声震耳欲聋的嚎叫……那声音撕心裂肺 如同一只受伤的野兽。欧阳默的脸上现出些许喜悦,长长舒了一口气,将我靠墙角放到 地上,道:“终于走出这该死的迷阵了……石阶下边就该是那怪物的所在了,你在这里 等我!”说着,便站起身来要走开。 “不要——。”我一把拉住他的袍角,语中几乎有哭音,“我要和你一起去——请 带我一起去!” 他已经迈出去一只脚,蹙眉拂袖,也不回头,只漠然道:“你双膝和脸都受了伤, 去做什么?你……不要再给我添麻烦了。” 我凄然的笑了,“我只想跟……跟在你的身边,无论……生死。” 他的身子微微震了震,重重“哼”了一声,反手将我负在背上,大步踏向那石阶。 欧阳默内力深湛,内息悠长,即便是负了我,也没用多少时间就走到了石阶尽头, 但见石阶尽头四根巨大的石柱赫然顶立,每根石柱上除雕刻了许多奇异的花纹,还各自 装一生锈的铁环,连接铁环的是四根粗壮的铁链,铁链的尽头都指向一处——缠绕着一 个人的身体——诺玛英雄。 昏暗的光线,映着他一头苍白而蓬乱的头发。他听到声响,慢慢地抬起头来,在乱 发后边——一双幽碧的眼睛如剑一般犀利,那一瞬间,我有一种恍然的感觉,胸口仿佛 被刺穿——那是怎样一种眼神啊,绝望而漠然、悲哀而张狂、洞穿世事而自我迷惘! 那样的眼神,只看一眼,便能铭记一生,并在每次回响起来的时候,伴随着汹涌而 来窒息而疼痛的心碎。 “魔剑主人的女儿?”他看着我,脸因兴奋而扭曲。 我惊疑不定地看看欧阳默,他也一脸疑惑,“你怎么知道我?” “哈哈哈。”他仰天长笑,震得壁上掉下一块块泥土,“从我知道魔剑里秘密的那 一天开始,我就知道,总有一天,它真正的主人会来寻找它。” “魔剑的秘密?什么秘密?我不明白你说的。”我有些恐慌地搂着欧阳默的脖子, 靠在他的背上。 “你当然不会明白……因为这个秘密,我一夜之间从一个英雄变成了魔鬼……要杀 掉所有的人,包括朝夕相处的战友、族人,甚至……爱人!”他的眼里有隐秘的邪异冷 酷的光芒,那样剧烈的撕吼一样的语言,震动着我的每一根神经。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魔剑不是英雄之剑么?”我面色惨白,颤抖着问,因为 我知道这一定和我的父母有关,“我娘为了我爹,投炉铸剑,那是爱之剑……。” “爱之剑?”他闭上眼,道:“那只是无知世人的传说罢了……谁知道那些真相? 知道真相的人都已经死了……只有我……只有我还没有死去,只是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找 来——魔剑上有和你一样的气息,所以你一进来,我便知道你就是那个人了。” 欧阳默放下我来,拥我在怀中,道:“如此说来,世间果然是有魔剑的!晚辈欧阳 默,特来此拜会,望前辈赐魔剑一用。” 诺玛英雄瞥了欧阳默一眼,冷冷道:“能破开那迷阵,又完好无损来到我面前的, 几百年了,都只有你一个,照理说来也当得起那魔剑——可惜,魔剑已经不存于世了, 即使魔剑的女儿也无法将它复活!” “为什么?”我和欧阳默异口同声地问道。 “因为……当年,我一夜间心性大变,杀了许多人,成了一个噬血的魔头,我管不 住自己……却有一刻强自压下心魔,恢复了心智,让圣女,也就是我的爱人,与族里的 大法老联手制服我,锁在这诺玛地下城里……嘿,看到这铁链了么?千年玄铁打造,任 我再发狂,却也挣脱不开了。而魔剑,也依照我的意思,分裂成四只眼睛和一只骨架, 骨架就藏在我的身体里……”诺玛英雄又“哈哈——”大笑两声,他言下之意就是说要 拿到寂幻之刃,就一定要杀了他。 他接着长叹一声,道:“只是可怜伦喜,我亲爱的伦喜,亲手将我锁在这阴暗潮湿 的魔地,她比我更痛苦……我永远忘不了她转身离去,又回转头来看我的那一眼——悲 伤而绝望,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她眼里碎成一片一片了……可是若不这样做,我会犯下更 多不可饶恕的错误,魔剑也会危害更多的人——因为没有人能够承受魔剑秘密所带来的 痛苦和悲哀的诅咒。” 听到这里,我的眼泪也忍不住掉下来,什么样的剑竟让相爱的人生生分离?原来… …原来诺玛英雄是自愿被困在这诺玛地下城的,“那是怎么样的秘密和诅咒?” “我不会说的,说了也一样,如星宿的命运,什么也无法改变。”诺玛英雄痛苦而 惊恐地长啸,那声音如波涛汹涌,仿佛要淹没一切。 “住口!”欧阳默一声喝止,声音噶然而止,他无比坚定地说:“我不管你现在是 颠还是狂,请将寂幻之刃交出来。” “你以为你可以承受魔剑的秘密吗?”诺玛英雄嘲笑道。 “不错,在下或许也并不能承受那个诅咒,可是,即使知道会有注定的结局……也 会尽力去做,因为在我们心中,有另外一些事情,重要得已然超越了生死,更何况是恐 惧?当年,前辈莫不是也一样么?伦喜圣女能通晓过去未来,怎会不知道魔剑会反噬主 人,可是为了抗击魔族,你还是选择那宿命的一步,因为,在你和圣女的心目中,族人 的存亡超越了一切,甚至……爱情!”欧阳默的眼神忽然凝定起来,语气越到最后越严 肃,“那么,在在下与妻子的心目中,有些感情与前辈是相同的,即使最后落得和前辈 一样,在下也无怨无悔。” 这样一番话,他说的从容不迫,更铿锵有力。 而我怔了怔,说不出复杂的情愫涌动在心里,是了,这一直是我认识的欧阳默,坦 荡磊落而有担当——我忽然明白,我一直倾心于他的,正是他身上这样的品格,那些柔 情啊,那些儿女情长啊,任何一个男人或许都能给我,惟独这品格,他却是这世间独一 无二的。或许有一些骄傲,有一些固执,有一些冷酷,即使是这样的他,也是无人可取 代的。 听到那样的话,一直癫狂大笑着的老人蓦然停住笑,抬起头来,看着站在面前不远 处的白衣年轻人,眼睛里神色剧烈变幻,甚至拴着铁链的手都有些微的颤抖,牵扯出一 些“叮叮当——”的细微声音。 ——他或许没有想到,几百年后,会有人窥破当年他心底的那些矛盾和痛苦抉择; 他或许没想到,他一生功过参半,一直被族人的传说嘲骂,而真正了解的他的却是一个 外族人;他或许没想到,几百年前的旧事,即使在别人的口中说来,竟依然能激荡起心 中的波涛。 “玛法大陆遭遇灾难,需魔剑才能平息,望前辈成全!”看到诺玛英雄木无表情出 神的脸,欧阳默双膝一跪,连着我也踉跄着跌落在地上,“请前辈成全!” “你!”诺玛英雄这才惊醒般地抬头,看了欧阳默一眼,眼睛里不知道是什么样的 滋味,“你需得答应我一件事情。” “前辈请讲。”欧阳默慷慨道。 “如果你们能复活魔剑,事成了……无论你是否成魔,都带着魔剑回到这里,永世 不得离开一步;若是事不成,临死前也得毁掉魔剑。”诺玛英雄厉声道。 “没有成魔,也要永世待在这里?这怎么可以?不公平……!”我怒道。 “不必说了!”欧阳默打断我的话,对诺玛英雄道:“在下应承了。” “你……你……。”我吐出两个字,却再说不出什么来,以他的个性,既是答应了, 便一定不会食言。 “好!”诺玛英雄的眼中露出赞许的神色,道:“你们此番来得正是时候,并不是 我狂性大发的时刻,那骨架寂幻之刃就在我脚底旁边的石板里,打开石板,寂幻之刃便 会出来,只是,打开这石板却是要有口诀的。” “那这口诀是什么?”我急切地问道。 “不知道。”诺玛英雄淡淡地说。 “什么,你居然不知道……可是你明明答应我们了,你怎么可以这样?”我闻声, 陡然一震。而欧阳默脸上也微微一沉,不知心中作何想法。 “当年是伦喜亲自设的口诀,连我也不知道,因为我害怕有一天会冲破千年玄铁。” 诺玛英雄苦笑道。 我与欧阳默皆是面露绝望之色,情知诺玛英雄绝不会骗我们,伦喜一个人才知道的 口诀……她已经化为石像,没有人可以再打开石板了。 欧阳默的神色是那样的疲倦而淡漠,眼里只是一片无望的死灰,他颓然低下头,忽 而又抬起头,论起双掌,运足内力,朝着那地方一阵猛烈击打,然而那石板却纹丝不动。 “没用的,这石板不是普通的石板,注有诺玛圣女的魔咒喃!”诺玛英雄道。 “阿默!”我忍不住的脱口叫了一声,心底有一种情愫在慢慢流动,欧阳默,英雄 盖世的欧阳默,从来没有过那么无助和绝望的神情,即使是在沙巴克城破的前一刻。 “圣女,圣女,会用什么做口诀?做口诀?”欧阳默喃喃地自语。 “这个问题,我已经想了几百年!”诺玛英雄无奈道,而我听到他的话,却心中一 动,挣扎着站起来,走到到石板前,低声唱道:“亲爱的伦喜,奴永世为了家乡和你而 战,只要天上的明月还在,奴对你的爱便还在;亲爱的伦喜,奴永世为了家乡和你而战, 只要你美丽的青丝长到脚跟,奴便会回来……”当最后一句唱完,只听“轰——”一声, 石板分成两半,分别向两边退去,一柄绯红色的刃缓缓升起——传说中的寂幻之刃,在 这样的光线下还流动着如血清光,锐气万千,周围也瞬间一亮。 欧阳默的脸色更在瞬间神采飞扬,搂住我,如孩子般喜悦。 “原来……原来她亲自锁住我的时候,低声为我唱这首歌……是将它设成了口诀… …。”诺玛英雄低低哼了两句,突然老泪纵横,“我明白了……哈哈,我明白了……她 从来都不是真心要锁我,她只盼我有朝一日能自己控制魔性,走出地下城,去与她相会, 才故意唱出这口诀,好让我真有拿着寂幻之刃去见她的那一天……我明白了……我明白 了……。” 如癫似狂的声音直到我们走出地下城,还远远地传来,依旧撕心裂肺如同受伤的野 兽。 无论怎样决绝无悔被割舍的爱情,总会有人为深爱的那个人留下一丝后退的缺口, 那丝缺口会见证他或她那么那么深刻的爱,就像欧阳默——无论他多么痛恨我,可是他 始终没有杀我。 不是么?他,原本就是爱我的,深深爱着我的。 想到这里,我的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紧紧靠在他胸前,而他,仿佛也想通了什么, 竟拥紧我,跨上来时的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