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成都火车站 火车像一条巨大肥白的虫子,横卧在成都晴朗的阳光里。这个比喻虽然形象, 但是不太确切,因为火车不会被晒死,或者晒成一滩污渍。火车像一屉雪白的附油 包子,整整齐齐,一字码放在雾气氤氲的蒸笼里。成都应该没这么透明的天气。成 都总是睡眼惺忪地迷糊着,像个白嫩萎靡的少妇。很久以前,每天早上大南都去那 条小巷深处,那里有个屐拉着一双红拖鞋的女子卖包子,热气腾腾,鲜香美味的韩 包子。很多人不声不响坐在起笼的蒸气里,吃包子,喝豆浆,咬油条。什么都奶白 着,蒸腾着,模糊着。在大南眼中,这就是成都的缩影。 人山人海,面目都平整相同,似曾相识,都在很强的光线中用慢动作的节奏行 走着,拖着各种奇形怪状的行李。这个背景有些模糊,凌乱,带一点发旧的棕黄色。 到处都没有声音,因为声音太大,太闹,什么都听不见,所以不如没有。在大南眼 中,这就是成都火车站。 大南还没上车,就盯上了那个女子。她一头长发,一身薄薄的牛仔衣裙,只挎 了个小坤包,什么行李也没有,东张西望,好像对所有人都很好奇。她在送谁呢? 大南想,那个肯定在洋洋得意,因为她的脸虽然被头发挡住了,但是身材很好,往 那里一站,就成了整个背景的焦点。但她不是来送人的。快开车的时候,列车员一 催,女子就轻盈地一跳,跳上了大南这截车厢。 来我这儿吧,来这儿,大南站在过道里,暗暗使劲。 女子越来越近,走过了大南的包厢,探头看了看号码,又回来,钻了进去。 HI,大南也钻进去,对她打了个招呼。 HI,女子拢了拢头发,脸还是看不清,但是轮廓应该不错。 你到北京吗?大南问。 是啊,你也是,女子懒洋洋说。 看你这样,不像长途旅行啊,大南又说。 是啊,女子懒洋洋说。 火车刚刚开出成都站,就咣珰着左右摇摆起来,不过还不尽兴,摇的幅度比较 小,不能让大南很快进入情绪。软卧看上去很舒服,又厚又软,空气清香,床单雪 白,窗帘崭新,门锁闪烁着雪亮的金属光泽,就像刚刚才换的一样。这些看上去比 站台要好,比较真实,没有那种如梦似幻的虚无感。 女子坐在窗户边,以手支颌,望着外面刷刷掠过的风景。太阳很大,一出了城 市,空气就变得很清爽,即便隔着全空调的双层玻璃也能感觉到。但是大南知道, 另一种感觉很快会从田野和荒郊聚拢过来,包围住这列火车,慢慢侵蚀,腐蚀,融 化它,直到这条肥白的虫子变成一条腐烂的印迹。他脑袋又在晕,就算遇上了漂亮 女子,还是要晕,火车能治疗吗?不知道,刚刚出城呢,旅途还长着呢。 包厢里除了他们俩,还有一个老得看不清面目的老头,一个青苹果般鲜蹦活跳 的少女。老头一进来就躺下睡觉。青苹果却跃跃欲试,总想跟女子说话,还一边瞟 着大南。场景越来越真实,不像梦境了。梦里是没这么多条理的。大南正胡思乱想, 突然进来一个老女人,拉着青苹果就走。跟妈来,这边你不熟,老女人戒备地瞅了 大南一眼。 包厢一下子安静下来。 咱们这边挺空啊,才三个人,女子说。 俩,大南说,老先生睡着了,听不见咱们说什么。 你怎么知道,女子噗哧笑起来,你们一块儿的? 不是,大南说,我还以为你们一块儿的呢。 废话,女子看来有点自来熟,你盘我道呢? 那倒不是,大南咳了一声,咱俩好像认识吧,我怎么觉得。 女子疲惫地笑着,还是不回头,刚才站台上也有个男人这么说。 我真没开玩笑,大南又说,我见过你。 女子把头转过来,声音有些沉郁的磁性,在哪儿见过我? 八四年你坐过火车吗?大南问。 这很重要吗?女子说,我们才认识十分钟,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十分钟,大南想,坐飞机可以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了,坐火车却只刚刚出 发。十分钟可以抢一个银行,可以做完一个很长的梦,还可以让一对男女办完好事, 也可以让他们擦肩而过,什么都不发生。 反正有点面善,大南说。 别了,这一套已经过时了,女子含笑瞄着他。 那我就没招了,大南苦闷地说。 你有,女子同情地说,肯定有。 大南低头想了想,好吧,我们来玩个游戏好不好? 不好,女子笑眯眯说,我困了。 咱俩就当认识,一起来编一个故事。两个说不清是否相识的男女在火车上相遇, 出于种种目的,不能相认,只能通过回忆来拉近距离…… 你是搞影视的?导演?女子眼睛亮起来。 我有几个朋友玩那些,大南说,你这方面要有天赋,我也能看出来,说不定帮 你推荐呢。 女子凝目注视着他。大南也凝视着她,他的头又开始晕了。他看到周围的背景 渐渐暗了下去,床单,照明灯,窗帘,墙壁……都隐没在阴暗里,显出了很深的景 深。而女子的轮廓不断浮现着,就像一尊雕塑,慢慢用高光拉开了幕布。这个错觉 太诗意了,也太给女子面子了,大南想,也不知道她是否担当得起。 好吧,女子说,我跟你玩。 3 八四年,大南作为全省文科第四考上了北大,他才十六岁。他家是歌舞团的, 当时都轰动了,因为文艺系统子女普遍顽劣不化,能考上大学就不错,何况北大, 大南说,先来介绍一下背景资料,可以根据大南在火车上的种种经历,编成一个反 映社会进步,人物心理成熟过程的故事。 OK,女子说,一个低年级女生去车站送他,她对他仰慕已久,一直没有机会表 达…… 不能这么直白,要有些铺垫,大南打断她的话,她为什么要去送他?她是在一 种什么情况下去送他的?哦对了,我叫大南,就叫你小北吧,好记,也好呼应。 好,你继续,小北很听话。 八四年的天气比现在好,污染也没现在严重,九月份,正是秋高气爽,大南说, 这孩子很激动,蹦蹦跳跳,没一刻消停。他还没坐过这么远的火车呢。同学朱军告 诉他,那边就是卧铺。哪儿?朱军说,就在背后。他转头,那边隐隐约约有些人, 还有些高高低低的床。他就走过去,但在门口被一个列车员拦住了。 你不会把列车员叫小北吧,小北担心地说。 大南笑起来,列车员是个面目姣好的年轻小姑娘,说,不许进去!首长在里面 休息。孩子傻了眼,问,卧铺一定要住首长吗?列车员说,也不一定,这是硬卧, 住一般首长;真正的大首长睡软卧。软卧是什么?他更好奇。列车员扑哧一笑,你 怎么什么都不知道?第一次坐火车?他说是。列车员说,怪不得。这时候卧铺车厢 有人喊她,她就急忙跑过去了。 有点老套,小北说,没有起伏跌宕的感觉,编成电视剧不好看呀。 可以先玩玩纯情,大南说,该你了。 小北想了想,慢慢说,大南刚从中学毕业,看见这么大方的女孩子,就有点蒙 了,失魂落魄回到座位。他同学叫什么?朱军。朱军问他怎么了。他说了。朱军说 当然有软卧了,那是火车上最高级的地方,要处级以上干部,还要开介绍信才能坐。 大南更晕乎,心想以后不管怎么着,也要坐一次软卧。不行不行,太一般了,我编 不下去了。 慢慢就会编了,大南说,不少剧本就是这么侃出来的。 车到广元,大南就受不了了。他以为这一路是浪漫之旅,他会一直兴奋下去。 到广元只用了不到八个小时,他就很累,火车晃得太厉害,满车厢都是去北京上大 学的,又吵又闹,他想睡又睡不着。要钻秦岭山洞了,朱军吃完些干粮,疲乏地说。 有多少山洞啊?数都数不清,朱军说。山洞有什么好怕的?大南说。一钻山洞,火 车就要呜——呜——地怪叫,觉都没法儿睡。那怎么办?那能怎么办?朱军苦笑, 凉拌。 这时该渲染一下场景了,大南说,下午五六点,天有点黑了。初秋的暮色慢慢 拉起一面幕布,沉降在原野上。外面什么都看不清楚,只有近处被车厢灯光照着的 岩石,小草和电线杆一闪而过。火车在咣珰咣珰,车厢里的人都沉默着,一脸疲惫。 突然,——呜昂一声,像冲进了一个巨大的圆筒,回音在圆筒壁上反射回来,把大 南吓了一跳。山洞!朱军说。他们把脑袋凑在车窗上仔细看外面,一些灯光忽忽忽 地朝后飞掠,黑黢黢的山壁飞快地朝后面闪去。山洞一个接着一个,还真像朱军说 的那样,没完没了。大南看着看着,有点累,渐渐觉得头也沉重,就耷拉在两排座 位间那个桌子上,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很舒坦。等他醒来,天已经亮了。他后来明白,他只能睡好这一觉, 以后就不能了。只能被不断惊醒,不断做梦,睡得很浅。他还像很多人一样养成了 一个毛病:火车只要开着,就一直睡着;只要一停,他就醒。 不行,我得问问,小北说,这里面有这么多心理描写,怎么拍呀? 可以处理,大南说,画外音什么的,还可以有其他手法,先别管这个,咱们编 完再说。 到河南了。大南从未来过这里,他又开始兴奋,跳下座位,东转西转。他看见 刚才那个列车员,打着呵欠捂着嘴走过来。小伙子,睡得怎么样啊?列车员的声音 腻腻的,听起来很舒服。睡得很好!你呢?我?列车员很委屈,我们命苦,还没睡 觉呢,现在才去。怎么会?大南不解地说。每趟车我们都是两班倒,列车员说,现 在刚刚换班。 大南很同情,也有点心疼。这个时候他正情窦初开呢。小姑娘一看大南对自己 有好感,话也多起来。她想读书,但高考落榜,只好来这里接她妈的班了。她把大 南带到车厢尽头列车员休息室坐着,告诉他,共有八个车组,每个车组到北京当晚 回成都,所以她们每次在车上要呆七八十个小时。这样不累死?大南小心地问。习 惯了就好了,列车员说,这就是命。 沉默了一会儿,列车员说她叫小北—— 不行不行!小北嘟起嘴来。这个动作最能验证女人的年龄。如果她是老东西装 嫩,那么她的嘴角和人中就会现出原形。大南看得清楚,它们都很水灵,甚至可以 说一触即破。他放心了。 先这么叫着,大南胸有成竹,小北,这能出效果,你看着吧。 列车员说了她的名字,大南也说自己叫什么。小北听大南考上了北大,嘴巴就 张得大大的,合都合不拢。我真羡慕你啊,小北说。这没什么,大南说,你以后也 可以去考的。我?我已经完了,我这辈子别想了,小北有点忧伤。这时候车组其他 人过来,催小北去休息。小北说,我不去。大南说,快去啊,醒了我们再聊。小北 说,笨啊,我这一睡就到北京了,你就看不到我了。大南突然觉得有些难过。小北 说,火车就是这样,天南地北的说起来很投机,一下车,马上什么都忘了。不会不 会,大南急忙说,我不会忘了你。小北温柔地笑了笑,就转身走了。一路顺风,大 学生,小北最后这么说。 那时候我们坐的是硬座,真可怕,大南说,到了北京,脚都肿了。 真可怜啊,小北说,我第一次坐火车,就睡卧铺。 什么时候?大南说。 不告诉你,小北狡黠地一笑。 好吧,大南说,还真奇怪,我第一次认识的那个列车员真的叫——小北。 不会吧?小北嚷嚷起来,你玩什么花招呀?把我弄晕了。 弄晕了才好下手啊,大南说。 呸,小北说,你也就是说说。 是啊,大南眼皮子又有点抬不起来了。他最近做什么都很容易疲劳,包括说话, 我也就是说说,我胆儿太小,嘿嘿。 嘿嘿,小北飞他一眼,不说这个了,过了广元我睡一会儿,有点困了。 好吧,先不打扰你,大南说,去睡吧。 现在才到绵阳呢,小北抿嘴一笑,广元还要四五个小时吧?你急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