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上帝之拳 他们降落在一块群山环绕的盆地里。低矮的山脉挡住了视线,看不到遥远的 天际。环形世界的拱形门淡没在日光中。脚下的草——确切来讲,这东西还不能 称为草——幽绿可爱,像地毯一样铺满本是青草覆盖的地方。土壤和岩石上面长 满灌木丛,枝权交错,春意盎然——这情形跟在人类世界中没有两样。 这里的植被恰巧让路易说中,几乎和地球上没什么两样。人们希望哪儿有灌 木丛哪儿就有,希望哪儿是空地哪儿就是空地。不过,根据飞轮上的工具分析, 这些林木很低级,构成也就相当于地球上的分子水平。路易和百兽议长的先祖都 曾经和这种植物相依相伴——说不准这树还能与这两位称兄道弟呢。 其中一种植物完全可以用来做不错的篱笆或栅栏。它看上去像是木头,斜着 往上长,角度估摸有四十五度;满树的叶子竟又下垂四五十度;还有一簇根须, 也离地翘起四十五度角……路易曾在格茗栀这个地方见到过类似的东西,只不过 这些三角形呈现出毛茸茸的绿色和树皮样的棕色——这正是地球上生命体的颜色。 路易把它叫做肘状根。 乃苏在这块树林中的空地里逛来逛去,采集一些植物和昆虫,放到他飞轮上 的微型实验室里做测试。他的真空服像个透明的气球,带着三只靴子和三只护手 或护嘴的东西。有了这层保护,环形世界的任何东西休想沾上他的边,不管是肉 食动物、爬行昆虫,还是一撮花粉、真菌孢子和病毒。 泰莉骑着飞轮,纤长而略失精致的手搭在仪表盘上。瞧她嘴角微微上翘,似 乎毫不在意飞轮的加速;身子显得很放松,充分展露出她优美的线条,仿佛正在 为形象研究摆好姿势。她澄澈的眼睛好像看透了路易,看穿了群山,盯着环形世 界无限延伸的地平线。 “我真不明白,”议长实在摸不着头脑,“到底出了什么事?她没睡着,可 她却毫无反应。” “高速催眠,”路易答道,“她会自个儿醒过来的。” “她不会有危险吧?” “现在还没有。我当时担心她会掉下飞轮去,或者摆弄摆弄控制器,做出些 蠢事。在地上她就很安全了。” “但是,为什么她对咱们一点兴趣也没有?” 路易倒是心平气和,娓娓道来。 在索尔小行星带,人们多半辈子都在岩石中间乘船驶来驶去,全凭恒星判定 位置。他们会盯着恒星看,一次看好几个小时。他们知道:那些迅速滑过的明亮 弧线是核动力飞船,缓慢悬浮的光线是附近的小行星带,固定不变的光点是恒星 和星系。 就在那些闪烁的星光中,人们有时会失去自己的灵魂。也许很久以后,他们 才意识到只有肉体在驾驶着飞船;他们的魂灵却穿行在记不起来的王国中。他们 称这种情况为“深眺”。这非常危险,因为人们的灵魂常常回不来了。 路易记起卢科特山的顶峰地势平坦,只有四十英里高。但是,人站在空无一 物的边沿上,顺着那凹槽密布的山崖望下去,只见雾气蒙蒙,遮掩住了山脚,好 像是无限的深渊。 那虚无缥缈的雾气呈乳白色,无形无状却叉无处不在,从凹凸的悬崖一直弥 漫到世界的边缘。这种空灵能攫住人的心智,令人长久伫立在顶峰,沉迷于无限 的遐想中一一除非有人把他领走。这种情况人们称之为高原恍惚症。 那么,这环形世界的地平线也…… “这完全属于自我催眠。”路易叹道。他盯视着泰莉的眼睛,她有些躁动不 安。“我倒有可能把她从催眠中拖出来,但何必冒这个险呢?让她睡吧。” “我实在搞不懂催眠。”百兽议长旁边搭腔,“我听你讲了,但就是不明白。” 路易点点头:“这我一点也不奇怪。克孜人不善于自我陶醉。耍木偶人也一 样。” 这时,乃苏搞完了他的活儿,悄无声息地加入了进来。 “我们搞不懂的可以研究。”这怪物和和气气地说,“人有时挺怪,不想做 决定,这我们清楚。他总想让别人告诉他做什么。好的催眠对象就是那种百依百 顺、特能集中心思的人。催眠刚开始就是任催眠师来回摆弄。” “但是,催眠是什么?” “就是诱引你进入一种单向的迷恋状态。” “为什么人愿意进入那种状态?” 显然,乃苏无言以对。 路易添了一句:“因为他相信催眠师。” 议长不屑地晃晃大脑袋,转身走了。 “这样信任别人真是疯了。我承认我也搞不懂催眠。”乃苏看来也搔头, “你懂么,路易?” “也不全懂。” “那我就放心了。”那怪物释然。两个蛇头脑袋面面相觑,好一阵子才说道, “我可不能相信一个竟然理解无稽之谈的人。” “环形世界的植物你弄出些什么来?” “我告诉过你了。它们跟地球上的东西挺相像,不过,有些看上去比想象的 更具特色。” “你的意思是一一更进化一些?” “也许吧。还有,或许更具特色才会得到更多空间生存,在有限的环境里也 同样,比如这个环形世界。最为重要的一点就是:无论植物还是昆虫都同样可以 伤害咱们。” “有没有相反的情况?” “哦,倒也有。一些我可以吃,另外一些可以填饱你的肚子。不过。你得测 定一下,先看看有毒没有,再尝尝味道。不过,我们找到的任何植物都可以在飞 轮上使用。” “那么,咱不至于饿死了。” “这点好处不足以抵消它们的危险。要是我们耍木偶人的技师早想到把太空 草引擎放在‘谎言者号’上,那该多棒!咱就没必要跑这冤枉路喽!” “太空草引擎?” “很简单的一种装置,几千年前就发明了。它使所在地的太阳发射电磁信号, 吸引太空草。要是有这种装置,咱就能把太空草给吸过来,局外人的船就会跟着 来,咱的问题也就可以通融通融。” “但是,太空草的速度比光速慢得多,那需要好多年!” “但是想想吧,路易!咱们无论等多长,都没法离开这船哪。” “对于你,这就是尽美的生活?”路易勃然大怒。因为他发现议长在偷听。 他上下打量议长几眼,然后目不斜视地盯着他。两人对起了眼。 议长蜷在地上,远远盯着瞧,龇着牙,像《爱利斯奇幻记》里的Cheshire猫。 他们僵持了好久,谁也不眨眼。最后,那克孜站起来,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纵 身一跳,消失在外星人的丛林中。 路易转回身。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重要事。会是什么呢?为什么呢?他耸耸 肩,管他呢。 泰莉双腿夹着鞍座,胸往前挺,像是为了加速……仿佛她仍然在飞。路易记 得麻醉师跟他玩的那几次催眠,像演戏一样。所有的责任一股脑全抛到九霄云外, 那感觉特爽。他很清楚那只是跟催眠师玩的一场游戏。他不想玩了,想走。可他 一次也没走成。 突然,泰莉的眼神氲氤顿无。她晃晃头,转过身,啥都看见了。“路易!咱 们怎么下来的?” “跟以前一样。” “快帮我下来!”她伸出胳膊,像坐在墙头上的孩子一样。路易揽腰把她抱 了下来。就在接触泰莉的一刹那,一阵颤栗传遍他的后背,嗓子禁不住发热,血 往太阳穴冲。他的手搂着她没动。 “我记得,最后一幕咱们还是离地面一英里高呢!”泰莉迷惑不解。 “从现在起,别再瞧那地平线。” “我怎么了?坐在车上睡觉了?”她倒乐不可支,脑袋前后摇动,秀发飘飘 如云,“你们全吓瘫了吧。真对不起,路易。议长在哪儿?” “在追兔子,”路易应道,“喂,现在反正有机会,咱为什么不活动活动筋 骨?” “到树林里散散步,怎么样?” “主意不错。”四目相对,心有灵犀。他走到飞轮的行李箱前,拽出条毯子, “全对付了。” “真让人摸不着头脑。”乃苏说道,“从来没有哪种有灵性的生物像你们这 样频繁交媾。去吧,千万要注意周围的险情!” “你过去知道吗?”路易问泰莉,“‘赤裸’曾经意味着‘毫无保护’?” 在他看来,脱掉外面的衣裳几乎等于丧失了安全。环形世界有一个功能齐全 的生物系统。毋庸置疑,每个角落都充满各种爬虫、细菌和啮食生物肉体的齿类 动物。 “不晓得。”泰莉却毫不在意。她赤裸着身子站在毯子上,双臂伸向正午的 太阳,“真爽!你知道,我还从未见过你在白天里赤身裸体呢?” “我也没见你哇。不过,我得加上一句,你这样真他娘的美。过来,我让你 瞧瞧。”他半举起手,放到光滑的胸口,“他奶奶的——” “我什么也没看见呀。” “消失了,这就是促进剂的麻烦。抹杀一切痕迹:所有的伤疤全都消失,过 上一会……”他用手在心前比画了一条线,但指尖下根本没有任何痕迹。 “从前,一个格茗栀的来犯者从我身上扯掉一条肉,从肩头一直到肚脐,足 有四尺宽半寸深。他要是再一弄,我说不准早就一分为二,魂飞魄散了。谁知他 竞贪吞从我身上弄掉的肉。我的肉肯定对他有致命的剧毒,因为他蜷成一个球, 哀号着,死了。” “现在这块伤疤全没有了。不仅如此,我身上所有的痕迹都无踪无影了。” “可怜的路易。不过,别太难过,我浑身上下也没任何痕迹。” “但你是统计数字的异常。再说,你只有二十岁。” “哦。” “嗯——你的皮肤真光滑。” “还有其他忘记的记忆吗?” “有那么一次,一台钻井光束器让我犯了个错……”他引导着她的手。 不一会,路易伸展开来,脸冲着天。泰莉分腿跨在他身上。两人凝眸相对, 情意拳拳,无以言表。好久,这才颠鸾倒凤。 好一番巫山云雨!只瞧汗水淋漓,这女人竟有着天使的神韵…… 突然,兔子大小的某种东西窜出林子,慌不择路地蹦过路易胸口,消失在灌 木丛中。 一眨眼间,议长闪入视野。“很抱歉。”那克孜竞也脸上发烧,讪讪离去。 飞轮旁,这伙人又重新聚到一块。议长嘴边的毛沾染成红色,“这可是我一 辈子里的第一次,”他公然宣告,得意洋洋,“只用我的牙齿和爪子捕食食物。” 但是,他听从了乃苏的意见,吃了一片抗过敏药。 “该讨论讨论这里的土著人了吧。”乃苏道。 泰莉看上去显得有点意外:“当地人?” 路易一五一十地告诉她。 “那咱为什么跑呢?他们能怎么伤害咱?他们真是人吗?” 最后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路易,他便答道:“我看不出他们怎么会是人。要 是人的话,来这远离人类太空的地方干什么?” “根本没什么好怀疑的,”议长插嘴说,“路易,相信你的感觉。可能咱会 发现他们那一族和你或泰莉不同,但他们仍然是人。” “你怎么就那么确信?” “我闻到他们的气味,路易。咱们关掉声音阀时,我就闻着了。一大批的人, 分布得稀稀拉拉,很远的地方。路易,我的鼻子不是白长的。” 路易没有反驳。别忘了,那克孜的鼻子是用来捕获猎物的。他迟迟疑疑,说 道:“会不会是分离进化?” “扯谈!”乃苏断言否决。 “倒也是,那些本地人外形上看适宜做制造工具的人,但仅此而已。各种生 灵都有智慧。” “咱们在浪费时间,”议长不耐烦了,“问题关键不在那些人如何到达这儿。 当务之急是先接触。对于咱们来说,每次接触都会有不同收获。” 言之倒也有理。路易心想,反正飞轮的速度远远超过这些人的任何东西,除 非他们有臂板信号…… 议长接着讲道:“我们需要了解一下原始状态中人类的行为方式。路易?泰 莉?” “我懂一点人类学。”路易答道。 “那么一旦和那些人接触,你替我们讲。希望咱们的自动引航系统充分施展 它的交流功能。只要见到一个,咱就别错过!” 密林尽头竟是阡陌交错的耕地!大家似乎都很诧异。泰莉一转眼瞥到一座城 市。 那城市类似于地球上几百年前的建筑,楼房不高,但数量众多,左右相连, 绵延而去。几座高窄的塔形物凌驾在上空,中间却用弯弯曲曲的地面斜板连接。 显然这完全不是地球城市的特点,因为那时代,地球城市把它们用作直升机机场。 “或许咱们的搜索到此为止。”议长俨然看到一缕希望之光。 “我敢打赌,这城是空的。”路易泼了盆冷水。 谁知他竟然猜中了。四人掠过城市上空,发现城市空空如也。 昔日辉煌时,这城肯定美得吓人。它所具有的特色恐怕让已知世界里的任何 城市相形见绌:众多的楼厦脱离地面,悬浮在空中!斜板和电梯塔左右相连,上 下接通。重力影响不到,垂直水平不受限制,这一悬浮的梦中城堡形状不一,大 小随人的心意! 现在,四辆飞轮横过这片废墟。只见每一悬浮的楼厦下坠时砸塌了较矮的房 屋。地面上尽是七零八落的砖瓦、玻璃、水泥块,折断的钢条,扭曲的斜板和翘 向空中的电梯塔。 目睹这一切,路易沉思良久。人类工程师从不修建空中城堡,因为人类太谨 小慎微了。 “它们肯定一块塌的。”乃苏说道,“我找不到任何试图修复的痕迹。不用 问,纯属于电源短缺。议长,你们克孜是不是也干这种傻事?” “俺们可不嗜好这种高度。人类也许喜欢升高,但那是自枉生命。” “促长剂,”路易恍然醒悟,“就是这么回事。他们没有促长剂。” “可能。这样,他们可能变得不那么看重安全,也就没多少可以保护,”乃 苏掂量着说,“这看上去可不吉利,不对吗?如果他们自个儿都不爱惜,那就别 提咱们了。” “你又自寻麻烦了。” ‘!很快就会清楚,议长,你瞧见那最后一座楼了吗?那座奶油色的高楼, 窗子全坏了——“ 那乃苏正说间,他们飞过了那座楼。路易又踅了回来,瞧个清楚。 “我说得没错。看见了吗,议长?有烟。” 那座建筑物是雕了花的圆形柱,非常艺术地扭曲着,嵌着一排排黑乎乎卵形 的窗子。靠近底层的窗子大多都被封死了。缕缕青烟袅袅,从那儿个敞开的窗子 里飘入风中。 支撑大楼的电力塔仅有脚踝高,和周围一两层高的房屋形成对照。一排这样 的房屋早已被砸平,像是滚动的柱体一~肯定是坠自天空所致。但是那滚动的柱 体还没等到挨近那电力塔早已经分解成水石瓦砾了。 这塔的后侧便是城市的边缘,再往外便是方块的耕地了。就在那个方向,四 人的飞轮还没等停稳,无数似人非人的影子已蜂拥而来。 高处看来很完整的建筑物全都成了露天的废墟。一切尽如往昔。电力耗尽以 及相应的灾难肯定发生在数代以前。接下来便是人们肆意的破坏,刮风下雨,各 种微生物引起的不同腐蚀,金属的氧化,还有更多其他东西,全都堆成了堆,留 给后代的考古学家去探索这远比地球的历史还要长的陈迹。 能源衰竭后,这些城市里的居住者并没有恢复它的1 日貌,也没清走垃圾。 他们就在这废墟上苟延残喘。 他们的生活垃圾也积聚在周围。 垃圾,空箱子,风吹来的尘土,食物的残渣、骨头,像萝卜杏子玉米穗子的 东西,废弃的工具。或是人们太懒,或是太忙碌,这些垃圾反正没被清走,就这 样积攒成堆,变软,隆起,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坍下去,世世代代的人又踩个结 结实实。 那塔的原先人口已被堵死。四人的飞轮停在那结结实实的泥地上。这儿曾是 原先陆用车辆的停车场,现在垃圾堆有十尺厚。就在此时,五个身影闪现在二层 的窗口。 那窗子是一个双重的凸形窗,五个人排一块也装得下。窗台和横木装饰着三 四十个人样的骷髅。路易看不出它们的安排有什么明显的特征。 这五位径直走向飞轮,靠近时却又犹犹豫豫。显然他们不确定来人谁是负责 的。他们和人有点类似,但并不是很像,或许属于人类未知的一派吧。 那五位比路易要短上六寸,或者更多;露出的皮肤跟魔鬼的一样苍白,正好 和泰莉那种北欧人的粉红、路易的棕黄形成鲜明的对照。他们看上去上身较短腿 却挺长,走起路来胳膊总是弯着;手指长得出奇,而且越往下越细——要是赶上 人类自己做外科手术的那段时光,他们肯定是天生的外科医生。 这五位全是长发过手,一溜的灰金色。不过,胡子长得好像梳理过了,只是 没有修剪。胡子长得盖住了整个脸,只露出两只眼。 不用说,他们长得非常相像。 “怎么都毛烘烘的!”泰莉低声说道。 “呆在轮上别动,”议长低声吩咐,“等着他们靠近咱,然后再下飞轮。大 家都带着传声器了吧?” 路易把那东西戴在左手腕上。传声器和“谎言者号”上的自动引航系统相连。 在这个距离内,它们应该能发挥作用,而且自动引航系统应该能够翻译出任何新 的语言。 但是,除了采取行动,根本没有其他办法测试这些东西。看看周围那些骷髅 …… 许许多多土著拥入这先前的停车场。他们看到这种对峙的局面,就不再往前 走,而是绕成一个大圈。正常情况下,这么多人聚到一块肯定会叽叽喳喳吵吵嚷 嚷,谁知这群人竟出奇地安静。 或许是由于人来得多的缘故,这五位不得不作出决定。他们冲着路易走过来。 这五位……长得倒不是一模一样。他们身高不同,但都挺瘦,其中的一个简 直是皮包骨头。四个人穿着几乎看不出颜色的灰袍,也没个形。第五个的衣服也 没形,像是从毯子上剪下来的,还带着,粉红色的图案。 说话的是那个最瘦的人。他的手上文着一只蓝色的鸟。 路易答腔。 那个瘦高挑又说了一遍。四个随从保持沉默。后边的人群竟然也一声不吭。 就在那一刻,传声器开始传来信息…… 路易后来觉得他应该从他们的沉默里悟出点儿东西。只可惜当时他被他们的 气势唬住了。 想想也是,一群人围着,四个长发飘飘、穿袍挂带的人站成一排,都绷着脸 不说话,只有那么一个文手的家伙讲话——换了谁也紧张。 “我们称那山‘上帝之拳’。”那人指着“星座向”说道,“为什么?如果 你喜欢,为什么不叫它‘上帝之拳,呢?”他肯定指的是那座高山,那座他们乘 船经过的高山。想必现在那座山已经完全隐在云气之中了。 路易边听边学。自动引航系统的翻译绝对到家。他心中慢慢形成了一个画面 :一个村庄搬迁到这曾经是庞大城市的废墟上居住…… “您能看得出,淄那科雷克城已经不像以往那样强大繁荣。但是,我们现在 住的房屋远比我们自己盖的要强。尽管楼的顶部露了天,即便有暴风雨,楼的底 层却仍然很干燥,保暖十分方便。万一有战争,这座城市也便于防守。而且不容 易烧毁。 “正是因为这个,工程师,我们早上去田里干活,晚上回到淄那科雷克城来 住。既然旧的房屋能住,我们何必再去建造新的呢?” 难怪这些土著把他们当作了环形世界的工程师——瞧瞧乃苏和议长胡子拉碴, 长得又出奇的高。四个人都乘着没有翅膀的金属鸟,操着满口听不懂的话……路 易不想改正他们的印象,一则要解释清楚他们的来由恐怕得需些时日,二则他们 只是来学习,不是教什么东西。 “工程师,这座塔是我们政府的所在地,管理一千多人。我们能建起比这更 好的宫殿吗?我们把顶部封死,这样就不会散热。一次有人来犯,我们从上面往 下扔石块,把他们打退了。我记得我们最糟糕的问题是恐惧高楼…… “但是,我们都渴望回到那些奇妙的日子。那时我们的城市拥有一百万人口, 到处都是悬浮的建筑物。我们希望您会带我们回到那些美好的日子。据说在那奇 妙的日子里,甚至现在的世界都会相形见绌——您肯屈尊证实一下吗?” “的确如此。”路易答道。 “那些日子还会回来吗?” 路易含含糊糊地没有表态。他感觉到那个人的失望。 读懂那个长头发的表情很不容易。除了一双眼睛,他的脸全被密密麻麻打卷 的银发遮住了,而那双棕色的眼睛很柔和,但看不出何种含义。瞧他的形体吧, 那姿势却又和地球上的大不相同。 那发言人的声音跟唱歌读诗一样。自动引航系统把路易的话转换成同样的声 调,讲给那人听。其他的传声器滴滴响,像是正用英雄之语说给那耍木偶人。 路易提出问题…… “哦,工程师,我们不是嗜血的人。我们很少发动战争。那些骷髅?它们都 来自这座城的底下。据说城市一倒塌,它们就埋在地下了。我们用来做装饰,作 为一种象征意义。”这发言人郑重地抬起手,把手背上的文鸟显示给路易看。 与此同时,所有的人齐声喊道:“——!” 这个词没有译过来。 这可是第一次众人开口讲话。 路易知道他错过了什么东西,可他没有时间去思索了。 “显示一下您的绝活吧,”那人说道,“我们丝毫不怀疑您的威力。我们只 是不想让您就此离去。我们想让您给后人留下点东西回忆。” 路易思忖一下。要是再像鸟一样飞一回,他们留下的印象不会太深。要不从 食物槽里弄点吃的?即便是地球上的人口味还各不相同呢。食物和垃圾的不同只 是文化的差异。有些人吃蚂蚱蘸糖,有些人却喜欢烤蜗牛。你爱吃奶酪,别人却 认为那是变质的牛奶。最好还是别露这一手。激光器怎么样? 路易正伸手从工具箱里掏激光器的时候,影子广场的一边开始接触太阳。天 助我也,路易心想,黑暗正可以显示出这东西的厉害。 他把激光孔凋宽,电流调低,先冲着那发言人晃了晃,又对着四个随从摇了 摇,最后朝着后边的众人挥了挥。可是,他们都没有反应。如果印象很深,那他 们掩饰得更好。路易有点失望,便把电流加强。 这次他的靶子是塔楼的天花板。那光点如同一个现代化、超现实的滴水孔。 路易大拇指一动,那滴水孔发出黄白的光,食指一转,那光束变成绿色,细得跟 铅笔一样。 路易等着人们喝彩。 “你和光打斗,”那文手的家伙语气不太对头,“这绝对是禁止的。” “——!”后边的人一起吆喝,接着又不出声了。 “我们不知道。”路易赶忙辩解,“我们道歉。” “不知道?你们怎能不知道?难道不是你们修起的拱门——用来标志你们和 人的契约吗?” “什么拱门?” 那长头发的人脸虽然被藏着,但他的诧异却是显而易见:“世界上空的拱门, 哦,造物主!” 路易马上明白了。他不由笑了起来。 那长发人忽地扬起拳头,冲着路易的鼻子砸了过来。 那一拳并不是很重,毕竟这长毛家伙身子长胳膊细,但并非无关痛痒。 要知道,路易实在没受过几回疼。他那代人跺了脚指头就算最疼的了。滑雪 摔断骨头,刺心的痛苦也只持续几秒,根本上不上分钟。麻醉药太普遍了,医疗 护理又挺及时。那种痛苦的记忆反倒令人无法忍受,不得不加以遏止。实际上, 早在路易出生前,谁要是通晓竞技类的知识,比如空手道、柔道、相扑还有拳击, 那就是违法。这就断绝了人们痛苦的来源。路易作为斗士不合格,但他能够直面 死亡,可就是忍受不了疼痛。 对他而言,那一拳可不轻。只听他一声尖叫,电筒激光器也抛之不要了。 人群围了上来。二百个长发人瞬间变成了无数的魔鬼。这回事情可不像几分 钟前那么好玩了。 瘦如芦苇秆的那家伙一把搂住路易,疯了一般不让他动。路易这回真急了, 猛地撞开了他的手,一脚踏上飞轮,手就搭上了升降杠。 其他飞轮全都受他的牵制。要是他能起飞的话,那三个飞轮不管载没载人也 能跟着升空。 路易左右环顾一下。 泰莉·布朗早已升在空中。她居高临下,注视着这场恶斗,拧紧的眉毛显示 出焦虑之情,但她没有想到帮上一把。 议长火气正旺,左冲右突,已经放倒近半打的对手。路易回过头来,瞧见那 克孜正挥舞着激光器猛敲猛砸。 那些长发鬼围成一圈,但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许多家伙试图把路易拽下来。路易手脚并用,死死扣牢鞍座,但还是不管用。 危急关头,他猛地拉上了消声阀。 那群怪物一阵嚎叫,全被吹走了。 有个家伙仍然骑在路易背后。路易拼劲一摔,趁他下跌的一刹那,关掉消音 阀,接着又重新打开——那可怜的家伙,一掷不知去了哪里。路易飞快地扫了几 眼停车场外的地方——乃苏呢? 乃苏正想法靠近它的飞轮。这群土著看上去挺害怕他的外形,不敢多加阻拦。 只有一个不怕死的挡住去路。那个家伙手中提着一根从旧机器上卸下来的铁杆。 眼看着那家伙抡起铁杆,冲着乃苏头部砸去。 乃苏倏地缩回脖子,后腿一拧,身子竟然冲着那家伙,脸却背对飞轮。 这耍木偶人逃跑的架式可要了他的命——除非议长和路易能及时相救。路易 急得张嘴就喊——谁知那乃苏竟然干净利落地完了事儿。 路易合上嘴,心落实处。 等那乃苏再转过身,谁也不敢拦了。后蹄踩在结结实实的泥地上,留下一串 血印。 议长周围那群家伙只是观望,不敢向前。这克孜朝着他们脚下吐了一口痰— —这显然不是克孜人的习惯,而是人的行为——转身登上他的飞轮。那筒式的激 光器滴着鲜血。 想拦住乃苏的那个家伙早死挺了。血汩汩而出,浸透了周围的土地。 其他三个全都升空了,路易这才动身。他远远就看到议长在鼓弄什么,急忙 喊道:“慢点!那太没必要了。” 议长已经拉出改进过的挖掘器,不以为然地答道:“难道这还没必要吗?” 他嘴虽这样说,手脚却没再动。 “别那么莽撞。”路易快求他了。“那等于谋杀。现在他们能怎样伤害咱? 冲咱扔石头?” “他们可以用激光器对付咱。” “他们根本不会用,再说,那是违禁。” “那是发言人说的。你相信他?” “相信。” 议长把武器收拾起来,路易如释重负,长舒一口气,他原先以为这克孜会把 整个城市夷为平地。 议长说道:“这种违禁是怎么演化来的呢?因为能量武器的战争?” “或许是因为有那么个暴徒,手持环形世界最先进的激光炮到处骚扰的缘故 吧。糟糕,现在可没谁能问情况了。” 鼻子又淌血了。 直到此刻,路易才忽地想起他可怜的鼻子。于是乎,鼻子针刺般疼了起来。 他把飞轮移交给议长,开始拾掇伤口。 身下,那群乌合之众聚集在淄那科雷克城的城郊,如同遭了霜打,一个个蔫 不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