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草 在炫光印象当中,那天和平常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不同,谁也不会料到,这么平常的 一天,竟会发生那样一件让天冥两界鸡飞狗跳的大事…… 那天,阎罗宝殿一如既往地在十八层间飘移,妙莹一如既往地睁着天女之眼观察十 八个囚笼中的情状,炫光一如既往地在宽大的办公桌后审阅文件,绚姬安详地为他们泡 茶。 “大王、妙莹姐,茶泡好了,喝杯茶休息一下吧!”绚姬一如既往地微笑着提出建 议。 这时候,冥界忽然光芒大盛——这件事不能算“一如既往”,但也没引起多大的轰 动。妙莹微微闭上眼睛回避这强烈的光,皱了一下眉头,对炫光说:“大王,看来是您 的某个哥哥来访。” 太阳神时不时跑到冥界喝茶聊天看望弟弟,也不是什么新闻,所以炫光只是一如既 往地兴高采烈问道:“能看到是谁吗?” “这位殿下把光芒收敛一些,我才能看清……”妙莹一边应承着,一边睁大眼睛。 “啊!”她惊讶地轻轻捂上嘴巴——这个举动绝对反常,“是——是赤冕殿下!” “扑!” 一把阳伞深深插进沙里。 “嘭!” 一张花哨的躺椅在三途河边展开。 “啊——”一个俊朗挺拔的年轻人伸个懒腰,心满意足的在躺椅上舒展四肢。“还 是冥界清静啊!” “哗!” 他展开最新版的《天界快报》,眯着眼睛念起来。 头版上占了整个幅面的,依然是那则夸张的《寻人启事》:寻赤冕殿下,男,外貌 约25岁,身高近190 厘米,长发,面容英俊,不擅言笑,额头有金色日轮一个。于339 年前离家出走,外出时身着米白色上衣,同色长裤。携带蓝底银丝百宝囊一个,内含阳 伞、雨伞、折叠床、躺椅、衣橱、厨房用品、蚊帐、冬被夏被、牙膏牙刷等生活用品。 持有天冥两界通用信用卡三张,卡号:000 -013 -03;010 -023 -03;005 -003 。 望有知其下落者,速与其父母兄长联系。押解此人回天界者,重赏天界珍宝、龙族珍宝 各一百件;举报其下落者,重赏天界珍宝、龙族珍宝各50件;协助龙族勇士抓获此人者, 重赏龙族珍宝100 件。 “这到底是《寻人启事》,还是《通缉令》啊?”年轻人随意地把头版往沙滩上一 扔,开始看下一页上的小说连载。 “赤冕殿下……”一个紫色的身影幽幽出现在阳伞下,正是阎罗大王的秘书紫夷。 她手里捧着一个托盘,表情有些不自然。“阎罗大王吩咐我给您送来一些茶水和点心… …” 赤冕扬起头,透过墨镜扫了紫夷一眼,心不在焉地说:“放在这里好了。” 他一挥手,“啪!”在躺椅旁边出现一张小茶几。 紫夷把托盘放下,却并不打算走,在赤冕身边站了许久。 直到赤冕觉得个人空间遭到侵犯,浑身不自在地扭头瞪紫夷时,才和她那好奇的目 光碰撞。他一脸厌恶地问:“紫夷,你干吗用那种恶心的眼神看我?” 紫夷不止是看着他,甚至伸出手指在他肩上刮了刮(这个动作让有洁癖的赤冕当即 决定去三途河里游个泳……)“听说赤冕殿下对龙族的女性过敏,”紫夷皱着眉头,有 些失望,“我还想看看你过敏是什么样子……没想到,很正常嘛!” “你从哪儿听来的小道消息?”赤冕拧起眉,一边继续看报,一边喝了一口地狱灵 茶。 紫夷一本正经地回答:“全龙族都知道啊!天帝家和龙族通婚是老早的规矩——您 的姐姐芬艳璎不就是嫁给我的某个哥哥?您的二哥辰宫殿下也很认真地在和龙族的公主 相亲。只有您——光辉灿烂的赤冕殿下——一听到‘相亲’这两个字就扭头逃跑,要不 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怎么说得过去?” 赤冕不屑地哼了一声,“真幼稚……你真以为我哥哥是认真地相亲?他只是没什么 事好玩,和龙族的美女约会打发时间。再说,对一百二十多个公主‘认真’相亲约会的 男人,怎么会是个对‘婚姻’认真的人?” 紫夷浑身一震,似乎恍然大悟,“您说的有道理——我会提醒我那些姐妹、表姐妹 以及侄女外甥女们……不过您该不会是为了给自己的逃婚找借口,故意贬低辰宫殿下吧?” “贬低?”赤冕叹了口气,“他是我的哥哥啊——要是贬低了他,我不就更低了?” 紫夷若有所思地消失了。 赤冕静静地看着小说连载,许久,发出一声赞叹:“写的真好!怎么只有这么一点 呢……又得等四个月……” 说完,他一扭头,发现了茶几上的茶水和点心。 “咦?奇怪……是谁送来的?”他挠挠腮,有些不解。“好像刚才有人来过……是 谁啊?在我看得投入的时候打扰……” ——当赤冕殿下看到报纸第三版的小说连载时,去问他一些问题,保管能得到真实 的答案,而且他本人对该段对话没有一点印象……他的绝大部分思维沉浸在小说中,只 用微小的一部分来应付打扰他的人;而这微小的一部分也会随着小说的继续进行而消失 ——这是紫夷的经验。 看完了报纸,赤冕无聊地蹲在三途河边,数河面上的涟漪。 虽然可爱的弟弟炫光无私地为他提供了冥界——这个得天独厚的避难所,但条件是 不能四处游玩——炫光可不敢保证每个冥界执事都能抵抗那些天界、龙族珍宝的诱惑… …何况,在这个小道消息传得飞快的地方,还是不要有很多人看到流亡的赤冕比较好。 “没意思……”赤冕活动了一下关节,“来游泳吧!” 如果他只是像平常一样,在三途河这个偏僻的河段上游一会儿,就到人间去晃荡, 那一切麻烦都不会发生…… 但他竟然躺在水面上睡着了。 如果漂流的赤冕只是在奈何桥下引起女鬼的尖叫围观,造成场面一时失控,也就算 了。可是早就习惯了女人(以及女神、仙、鬼、怪、妖)的尖叫的赤冕殿下,竟然在混 乱的场面中继续酣睡…… 他这种不负责任的态度,终于间接引起一件后果很严重的事…… “哗啦啦啦,哗啦啦啦……” 耳边似乎是清凉的河水在歌唱。赤冕的心情越来越放松……他只依稀记得自己的身 体似乎随着河水转了好几个弯,但现在究竟身处何处?他不知道,也不在意。 这个俊朗的年轻人就在清澈澄明的河面上随波漂荡。 “呼!”赤冕的脚被什么东西猛然绊住。 “哎哟!”赤冕心里一惊,差点灌一肚子河水。不过他反应快,“嗖”一下从河面 上飞起——但没飞多高。 绊住他的脚的,是一支深褐色、很粗糙的木拐杖。握着拐杖的,是一个满头华发的 老妇人。 要不是看着老妇人年纪大(外表),而且一副虚弱的样子,赤冕真想教训一下这个 影响他午睡的家伙。不过羲何女神对儿子的教育,一向把“尊老爱幼”放在首位,而赤 冕是这种教育的成功成果之一。 “老婆婆!你干什么呀?差点害我淹死!”他抖了抖身上的水,不满地嘀咕了一句。 老婆婆呵呵一笑,布满皱纹的脸看来十分慈祥亲切,温和地回答:“怎么会?你一 定是个心地纯洁的好人,不然的话,你的身体无法漂浮在水面上——只要有半分邪念, 不论人鬼神,一律会沉沦到无尽的河底。” “无尽的河底?”赤冕的好奇心有些萌动,“这河很深吗?我不觉得啊!” “很深!”老婆婆庄重地微微点点头,“人的心有多深,这条河就有多深;人的欲 望能走多远,这条河就能走多远……” 赤冕瞠目结舌,感叹道:“冥界真是卧虎藏龙——一个老人家,竟然随口就说出这 么富有诗意又蕴含哲理的名言……简直比刊登在《天界快报》第七版的那些专供写文章 时引用的语录毫不逊色。我还没请教您的名字呢!” “我是上、上、上、代的孟、孟、孟婆。啊嘁!”老婆婆在这个最关键的时刻打了 一个喷嚏,让赤冕很难确定她是上代还是上上代还是上上上代的孟婆…… “原来是前任孟婆啊,失敬失敬。”他很灵活地客套了一句。“您怎么在三途河边 游荡呢?” 老婆婆从脚边拎起一个大箩筐,微笑着回答:“我退休以后,阎罗大王让我管理附 近的忘忧草园,专为孟婆汤提供原料。” 赤冕看那箩筐大到和老婆婆的身高完全不成比例,有些于心不忍,主动帮老婆婆扛 起了大箩筐。“您住在哪里?让我送送您好了。” “真是个好青年!”老婆婆笑逐颜开,“可是怎么有烦恼呢……” 赤冕有些惊讶,“您怎么知道我有烦恼?” “呵呵,”老婆婆一笑——她似乎是个很喜欢微笑的人,而且她的笑容让她显得万 分和蔼,“没有烦恼的人,不会漂到‘忘忧草园’。” 说话间,他们已经离开了三途河。小路两边生长着茂密的绿色植物,有些已经绽放 出淡蓝色的小花。 “这就是忘忧草。”老婆婆小心翼翼地托起一朵小花,好像生怕弄伤了它,“它能 解除人的烦恼,也能召唤有烦恼的人……不过我们冥界有烦恼的人屈指可数,好多执事 我都从来没见过。你是哪里来的?” 赤冕更加吃惊,指了指自己额头上的日轮——那是太阳神独一无二的胎记,“你没 见到这个吗?” “那是什么?”老婆婆有些迷惘,“没见过!” 赤冕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九个太阳神尚未复活的时候,天上天下只有东君有这个胎记。但并不是每个神仙都 有机会瞻仰东君的容颜。九个太阳神复活以后,据说还是有很多人无缘一睹他们的英姿 ——这是“据说”,不过赤冕算知道了:这样的人真的存在。 他并不打算透露自己的身份——大概每个贵族都有微服私访的嗜好。 “我是来找阎罗大王玩,不过他很忙,顾不上理我……所以我随处走走。” 老婆婆又呵呵一笑,“如果你不赶时间,不妨到舍下一坐,让我冲一杯清茶,当作 你帮忙的谢礼。” “一点小事,用不着道谢!不过我倒是很有兴趣参观一下草园管理员的宿舍。”赤 冕也笑起来,“您真和蔼,就好像是传说中的‘祖母’呢!” “传说中的?”老婆婆瞪大了眼睛,“你……没见过自己的祖母吗?” “这个嘛……”赤冕挠挠腮,想起了嬉皮笑脸的幽篁……“她啊,长相和我没什么 年龄差距,行为又没大没小,实在没办法把她想成祖母。” 老婆婆似乎听到很有趣的评论,大笑起来,“真是可爱的年轻人!” 忽然,她好像发现什么,不大的眼睛骤然发亮,拉住赤冕,说:“等等!” 赤冕被她一惊一乍的举动吓一跳,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 也许对忘忧草园管理员来说,确实是大事:从赤冕发梢滑落的水珠,滴落在含苞待 放的忘忧草上,立刻催开了蓝色的花朵。而且这些花朵散发着微微的光芒…… “这种事情我从来没见过!”老婆婆附下身,从腰间抽出银色的小镰刀,把这些发 着光的花朵收集起来,小心地放进一个白色的布包。“我得研究一下!” 于是,她就跟在赤冕身后,一路收集这些新品种。 忘忧草园比赤冕想象中的还辽阔。大概忘忧草的需求量确实大得惊人。 管理员宅只是一个简朴的茅屋,但十分干净整洁,里面陈设也简单,无非一张桌子 几把椅子和一张床。屋外搭着许多架子,上面铺着采摘好的忘忧草。 “年轻人,你自己到附近采一些忘忧草吧。”老婆婆很郑重地说:“随便采,采多 少由你。” 赤冕不知道这是什么风俗,但出于“尊重他人习惯”这个“《羲何教育法》第二条” 的要求,他很顺从地在周围溜达了一圈,摘了一把忘忧草,有的已经开花,有的还没有。 老婆婆就拿他摘的忘忧草,为他煎了一盏草茶。 “这……”赤冕有些迟疑,“我不会失去记忆吧?” “不会不会!”老婆婆笑着保证,“你采摘的时候没有想着要失去记忆,所以它也 不会带走你的记忆。它只是知道了你的烦恼,让你能从另一个角度看看自己——这样的 话,烦恼大半会消失。” “真的吗?”赤冕半信半疑地和了一口,发现味道不错,咕噜咕噜喝了个底朝天。 “忘忧草茶,一个人一生只能喝一次。”老婆婆笑了笑,“你喝完了,我们的缘分 也就到头了。年轻人,你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忙?” 赤冕此刻只觉得全身从头到脚有一阵异样的清凉舒爽,心情无比愉快,于是爽快地 说:“您直说吧——这世上我做不到的事情也不多。” 老婆婆从箱子里翻出两盒茶叶,有些黯然,“这忘忧草茶,希望你转交给我弟弟一 盒——他有太多烦恼,又喜欢钻牛角尖。如果没人帮他一把,他永远不会解脱。另外一 盒,送给你,但不是给你喝。你到了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遇到合适的人时,自然 知道这盒茶该送给那人。” 赤冕接过茶叶,有些迷茫,但嘴巴却好像不听使唤,一句话也问不出来。 老婆婆拉着他,走到屋子的后门,说:“你从这里出去,就是奈何桥。” 赤冕迷迷糊糊地推开门,迈了一步,回头想和和老婆婆道别,却不见了忘忧草园, 耳边只有冥界小鬼的喧哗——他已来到奈何桥头。 ——动地殿—— 动地翁·元绪眨巴眨巴小眼睛,瞪着桌子上的茶叶盒,又眨巴眨巴小眼睛,充满怀 疑地看了赤冕一眼,问:“这是什么?” 赤冕有些不耐烦,回答:“是你姐姐让我捎给你的!” 元绪的眼神更加古怪,撇撇嘴,“我没有姐姐!” “不会吧?”赤冕听他说的这么铿锵有力,也不大自信,翻了翻手里的笔记本,嘟 囔着:“我查了一下,就外貌而言,全冥界只有你的情况完全符合条件——你真的没有 姐姐?” 元绪吹了一下胡子,神情似乎很不屑,“赤冕殿下,这里可是冥界!怎么能以貌取 人呢?请容我提醒——您的年纪就比我大……” 赤冕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本来以为是很简单的事情,没想到,中间需要考虑的因 素这么多——早知道就问清楚她弟弟是谁。又得去卞城王殿查资料……姐姐肯定烦死我 了……” 卞城王·楼雪萧确实很烦(楼雪萧是她现在的名字,她还是月神的时候,叫做娥隐 珠)。 这个不省心的弟弟,似乎没搞清他现在的处境——明明在被天界通缉,还揽这么多 闲事。 “娥姐姐(这么称呼绝对不是出于亲切,而是因为赤冕记不起娥隐珠的全名,更不 知道她现在叫什么……),你认不认识忘忧草园的管理员?你知不知道她弟弟?我当时 怎么没问清楚呢……也不知道她那个弟弟是在冥界还是在天界,还是在人间轮回……可 是我已经答应人家——姐姐,你要帮忙……” “忘忧草园的管理员?”楼雪萧的眉头似乎挑了一下,眼神流转之中,似乎有些动 心,“她是上上上代的孟婆……” “对对对,就是她!”赤冕松了口气,“姐姐认识她?太好了!她的弟弟在哪儿?” 楼雪萧摇摇头,“你不能见他。他在我们不能去的地方。” 赤冕垮下脸,一副很可怜的样子,哀求道:“可是,我怎么能食言呢?” 楼雪萧抿了一下嘴唇,开始说教:“你怎么这么大意?还没问清楚就答应别人,你 真以为世上没有你做不到的事?天真!” 赤冕对她的说教没兴趣,心急火燎地问:“那个人到底在哪儿?冥界?天界?他要 是在天界,可就糟糕了——我打算离家出走两千年,现在还不到四百年呢!” 楼雪萧长叹一声,无可奈何地说:“也许这是天意……不然怎么让偶尔才来的你刚 好遇到青未。” “青未?她的名字叫做青未?怎么听起来像龙族的女性?”赤冕呶呶嘴。 “她就是龙族的女性。”楼雪萧不动声色地说:“她的弟弟可有名呢——不过你的 麻烦也就更大了。这件事我帮不了你。你还是去找炫光吧。” 说完,她就埋头在文件中,不理赤冕。 “我最讨厌姐姐这副样子——明明什么都知道,就是不告诉人家!”赤冕拍了拍楼 雪萧的桌子,“听说姐姐在人间的时候是预言师,即使如此,也不该养成这种坏习惯呀!” 忘忧草园吹过一丝清凉的风。 “缘分真是奇怪。”老婆婆捶捶腰,淡淡笑了一下,“明明以为早就走到尽头,偏 偏还是若隐若现……这次终于要斩断了吧?” “谁?” 炫光瞪大了眼睛,似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一个叫青未的龙族女性。”赤冕郑重地重复了一次,“她的弟弟在哪儿?姐姐让 我来找你。” 炫光叹口气。“不用问,这个姐姐肯定是卞城王——其他姐姐可没心思给我找麻烦 ……她可真机灵,有麻烦就扔到我这儿。” “很麻烦吗?”赤冕哈哈一笑,拍了拍炫光的后脑勺,“你可是阎罗大王呀—— ‘阎王叫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的那个阎罗大王呀!” “哥哥!”炫光嘟着嘴,把王冠扶正了,有些不满,“哥哥要是知道她是谁,也不 会这么草率!” 赤冕一脸无辜地冲弟弟眨了眨眼,什么也说不出来。 炫光严肃地看着他,“这个青未,是现任南海龙王的亲姐姐(赤冕:哦,这么说她 找的是南海龙王?),不,她找的是另一个弟弟。前任南海龙王有十二个女儿——哥哥 没什么印象?他的大女儿就是青未——哥哥还是没什么印象?我们还没有被后羿射落的 时候,父亲说,要在东海给东君哥哥选一个公主为妻,要在北海为辰宫哥哥挑一个妻子 ……” “啊——————”赤冕倒吸冷气的时候,发出诡异的惨呼。 “所以,青未——当时南海龙王的长女——就内定为赤冕哥哥的未婚妻……” “啊——————”赤冕的胸膛一起一伏,可怕地颤抖着。 炫光扫了他一眼,“不过,你被人家甩了——青未在我们死后(这样说真奇怪), 和人间的一个男人结婚,被她老爸一怒之下打成凡胎,失去了龙族的资格。她死了以后 就在冥界工作。”炫光叹了口气,“没想到过了这么久,你们竟然见面了——这该算哪 种缘分呢?” 赤冕浑身一阵哆嗦,掐着炫光的肩膀,牙齿直打颤,“快,告诉我她弟弟在哪儿? 我要赶快把茶叶送了——我再也不想和这个可怕的女人牵扯,我再也不想听到什么‘结 婚’、‘未婚妻’之类的……” 炫光奇道:“哥哥竟然害怕结婚?” “不!”赤冕振振有词,“结婚就像买东西,一眼看到满意,那就是它了。要是看 不到满意的,硬从没有感觉的后备中挑一个——即使买了也不称心!” (紫夷在一边偷听着,在她为各位姐妹收集的《赤冕资料集》中添了一句:“信奉 一见钟情”……) 炫光不想在无关的话题上纠缠,脸色沉了沉,“她的弟弟,被我囚禁在一个很深的 地方。不过哥哥应该能到那里。我在那里加了太阳神的封印——十八层。她的弟弟叫做 ‘净泽’。哥哥可能没什么印象,但那个人,也许真的需要‘忘忧草茶’……” 如果赤冕只是为找到净泽,闹腾半天,也就算了——什么大事也不会发生。 如果赤冕只是乖乖把忘忧草茶送给十八层那个愕然的囚犯,也就算了——什么大事 也不会发生。 但他实在不该忘了回到阎罗宝殿的道路…… “奇怪了……”赤冕双臂抱胸,再一次拧紧眉头,“我好像刚才就在这里晃悠。还 是说冥界都一个样?怎么办?” 他只能依稀记得来这里的地方有一团小小的红光——炫光的封印。但周围却只有茫 茫黑暗,似乎天地都被吞噬,再也找不到什么光芒…… 赤冕无聊地在黑暗中飞来飞去,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夹在十八个空间分界的地方…… 不知飞了多久,他终于看到光——不只是红光,而是五颜六色的小光球,好像许多 色彩绚烂的萤火虫。 “这是什么?”赤冕好奇地凑过去,伸出手指,戳了戳一团金色的光。 就在这一瞬间,他周围的样子完全改变,他忽然置身一片绿色的山林…… 妙莹瞪大了眼睛,颤抖着尖叫起来:“大王!赤冕殿下被吸入十六层!” “什么?!”炫光真的吓了一“跳”,而且因为跳得太高,他的头“空”地撞在天 花板上。 阎罗大王上任之后第一次晕了过去…… 周围的情形有些奇怪。 赤冕偏着头,莫名其妙地看着身边这些奇怪的围观者——六个蹄的牛、白色的野猪、 四个角的羊、两对翅膀的鹰……十几个发育不良的野兽围在赤冕身边,神情咄咄逼人。 “你、你是谁?”一个长着黑色独角的兔子大着胆子问,“你的样子怎么那么奇怪?” 赤冕的眉毛拧成了麻花,反问:“这里有样子不奇怪的吗?” “这、这倒是。”兔子有些不好意思,脸竟然红了。 “喂喂!玄勾月!过来!”野猪偷偷摸摸溜到兔子身边,眼睛不忘警惕地盯着赤冕。 然后,这些家伙聚拢到一边,似乎在开秘密会议: “已经好久没来过新人!” “是啊!世间的魔兽应该被收尽了呀——他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 “要是无支祁在就好了。我们当中数他见多识广呢!” “……” “……” 赤冕真的很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于是凑到跟前,轻声问了一句:“无支祁?你们 说的是不是那个白毛金爪电目灵猿?” 魔兽们吓了一跳,瞪着赤冕的眼睛充满疑惑和崇拜,“你认识无支祁?” “这个……”赤冕斟酌了一下,“怎么说呢,他可以算做我弟弟。” 无支祁是寒灵天后·常羲的干儿子,是十二个月神的干弟弟,也算和赤冕沾点亲。 “哦——”魔兽们顿时对赤冕崇拜得五体投地。 “大人,请教您的尊名……”两对翅膀的鹰毕恭毕敬地问。 “赤冕。” “原来是赤冕大人。”——魔兽们通常都是小地方长大的,连大名鼎鼎的太阳神的 名字也不知道。 “无支祁大人是我们当中智慧最高的!”六个蹄的牛充满敬意地说,“既然赤冕大 人是他的哥哥,可见更加聪明!” “哈哈哈。”赤冕被恭维地不好意思,仰着头说:“这个嘛,无支祁确实很聪明啦, 但是……”无支祁的智商比十个太阳神都高,这是几千年前就不争的事实,但赤冕怎么 能承认? “咱们别说那么多了!赶快带赤冕大人去见三位大人吧!”四个角的羊有些不耐烦。 “对对对……”其他魔兽应声附和。 赤冕有些奇怪,“三位大人?是谁?” “就是咱们十六层智商排名前三的三位大人——本来有四位,可是您的弟弟无支祁 大人早就逃走了……” “现在的前三名是白面金毛九尾狐灵雪艳,七头三尾蛇炯天高,双角黑翼天马岚金 督!” “哦。”赤冕随便应付了一句,“可我很忙,不能耽误太多时间。炫光不定在哪儿 找我呢……” “啊——”魔兽们倒吸一口冷气,对赤冕的崇拜无以言表。“您说的那个人,是第 四任阎罗大王吗?您……竟然直呼阎罗大王的名字?!” 赤冕有些摸不着头脑,自从炫光出生,他就直呼其名,也没人这么惊讶。 如果赤冕只是去看看热闹,就算了。 不过赤冕也没想到,会遇到那个人…… 见到那个女人的时候,赤冕有些恍惚。 她静静地站在碧绿的草原中,半人高的绿草在她身边轻摇,似乎想再努力一点,碰 一碰她的衣衫…… 她白色的衣衫在风里张扬,似乎随时都能把她托上天空。 她乌黑的长发随风飞舞,凌乱而凄美。 她明亮的黑眸静静地看着赤冕,似乎从幽黑的水潭深处射出淡淡的清辉。 她超凡脱俗的面容那么平静,赤冕的出现没有让她的一根睫毛抖动一下。 她的脸,就像水面的月光一样,清绝、纯净,散发着人人都可对视、看过之后就不 愿让眼睛离开的柔光……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突如其来的赤冕,似乎既不惊恐,也不掉以轻心。 赤冕毫无恶意的好奇的目光让她莞尔一笑,问:“你是谁?” 她说话的时候,好像风停了,好像每一株草都平静下来,倾听她吐出的每一个圆润 的声音。 “你又是谁?”赤冕挑了挑眉毛,挑衅似的反问。 她既不气恼,也不卑亢,清晰地回答:“灵雪艳。” “灵雪艳?”赤冕微微一惊,“狐族的灵雪艳?” 灵雪艳轻轻扬了扬头,看着赤冕的目光有些疑惑:“你知道我?真少见!除了狐族 以外,后世的妖魔已经很少有认识我的……” “我死的时候,你还只是三条尾巴的小狐狸。”赤冕耸耸肩,“我还认识你的哥哥 ——绯靡。” 灵雪艳的眼神一动,似乎感慨良深,“绯靡确实是我哥哥。他已经死了好久……我 以为世上除了我,再没人记得他。” 赤冕被她的神情感染,声音有些惆怅,问:“你怎么在这儿?” 灵雪艳浅浅一笑,“我是狐族的族长。狐族罪孽深重,当然要我来承担。” “罪孽?”赤冕有些迷惘,“在我印象里,狐族也算神圣的种族。你们干了什么坏 事?” “狐族本来是聪明、骄傲的种族——现在的人听来这几乎是神话。”灵雪艳的目光 变得冷漠而轻蔑,“但后来堕落了……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影响了狐族。我总是想把这笔 帐算在人类头上——他们自私、贪婪,他们的欲望无穷尽。狐族和人类最初的交往,总 是被人类算计,但后来,聪明的狐族就变成了专门害人的种群的代名词。狐族看透了人 类的欲望,利用人类的欲望,却也付出了更大的代价。” 赤冕这时候看到了灵雪艳的尾巴。 “咦?你似乎没有专心修炼——怎么到现在才有五条尾巴?” 狐族出生时都是一条尾巴,修炼一层,多一条尾巴,修炼的境界达到完满时,会长 全十尾。她的名字里似乎有“九尾”,但却只有五条尾巴…… 灵雪艳失落地轻轻摇了摇尾巴,“我本来修够了九尾,但……被阎罗大王砍掉了八 条,让我重新修炼。我的双胞胎妹妹在人间祸害非浅,她被处死,而我身为族长也难逃 其咎,这是惩罚。” “原来是娆碧华连累了你。”赤冕有些惋惜,“你被关了多久?” “不知道。” “还得关多久?” “永远……” “永远?!”赤冕大吃一惊。 灵雪艳看了赤冕一眼,“你似乎也挺强。要不要和我一起逃走?我需要一个同伴帮 忙。” 赤冕觉得应该解释一下:他不需要逃走,离开这里才是理所当然的。 但这时候天空忽然垂下一条金色的长索,空中传来雷声般的轰鸣:“殿下,我们奉 阎罗大王的命令,前来带您走!请抓住绳索。” 赤冕握着长索,冲灵雪艳笑笑,“你要和我一起离开吗?” 灵雪艳有些迷茫,半信半疑地去握那长索,但金色的长索却在她手中化为飞舞的金 色水珠…… “它不是为我而来……”灵雪艳神色黯然,摇摇头:“你自己走吧。” 忘忧草的清香在青未老婆婆的头顶盘绕。 “龙族的预言师说,我和他的缘分绝非姻缘,但我会让他找到命中注定的人……” 她一边熬孟婆汤,一边若有所思地微笑:“善良的年轻人,要是他能找到就好了。” 赤冕殿下十六层历险记并没有带给冥界多少话题。三天之后,这个小小的插曲就被 忙碌的执事们遗忘了。 这三天,赤冕照例是在人间度过的——他已经养成了在冥界待一阵、在人间躲几天 的习惯。 当赤冕再次出现在冥界的时候,炫光忽然有种莫名的不好预感。 倒不是因为赤冕出现的频率比正常状况高许多,而是因为这个平常有些傲慢的哥哥 忽然沉静下来,一副若有所思地样子。 “如果没看错……”炫光紧张地召集三个秘书商量,焦躁地搓着双手,说: “他那种样子就是人们所说的‘被狐狸精迷住’吧?” “嘶——”妙莹、紫夷和绚姬一起倒吸一口冷气。 “怎么可能?!”紫夷低呼一声,“您说的可是那个自视甚高的赤冕殿下!他的定 力据说是太阳神中的极品,怎么可能为狐族倾倒?他连龙族的公主都看不上眼……” 绚姬想了想,却说:“这也不是没可能。灵雪艳那样的人物,即使放在天界也是一 等一的人才了。要不是和审美观不正常的魔兽一起关在冥界,她在人间不定会引起多少 故事呢。” 妙莹摇摇头,“赤冕殿下不可能对灵雪艳钟情。他的自尊心太强,怎么会接纳名声 不好的狐族?他只是一时迷惑,过一阵子自然会好。” “要是那样就好了!”炫光有些发愁,没从她的话里得到任何安慰,“这句话让你 说出来,特别没有说服力。”(妙莹对某流星一见钟情,几千年也没有回心转意。参见 《天女之眼》) 妙莹脸色变了变,眼光偏向一边,转移话题:“我们也不能肯定赤冕殿下就是对灵 雪艳怎么样了……他本人还什么都没说过,我们操心不是有点多余?” 她才说完,别人还来不及评论,就见阎罗宝殿上“忽”的出现一个人影,正是焦点 人物——赤冕。 “炫光,我有点事情和你商量。”他的表情虽然正常,但眼底却有一抹怪异的光华。 阎罗大王和他的秘书们面面相觑。炫光微微一迟疑,含笑说道:“哥哥,这里都是 可靠人,有什么话……” “那我就直说了。”赤冕倒是爽快,一扬手,身边出现一把舒服的椅子,他不客气 地坐下,一本正经地说:“我要给冥界提一个合理化建议。” 炫光松了口气,神经缓和下来,笑容也不像刚才那么尴尬,直说:“欢迎欢迎!哥 哥有什么建议,尽量提,不要客气。提得好还可以评选‘年度合理化建议奖’呢(只奖 前三名)。妙莹、绚姬,作记录。” “咳咳!”赤冕清了清嗓子,连谦虚的客套话都省了,理直气壮地说:“我建议冥 界颁布新刑法,废除不定期刑。根据近一段的观察,我发现你们冥界的管理实在太差劲 ——没假释、没缓刑,减刑制度也不健全,而且,据我调查,迄今为止,特赦只适用过 一例,就是咱们的干弟弟无支祁……冥界刑法已经有三千年没有作修订,整部法典的法 律精神和理论原则严重落后于时代,缺乏人道主义关怀——大多数囚犯被关押了若干若 干年,没人过问。怪不得‘生不如死、人间地狱’之类的词都给归在‘贬义词’里。总 体形象不佳,归根结底是你们的管理有问题!” 他又咳嗽一声,完全忽视了目瞪口呆的阎罗大王,从百宝囊里一摸,手里多了一本 砖头厚的16开精装书。赤冕的声音有些得意:“我考察了卞城王殿的资料,分析了十八 层中的典型案例,并且参考了时代最前沿的刑法典,终于帮你制定了一份比较合理的草 案,请过目。” 炫光接过那本大书,苦笑一下,“哥哥已经打算让冥界施行这部法典了吧?封面上 没写‘草案’两个字,而且‘印数’表明,您已经自费印了一百册……” 赤冕丝毫没有觉得尴尬,大言不惭地回答:“我估计冥界的人也挑不出毛病。你也 知道,瑯嬛书院印刷厂是一百册起印,只印一本他们不接。” 炫光无言地翻开一章,发现热心的赤冕把重点都用红笔勾了出来。 “罪责自负,禁止连坐。” “……” “……” “完善减刑制度。罪犯在刑罚执行期间,认真遵守《冥界囚犯管理条例》,确有悔 改表现,或有立功表现的,适当减轻原判刑罚。有多次立功表现或有重大立功表现的, 可大幅度减刑。减刑可多次适用。” “建立假释制度。对判处1000年以下刑罚的罪犯,在执行刑罚1/4 以上后,确有悔 改表现,不致危害社会的,规定一定考验期,考验期内,如果遵守一定条件,原判刑罚 就不再执行;如果再犯罪或发现判决前有遗漏罪刑,则取消缓刑,实行数罪并罚;如果 考验期内违反相关规定,则撤销缓刑,执行原判刑罚。——本制度不适用于累犯及因杀 人、爆炸、抢劫、强奸、绑架等暴力犯罪,以及重大盗窃、滥用法术造成重大灾害的罪 犯。” “健全特赦制度。特赦的前提是犯罪人在服刑过程中确实有改恶从善的表现。” …… …… 看到这里,炫光的头已经充斥着“嗡嗡”声。 “哥哥,你知不知道,你这部法案一实施,十八层要空一半……” 赤冕却像早已料到,满不在乎地说:“这只能说明冥界现在有太多冤魂。人家还指 望在人间的冤屈到你面前申诉呢,没有一个更加完美的制度,仅靠人治怎么能服众?” 炫光看了看身边的三位秘书,缓缓摇摇头,“哥哥,这样说可能很失礼,但我还是 得说:您太不现实了。您真的以为那些魔兽、饿鬼、堕落的神祗,会像脆弱无力的人类 一样,为了获得宽大就放弃自己的信仰?他们拥有的不只是远超人类的强大神力,还有 更悠长的生命和更顽固的内心!” “如果你不给他们一个改恶从善的机会,怎么知道他们不会改变?”赤冕振振有辞 地反驳。 “哥哥,你跟我说实话,”炫光郑重地问:“如果你是我,如果真有减刑和特赦, 你第一个要放谁?” 赤冕愣了一瞬,似乎很想回避这个问题,但炫光的目光却追着他逃避的眼神,似乎 在逼他认真地回答,让他无处循行。 赤冕闭上眼睛,吸了一口气,回答:“……灵雪艳。” “果真是这样……”炫光的脸色微微发白,沉默了一瞬,抬起头说:“我要考虑一 下您的建议。” “赤冕殿下真是出人意料。” 阎罗大王召集的十殿阎王及四殿执事大会上,大半官员发出这样的感叹。 炫光淡淡地评价:“赤冕哥哥,他没有选择带灵雪艳逃跑,没有为她打破十六层的 囚笼,没有强求我允许他们一起去投生,没有把对狐族的情愫默默压在心底,没有为她 无言地徘徊在冥界……他的做法不同于我见过的任何一个先例。” “真霸道!”大家摇摇头叹息一声,“不愧是天帝的儿子。” “这下,在‘赤冕与灵雪艳之未来’这盘赌局里下注的人都栽了……” 炫光一脸严肃的禁止这个方向的讨论:“别再提那个赌局——我还赌他会秘密潜入 十六层带灵雪艳出逃呢……这下要赔至少五件珍宝!” ——原来本次大会的议题是:《对“赤冕与灵雪艳之未来”预测结果出现重大失误 的反思》。 “赤冕这孩子,太天真了。” 忘忧草蓝色的香雾在青未的白发上方弥漫。她其实和赤冕的年纪差不多,不过外貌 老成一些,就把赤冕当“孩子”了…… “一个人想得到什么,关键看他能付出什么。赤冕没有付出任何代价,决不可能得 到满意的结果……” “你干吗一定要人家付出呢?谁说赤冕不能成功?我看他的法子就不错哦!”说话 的是冥界头号游民——幽篁。她没事竟然晃到忘忧草园来了。“还要多久才能熬好呢? 我的烦恼很严重啊,青未,别忘了多加一把糖!” “萤星为了守候绚姬,放弃了天官的身份;露珠为了永生不忘无支祁,必须忍受生 生世世无间断的病痛;妙莹为了看明辉一眼,付出了年轻的生命;我……为了人间的那 段姻缘,生生地被砍了龙角,刮了龙鳞……没有人的愿望能够不付出代价啊!”青未依 旧在微笑,只是笑容有些苍凉。 幽篁还想说什么,青未却在这时候捧上一杯草茶,“幽篁大人,即使是您,得到 ‘自由’,也要承担‘永远守护炫光’这个责任……即使这个责任带给无拘无束的您许 多烦恼,您也得继续下去。” “有一点你说错了。”幽篁喝着草茶,耸耸肩,“随随便便就答应要守护炫光的, 是好糊弄的明篁,不是我!”她笑了笑,又说:“我在这里,虽然是帮明篁完成承诺, 但更重要的是因为这里有趣。” 虽然灵雪艳被当作冥界高层的话题,但她自己对于这些事情的细节一概不知。按时 来十六层点名的小鬼似乎在暗示:最近一定要好好表现。但为什么呢?灵雪艳有些诧异, 却捉摸不透。 所以她的生活并没有什么改变,依旧是淡如流水。 灵雪艳并非对赤冕的匆匆来去无动于衷,只是她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人只分为四 种。第一种是亲人,这是血缘的羁绊;第二种是爱人,这是夙世的孽债;第三种是仇人, 这是今生的怨结;第四种是陌路人,这是偶有瓜葛,却不会深深牵扯的弱丝…… 这些人中,最不能惹的,偏偏就是“陌路人”。 陌路人不会把你的爱怨情仇放在心上,你也不能把他放在心上。否则,不只是一腔 热情付诸流水,更糟的是,时常会惹来一身麻烦、几世孽缘。 赤冕应该只是这些陌路人中一晃而过的一根“弱丝”。 灵雪艳对于这种绝对的四分法也有过迷惘。 第一个让她无从归类的人,就是冥界著名的“逃狱专家”无支祁。 他决非她的爱怨情仇,但也不是陌路。他也在这个十六层住了好久,是令灵雪艳印 象深刻的邻居——这个邻居一来就不安分,他的生活就是“策划逃跑——逃跑——被追 回——策划逃跑——逃跑——被追回——策划逃跑……”他有没有闲过一整天?灵雪艳 敢肯定:没有。 在他来之前,灵雪艳真的没想过逃走。 她的妹妹娆碧华从出生就注定要给她惹麻烦。她们出生后,狐族的长老就不喜欢娆 碧华。他们说:“真是咄咄怪事——一个冰雪贞静,一个多动妖灼。竟然能在一胎里生 出来!” 娆碧华既然生来就被歧视,自然不给那个备受宠爱的姐姐省心。她这个破罐子一摔 到底,却把灵雪艳也给害到底了。 娆碧华不知道从哪里继承了狐族对人类的偏见——她那一生真的和偏见很有缘:狐 族斜着眼睛看她,她就斜着眼睛看人类;狐族不喜欢她,她就加倍地害人类……也许 “不翦同类”的天条对她还有些威慑力,她不敢对同族施以毒手;也许她成心要狐族在 为数众多的人类中永留骂名。总之,她那些人尽皆知、流传史册的恶行,让狐族的名头 扫了地,也让狐族的族长被禁闭在十六层…… 灵雪艳一直觉得自己是罪有应得——她不该顾念姐妹情谊,对娆碧华的累累恶行置 若罔闻。要是她早点采取行动,娆碧华也不至于堕落太深,落到被天雷劫火烧到形神俱 灭的下场。要是她早点采取行动,别的狐狸也不会学着娆碧华胡闹…… 狐族在人间臭名昭著,她这个作族长的难逃其咎。她一直觉得,十六层就是为自己 这样的恶徒所设,自己落了进来,正是天网恢恢。 直到无支祁出现,直到无支祁白了她一眼,用“朽木不可雕”的神情反诘:“你自 己做什么亏心事?你害了什么人?有人用受害者怨毒的眼神看过你吗?你欠着娆碧华什 么?就该为她连坐、为她赎罪?” 灵雪艳一时无语。 她没干过亏心事,真的谁也不欠。 所以她迷迷糊糊地问:“那我该怎么办?” “这儿不是你的地方,留着干什么?走呗!” 无支祁回答得倒是干脆,只是这个“走”可不像说起来那么容易。 起初灵雪艳逃走的决心也不是那么坚定,无支祁也没好心地发动大家和他一起逃出 生天。他单独行动了六十多次,每次都被人家像拎小鸡一样,拎着脖子扔了回来。 这种事要是给了灵雪艳,羞也羞死了。偏偏无支祁能“嘿嘿”一笑置之,好像根本 不丢人。灵雪艳还真对这只猴子有些好奇了。 有一次,无支祁躺在草坪上仰望蓝天,神情挺深沉。灵雪艳拿不准他是不是在活动 那个有些过分灵活的脑筋,她不想打扰他宏伟的构思,但攀谈的机会一向很少,她也不 想错过。 “你为什么能屡败屡战呢?” 无支祁笑了笑,说,人世间有他的妻子。她一定在等他。即便她没在等,他也得去 ——男子汉大丈夫,连区区一个弱质女流的唯一一个小小愿望都实现不了,比逃狱被抓 回来丢人多了…… 灵雪艳忽然就很羡慕那个叫做“露珠”的女人。 人世间没有人眷恋着“灵雪艳”,甚至她的名也没有留下来。即使是娆碧华,恐怕 也早被人淡忘,何况一向深居简出的自己? 灵雪艳忽然很想去人间,去看看有没有幸存的同类,去看看有没有人能像露珠对待 无支祁那样,对待自己。即使没有也无妨,她也很想试一试,看能不能找到一个爱人, 让自己能无怨无悔,像露珠对待无支祁一样待他…… 灵雪艳决定帮无支祁一把,而无支祁则贡献他的智慧,为他们的逃亡作周密部署。 那一次逃狱不怎么成功——无支祁只摸到“幽岚门”的边,而灵雪艳只看了一眼十 六层外的黑暗…… 亏她还对无支祁那么有信心!真是期望越大、失望越大……灵雪艳一懊恼,就打定 主意不跟无支祁说话了。 她这一赌气,就是三百多年……这期间,无支祁又逃了二十多次,但每次他没走多 久,灵雪艳就能看到天空中落下雪白的一团毛茸茸的东西,伴随着冥界保卫部主管·骐 轮的怒斥和威胁:“下不为例!再有违纪,小心我拨了你的猴皮!” 每次无支祁只是吐吐舌头,不以为意。 当灵雪艳的第四条尾巴恢复时,她又找到无支祁,说:“我们再试一次吧。” “你不怕失败了吗?”无支祁淡淡地问了一句,似乎并不怎么关心答案。 灵雪艳也回了他淡淡一笑,说:“能出得去自然好。出不去……至少也要把你送出 幽岚门——看你这么热心逃跑,偏偏这么笨,一次也走不了,我都替你着急!” 那次无支祁真的大获全胜,甚至灵雪艳也到了人间。 不过他们立刻就分头行动,以免目标过分明显。 无支祁意味深长地说:“你要自己努力……我可不想成为你实现愿望的寄托!” ——他真的挺聪明,连这个都想到了。 本来,灵雪艳确实觉得自己无望在人间寻找真爱,所以才努力帮助无支祁与爱妻团 聚……自己虽然一无所有,但能看一看相爱的人相守,也不错。 灵雪艳没有找到想找的人,就被抓回了冥界。 而无支祁,虽然找到了想找的人,却也被人家像拎小鸡一样,又扔回来。 不过他回来以后,反而更加积极了,以最短的时间作了一套更加详尽的计划,逃了 ——从此以后,灵雪艳再也没见过他。 有时候,她还挺惦念这个逃狱的同伴——不知道他和露珠后来怎么样了;不知道他 是不是被处以极刑、形神俱毁…… 那天,远远的天空之中忽然闪耀着微白的光! 灵雪艳笑起来,等着那多年未曾听过的、骐轮的怒吼。 但是没有。 那不是无支祁回来。 那是一个身材颀长的俊美青年。 她一见之下,有些惊疑:他的相貌和无支祁并不相似,但神情却宛如一辙:有些傲 慢,眼底却隐藏着睿智戏谑的灵光。 她忍不住问:“你是谁?” 他的眼神竟如那个离开很久的熟人,调皮地反问:“你又是谁?” 灵雪艳的名字,不喜欢随便告诉别人。至少不喜欢亲口告诉别人。这个名太古老, 如果听的人毫无反应,灵雪艳怕伤了自尊。但这名绝不卑贱!所以她不卑不亢地朗声说 了。 他竟然知道!灵雪艳对他顿生好感,甚至有些惺惺相惜。 但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灵雪艳略有不舍的目光中,她才想起:她忘了问他的名字… … 虽然炫光很好地掩饰了赤冕在冥界的踪迹,但所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即使是阎罗大王,想永远保守一个秘密也不那么容易。 这天,炫光的眼皮一直跳啊跳啊跳……很负责任的提醒炫光:有很不好的大事要发 生了! 炫光时不时不安地窥一眼桌子上的水晶球,第六感里总觉得就是这东西要发难…… 果然,他第五十六次窥视水晶球的时候,发现里面透出明亮的白光。 “老妈的专线是红光;老爸的专线是白光……”炫光心里直打鼓,强打精神“喂” 了一声,就听到水晶球里迫不及待的怒吼—— “炫光!你给我老实交待,你三哥是不是躲到冥界去了?!你别想抵赖!我已经追 查到他的信用卡消费纪录:他在瑯嬛印刷厂印了一百册《冥界刑法》,这事情跟你脱不 了干系!瑯嬛印刷厂已经送了《冥界刑法》的副本给我,那种装模作样的文辞,绝对是 赤冕的亲笔。算了,我不跟你叫唤,你把他叫来!” 炫光的表情冻结在脸上,不知道该向谁求助。 水晶球里又泛出淡淡的红光——天后羲何霸道地插了进来,和颜悦色地问儿子: “炫光,我听说你三哥终于为一个美女抛弃了他的独身理论,是不是真的?他拟定新刑 法就是想让那个美女重获自由,是不是真的?听说那个美女是狐族的灵雪艳,是不是真 的?” “就是这件事,我和他没完!”天帝在一边怒吼。“你把赤冕叫来!” “还有灵雪艳!”天后加了一句。 于是那天,懵懵懂懂的灵雪艳又见到了那个年轻人——他坐在阎罗大王下首,神态 自若。 灵雪艳一眼看到了阎罗大王额头的日轮——和那年轻人额头的印记异曲同工。 “原来如此……原来他是传说中的太阳神……”她心里忽然滑过一丝苦涩,嘴角轻 轻抽动了一下。 “咳!灵雪艳!”炫光清脆的少年的声音让灵雪艳从遐想中还神。他的神情有些古 怪,声音也有些不自然:“你……过来一下。” 灵雪艳不知道他葫芦里装了什么药,顺从地走到阎罗大王的书案前。 炫光把水晶球在她面前晃了晃,对着水晶球说:“妈,这就是灵雪艳。” 水晶球中赫然是天后羲何的音容! “看起来真是个好姑娘!”羲何赞了一声,“这我就放心了。本来我还以为赤冕有 什么‘恐女症’之类的毛病,注定一辈子扔不掉‘钻石王老五’的招牌,没想到——呵 呵,皆大欢喜!” “恐怕只有你欢喜吧!”赤冕拧起了眉头,不满意地顶了一句,“我只和灵雪艳见 过一面,聊了几句,是吧?(他转头向灵雪艳求证)谁说我们要结婚了?!” “结婚?!”灵雪艳一口气没换过来,差点晕倒。虽然最终没晕倒,五条尾巴也因 为惊吓过度,孔雀开屏似的“嘭”地乍开,不住颤抖…… 羲何却满不在乎,大大咧咧地说:“幽篁说的!‘赤冕对狐族的灵雪艳一见钟情, 甚至要求冥界颁布新刑法,给与灵雪艳公正的待遇’。你别想抵赖——我是你妈,你有 什么花花心思,能瞒过我吗?” “您太抬举我了……明明我什么心思都没有,也能被你说成什么都有!”赤冕抗议 了一句,不过没人在听。因为水晶球中传来另一个人的怒吼:“赤冕你这个不孝子!你 竟然敢找狐族的女人当媳妇?!你不知道老爸对猫毛、狗毛、狼毛、虎毛、狐狸毛…… 一切毛皮过敏吗?灵雪艳没修够十条尾巴,还不能完全脱凡胎,要是娶回来,每年春天 要换毛!你想我打喷嚏窒息吗?!” “你有完没完?!”羲何一拳砸在天帝的头上,“我都说了给他们另盖一个新家, 分开住——你怎么能当着女孩子的面说人家修炼不够呢?到一边去!” “龙族的公主们哪一点不好了?每年也就是长角的时候头疼一阵,哼哼几声。对别 人一点妨害都没有……” “你懂不懂‘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你要是敢干涉我儿子恋爱自由,小心我 让你天天头疼哼哼!” “……” “……” 他们还在叽叽喳喳吵什么,灵雪艳一句也没听进去,她早就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 震懵了。 炫光不知从哪儿拎出一块白绢,把水晶球罩上,红着脸对灵雪艳说:“让您见笑了 ……我妈坚持想看看你的样子。我拗不过她……” 灵雪艳半张着嘴巴,费了点力气才合上,没有搭炫光的话,却意味深长地看了赤冕 一眼,问:“颁布新刑法,你,为我要求?” 赤冕似乎不觉得有什么尴尬,坦然道:“算是吧——看了你之后,我才觉得冥界不 公平的待遇太多了!我必须做点事情——要是每个人都做点事,让你这样的无辜者获得 更公正的对待,冥界的未来会美好得多。谁让我弟弟是这儿的老大,我也会对冥界负责 任的!” 炫光微微叹了口气:赤冕哥哥这话说得真是义正词严,但他忽视了灵雪艳已经有些 混乱的头脑。其实听到“颁布新刑法,你,为我要求?”这个语无伦次的问题,他就该 料到:灵雪艳的精神状态因为震惊而断断续续。 果然,灵雪艳听到的是:“……是……看了你之后……我必须做点事情……你…… 的未来会美好得多!我……会……负责任的!” 这是明白无误的表白!和那些羞涩少年轻轻握住你的手之后,让你猜他是不是想 “与子偕老”相比,这句铿锵有力的话,比那套含蓄费劲的猜谜直白得多! 顿时,她看赤冕的目光柔和起来,脸颊微微发红,口齿不清地说:“我……我父母 死得早,哥哥也不幸早殁。不过二十八宿的心宿也能算我族的长辈,这件事情是不是应 该和她商量一下……” 赤冕还没体会其中的深意,微微皱眉,道:“跟她商量干吗?她能做得了我的主吗?” ——他的意思是:我要通过的法案,她心宿敢说三道四?! 但灵雪艳脸却更红,喃喃了一句:“这也是……”然后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虽然炫光心里清楚:再不出面,这个误会就没法解释了,但他已经被这两人歪打正 着的经典对话吸引,一时间不知道是该继续偷笑,还是说点什么……再说,不管说什么, 至少也得单独和灵雪艳讲,人家怎么说也是女性,面子薄…… 但灵雪艳却好像想到了什么,神色肃然,语气忽然凌厉,说:“赤冕殿下对我…… 情深意重……灵雪艳蒙殿下垂青,实在是前世今生修来的福分。不过神魔有别,我只是 狐族魔兽,殿下千万不要因为我的缘故忤逆天帝……灵雪艳说什么也不能让殿下在天界 蒙羞。” “你听听!多好的姑娘!”羲何虽然看不到阎罗宝殿的场面,但灵雪艳的声音还是 通过水晶球传来。天后一边揪着天帝的耳朵,一边感概万分:“赤冕才是不知修了多久, 才遇到这样的良缘!像他那种没啥用的绣花枕头,天界一抓一大把!这家伙真是走运了 ……” 天帝哼哼了一声,不打算发表高论。 就听灵雪艳继续说:“天帝陛下对我狐族恩重如山。若非陛下在上古之时授我狐族 灵性,又为我狐族传讲天地之法,恐怕狐族四大部落至今还在自相残杀。我身为狐族之 长,从小就被前辈们教导要知恩图报,敬重天帝。自我有生以来,从来没做过一件不合 天帝教诲的事情。” “真难得……”天帝听到这里,也忍不住赞叹一声,“这年头,把我当回事的人越 来越少,一个魔兽竟然念念不忘我的好处!” 又听灵雪艳继续说:“……既然天帝陛下对狐族有成见,灵雪艳说什么也不能让天 帝陛下和赤冕殿下为难——婚姻一事恕难从命,请殿下再别提起。” “什么?!”赤冕从椅子上一蹦三尺。 本来他越听越不对劲,早就想插嘴,只是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不要打断别人说话” (羲何教育法第三条),所以他只想等灵雪艳说完,再做一个和和气气、有条有理、不 伤感情的完满解释。“你别听我爸妈信口胡说!我不是要跟你结婚!虽然你是个杰出女 性,但我们互相都不了解,怎么能这么轻率地谈婚论嫁呢……你也别沮丧,像你这么优 秀的女性,自然会有踏实稳重(他琢磨着灵雪艳应该喜欢这类型)的好青年为你倾心… …”他心里把这话翻来覆去说了几次,越说越顺口,就等灵雪艳的台词一完,就风度翩 翩地婉拒她…… 但是——他没听错吧? 他,天帝的第三个儿子,天上天下最光辉的神祗之一,堂堂太阳神,竟然被狐族的 女子拒绝? 赤冕顿时为自己感到悲哀。 虽然他常常嚷嚷着不结婚,但不结婚的男人也是有虚荣心的!因为他被后羿射落, 老爸第一次给他安排的相亲对象移情他人,这还情有可原。即便如此,赤冕心里也埋怨 了几声:他听说,上次和他二哥谈婚论嫁的龙族公主,为太阳神陨落而伤心欲绝,誓死 不嫁他人,最后悲戚早逝…… 他自认为自己的人格魅力并不逊于二哥,怎么号召力就这么差?他婉拒的词还没说 出来呢,狐族这丫头就毫不客气直接拒绝了他…… “咳咳!”炫光看着赤冕脸上展开了红白大战,知道这场面不好处理,赶紧把灵雪 艳放回十六层,对发愣的赤冕好言安慰:“哥哥,你也别这么伤心——这种事情嘛,谁 也不好说啊!再说,你和灵雪艳这叫做不情不愿,两厢无事最好……” “她怎么能这么肆无忌惮地伤害我的自尊?!”赤冕狠狠瞪了炫光一眼,摆明了要 拿小弟撒气,“亏我还一番好意帮她——狐族果然阴毒!” “赤冕你这个白痴!”水晶球里传来羲和狂怒的声音:“你看,又砸了吧!我怎么 生了你这样的儿子——自打你到了适婚的年龄,就只做了两件事:一、逃避;二、被抛 弃!你除了闹情绪,就知道跟我和你爸摆架子,再来就是给你那种不负责任的游荡找一 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我看你这种吊儿郎当的纨绔子弟,一辈子也找不到老婆!明天我 就打一块‘终身钻石王老五’的牌匾挂到你的星隐宫赤冕殿!” 天后气呼呼走了,天帝揉着红扑扑的耳朵,语重心长地教导儿子:“赤冕啊,男人 要是不主动,难道还等女人来跟你求婚吗?只要你表示出一点积极的诚意,再铁石心肠 的女人也会被感动——当初要不是我无视你妈那些冷嘲热讽,诚恳地向她求婚,哪儿来 的你们?一味逃避不是办法啊!” “我哪有一味逃避?!我只是不想为你安排的无聊相亲浪费时间!”赤冕对父亲反 而不似对母亲那么畏惧。“你刚才还拼命反对呢,怎么现在变调了?” “我说的不是相亲,也不是具体针对谁。我只是看不惯。”天帝正色道:“你不是 一向奉行‘一见钟情’理论吗?怎么有了一见钟情的对象后,反而畏缩不前,不去争取 她?这不是一味逃避是什么?我最鄙视没有勇气承认自己心意的人。” 赤冕更加恼怒。“我什么时候对她一见钟情啦?!我自己的心意我会不知道吗?用 不着父亲大人提醒!” 天帝只是用若有若无的口气,淡淡地说:“哦,原来你没有倾心于她啊!那就趁早 把她忘了吧——反正你误入十六层本来就是不该发生的事情。炫光,给你哥哥一碗忘情 水,让他把这段孽缘彻底忘了!也给我们省省心,别在他那不切实际的刑法上浪费时间。” 炫光没想到父亲能出这么个馊主意,结结巴巴道:“爸,这么做也、也太狠了吧? 再说,哥哥拟定的新刑法并非没有可取之处……” 天帝冷眼瞥了赤冕一下,哼一声,说:“他自以为是魔兽的救世主!以为只有他一 个人才有平等观。其实他骨子里还不是歧视魔兽?他就是不情愿承认自己喜欢上一个狐 族,他就是不情愿承认自己喜欢一个冥界的囚犯,才想着法子给灵雪艳开脱。你当他真 是高风亮节?这种人制定的法典,和他本人一样,只是徒有一个光鲜的名,实质上哪有 改变?” 赤冕忽然一扬头,咬牙切齿瞪了天帝一眼,手却伸向炫光。“拿来!” 炫光被他阴沉的脸色吓一跳,“哥哥……你要什么?” “忘情水!” 青未看着面前这个脸色铁青的高大青年——他咬着牙关,紧攥拳头,似乎有一肚子 恼怒无处发泄。 青未摇了摇头,虽然微笑并没有消失,但语气却有些惋惜:“看来我看错了……” “你看错什么了?”赤冕火冒三丈,他正处在易怒的阶段,风吹草动都能燃起他的 熊熊怒炎。 青未依旧是那么从容,平静地一边煎着草茶,一边说:“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还 以为,你是个愿意为感情付出的年轻人。我还以为,你会愿意作出一些牺牲来换取真心 ——看来你根本不是!你连承认都不敢,更别说牺牲了。” 赤冕的头又开始眩晕,冷笑一声:“为什么你们今天都要我承认我喜欢灵雪艳?难 道说几句话就是喜欢了吗?我是要求冥界颁布新刑法,你们就当那是我同情心过剩,好 不好?我已经开始后悔给自己找了这么多麻烦,你们就别再揪着我不放了!” 青未的笑容在蒸腾的水汽中看起来虚无缥缈,“后悔?”她轻声地呢喃,“也许吧 ……原来大家都看错了——付出真心的人,不会后悔。” “早说我没动心!”赤冕哼哼了一句,“怎么没人信我的大实话?哼!尤其是我老 爸,竟然用忘情水来玩激将法——谁怕谁啊?喝就喝!不就是灵雪艳?忘就忘了,又不 会少一根头发……” “可怜。” 赤冕的头发“噌”地竖了起来,“你说什么?!……你、你说谁?!” “我说你。”青未的态度冷漠,搅动着淡蓝色的清汤,说:“自命清高,把自己的 感情说得多珍贵,不轻易付出。但其实只是个歧视异族、不肯屈尊、不敢承认自己真实 想法的懦夫。人类的男子一向被认为薄情寡义,但若和你相比,还绰绰有余——人类对 狐族有毫不掩饰的偏见,但许多人类的男子还是愿意对狐族的女性真心相许。” “关我什么事?!”赤冕哼了一声,“既然人类喜欢狐族,让狐族和人类结合好了!” “你见过几个为你着想才放弃了升天成神的女性?”青未的声音忽然冷硬起来,口 气也越发严苛,“即使只是魔兽,只要嫁了你,天帝纵然不悦,也肯定让她直接成神, 省下几千年的修行——这个道理龙族的公主都明白,难道灵雪艳就不明白?龙族不知有 多少公主,根本不在乎能不能得到太阳神的欢心,她们拼命挤身天帝的亲族,就是为了 早日成为正神。要是她们处在灵雪艳的位置,才不管你情愿不情愿,一得到天后的首肯, 就不会再放开这么好的机缘。谁管天帝会不会对狐毛过敏、你会不会和老爸闹翻……”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若干种奇怪的汁水调和在一起,递给赤冕一碗晶莹的暗褐色液 体。“喝了忘忧草茶,会忘记烦恼;喝了这碗忘情水,你要忘掉的,是一个难得一见的 女性。” 赤冕端着那只玲珑的小碗,静默了一刻。 碗中的液体轻轻荡漾,表面的浮光中似乎有一个雪白的身影,站在无尽的草原上, 那样柔弱娇俏,那样完美无瑕……赤冕的眼睛紧紧盯着她,几乎可以看到她脸上平淡高 雅的微笑和她眼中不卑不亢的灵光。 要喝吗?他的手微微一抖,于是那个绝妙的人影碎了,他只看到碗中倒映自己的双 眼:眼中是一片迷惑、万分不舍。可笑!他是高贵的赤冕,怎么能在此刻退缩?难道要 忍受父母亲和周围这些人的奚落? 一仰头,他把那微涩的液体一饮而尽…… 赤冕睁开眼睛的时候,总觉得头嗡嗡作响,说不出的郁闷。 三途河摇动着清澈的浪花,似乎在召唤他去游泳。但他对这个平日最爱的运动忽然 没什么兴趣。他悠悠晃晃飞到阎罗宝殿,发现没人搭理他:炫光被急召到天界汇报工作 ;妙莹瞪着天女之眼四处张望,就是不看他一眼;紫夷的反应也有些奇怪:她平常都会 蹭过来,向他极力推荐龙族的某位公主,但今天却埋头看书……至于绚姬,平常话就不 多,这时候对赤冕视若无睹,反而显得最正常。 赤冕无聊地从阎罗宝殿晃出来,又去卞城王殿骚扰他大姐。 卞城王好歹嘘寒问暖了两句,让赤冕觉得还是有亲人好。 但她的神情怎么那么奇怪?“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一种莫名的失落?有没有觉得 心被挖空了?……”这是什么问题啊?! 心虽然没被挖空,但莫名的失落却有一些……难道最近睡觉太多,把头睡晕了? 从卞城王殿出来,懵懵懂懂的赤冕又飘到拂水殿,打算向拂水姬敲诈两盒茶叶,但 却发现拂水姬·原红曲用崇拜的眼神看着他,握住他的双手,感动地说:“殿下,我都 听说了——您真是太……伟大了……” 她的态度和阎罗大王的那群秘书反差真大!——什么伟大了? 赤冕莫名奇妙。 他把地狱灵茶放进怀里的时候,手指忽然碰到另一个小包。 “这是什么?”赤冕疑惑地嗅了嗅纸包里蓝色的小花,“是食物吗?哪儿来的?” 周围奇怪的事情越来越多,让赤冕越来越不安。他决定找个人问一问。 问谁呢?就问拂水姬吧——好像只有她对自己还挺赏识的。 “您……”拂水姬听了赤冕的问题,忽然抹了一把辛酸泪,“忘情水果然奏效了— —您把一切都忘了。虽然炫光大王严密封锁消息,但我听说:赤冕殿下对狐族的灵雪艳 一见钟情,甚至为了灵雪艳的缘故,要修改冥界刑法。天帝反对你们的恋情,要惩罚灵 雪艳、拆散你们。您为了保全爱人的性命,毅然答应了天帝无理的要求,喝下忘情水, 把她忘了……赤冕殿下,您的事迹绝对称得上‘感天动地’,我和劫火姬正在筹办一个 ‘赤冕后援会’,坚决支持您向天帝讨回公道!” 灵雪艳?这个名字在耳边响起时,赤冕只觉得心中某处微微一动。那个小狐狸?绯 糜的妹妹?她现在应该长大成人了吧……我,和她?……老爸反对我们在一起?一定是 因为他对狐狸毛过敏!印象当中,老爸不是纯粹的大恶人,但有些怪癖。因为摸了摸牛 郎牵的那头牛之后,让他一个劲打喷嚏,他就死也不让牛郎越过天河……他会把那个小 狐狸怎么样呢? 赤冕全身忽然泛起一阵寒意,冲动地问:“灵雪艳,她在哪儿?” “还在十六层。”红曲惋惜道:“我听说,灵雪艳为了不让赤冕殿下受到天帝惩罚, 甘愿回到十六层,永远不再您面前提起婚嫁——咦?赤冕殿下,您去哪儿?” 十六层,十六层在哪里呢?对了,都市王·马钧是十六层的负责人,就找他! “忘情水奏效了没?”天帝一边啃苹果,一边眨巴着眼睛问小儿子。 炫光点点头,“奏效了。哥哥看起来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嘁!我就说赤冕那臭小子,还嘴硬!明明喜欢了,自己还不承认——这不是,让 我一试就试出来了!要是无情,忘情水怎么会奏效!”天帝的声音掩饰不住得意。 炫光微微蹙眉,有些异议:“可是,试出来又能怎么样?哥哥已经把灵雪艳忘了… …” 天帝优雅地把苹果核向身后一扔——刚好,没扔进垃圾筒。干干净净的垃圾筒周围, 遍地都是纸团、果核…… “忘了难道就不能想起来?”天帝摇摇头,看着小儿子,对这孩子的迟钝表示万分 遗憾,“我又没有禁止他把遗忘的回忆补回来。你们冥界的官员都以传小道消息为乐, 而且总是传得三分像真的、七分不沾边。只要你说一句‘封锁消息’,马上有好事的家 伙在冥界散布这个事件的改进版本——你等着好了,保管已经有人把一个可歌可泣的故 事传给你哥……” 事实上炫光几乎一秒都没等,就收到都市王殿秘书的求救电话: “大王,赤冕殿下把都市王绑架了!” 轻盈的白纱在绿草上摇曳。 那风中的美人,干净得好似随风飘落在碧原上的白花。美得如同透明,透明得如同 最完美的水晶…… 灵雪艳,一定是她。 心微微颤抖、呼吸稍稍急促的那种感觉,赤冕一点也不陌生。所以他更加肯定,这 不是他第一次为她动心。 “殿下……”都市王·马钧尴尬地用手指戳了戳赤冕的肩膀,“可不可以放开我?” 灵雪艳向前走了两步,站在赤冕面前,一时竟然无语。 都市王被赤冕揪着领口,苦着脸在一边看着这一对璧人默默相对。 “独角兔玄勾月告诉我,他听说,您喝了忘情水……”灵雪艳微微垂着头,声音有 些苦涩。——其实不止是冥界的官员爱传小道消息,冥界的小鬼也不闲着。十六层的守 门鬼早把这个轰动的新闻散布回来。 “嗯。”赤冕看着她低垂的睫毛,轻轻答应一声。面前就是他选择的女性——她的 睫毛细密柔长,在白皙的皮肤上投下淡淡阴影;她的肌肤光洁温润,让赤冕不禁稍稍屏 息,怕自己炽热的呼吸灼伤了她;她的肩头颤动,分明伤心,却强忍着。她是如此柔弱, 却倔强地不想表露出来——这样的她,赤冕似乎在一片浮光掠影中见过。他的心再次一 沉:记忆中颤动的波光,一定是一碗忘情水。 他有些后悔。既然爱了她,就不该忘了她。他为什么要选择遗忘? “啪哒!”晶莹的泪珠不争气地落在灵雪艳紧握的双手上,“既然忘了,为什么还 来找我?” 赤冕长长呼了口气,吹动了灵雪艳额前的发梢,“你没听过我的‘买东西理论’吗? ——结婚就像买东西,一眼看到满意,那就是它了。要是看不到满意的,硬从没有感觉 的后备中挑一个,即使买了也不称心!我既然挑好了,岂有再换的道理?再说,又没人 禁止我把忘了的事情想起来。” 他伸出手,擦干灵雪艳脸颊的泪水,说:“上一次是怎么为你动情,我一概想不起 来。不过,那有什么关系?以后你可以慢慢告诉我。” 灵雪艳抬起泪光闪闪的眼睛,缓缓摇头,“您真是太天真了!天帝能让您喝一次忘 情水,难道就不能让您喝第二次?——其实,忘了我就好,何必一再给自己找麻烦?” “这……”这个问题赤冕还真没想过。 不过他立刻就有了对策。 离家出走三百多年的赤冕殿下终于回来了。 天帝看着这个儿子,希望能从他身上找到脱胎换骨的痕迹。不过赤冕那不动声色的 表现,却让天帝的直觉说:这小子有阴谋! 赤冕寒暄了两句,决口不提灵雪艳的事,好像他还没把这人想起来,倒是虚情假意 地对天帝嘘寒问暖:“父亲,春天快到了。您还在为毛皮过敏烦恼吗?” 天帝心里觉得他可笑,但表面上也顺水推舟,愁眉苦脸地说:“是啊——儿子,难 道你有什么良方?” ——不知道的人,准以为这父子俩在给某种抗过敏药做广告。 “有啊!”赤冕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包,“这种草药,能根除您的烦恼!” ——忘忧草嘛!虽然不能抗毛皮过敏,但根除烦恼却是真的。 天帝心里却“咕咚”一下……赤冕该不会记恨着他,要谋杀亲父吧? 不过天帝很想知道这个儿子拿了什么东西给他喝。反正他是神通无限的天帝,也没 那么容易翘辫子。 一喝之后,忘忧草的清香就贯透了天帝的身心,让他回味无穷……他的神情完全像 迷惑在梦境中一般,安详而缥缈。 “父亲大人,”赤冕试探着问,“您还在为毛皮过敏烦恼吗?” “毛皮过敏?那种小事,有什么好烦恼的!”天帝一挥手,豪气万千。 “那……牛郎是不是可以从天河那边过来?”——狡黠的赤冕在提到正主之前,先 扔个探路石。 “过来就过来吧!那孩子也挺可怜的。只要我不去招惹他的牛,不就没事了?” “那……我和灵雪艳呢?” “让你妈在天河边给你们盖栋春季别墅——春天不要来拜访我就是了!” “那就这么说定了!” 一向奉行独身主义的赤冕殿下,在半失忆状态下,成为十个兄弟中第一个成家立业 的——速度之快,质量之好,完全超越了大哥东君和二哥辰宫。 当赤冕陪灵雪艳坐在广袤的草原中,问她为什么爱上他时,这段奇妙诡异的罗曼史, 已经有N 个版本在神仙中流传,第N+1 个版本也在不断更新。 偷听是不道德的,但十六层的小鬼们非常想掌握第一手材料。于是他们听到灵雪艳 羞涩的答案:“你第一次离开这里时,看着天空的金索,向我伸出手,微笑着问我要不 要一起离开——虽然那只是初识,我却不能狠心把你当作陌路人了……你又是为什么要 为我改变冥界的体制?” “因为……”赤冕挠挠头,“我依稀记得,虽然你站在草原上的样子那么美,但眼 里却有失去自由的哀愁,实在让人心痛。” 这段对话以最快速度从十六层小鬼口中传遍冥界后,甚至十殿阎王也迷惘了:为什 么喝了忘情水,赤冕反而变得坦率? 在这个浪漫的故事中,天帝陛下就惨了点,只能时不时抱怨几句:明明是他的激将 法促成赤冕面对自己的心意。也是他忍辱负重,装傻喝下忘忧草茶,成全儿子的姻缘。 但他却不得不在N+1 个版本中扮演反面角色。被稀里糊涂被灌了一碗忘忧草茶不说,更 在“天界杰出男性”的评选中名落孙山——一句话,赔惨了。 大多数人,都和红曲一样,在茶余饭后感慨万分:“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赤 冕殿下对灵雪艳一片真心,最后总能成正果!” 只有天后羲和,在摘掉星隐宫赤冕殿那块“终身钻石王老五”的牌子时,有些怀疑 :“赤冕这么轻易就范?我怎么觉得他自己也稀里糊涂的?” 反正结局正合她意,而且天帝允许她暂时解开四千年不许在天界动工的禁令,开工 给儿子盖春季别墅,她也乐得没怎么深究。 再说,世间又有几个人在恋爱时不糊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