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四天后我出院了。 回到学校日子也很无聊,总是在恶补欠下的课时。同宿舍的女生不知道又看中 了哪个帅帅的实习老师,总是聚在一起偷笑。我本来人缘不错,现在反而有点不合 群,我对她们的话题一点兴趣也没有,我只想见他。 见他就要找借口,我总是说出很多不是理由的理由来见他。我明明有很多同学、 朋友,偏要找他陪我去买东西,偏要骗他我心情不好,要他陪我。 我好像陷在流沙中,只要我想,一抬脚马上就可以离开,但我反而不断往中间 走,让自己下沉得更快。 只因为,流沙的中心有他。 时间一久,我开始越来越了解他,他也有很多奇怪的习惯。 比如说,他感冒了,本来约好去他家看新租的影碟,改为探病。这是我第一次 到他家,进入他房间,为他惊人的藏书量惊讶。 他的房间很简单,家具基本上都是黑白两色。最显眼得是占了整面墙的书架, 其次是角落的画架和斜靠在墙上的画,还有电脑,以及病奄奄躺在床上的他。 他无论如何不肯吃药,连哄带骗都不行,他认为药是不能随便吃的。 反正过段时间感冒就会好了。 固执到我想一拳打昏他,把药灌进他嘴里。 还有凉茶,广东人几乎每人都是从小喝到大。和他吃完M 记后,我要他喝凉茶 去热气,扑克脸的他居然也有天地变色的表情,拼命摇头。 我也开始学会注意很多小细节。 租影碟和看电视一定要有清楚的字幕,如果有他喜欢看的东西却没有字幕,我 就会在心里不断咒骂中国官员对残疾人不够关注。音乐、戏剧、相声这些节目,我 们都不看。我发现能看的实在很少,难怪他喜欢看书。 我没有告诉他,看电视或影碟时我都会把音量调到静音。当他看得不明白问我 时,我也是同样不明白,他狐疑得看着我,我就在纸上骂编剧是低能。 我尽量陪他去买每一样他要买的东西,因为他不会讲价。 每次看到他过马路,我都会胆战心惊,好像看恐怖片。 我总在他父母不在的时候才敢去他家。现在的科学昌明,有很多新鲜东西方便 有缺陷的人,比如他总拿在手上的其实是门铃感应器,只要有人按门铃就会震动。 可是也有一些东西无法改变。每次电话响了,他都不为所动,直到电话转为答录机 状态,我听到他父亲的声音。我幻想着他如果能出声是否也是如此,低沉又有磁性。 虽然我永远都听不到。 怎么了? 他发现我一直盯着后面,却不知道我在注意电话。 没什么。 我知道,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虽然早就知道,还是无法一时适应彼此生活习 惯上的差距。 有时候我会突然从后面突然抱住他,把他吓一跳。这事很容易,因为他听不见, 不管我在他背后碰倒几个花瓶,踩到什么狗尾巴,他都不知道我在他后面。 其实我不是真的想吓他,我只是给自己找个可以公然抱住他的理由。 也有时候,我会在他背后突然大叫一声,然后看着他一动不动没有反应的背影。 这时候我会觉得自己比较像青山里跑出来的精神异常者。叫多了,我的眼睛就会开 始湿湿地。 我只是希望有一次可以看到他被吓一跳,然后回过头。 可是一次都没有。 我跟他说我去学手语吧,被他拒绝了。 学手语很难的,而且要学很久。 可总是用笔谈不方便啊! 他微笑:算了,你没有必要去学,用笔谈就可以了。 为什么没有必要学?因为我们还只是朋友吗?那么如果我们不止只朋友呢? 我不敢问,我看到我一直不敢逾越的界限。 我从未听他抱怨过命运不公,可我经常在心里抱怨:地球上有那么多人,为什 么一定要是他? 要说我从来不曾抱怨过,那是谎话!我小学时候发生过一些事让我改变的。 是什么事? 我读小学的时候,同班有很多同学都是孤儿院来的。我才知道原来很多父母在 生出有残缺的孩子后就抛弃他们。可我爸妈没有这么做,他们很爱我,也很照顾我, 为了我花了很多心力。这样小小的我在班上很骄傲。而且电视上会讲到很多比我更 可怜无数倍的小孩,相对来说,我已是很幸运了。我想神还是比较公平的,虽然我 少了一些东西,但我也会比别人多一些东西。 我无法回复他,因为我总在抱怨,为他抱怨。我又问,什么都听不见是什么感 觉? 他反问我:那么你先告诉我什么都听得见是什么感觉? 就是吵吵的感觉。 吵吵的感觉是什么感觉? 就像很多蚊子苍蝇围着你不停转的感觉。 很多蚊子苍蝇围着你不停转的感觉是什么感觉? 就是 我没办法,把本子举到头顶: 我投降了!对不起,我再也不问这种白痴问题了! 他笑笑,把手放在我头上摸摸我头发。好像老师称赞一个乖学生一样,不过我 从未被老师称赞过,所以他是除父母外第一个摸我头的人。 也许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就是大哥哥和小妹妹、老师和学生的感觉。 那我是有非份之想的小妹妹和小学生? 我总觉得我和他之间有什么在萌芽,可我不敢去浇水灌溉,不敢去种它,我怕 开出来的花并不像我所想的那样,也许会种出意想不到的东西。 我本来是个想到什么就马上去做的人,现在反倒被束缚在原地不敢动。我不知 道我怕的到底是他还是我自己,又或者是我们之间那条窄窄的只要一步就能跨越的 界限。 我开始自我厌恶。 日子一天天过去,从初秋到寒冬,期末考后春天又来临。我们越来越亲密,我 想他早已发现我是喜欢他的,我们俩想得也许一样。 这只是一步的问题,又不只是一步那么简单。 我爸妈不知道从哪里得知我总和他在一起。他们把我吼了一顿,叫我赶快离开 他。我没有反驳一句,只觉得自己孤立无援。连爸妈也是那种有偏见和歧视的人吗? 我的同学也有几个知道了,尤其是我宿舍的,到底没法瞒过,况且我没有刻意 隐瞒。她们都笑我傻。 还好还有他。 什么时候开始,他成了我的支柱? 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比任何人都能牵动我的情绪? 什么时候开始,我关心他比关心自己更重要? 现在我不是在往流沙里走,而是早已跳进去,和他一起沉溺。 如果可以和他一起沉没地底,我也是心甘情愿,可我却被扯离他,从淹没我们 的黄沙里被硬扯出来。 对不起,我几次想告诉你,可都无法把写好的信给你看。但现在没有时间,我 一定要告诉你了。 我全家下个月要去美国,而且不会回来。 我的心好像回到车祸那一刻,只一眨眼,天翻地覆,世界颠倒了。 我居然还可以冷静得写字,问他具体的时间和去的原因。他告诉我他叔叔在美 国,他父母早就打算要去了,那里有比较好的残疾人社会福利,对他以后生活比较 好。 是上天注定的吗? 我们的感情本来就不该发生,所以在我们都还没有付出太多的时候把我们分开? 可惜上帝也有计算错误的时候,我们都已经付出了,而且太多。 之后那一个月,我学会了行尸走肉这词的正确使用方法。 我们该在一起吗?我们不该在一起吗? 这问题不再困扰这我,我们不是该不该在一起,从今以后我们是不能在一起。 -------- 爬爬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