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女之眼 ——地狱·阎罗宝殿—— 阎罗大王的第一秘书妙莹,正静静地坐在阎罗宝殿最低一级台阶上。冥界的风吹拂 着她随意披散的长发,她轻盈的白色衣衫在黑暗的空中飞舞……阎罗宝殿和冥界其他建 筑一样,漂浮在半空,因此妙莹那微微前倾的姿势看起来相当危险。但她本人似乎并不 怎么在意,只是专注地凝睇着遥远的某处…… 周围的幽冥一团浑沌,分不出远近高低——阎罗宝殿正在十八个空间之间移动,她 到底在看什么? 阎罗大王像往常一样,在不紧不慢地品尝“地狱灵茶”。他时不时抬起头,随口问 一句:“妙莹啊——看到什么状况没有?” 妙莹总是摇摇头:“没有什么异常,十八层的囚徒们都很安份。” 阎罗大王的第三秘书紫夷走到她身边,放下一杯茶,“妙莹姐,休息一下,喝杯茶 吧!” 阎罗大王忍不住在这时候插嘴:“是啊!休息一下吧——虽说你的眼睛是冥界唯一 能看穿空间的通灵眼,但也不用这么紧张。我早说过,无支祁不在,其他妖魔还更安份 呢!” 妙莹微微笑了一下,端起地狱灵茶尝了一口,“果然不同凡响啊!没想到那个整天 嘻嘻哈哈的拂水姬在研制灵茶方面倒是很有天赋。” 说到那个“整天嘻嘻哈哈”的手下,阎罗大王有感而发:“唉——真不知道那个人 是怎么回事,没事就喜欢到处玩,在各个神殿里搜刮宝贝就罢了,还常常拐着其他地官 一起不务正业,工作却没落下……也许她是个难得一见的天才?” “哎呀!”妙莹轻轻放下茶杯,好像发现什么。 “出了什么事?”阎罗大王心里一惊,有一种熟悉的不好的预感。 “拂水姬……她这是在干什么?”妙莹眨巴眨巴眼睛,似乎对看到的情景不能理解。 ——拂水殿—— 门口排起了长龙,有人样的、没人样的地官、小鬼熙熙攘攘唠唠叨叨,一看他们兴 奋的样子,就知道他们在等着好事。 红曲和白筝两个人站在拂水殿门口,忙得热火朝天,嘴里不断地吆喝着:“来来来! 地狱灵茶第四代试验品,免费试喝!排好队!别着急!” 她们身后的桌子上,堆满了山一样高的茶叶盒。 “你……到底有完没完?!”红曲的秘书冰萱早就青筋暴跳,“今天的工作还没开 张!你却在这里搞什么免费试喝?!” 红曲根本顾不上理她,头也不回地抱怨:“冰萱!不来帮忙就算了,还在一边说什 么风凉话!没看到我忙成这样,恨不得一个人当两个用!——白筝!别忘了统计!” 劫火殿的官员——劫火姬·文白筝已经忙得晕头转向。 红曲改进的地狱灵茶实在太有名,早已驰名全冥界(据说从明年开始,十八层囚徒 的模范改造奖也要用它来做奖品)——地狱灵茶因为原料稀有,所以一向限量发行,一 般的小鬼很难搞到,而且喝过之后,更觉得那些按月发放的“地狱清茶”难以下咽…… 因此,开发者偶尔搞个什么小活动,就会引起这么轰动的效应。红曲一个人绝对应付不 过来,只好常常鼓动好友白筝来帮忙——好处是可以无条件品尝一整年的灵茶。 忽然,队伍开始骚动。红曲那嗡嗡作响的脑袋还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看到眼 前的长龙作鸟兽散。 “喂!你们……”她还没来得及发表不满,就发现事情大大不妙了。 “咳——咳!”一个一脸严肃地女子,背着手来到红曲那张还没来得及撤走的桌子 前,清清嗓子——正是阎罗大王的第二秘书·明篁。“劫火姬,不要往桌子下面躲了! 你就是躲起来,我也能猜到——每次这种事情都少不了你。再说这桌子上也没罩桌布。” 白筝不甘心地站了起来,嘀嘀咕咕地说:“这只是……本能……” 明篁从背后伸出手,拿出两张纸——果然是《处分通知》两份。“你们签个字。半 个小时以内把《悔过书》送到阎罗宝殿!” 红曲和白筝垂头丧气地接过处分通知,撇撇嘴。 “不是我多嘴,拂水姬!你就不能偶尔安静一段时间吗?”明篁摇摇头,对这两个 爱起哄的执事早就无可奈何,“还得我一次一次为了两张《处分通知》跑腿!” 红曲不服气地嘟起嘴,为自己争辩:“明篁姐!要不是有这么多次试验和调查,我 的地狱灵茶怎么能大获成功呢!你要不要来一杯尝尝?让你这么受累,我也不好意思啊!” 说到这里,她又来了精神,“不是我自夸,这次的地狱灵茶第四代,混合了天地元气、 日月精华,对于强魂固魄有显著功效。我就不说那么多了,来,把这杯喝了,填张问卷 就可以领两盒试用品!” ——当然,白给的灵茶很难让人拒绝…… 明篁喝了一杯,神色似乎缓和下来。(红曲偷偷拉了拉白筝的衣袖,“快记录!灵 茶看来真的有安神功效!”) 白筝用期待的目光看着明篁,问:“明篁姐,有什么意见没?直说好了,也好让拂 水姬继续改进!” 明篁认真回味了一下,郑重地发表意见:“这个嘛,似乎有些太甜——要是更甜一 点就好了……” 白筝停下手中的笔,红曲疑惑地挠了挠头,异口同声问:“到底是太甜还是不够甜?” “我喜欢清淡一点的——当然要再甜一些!” 红曲和白筝掏掏自己的耳朵,相视沉默。 冰萱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她们身边,冷静地说:“明篁!幽篁又出来了!” 明篁“啊”地叫了一声,对准自己的头狠狠打了一拳,不好意思地笑笑,“让你们 见笑了!这家伙真是的!一遇到重要话题就忍不住发表意见!——难道我就不能说说自 己的感受吗?——闭嘴吧!——记住,不够甜!再甜一些——啊!妙莹姐的眼睛就要看 到这边了,我也得赶快回去工作……” 红曲和白筝看着明篁一个人念念有词嘀嘀咕咕地远去,使劲眨眼睛一分钟,才完全 回过神。 “不愧是阎罗大王的秘书,”红曲倒吸一口气,“果然有过人之处!” 冰萱淡淡地解释:“一般人的魂魄是阴阳混合,基本均衡。有的魂魄可能在其中一 方面比较强,另一方面比较弱——地狱的执事大多是这样。但明篁的魂魄却是阴阳截然 分开,一方面包裹着另一方面,是很罕见的一种——几千年间就出了两个。现在在外部 的是属‘阳’的明篁,但被裹在内部的‘幽篁’会偶尔显露出来……” 红曲挠挠头,做了鬼脸,“听起来像没封好口的包子。那另一个是谁呢?” 冰萱的眉头皱了一下,“是后羿——这些都写在《十殿阎王资格考试复习全书》第 一百一十七分册里。连这个都不知道,你不打算晋升了吧?” 白筝皱着眉,挺不高兴,“为什么我们每次搞活动,都会被发现?亏我们还特意研 究了《阎罗大王作息时间表》,挑阎罗宝殿前往其他空间的时候!” 冰萱摇摇头,“你们两个……难道告诉你们的事情,没有一件能记住吗?阎罗大王 的第一秘书妙莹,拥有独一无二的通灵眼,能够看到冥界任何地方!——我看你们两个 是没希望升级了!还有两年就是四百五十年一度的十殿阎王候选人资格考试,看你们的 样子,根本没有在复习!” 红曲根本没有听她的话,只是托着下巴,眼里闪烁着阴森的光芒,“这么说妙莹是 个关键人物……就这么决定了——用一百盒地狱灵茶贿赂她!” 拂水姬·原红曲最大的优点就是——说到做到。 当她拖着塞满地狱灵茶的口袋来到阎罗宝殿的三个偏殿之一——妙莹居住的“空灵 殿”时,还真把妙莹吓了一跳。当红曲毫不避讳地说出来意时,妙莹都不知道是该摇头 还是该发笑。 但作为地狱里为数不多的铁面派,妙莹毫不犹豫就拒绝了红曲的贿赂,还语重心长 地说教了一番:“你啊——好歹也是地狱的官员、重要的神衹,老老实实把本职工作搞 好就很不容易了!不过话说回来,你的祖先也没有一个是老老实实工作的,每个都喜欢 到处游玩……这就是遗传的力量吗?” 红曲的计划虽然以失败告终,但她可不想就这样回到拂水殿——好不容易从那个管 她管得过分严格的冰萱眼皮底下逃出来,怎么也得多玩一会儿再回去…… “妙莹姐,”红曲在妙莹身边坐下,两人一起在台阶上吹风(妙莹似乎特别喜欢坐 在最后一级台阶上),“你的眼睛真是稀有!是天生的吗?” “不!”妙莹微笑着摇摇头,“我生前算是……盲人吧……”其实不谈工作的时候, 她是个挺亲切的人。 红曲来了兴趣,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本子,眨巴着充满期待的眼睛,虔诚地请求: “讲一讲你的故事吧!你也知道,我在整理地狱执事们的故事,打算结集出版,参加天 界举办的第四届图书展!你就当是给我提供一些素材,好不好?” 这事倒是不假。 五十年一次的天界文化节,在神仙当中是新兴的盛会,凡是有肚子里有点墨水,或 是曾经有点墨水的,都想出来显一显。但头三届都给天界夺魁,瑯嬛书局猖狂得不得了。 这次,冥界三途河书店就指望着生前是作家的拂水姬原红曲来翻身呢!因此她得到很多 特权:比如说,能无条件查看卞城王殿的资料。但红曲觉得还是听听当事人口述比较有 感觉。(她后来确实得奖了,但也养成一个不良习惯——打探别人的隐私……) 妙莹想了想,苦涩地笑一笑,说:“我的故事可一点都不甜美……” 传说,宽阔的江中有一种奇妙的鱼。只要看到它透着神秘的气息的样貌,人人都知 道它绝非凡品:它全身披着深蓝色的细鳞,眼睛周围有一圈金色光华,身上有七个铜钱 似的金斑。 它的名字叫“夜游”。 之所以叫这个名字,因为人们从来没有在白天见过它的踪迹,不论是多高明的渔人, 也从没在白天捞起过一尾这样的鱼。 即使在夜里,它也不常常出现,而且不论是多香的饵也无法引它上钩。 想要捕捞“夜游”,必须在夏天的深夜,在江边的小船头挂一盏蓝色的灯,把丁香 花瓣撒在被映蓝的水面。“夜游”被蓝色的柔光和丁香的气味吸引,会成群结队到船边 徘徊,驱之不散,只要用手就能捞起…… ——这只是江边的传说。从没有人真正捞起过一尾“夜游”——至少在小莹的记忆 中,没有那样的事。 但常常有人想尝试。因为传说中还说“夜游”的神奇绝不止于外貌,它可以治百病, 尤其是它那双被金色环绕的眼睛——那是王母配制不死仙丹的一味药材。 不管这个传说是不是真的,小莹决定试一试。 那年夏天,她在自家的小船上挂了一盏蓝色的灯,把春天收集的丁香花瓣小心翼翼 地撒在水面。 那年夏天,她的父亲淹死在江心;她的哥哥在下游被发现时,废了一条胳膊,好在 留下一口气,只是现在还不能离开床;她的母亲为这悲剧哭瞎了眼睛……为了哥哥和母 亲,她需要那传说中治百病的神鱼! 小莹这年春天刚满十四岁。和出身普通渔家的少女一样,她很小的时候就学会织网、 捕鱼,生活对她来说,就是屋前宽宽的水面。她很小的时候就在江里游泳嬉戏,虽然听 多了龙王水鬼的故事,但她从没有希冀传说成真。 “如果这个传说是真的就好了!”小莹躺在小船上,随着它轻轻晃动,心思也有点 模糊。“不能睡!丁香花瓣已经全部撒下,错过了今夜,就再也没有机会!”她这样对 自己说着,又爬起来,看着蓝色的水面——那里没有任何异常迹象。 她有点害怕:如果那真的只是个传说,如果没有“夜游”,她这一家的生活会变成 什么样?她不禁想起那个恶狠狠的渔霸,浑身一哆嗦。 就在她为自己的境遇浮想联翩的时候,不远的地方,传来笛声。 “笛声?是谁在吹笛子?”小莹有些奇怪。夜间捕鱼的邻居们不会徘徊在岸边,而 且忙于生计的渔人怎么会有这种闲情逸致? 但小莹实在等得无聊,要是有个人能陪她说说话也好啊!也许是被婉转的笛声吸引, 她忍不住离开小船,顺着声音而去。 吹笛子的是两个人。虽然还没有亲眼看见,但小莹已经被他们笛声中的气韵折服— —她不通音律,但也知道这声音的美妙。 两人的笛音和在一起,时而一起拔高,时而一同沉低,时而高低相合……宛如百灵 一飞冲天,宛如疾风掠过林梢,宛如沉暮孤鸦振翅江心,宛如初春柳丝轻拂水面…… 其中一支笛子音色柔美,时而飘逸空灵,时而低沉温婉;另一支则出奇嘹亮,但却 同样不失佳韵,清越澄明。 小莹不禁呆了。她茫然地看着江边青石板上,那一对面向江水而坐的男女。她只觉 得整颗心都离开了身体,随着音律前往超脱世俗的地方……直到笛声渐渐消隐,她也没 有回过神。而当她终于回神的时候,发现那个吹笛的少女不知什么时候来到面前,正笑 吟吟看着她。 “你喜欢吗?”少女温和地问。 小莹涨红了脸,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能拼命点点头。“你们是谁?”她木讷地问, “不是附近的人吧?” 少女轻轻点点头,仍是一脸笑意,她随意地坐在青石板上,指了指身边,对小莹说 :“过来坐啊!” 小莹不知不觉就按照她的话做了。她坐在这个陌生的少女身边稍稍离开一些的地方, 侧头看着她,觉得她真好看,传说中的龙女也不过如此吧!少女小心翼翼地把一根晶莹 剔透的绿色笛子插在腰间——她刚才就是用它来演奏——绿色的笛子衬着鹅黄色的长裙, 像初春的柳芽一样可爱。 她说:“我和哥哥只是路过这个地方,看到江心的月影非常美,忍不住要为它演奏。” 为月亮的影子演奏?小莹第一次见这样的人。她看看江心,月亮的倒影和平时没什 么不同啊! 这时候,那个一直背对着小莹的年轻人缓缓转过身,问:“是你在召唤‘夜游’吗?” 他也知道“夜游”!但小莹却没有立刻回答。她知道这很失礼,但她的眼睛无法从 这人的身上离开——她曾经以为,刘员外家的四公子是世上最俊美的男子,传说中的潘 安也就那么回事了。此刻,她为没有见过面前这个男子的人遗憾…… “是你召唤‘夜游’吗?”他又问了一遍,浑厚悦耳的声音并没有因为没有得到回 答而不耐烦。 小莹勉强点点头。 他叹了口气,眉间微微耸动,仿佛为小莹的无知悲哀。即使这只是一声叹息,也让 小莹的心不禁怦怦直跳——他是为她叹息,为她一个人叹息。 “你也是听信了那些无稽之谈,想用它来入药?”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十分温和。 小莹又点点头——似乎见了这两兄妹,她就不记得怎么说话。 年轻人垂下头,看了水面一眼。小莹忍不住随着他的目光望去—— “夜游!”她叫起来。 是的,那绝对是夜游!蓝色的细鳞在月光下泛着神奇的光,金色的斑点时不时闪耀 ——一大群传说中的“夜游”在水边嬉戏,小莹数不出它们的总数有多少!它们不是受 到丁香花的感召,而是被这两个人的笛声吸引! “夜游真可怜!”年轻人的声音有些惋惜,“因为美丽,就得承担殒命的厄运。其 实它只是一种风雅的生物,和人互不相干地生活。”他看着小莹,眼中带着一丝悲悯: “但天真无知的人更可怜——只看它美丽,就幻想它是美好的东西,不知道它的肉对人 来说是剧毒。” “夜游有毒?”小莹有些失望。 那陌生的少女平静地回答:“是的。所以绝不要再试图捕捞!”说完,她抬头看看 夜空,说:“大哥,时间差不多了。” 年轻人点点头,对小莹说:“你赶快回家吧!别做无聊的事。” 他们要走了吗?小莹的心忽然在失望和不舍中勇敢起来,问:“你叫什么名字?可 以告诉我吗?” 年轻人犹豫了一下,旋即坚决地回答:“我不问你的名字,也不会把我的名字告诉 你。知道名字,只会加深羁绊。我们以后再也不会见面,所以你不必询问。” 被这么清楚地拒绝,小莹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那少女轻轻推了她一下,没有取笑 她羞红的脸,只是柔和地说:“就当相遇是一场美梦,回家去吧!” 小莹怅然若失,恍惚地走了两步,依依不舍地回头问:“为什么不会再相遇?” 但静静的江边,除了她,一个人都没有……他们不见了,夜游也不见了…… 小莹瞪大了眼睛,跑回去仔细寻找,可是一切都像梦境一样消失。只是在青石板上, 有一样东西在闪闪发光。 小莹好奇地把它拾起来左看右看——似乎是一块白玉,上面刻着小莹看不懂的文字。 小莹的心嗵嗵直跳——这是他落下的!是他的东西!她忍不住内心的喜悦。他一定 会回来寻找!她要好好保管,这样就能够再见他一面! 冬去春来,他竟然没有回来。 小莹的哥哥在冬天去世,她虽然悲伤,却也为哥哥的解脱而欣慰。她不得不使出浑 身力气维持自己和母亲的生计。白天她拼命织网洗衣,晚上熬夜缝缝补补——十五岁这 个春天,对小莹来说分外艰难。 刘员外家后墙外的丁香又开花了。小莹有时路过,会忍不住为那淡紫色的柔弱的花 瓣驻足。她时常想:如果去年不是因为一时调皮,摘下丁香,就不会在夏天去捕捞夜游 ;如果不是去捕捞夜游,就不会遇到他……她也不知自己是该谢这丁香,还是该怨这丁 香。 他到底是谁?这个问题在小莹心里徘徊许久。也许他真是龙王的儿子?或者是天上 的星宿?难道是“夜游”的化身?有时候,想得太离谱,小莹自己都忍不住痴痴发笑。 他真的说对了——只看他美丽,就幻想他是美好的东西。也许他是水中的怨鬼呢? 不,不会……他的气质那么温和,他的眼睛那么清澈,不可能是水鬼!他一定是天上的 神仙。 可是,他为什么再不出现?渐渐的,小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那个美丽的夏夜做 了一场美丽的梦。 但那块白玉是真实的! 小莹时常把它拿出来,放在手心抚摸。 这块圆形的玉币比手掌略小,非常光润,中心有两个圆圆的孔——似乎是用来系丝 绦,孔的边缘刻着一圈文字——虽然玉币被磨得十分圆润,但这文字却清晰可辨,一点 一横都不少。小莹不认识上面的字,她也不想把这玉币拿给别人看。只是有一次,她临 摹了其中一个字,去问酒楼外代写书信的先生,他说他也不认识,那可能是上古已经失 传的符号…… 不仅如此,这个玉币还有一个神奇的地方。那天夜里,小莹在昏黄的灯下补衣,忍 不住又想到他,于是从怀中摸出玉币。她只是随手把玉币凑近油灯,但奇怪的事发生了 ——透过那两个小孔的光把整个小屋照得雪亮!甚至瞎眼的母亲也觉得脸上微微发热, 问小莹出了什么事。从那以后,小莹再也没有在夜里把那块玉币拿出来——她怕被别人 知道这个宝物,把它从她身边夺走——她还要把这玉币还给他呢! 可是,这么宝贵的玉币他怎么不急着寻找?小莹等得有些失望。 不久之前,有人开始上门提亲。 虽然小莹家境困窘,但她肯吃苦,又能干,长相也清秀,很多人家愿意聘她。小莹 的母亲开始琢磨着给她定亲,小莹自己却一日比一日更加心焦。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盼望 着什么,只是觉得,一旦成亲,即使见到他,也不一样了……她暗暗祈求上天,让他快 出现吧!哪怕只见一面,再看他一眼也好啊—— 小莹清清楚楚记得那天——那是她最后一次看见阳光。 她只是心绪郁闷,一个人躲在江边的芦苇丛中,抚摸他的玉币。她只是一时兴起, 才把它对着阳光。她只是对着小孔看了一眼…… “啊——”小莹的尖叫吓坏了江边的渔人。 他们找到她的时候,她正一脚深一脚浅在江水里摸索。她好像找到了什么,急忙把 那东西揣进怀里。 他们看着这女孩莫名其妙的举动,担心地问:“小莹,你怎么了?” 小莹似乎被声音吓了一跳,回过头,空洞的眼神不知定在什么地方,一脸惊慌失措。 “我的眼睛……看不见了!” 提亲的人都把红帖撤了回去。 小莹的母亲更加哀伤,整日悲悲戚戚地怨天尤人。 小莹自己倒是分外平静。她只是从早到晚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不知该做什么。她 的双手总是捂在心口——那里还是揣着那块白玉。每次她的手感觉到那微微发热的石头, 就轻轻松口气:幸好没有把它丢在江里。 夏天又来了。小莹可以借着竹杖到外面行走,好心的邻居们有时扶她到江边晒太阳, 她能那么坐一整天,直到深夜。 那天夜里,她仍是坐在江边,他坐过的青石板上。 她的感觉一天天敏锐起来——夜风微微有些凉,芦苇丛沙沙起舞,面前的江水欢快 地奔涌嬉戏,远处偶尔传来蟋蟀有规律的欢歌……虽然看不见,但她知道,这一切一定 很美。 这个夜晚,却和平常有些不同。 周围寂静无声,她甚至能听到远远的江边,小船的船舷互相碰撞的声音。身边应该 没有人,但她却听到一声绵长的叹息。 “唉——” 小莹吓了一跳,忍不住浑身一哆嗦。她大着胆子伸出手去摸。 那人的衣衫非常光滑,他的长发垂在胸前。当小莹的手碰到他腰间一个凉凉的管子 时,她差点惊呼起来。 那是他插在腰间的笛子!一定是他! “唉——”他又叹息一声,“果然是你拿了那块白玉……我一发现它不见,就立刻 寻找,但还是晚了一点……” 小莹的嘴唇轻轻颤抖——是他的声音!他终于回来了,就坐在她身边! “你不该拿它对着阳光。难道你没有发现?它能把光放大。羲何的光芒本来就强大, 再透过这玉币去看,一瞬间就会灼瞎眼睛……” 小莹说不出话来,她微微颤抖的手摸出那块玉币,另一只手摸索着拉起他的手,把 那害她失去光明的罪魁祸首轻轻放在他的手心。 “我只是想等你回来,把它交给你……”她说着,流下眼泪,不知是欣喜还是伤心。 “我只是想再见你一面。” 他又叹了口气。“我妹妹温莲告诉我,人的心非常柔弱,如果不是诚心结缘,就不 要太温柔,否则只会造成更深的伤害。看来她说得对,我本来就不该出现在你面前——” “人的心?”小莹咀嚼着他的话,有些明白,“你到底是谁?是天上的神仙吗?” 他似乎犹豫了一下,回答说:“我不是天上的神仙。你曾经见过我——在三年前。 那时我带着家族来到这里,你们的天帝赠我这块玉币——它能增强我的光辉,是我早就 想要的。那天终于得到了它,所以我非常高兴,期待着受到别人的赞美。而你,是第一 个称赞我的人……这算是一种缘分吧,因此我看到你捕捞有毒的夜游时,才忍不住来制 止。” “我是第一个称赞你的人?”小莹有些疑惑。她以前就见过他吗?怎么会?如果真 的见过,她怎么可能没有印象? 他停了停,知道小莹想不起来,平静地说:“那也是一个夏夜,你和你的哥哥在水 边收拾渔具。当我路过的时候,你抬起头,微笑着说:‘好美的一颗流星’……” “他是流星?!”红曲忍不住浑身一震。 “流星……”妙莹喃喃着,“流星……不属于天庭管辖。他们踪迹缥缈,不知多久 才路过这里一次。拂水姬,你的丈夫——前任黑无常的父亲——是流星吧?” 红曲缩了缩肩膀,呐呐地说:“似乎是吧……我对于之前六生六世和天上花仙时发 生的事情只有模糊的记忆。听说曾经和一颗流星很有缘——而且来到冥界才发现,这里 没有他的档案——这种事情只有流星干得出来,凭自己一时高兴,就在凡间随便投生, 弄得大家手忙脚乱帮他们建立档案……档案还没建立好,他们又一溜烟跑回天上了!” “这也不是他们的错。”妙莹微微笑了笑,“力量强大的人,通常都很短命,这就 是为什么我们冥界的执事大都是年纪轻轻就去世。更何况是流星呢!他们的生命长得难 以估计,力量的强大也不逊于天帝天后。人类的身体无法承担那份力量,所以流星投生 的人都很早逝。” “他倒是死得轻松!害我一个人拉扯孩子……”红曲想起来就有牢骚,可是不知为 什么,在惆怅的妙莹面前,这满肚子牢骚也不那么容易宣泄。 “我好羡慕你啊——”妙莹叹口气,“对流星而言,人类的生命只是弹指一瞬,既 短暂又无聊。但他为了你,两次从天空落下。而吸引我的那一颗,却不属于我……” “流星?你是流星?”小莹不禁觉得身体发冷。 “是啊。”他说,“我的生命和你相比,漫长得难以想象。即使你的子孙后代都不 在人世,我仍然是我。所以,请你别再为难以接近的东西迷惑。” “如果你真的是流星,你能实现我的愿望吗?”小莹扬起脸,问。 他笑了,“流星并不能实现人类什么愿望,但如果是你——我愿意为你实现一个愿 望,当作你失去光明的补偿。” “我要再看你一眼。”小莹一字一顿地庄严许愿。 他似乎有些惊讶。“你……何必如此执着?” 小莹苦笑一下,“不知道,可这是唯一一个不能靠我自己实现的心愿。即使需要用 生命来换,我也只想再见你一面!” “无论要承担怎样的后果,你都想再看一眼?”在得到小莹肯定的回应后,他沉默 了一下,伸出一根手指,在小莹的双目之间轻轻一点。 小莹觉得他的指尖微微发凉,她的心却热乎乎——他的手指碰到了她的脸颊!慢慢 地,她的眼前出现淡淡人影——她看见他了! 小莹喜悦地叫起来,但立刻觉得有些奇怪——她只看见了他,而周围的一切,却仍 然在黑暗之中。她听到江水流淌,但那个方向仍是一片漆黑;她仰头去找天空的月亮, 那里也是黑乎乎一片;她低头看自己的身体,也看不到——似乎她的眼睛里,只可以看 到他。 他的表情有点伤感,温和地说:“即使是我,也不能让灼瞎的眼睛恢复光明。但我 可以实现你的愿望。这只天女之眼是天帝身边的青衣玉女官送给我的,它虽然看不见人 间的东西,却可以看透不属于人间的一切。我把它藏在你双目之间的痣里,当你不再想 看的时候,找个普通的医生为你去掉那颗痣就行了。” 他站起身,“我也该走了……” 小莹急忙问:“我还能再看到你吗?” 他有些不解,“为什么要再见面呢?我们的缘分就到此为止了。” 小莹还想说什么,就在这时,从天空飞下两女一男,优美地落在他身边。其中一个 是上次见过的少女。 “我妹妹温莲,你已经见过她了。这个是我弟弟岂忧。”他一边介绍,一边对最后 那个年轻的女子笑了笑——小莹第一次看见他笑。他的笑容那么温柔,小莹看得痴了。 但这一瞬间的痴迷立刻被他的声音打破。他说:“这是我妻子,她叫宁馨。” “你……成亲了?”小莹低沉的声音有些干涩。 “是啊!”他笑了笑,看起来很幸福,“以人的时间来说,是七万年前的事。” 小莹忍不住多看了那个静静微笑的宁馨两眼——她不得不承认,他们在一起真是完 美无缺的一对璧人。 他们挽着手要从她身边飞走的时候,小莹再一次问:“你的名字呢?为什么不告诉 我?” “知道名字,只会加深羁绊。我们以后再也不会见面,所以你不必询问。” 那年秋天,小莹的母亲也去世了。小莹来到最近的妙境庵,削掉一头秀发,把未来 的日子托付给慈悲的佛和清寂的夜。 她听说,缘分都是修来的。如果她潜心修行,一定能接续和他的缘分。虽然他说以 后再也不会见面,但他第一次离开的时候也这样说,他们不是还是见面了吗? 她一直没有去掉那颗痣。但直到她生命里的最后一天,她才知道,此生他们是无法 再见面了。 “天女之眼的力量太强。我只是个普通的渔家姑娘,没有什么过人之处,根本无法 承受那股力量,所以不到三十岁就死了。”妙莹坦然说:“直到死也没有知道他的名字。” “你还是像当初一样,那么想知道他的名字吗?”红曲垂下头,看着脚下空荡荡的 黑暗,若有所思。 “是的!”妙莹坚定地回答,“知道名字,只会加深羁绊。但这正是我所期待的! 虽然再也不会见面,但只要知道他的名字就好!至少让我知道,我长久以来想念的是谁 ……” 红曲吸了口气,轻声说:“岂忧的哥哥,叫作‘明辉’。” “明辉……”妙莹反复低吟这个名字,表情即欣慰又感伤,“明辉……” 冰萱发现,红曲回来以后意外地沉默。 “行贿被拒绝了,是吧?”她忍不住想讽刺红曲一两句。“幸好冥界有妙莹这样规 规矩矩的人物——要是都像你,冥界早该垮台了。” 但红曲似乎没听到她说的话,只是陷在自己的沉思中,许久才问:“冰萱,你说妙 莹为什么不去投生呢?话说回来,你在冥界待了这么久,怎么也不去投生?” 冰萱愣了一下,静静地反问:“为什么要去投生?人世间又没有等我的人……你今 天怎么忽然想起来问这个?” “因为忽然发现地狱里的执事不想我想象中的那么快乐。” “像你这么快乐的人才有问题!”冰萱哼了一声,“一看你就是没复习《十殿阎王 资格考试复习全书》第六十五分册——地狱官员的故事大部分记述在里面。” “真的?里面也记载了我的事迹?” “有啊——” “有没有说我当花仙时候的事?” “篇幅很长呢。” “那……有没有写岂忧的哥哥的名字?” “怎么问这个?” “因为……我朦朦胧胧记得,但记不清了——我怕告错了妙莹……” “真是的!还没落实,就到处去说——果然是你的风格。” 阎罗大王喝着茶,心情似乎不错。 “今天是那个日子吧……”他微笑着自言自语,“十年的修行换来他的名字……” 值班的紫夷听得莫名其妙,问:“大王,谁十年修行?换来谁的名字?” 阎罗大王没有回答,却问:“紫夷,拂水姬以前写的小说收在哪里?我忽然想看— —就当是配合现在的心情吧!” 紫夷来了精神,“您说的是哪一本?拂水姬的小说,我全部倒背如流哦!” “她丈夫去世以后写的那一本,最后一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紫夷想了一下,朗朗说:“‘别怪流星。但是,别爱上流星——除非你准备好承受 永恒的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