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自己给自己送葬 拉马兹坐在书桌前。毕业论文已经写完了。确切地讲,他是重写了他过去的一 篇学术著作,现在这篇著作的原件在所长的保险柜里,同《第五放射性系》放在一 起。保险柜在所长的办公室里。拉马兹明白,就其科学价值来说,他这篇著作比毕 业论文所要求的要高出一百倍,有这样的学术著作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通过博士论 文答辩,所以他打算,如果学校同意的话,在1 月底以前他就考完剩下三年的全部 课程,然后把毕业论文答辩升格为副博士论文答辩。他坚信自己会成功,而且明白, 这是他在学术上直上青云的第一步。 解释来自武仙星座上间歇性的放射性热辐射过程这篇科研著作,是科学院士达 维德在一年前写成的。他没急于发表它,因为确定放射性的第五种类型这一工作已 占据了他的全部精力。 “或许我没有及时发表这篇已完成的科学著作是命中注定的事?” 这是怎么回事?我什么时候开始对哲学感兴趣了?假若有上帝存在,他肯定会 彻底根绝这样的手术。要知道,大脑移植——这是最野蛮的渎神行为! 他呷了口咖啡,咖啡已经凉了,拉马兹把它吐了出来。他站起身,在房间里踱 了一会儿,又重新生到桌前,但仍没定下心来工作。 “我这是怎么啦?” “大概是劳累过度了。一切都非常自然,有好长时间没搞科研了!”他自我安 慰道。 “不,我的状况不能用疲倦来解释,我没感到一丝体力或脑力上的疲惫!” 可为什么突然有这样的不安感呢? 谁知道前面还会有多少无法预见的倒霉事在等着我呢?! 拉马兹没错。科学家的直觉往往能捕捉到那些预示着某种灾难的信号。 他走到窗前,往院子里望了一眼,试图驱散掉那些不愉快的想法。 四周都是钢筋水泥大楼的院子里停满了小汽车。 拉马兹把太阳穴贴在窗户的玻璃上。他想起了大学校长——那个又高又瘦,两 鬓斑白的教授。一开始,他对拉马兹这个函授生持非常怀疑的态度。 两周前祖拉布预先给校长打了招呼,说要让他结识这位具有非凡才智和知识的 年轻人。主任医生如此夸大其词地描绘他过去的病人,以致校长认为他是个幻想家, 甚至没有仔细听他的话。校长不信任的态度刺伤了祖拉布,他怒气冲冲地说:“看 来您并不把我的话当真。您以为我在过分夸奖拉马兹,就像成百上千的家长吹捧自 己的子女一样吗?我最好把他带来,您可以亲自和他谈谈。只要您不抱成见,我相 信您会承认他的确具有罕见的智慧,并且是位极有教养的年轻人。” 校长对这番话并没有多加注意,他很了解祖拉布谈话时那种情绪激昂、用词夸 张的习惯。他对医生介绍的这位函授生没有表现出任何兴趣,觉得没必要到系主任 那里去弄清这位“罕见”的年轻人的表现。 终于有一天,校长接见了祖拉布和他那位过去的病人。 他站起来迎接两人,同他们握手,然后坐回到转椅上,抚摸了一下斑白的鬓角,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笑向拉马兹发问道: “这么说,您就是那位旷世稀才啰?” “我是拉马兹,”年轻人挑衅地断然答道,“拉马兹·科林捷利!” 年轻人那奇怪的、闪着怒火的目光使校长感到不知所措。 “好像我并没有说什么侮辱您的话?!”他耸耸肩,看看祖拉布,仿佛想得到 他的证实。 “拉马兹没生气,”主任医生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只是过分敏感和自尊。” 校长感到扫兴,他后悔没有事先同系主任谈谈,或者查查这位学生的档案。 “这就好。”他说,声音里带着几分懊恼和尴尬。“这么说,您想一下子考完 三个年级的全部课程,并在1 月底进行毕业论文答辩?这会打破所有的规定和条例, 你明白吗?” “我明白。难道就没有例外吗?” “您开始写论文了吗?”校长以问代答。 “已经写完了,尊敬的校长。”拉马兹挑衅地答道。 这不难理解。校长从一开始就不信任他,眼看这种不信任就要转变成愤懑,年 轻人的心中突然升起一种报复欲,他决定嘲弄校长一番。 “您的毕业论文已经写好了,很好。不过请允许我不作为校长,而作为您的同 事问一问,您没有导师,也没有任何帮助,您选的是什么题目呢?” “我尽量详细地向您解释,而且我相信,我所解决的问题是您极感兴趣的。” “这么说,您已经把问题解决了。我们不要求在一篇毕业论文中既提出问题, 又解决问题,但既然您已解决了,那我当然想知道这是个什么问题? 又为什么会引起我的兴趣?” “我现在就可以向您证明,我已经把问题完全解决了。我说我的论文会使您感 兴趣,我想我没错,因为我解决了您本人无论如何也无法解决的问题。” “讲具体一点呢?”校长好奇起来。只有锐敏的目光才能觉察出的含而不露的 讽刺使他不再眯缝起眼角。他感到自己碰上了一个奇怪而桀骜不驯的家伙。 “讲具体一点?”拉马兹又恶毒地翻了翻眼睛。“讲具体一点,我故意选了一 个您没有找到答案的问题,我特地选了它,因为我早料到我的‘非凡才智’只会引 起您的讥笑;其二,我了解您对年轻人的态度,不是指对年轻的学生,而是指对年 轻的同事。在学校里您扮演的是一位宽容并爱护学生的校长的角色。” “年轻人,您不觉得您这样粗鲁放肆已经太过分了吗?”恼羞成怒的校长朝祖 拉布转过头去,似乎要他替推荐来的人的没有教养的言行负责。 医生无可奈何地摊开双手,他明白,他的参与只能使拉马兹火上浇油。 “尊敬的校长,也许我的确有些过分,不过,让我们换个好日子来谈伦理问题。 我们还是回到来自武仙星座的放射性热辐射这个问题上来吧。如果您还记得的话, 您的著作是以这样几句话开始的:1971 年,一个卫星记录下来自武仙星座东部扇 形面的强大的放射性辐射。一个奇怪的现象使科学家们大为吃惊:辐射突然消失了。 而在中断了八个月之后,仪器又重新记下了它。 由于您无法揭示辐射点围绕着什么物体在旋转,所以您只能得出错误的结论。 不论是您还是您那些国内外的同事都无法揭示。原因很简单,你们没有找对路,你 们在解释这个问题时把方向搞错了,因此也就偏离了通向真理的道路。” “那您呢?您的探索是朝哪个方向发展的呢?” 拉马兹明白,他赢了——校长全神贯注、毕恭毕敬地捕捉着他的每句活。 “您和您的同事忽视了一点:恒星上的物质都有着温度极高、并能导电的等离 子体。星球开始产生热辐射时,一定有什么东西‘搅动’了它。您比我更了解,按 照公认的模式,主恒星的一部分物质总要飞向中子星,在靠近它时速度会减慢,于 是就促成了所谓的放射性热辐射。我发现,有一个中子星围绕武仙星旋转,周期是 1.7 天。”他突然住了口,审视地看了看校长,似乎想知道他的解释对这位世界 知名却过于自负的学者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如果合适的话,我准备把我的论文 呈交给您。它可以帮助您详细地了解我的想法、计算和结论。”拉马兹出人意料地 就此打住,并递给校长一叠放得很整齐的纸。 校长戴上眼镜。办公室里一片寂静。祖拉布朝拉马兹转过身去,他想使个眼色, 用微笑向过去的病人祝贺胜利、极大的胜利。可拉马兹似乎根本没打算看他一眼, 他坐在那里,像石头般一动不动,紧盯着校长。 可校长显然在拖延时间。已经是第二遍翻看这篇17 页的论文了,尽管对熟悉 问题的学者来说看完第一遍就该全明白了。 “您看,再复杂的问题一经合理和解释,不就变得非常清楚了吗?” “您完全正确!”校长抬起头,摘下眼镜,看了看年轻人。“坦率地对您说, 我不知道这样好不好,我从未从哲学角度研究这个问题。在中学和大学的课堂里, 每一项伟大的发现都被认为是非常容易和简单的,似乎它是自然而然出现的。大概 正是由于这点,科学怎么也无法同艺术相比。” “您说得对。每一项科学发现都是在没有止境的、曲曲弯弯砌阶梯上边出的新 的一步。” “太好了,我的朋友!”校长热情地叫了一声,可马上醒悟过来,涨红的脸一 下子又黯淡了,他想起这不是在和自己平级的哪位学者谈话,而是在同一个三年级 的函授生讲话。“很好,年轻人,很好!祖拉布一向都不会错,您的确很有天才。 我作为一名学者应该承认,您确实解决了这个问题,我想,实验会证明您凭惊人的 直感和理论上的推算所发现的中子星是存在的。论文确实非常出色,我会尽可能地 提出授予您物理数学副博士称号的问题。” “我感到很荣幸,谢尔吉先生,您给我过去的病人这样高的评价。我还要补充 一点,除了格鲁吉亚语和俄语外,拉马兹还精通英语、德语和法语。” “这是真的?”校长问拉马兹。 “您可以测验。” “您这是干嘛!我相信,并且真诚地为我们的相识感到高兴。在多年的工作中 我很少有幸结识像您这样的天才,我看出来了,您是位学识渊博、才思敏捷的人, 无疑具有从事研究工作的才能。请相信,校长是站在您一边的。 欢迎您10 月1 日来,我们将拟定具体的考试科目表。” 校长站了起来。 祖拉布也急忙站起来,把自己的椅子挪到桌旁。 拉马兹不慌不忙地站起身,但就在他那懒洋洋的动作中也隐含着胜利带来的喜 悦。 “我是把论文带走还是留给您?” “当然应该带走!”校长特意把那叠纸尽量得整齐些,然后把它递给了拉马兹。 “也许最好把论文给科学院看看?没准儿在我答辩之前,也就是1 月份之前会 有别的什么人解决了这个问题?” “您说得对……”校长有些窘。”完全正确。这样吧,您最好明天就把这篇论 文交到科学院办公室,我再和院长谈谈。” “请留步,校长先生。” “再见,校长先生,非常感谢您的关照。”祖拉布喜形于色。 拉马兹飞快地打开办公室的门,让医生先走,然后把门关上,狡黠而略带几分 威胁地笑着走到校长面前。 “不管怎么说,您那时的做法是错误的,尊敬的校长!” “您指什么?”后者没有明白。 “您提议作科学院士达维德的合著者,这样做是不对的。” 校长面色煞白,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在了椅子上。 “我不明白您说的是什么合著者?” “您非常明白,校长先生!您提议作达维德关于发现第五放射性系的这部著作 的合著者,答应为它争取到国家奖金。您想不想让我准确地指出您这个当合著者的 美妙建议是在哪里提出的?是在莫斯科的例会上,在会议厅的小卖部里您请您的老 同事达维德喝菠萝汁的时候。您记得达维德是怎么回答您的吗?” 校长呆呆地盯着这个肆无忌惮的人,不知这个年轻人还会从哪儿袭击他的头部。 “您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校长那低沉的声音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 “我什么都知道。我知道,关于合著的建议不是突然提出的,两天以前您就作 好了准备。记得吗,你们曾经到库图佐夫大街科学院士谢尔盖耶夫家中作客,您想 向达维德显示您和这些著名学者的亲密关系。物理和天文学领域的国家奖金都要取 决于这些人。我还知道,当时电梯停开了。爬上四层后,您在按门铃之前先喘了喘 气,您对达维德说您不想气喘吁吁地进屋,其实是在偷偷地检查放在口袋里的一瓶 “沙涅利”牌香水,那是准备送给女主人的。 “您是什么人?”校长的声音都嘶哑了。 “您大概还记得,当时酷热难当,您的领带是松开的。您喘了口气,把领带紧 了紧,按了门铃。门铃没响,你俩明白,停电了,所以电梯才没开。 您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在门还没有打开之前就已经毕恭毕敬地俯下了身子。” “就算达维德把什么都告诉了他,也不会如此详尽吧?他说得有鼻子有眼,好 像身临其境,亲眼看到了这一切似的。”校长心里想,眼晴都瞪圆了。 “您想想,刚才您是带着怎样一种讥讽的笑容漫不经心地问:‘这么说,您就 是那位旷世稀才啰?’所以我就想向您证明我确实无所不知,知道您生活中那些连 您自己也无法想象的事情。不过我们到此为止。我想告诉您,达维德没能证明有第 五放射性系的存在,尽管直觉给他指明了正确的方向。如果没有那起不幸事件,他 是会解决这个问题的。显然您知道,他得了脑溢血,这是绝症。但我发现了第五放 射性系。我的论文已经写好,只待发表了。在这之前您必须把我的事办好。如果您 能关照一下,使我在1 月份答辩时能获得副博士学位,那我就接受您曾向科学院士 达维德提出的建议。请相信,我不会骗您,也不只还一杯菠萝汁的情。您是了解的, 对一个年轻人来说,国家奖金意味着许多东西!再见,校长先生!” 关门声像是突发的枪响,使校长哆嗦了一下。他不记得自己埋头想了多长时间, 后来他突然精神大振,立即通过对讲机唤来了主管函授部的副校长。 “您有事吗,谢尔吉先生?” “请把函授部物理系三年级学生拉马兹的全部档案给我送来!” 十分钟后副校长拿着一叠材料走进了办公室。 “您本人认识这位年轻人吗?” “认识。” “您认为他怎么样?” “2 分生的最末一名、懒汉。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像他那样的学生了,差点没上 民警局的花名册。” “胡说八道!”校长愤怒地叫喊道。 副校长不知所措了,不明白为什么惹火了上司。 “您是搞错了吧?我问的是拉马兹·科林捷利的情况。” “我向您汇报的正是他的情况。这个坏小子的事已经两次在同志审判会①84_1 上提出来了。” “我的上帝!”校长呻吟起来。 “无赖、坏小子、同志审判会、懒汉、2 分生。既然这样,他那些惊人的物理 和天文方面的知识又从何而来呢?他又怎么可能解决复杂的科学问题,怎么会懂得 几门外语呢?” 惊慌失措的副校长动都不敢动。一阵长时间的沉默。 “我可以走了吗?”最后他毕恭毕敬地问了一句。 校长点了点头。 副校长松了一口气,小心地站起身来。 “转告秘书,请她给我叫辆车并打个电话给部里,说我不能出席会议了,有些 不舒服!”校长冲着正蹑手蹑脚地往外走的副校长吼道。 院子里响起了“日古利”起动的声音。拉马兹从回忆中醒过来,离开窗户,坐 回到椅子上。 为什么心脏的负荷那么沉重呢? 这里面有其种熟悉的东西。他明白,他的肌体接收到了灾祸的信号。信号断断 续续地传来,每一次冲击都像微小的子弹穿透他的心。 屋间里突然暗了下来。 拉马兹吃惊地望望窗外。 褪尽了蓝色的天空闪着黑幽幽的光。 拉马兹朝放在书桌上的表奔去。早上8 点整。黑暗没有消散。街上沓无人迹。 他急忙打开收音机。 播音员的声音使他感到几分安慰。他明白,城市里的生命并没有完全死去。收 音机里正在播送新闻。后来,播音员的声音戛然而止。 拉马兹觉得寂静仿佛延续了整整一个世纪。 “著名的格鲁吉亚学者……”播音员的声音突然重新响起,“苏联科学院院士、 国外许多科学院的名誉院士、格鲁吉亚科学院天体物理研究所所长达维德·格奥尔 加泽在长期重病后,于昨晚10 点去世……” 拉马兹从椅子上滑下来,倒在地板上,失去了知觉。 苏醒过来后,他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他坐起来,然后慢慢站起来,勉强走到 床前,一头倒在床上。镜子里反映着从窗外射进来的阳光。街上像平常一样响着汽 车马达的轰鸣声、刹车时的吱吱声和孩子们的喧闹声。收音机里正在转播小提琴该 奏会。 拉马兹急忙走到电话前,给祖拉布打了个电话。 主任医生马上拿起了听筒。根据拉马兹那惊慌得已变了调的声音,医生明白, 他过去的病人已经知道了达维德的死讯。 “您已经听到了?”他精神抖擞,甚至有几分高兴地问。 “您还觉得好笑吗?”拉马兹从牙缝里悻悻地挤出一句话来。 “我们干嘛要悲伤呢?”祖拉布毫不让步。“的确,您过了几天不舒服的日子, 但曾经是你的那个躯体再也不会在医院里苟且偷生了,您可以一劳永逸地安下心来。” “我又一次确信,医生都是没心肝的!” “好吧,就算是这样,我不和您争了。给您提个建议:不要对院士的死耿耿于 怀,别读报。如果您感觉自己身体不好或有什么不舒服,马上告诉我,我会像往常 一样立即召集碰头会,过两小时就来看望您。” “没必要。这段时间您让我安静一下。如果需要,我自己会打电话。葬礼什么 时候举行?” “四天后,星期四。” “再见!” 拉马兹放下听筒,俯身倒在床上。 星期四。 拉马兹还没有起床就给主任医生挂了个电话,用命令的口吻叫他马上来,然后 放下电话,盯着天花板。只是在这时候他才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松快。痛苦结束了。 门铃声打破了屋里的寂静。起初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门铃又响了一次。 “这么快?”拉马兹很惊讶。“也许是我完全丧失了时间概念?” 他懒洋洋爬起来,不慌不忙地打开门,甚至看也不看站在门口的人就转过了身。 “根据您的目光我看出来,院士的死对您影响很大。”祖拉布说着进了屋。 “您觉得这不自然吗?”拉马兹给客人端了一张椅子。 “怎么对您说呢?”医生用手帕擦擦额头上的汗。“这种激动是很自然的,但 不是对您这样的人。” “这怎么理解?” “很简单!您是一个著名的研究者和理论家。您的智慧是用来解决许多重大问 题的,您的脑子里不止一次地产生过大胆的、富有创见性的猜想,您的才能足以涵 盖几百万光年的空间,深入到物质的本源。您从心理上已经为出人意外的创世纪发 明作好了准备。所以我认为,手术后五个月您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克服由于您的变化 而造成的易激动的精神状态。现在,您过去的躯体已经与世长辞,您应该在20 天 内摆脱一切心理创伤,这不是困难的事。” 主任医生看也不看拉马兹,一口气发表完这段高论。他为自己的口才陶醉了。 拉马兹带着一丝讥讽的笑注视着主任医生,他无法理解为什么学者,特别是医 生,总喜欢装腔作势。 主任医生从拉马兹的嘴角看出了这种讥讽的笑,但他连眼睛也没眨一下,继续 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今天,在这困难的日子里,我将和您在一起。不是因为您可能出什么事,我 只是想当一个历史性事件的见证人。如果我说我有这个权利,您大概不会认为我在 自吹吧?因为我正是这个独一无二的划时代实验的主持者。” 讲完这番慷慨激昂的话后,主任医生马上明白,拉马兹一个字也不会说。 为了不致陷入尴尬的、今人感到压抑的沉默中,他站了起来: “5 点钟出殡,我们4 点钟来接您,请您在我们来以前做好准备。” 达维德院士的遗体安放在研究所门厅里的两很大理石圆柱前。圆柱后面的墙壁 镶着黑色的丝绒,上面挂着达维德院士的巨幅画像。那是一位著名画家按照达维德 的照片绘成的。画像下方别着两朵白色的石竹花。两道楼梯之间的平台上放着一架 麦克风,治丧委员会的成员们列队站在它的后面。 通向二楼的楼梯上站满了研究所的工作人员。 遗体右边是给亲属们留的地方。院土的遗孀坐在前面的椅子上,其余的妇女坐 在她后面,男人们则站在她们后面。 还在车里时拉马兹就请求主任医生进门后别管他,让他单独活动。祖拉布表示 同意,说倒是没什么危险,但为防万一,还是别走远了,待会儿还要乘他的车一起 到墓地去。 研究所门前挤满了人。前来同院士遗体告别的人排了足有50 米长,几乎一半 的人都同祖拉布打招呼,并带着惊讶的神情看着拉马兹,似乎想问,这是主任医生 的哪位亲戚,他们怎么从未见过。 拉马兹决定悄悄离开自己的监护人。祖拉布洋洋得意的样子使他非常生气,他 第一次希望逃离祖拉布的监护单独呆一会儿。 正忙于握手的祖拉布没能立刻发现拉马兹走开了,当他转过身来时,拉马兹离 开他已有十步远了。 拉马兹做了个手势让祖拉布放心。 他走进了门厅,还没来得及清醒过来,便已经站在了院士夫人的面前。 痛苦已极的安娜像一具木乃伊,脸颊塌陷,长时间的哭泣已使她泪水枯竭,她 一动不动地坐着,呆呆地望着丈夫蜡样的脸。 院士的许多亲戚拉马兹都不认识,即使认识谁,他也是无动于衷地从他们身边 走过。后来他离开人群,站在楼梯旁。周围都是熟人、朋友和同事,他明白不能同 他们打招呼,但还是不由自主地向几个过去非常要好的人点点头,那些人甚至窘住 了,不明白这位年轻人是谁,为什么也是治丧委员会的成员。拉马兹很快便头昏脑 胀起来。他仔细搜寻了一遍,看看院士的儿子是否藏在了什么地方,尤其注意地看 了看戴墨镜的人,但谁也不像达托。 “他还活着吗?” 四周的人忧伤地回忆起院士,尽管谁也没有表露出特别的哀恸,但所有的人都 对死者表现出敬意,没有一句不逊之词。 格鲁吉亚的民间音乐替换了古典音乐,古典音乐又替换了民间音乐,而人流依 然不断。 差10 分钟5 点时,门厅里不让进人了。 拉马兹把目光转向治丧委员会成员站的地方。他知道,政府成员、科学院院长 和治丧委员会的名誉委员们马上就到了。果然,他站在楼梯上第一个看见了科学院 院长那透过稀疏的头发闪闪发亮的秃顶。这个人就是达维德治丧委员会主席。然后 他又从前来参加葬礼的人中认出了莫斯科的教授们——谢尔盖·奥尔洛夫和米哈伊 尔·魏因施泰因,其他的人他不认识。 所有这些人都站在棺木旁。科学院院长走到麦克风前,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 不知朝谁挥了挥手。 音乐声顿时停止了。 院长清了清嗓子,并不急于开始讲话,他非常安详地看了看门厅里喧哗着的人 群,等着大家完全安静下来。最后,每个人都找到了可以看见麦克风和治丧委员会 成员的地方。于是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天体物理研究所宽大、豪华的门厅。 院长讲得很慢,很清楚。他的用词平淡而刻板。这样的话,已故的院士自己就 说过许多,也从别人那里听过许多。但没什么可挑剔的,院长几乎列数了达维德的 全部学术成就,在格鲁吉亚人民众多的优秀儿子中给了他一个公正的位置。 最后他宣布追悼大会开始,并请下一位演说者发言。 在短暂的休息时换了仪仗队。 拉马兹突然感到脑勺后有一道灼人的目光,他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只见离他 几米远的地方站着一个皮肤黝黑、眉毛浓密的高个子年轻人,正半张着嘴凝视着他。 陌生人的目光使拉马兹感到慌乱,他急忙转过头来,但陌生人的目光依旧烤得 后脑勺发痛。 麦克风前又换了人。现在发言的是研究所的副所长奥塔尔。他面色苍白,讲话 结结巴巴、声音发颤。 “难道他将接替达维德院士出任所长?”拉马兹不快地摇摇头。他明白,这个 20 年前由达维德苦心创办起来,以后又不断得巩固,已成为饮誊世界的科研中心 的研究所,从现在起便要开台走下坡路,最后变成一个普通的地方科研机构。 后脑勺又被两道锐利的目光盯得发痛。 拉马兹控制住自己,竭力不往后看。但眼前仍然浮现着那个陌生人颀长的身躯、 油黑的头发、浓密的眉毛和不讨人喜欢的圆眼睛。 “我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双眼睛?”拉马兹试图回忆起来。“见过,确实见过。” 拉马兹甚至没听见,已宣布大会结束了。 不知什么时候祖拉布已经站在了他的身边。 当祖拉布把手放在他肩上时,他像触了电似的哆嗦了一下。 “我们走吧!”医生低声说了一句。 只是在这时候,肖邦的葬礼进行曲才像一团黑雾似的飘进了拉马兹的耳朵里。 他默默地跟着祖拉布往外走,几分钟后便来到了街上。 去到墓地的人不足参加追悼会人数的五分之一,但墓地上仍有不少人。 追悼会在这里继续进行。 拉马兹站在远处,听不见演讲者的声音。他对这些演讲毫无兴趣。祖拉布靠在 离他两三步远的一株树上。 “我恳求您让我一个人呆着,别老跟着我。”拉马兹忿忿地说。 医生冷笑了一声,便转身朝墓地出口走去。 “还有,”拉马兹的话止住了医生的脚步,“我是世界上唯一来自两个娘胎的 人,所以我需要您付出两倍的施舍。请您从今天起记住这一点。” 祖拉布一声不吭。他愤怒地冲着年轻人的脊背看了一眼然后转过身,匆匆朝汽 车走去。 人群开始散了。最后墓地上只留下几位亲戚和掘墓工。 拉马兹依旧远远地站着。待所有人都离去以后,他才步履沉重地朝坟墓走去。 他站下来,带着一丝忧伤的笑容凝视着堆成山的鲜花。这笑容里包含着多少东西啊! 他突然想起了他在什么地方见过那个死死盯着他的黑发年轻人。那是他第一次 上街时,在《东方曙光报》编辑部大楼前。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