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抉择 达维德想起了那次女记者的采访。 “您幸福吗?”年轻的女记者突然问。 “难道格鲁吉亚的读者对这样的细节也感兴趣?”达维德笑了笑。 “感兴趣。”姑娘用手整整头发。“一个人出了名之后,他生活的特点以及各 种细节都会使他的肖像更加完美。 “我觉得我是幸福的。大概是因为从来没感到过不幸福,坦率地讲,也从来没 考虑过这类问题。大概是没时间考虑。或者是因为没有从哲学的高度观察过生活, 没有对已度过的年华作过分析。应当说,我是幸福的。我有一个很好的实验室,有 着非常优越的工作条件。我的研究工作和科学发现带给我许多许多欢乐。对一个科 学家来说,还需要什么呢?” 达维德闭上了眼睛。 “还需要什么呢?” 这句话总在脑海萦绕。 “还需要什么呢?” 需要很多,很多。 我的儿子达托此刻在哪儿?他藏到哪儿去了?也可能是被民警局抓起来了,却 瞒着我?我的妻子,我的安娜,她曾经多么幸福,而现在……她的生活之树倾倒了。 她失去了唯一的儿子,又失去了丈夫。 我最多能活三、四个月。即使手术成功了,她同样永远失去了我。 儿子还活着吗?如果活着并被逮捕了,看来得判六年或七年…… 院士用手掌擦擦汗湿的额头,沉重地叹了口气。 “您幸福吗?”他又听见了年轻女记者那熟悉的声音。 像放录像一样,那次采访的情景又从头到尾在院士的脑海里过了一遍: “请恕我直言,看来,您的年纪限制了您在科研工作中取得更大的突破,对吗?” 姑娘问。 “正相反。我最重要的理论推测和对这一推测的实验确证恰恰是今年完成的。 可能很快我将宣布这项研究成果,我想,它将是我一生中所取得的最有科学价值的 发现。” “我愿意收回我刚才的话。预祝您的胜利,并希望您能就这一新发现给读者讲 几句话。” “好的。那就请您注意听着。” 院士陷入沉思,沉默了很长时间。女记者已准备好作记录,但院士仍不开口。 可能他是在考虑怎样把话说得简练些?不,他在想别的。一开始他很喜欢这个姑娘。 但他渐渐发现,姑娘并不如他起初感到的那样漂亮。看来,她的容貌、发式、衣着 和风度只能引起短暂的效果。 “要是她的学识和新闻记者的领悟力也是这样的呢?应当同她谈到什么深度呢?” “您知道我担心什么吗?”达维德突然问。 女记者惊讶地抬头望着院士。 “咱们来达成个协议吧。您把文章写好以后,一定给我过过目。我担心咱们在 一些科学用语上弄得不准确。” “一定。明天,最迟后天我就给您送来。” “太好了。那就开始讲吧。已通过实验得到确证的我的理论推测已经写好了, 现在就放在我的保险柜里。只需再做点小小的补充,就最后完成了。 我准备今年秋天在科学院作个报告,并宣布这一研究成果。” “看来我很走运。我将有幸第一个向读者介绍您的发现。” “很难用答记者问的方式把这个问题讲清楚。不过,我将尽可能用最浅显的语 言简明扼要地讲讲这一发现的实质。” 院士凝视着办公桌。姑娘发现,他的太阳穴上鼓起了青筋。 “1896 年发现了物质的放射性。什么叫放射性?我来解释一下。放射性的实 质,就是原子核组成的自然变化,也就是被自身的不稳定性引起的某种衰变。顺便 说说,在今天已知的2000 种化学元素的同位素当中,只有300 种是稳定的。到目 前为止,也就是到今天为止,已发现了四种放射形式:α衰变;各种类型的β衰变 ;原子核的自然裂变;第四种衰变是在卢瑟福①32_1时代发现的,这是质子放射。” 达维德抬起头,往椅背上一靠,像年轻人那样目光炯炯地盯着女记者。 “我计算出了第五种放射形式。当然,暂时只是从理论上。从那以来已过了五 年,五个日夜辛劳的年头。为了让理论得到实验的确证,我几乎整天把自己关在实 验室里。我的大脑没给其它问题留下任何地方,随时随地考虑的都是新的放射形式 ——第五放射性系。” “实验确证了您的理论的正确性吗?”女记者突然插了一句。 “好像我已经告诉您了,实验已确证了我的理论推测,已经写好的研究成果就 放在我的保险柜里。” “对不起,我大概没表达清楚。您发现的放射性是那种类型的放射?” 院士眼睛里的光芒慢慢媳灭了。 “您是哪个系毕业的?” “文学系。”姑娘说,接着又补充道:“新闻专业。” “如果我给您解释什么叫第五放射性系,不知您能理解多少?” “我们记者对一切都有自己的理解方式。”姑娘笑了笑。“我们写有关相对论 的文章,却并不懂得这一理论本身;写量子物理,不必知道什么叫量子。所以,即 使我对什么叫放射性也弄不明白,也可以自由地写第五放射性系。” “我很喜欢您的坦率。不过,如果您不写这篇采访记是不是更好呢?在我的科 学论文没有最后完成,没有在科学院作报告之前,不必制造轰动新闻。 我并不是那种好挑剔的人,但我觉得用一篇采访记来宣布这样重大的发现是不 够慎重的。” 姑娘毫不掩饰自己的懊恼之情。 “这么说,我只好一无所获地离开这儿了。大概是什么事让您生气了吧?” “哪儿的话!我只不过是突然明白不应当用这样简单的报道来宣布这一发现。” 女记者把钢笔和记事本放进了手提包里。 “请您千万别见怪!”院士真的有些不安。 “如果您答应我一件事,我就不见怪。”姑娘笑了笑。 “请讲吧。” “在您宣布自己的新发现之后,让我第一个采访您。” “我答应您!”达维德轻松地吁了口气。 姑娘站起来,用非常优美的姿势给院士鞠了一躬,并把落到前额上的头发往后 一甩。 “祝您万事如意!但愿别忘了您的诺言。” “再见!” 达维德起身送她。姑娘走在后面,不禁惊讶于院士那蹒跚的步履和孱弱消瘦的 身躯。直到这时,她才明白当她和院士促膝交谈时,他那精力充沛的神情和炯炯的 目光掩盖了他的衰老。 达维德打开办公室的门,笑了笑说: “不再生气了吧?”“干吗还生气?”姑娘笑了笑。“再见!” 耳际又响起了女记者的声音:“您幸福吗?” 奇怪,他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想起他对姑娘的回答(说他从来感到过自己 不幸福,所以,大概是幸福的),感到很满意,这一回答是简洁而准确的。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