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航的香蕉船 燥热的风卷起尘土,像鞭子一样抽打着许多悲恸欲绝的脸。在同学们的眼中, 那满目的灰暗好像是宇宙飘扬的丧旗,在表述着要毁灭一颗渺小星球的欲望。 今天的课是没法上了。自立中学的同学成群结队步行来到了石背镇医院。 医院方面见这么多人涌来,以为他们是来闹事的,院长忙下令门卫拦住不让 进。 大家原是怀着一腔悲痛前来见路校长最后一面的,想不到在门口就受到了阻 拦,压抑着的悲愤顿时爆发出来,同学们又哭又喊,有的还硬要往里冲。可是医 院已将安有铁丝网的大门关上了。看门的老头背着手在里面走来走去,不慌不忙 地递出话来:“院长有规定,只有死者家属才可以进来。” 孩子们突然愣了,是的,路校长是从哪里来的呢?他的家在哪里?他是否有 爱他的父亲、母亲、手足兄弟?是否有相濡以沫的妻子、儿女?这一切的一切他 们一无所知。而平常,他们已经习惯了路校长为他们所做的一切,习惯了有路校 长的日子。有了他,大家就有了鼓舞自己前进的力量,有了奔向未来的希望—— —但他们竟不知路校长从何而来。对他们来说,路校长好像是从遥远天际飘来的 一朵云,一朵纯洁无瑕、聚集了人类最美好精神的白云,阳光的照射使他辉煌, 狂风的推动让他舒展成奇观,什么力量也不能改变他、摧毁他———除非为了久 旱的大地,甘心情愿化做点点甘霖。 在瞬间的沉默后,一个清瘦男孩奋力分开人流,挤到最前边,声嘶力竭地大 叫:“我是路校长的儿子,快放我进去!” 这是雷摩斯。看门老头满腹狐疑地朝他望了望,只见他那细细的胳膊扑在铁 丝网上,手指抠在洞眼里,脸上灰一道白一道,泪流满面:“老大爷,我真的是 他儿子,求求你放我进去。” 老头动了恻隐之心:“你是他儿子,当然可以进来。可是你后面那么些同学 ……” 站在他后面的正是石春生。石春生不仅比雷摩斯高出一个头, 肩膀也宽出了 一截。他听见门卫老头这么说, 故意朝后退了半步, 还伸出双臂往后挡了一下。 老头见状放心了, 嘟嘟囔囔地掏出了钥匙。门才开一条缝, 雷摩斯就像机灵的兔 子, 一下子蹿了进去。“我是他女儿!”随着喊声, 一个女生也紧跟了进去。大 家一看, 是温晓云。石春生紧随其后, 一个箭步上前, 长臂一伸就干脆把门推得 大开, 然后壮实的身躯就像座小山似的压了上去。看门的老头眨着眼还有点儿迷 糊, 后面的男生又叫了起来: “我也是路云天的儿子!”“我也是!”接着女生 们也喊: “我们是路云天的女儿!”他们一边喊一边朝里面冲, 就像一群急红了 眼的小牛犊。 可怜的老门卫措手不及, 愣愣地站在一边, 惊讶得嘴巴张成了O 形:“我的 天, 他是人还是神, 养了那么多儿女?” 同学们潮水一样涌进了病房。一个护士托着打吊针的盘子, 气急败坏地说: “现在不是探病时间, 你们进来做什么? 出去, 出去!” “我们要见路云天!”几十条嗓子齐齐地吼, 外面走廊上也挤满了人。 “路……不就是那个6 床吗?半夜里就死了, 死人在太平间里!”护士不耐 烦地轰他们。 太平间?路校长在太平间?!这是为什么?这怎么可能? 似乎直到现在, 大家才明白, 路校长真的已经死了。他被从一个活生生的世 界分离出去, 关在一个名叫太平间的地方了。 同学们转身冲向太平间———这医院的太平间, 在最冷僻的西北角, 两扇布 满脏污的铁门上, 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铁锁。 悲愤交加的同学们聚在门前, 用手敲, 抬腿踢。雷摩斯更是不晓得哪里来的 那么大力气, 搬起一块大石头就去砸那把铁锁。石春生连忙说: “雷摩斯, 让我 来!”可是雷摩斯两眼红红的: “走开走开, 看我的!” 正在争执不休时, 一声吆喝突然传来:“你们在干什么?回去回去, 统统给 我回学校去!” 大家扭头一看, 只见钱德拉灰正匆匆跑过来。他身后还跟着医院领导。石春 生悄悄咬着雷摩斯耳朵说: “不要睬他!” 显然别的同学也跟石春生有同感, 他们不但不听从钱教导, 反而更加大声地 喊:“我们一定要见路校长!” “同学们, 同学们!”在谁也不注意的时候, 童老师出现了,“我很理解此 时此刻同学们的心情, 我跟大家一样, 心里也非常非常……难过。可是医院有医 院的秩序。你们聚集在这里, 会影响医院的正常工作, 如果路校长在天有灵, 他 ……一定也会不高兴的。所以我劝大家还是先回去, 有什么事回去再商议, 有什 么话也回去再说好不好?” 童老师声音沙哑, 黑黑的眼晴像高烧病人那样发出火炭似的光芒, 同时也显 示出一种坚强、镇定和力量。 站在童老师旁边的钱教导, 一脸焦灼地瞪着这些学生, 只怕闹出什么事来。 还好, 他们刚才还在哭喊着砸门, 现在听了童老师的一番话, 都垂下脑袋, 揉着 眼晴低低抽泣起来。 童老师又劝说了一番, 队伍就在石春生的带领下返回了。 谁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也许是下午, 也许是傍晚, 但对这些悲痛的 学生来说, 时间已失去了意义。他们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出来的, 又似乎尚未 出门, 已经要回去了。一支小小的队伍在灰蒙蒙的天空下行走, 就像一条拉长的 细线, 被拉进一个无情的黑洞。 从早上起来就滴水未沾的雷摩斯有一种眩晕的感觉, 仿佛那黑洞正在旋转似 的。突然他想, 这是不是一场梦, 一场可怕的恶梦?而当恶梦醒来时, 路校长会 出现在时空的某个交叉点上? “雷摩斯你看, 你看!”乐华生的惊呼使他从恍惚中惊醒, 转脸望去, 只见 那乌云密布的天际显出了一抹粉红色, 像三月的桃花又像淡淡的血痕, 倘若剥离 了周围的黑暗, 那是极娇艳的色彩。然而当它从一派笼压的灰黑中透射出来时, 却显出了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意味。从小在农村长大的石洞花皱起了眉头: “我从来没见过天有这种颜色, 太吓人了。” 天气异常闷热, 一丝风也没有。那灰黑和粉红交映的古怪天空, 好像在指示 着一个末日的来临。同学们气喘吁吁, 一步步朝前走去。而就在这一瞬间, 昏暗 天空的最后光线突然消失了,天边粉红的颜色也被野牛一样狂奔的黑云吞没了。 平地旋起一股黑色的风。雷摩斯抬起头来,看见许多张嘴在动,可是听不见他们 在说什么。从远处传来了一阵震耳的怒吼———似乎只有星球之间相撞才会发出 这样巨大恢宏的响声。风也在呼啸, 在一团混乱的天空大地里推波助澜, 无法分 辨它从哪个方向吹来。在田野里, 高高的银杏树被吹得枝叶乱颤, 杨梅树的枝丫 在咔咔地断裂, 那些纤纤修竹几乎要伏倒在地了。人们抱着脑袋狂奔, 骤雨却赶 在他们到家之前哗然而降。 雷摩斯落到了许多人的后面。他看见他的同学们弯着腰在铺天盖地的雨中奔 跑, 那样子好像是在战场的枪林弹雨中徒然地挣扎。他也想跑, 可暴雨像一堵坚 固的墙竖在面前,风像一些强硬的手指扼着他的脖子, 撕扯着他的衣服, 使他喘 不过气来。他那单薄的身躯好像一根脆弱的绿豆芽, 随时都会在暴风雨的蹂躏中 折断。 突然, 他放弃了奔跑的努力,站定下来, 让来自宇宙的滂沱雨泪像瀑布一样 淹没了自己, 他甚至祈求瀑布将自己席卷而去。记得那一年, 也是这样的暴风雨。 他在雨中悲伤地哭泣, 喊着:“爸爸, 爸爸!” 爸爸再也不会答应他了, 他知道。可是他还是忍不住要这样喊。沿着被雨水 冲刷的肮脏的街道, 他摇摇晃晃地走着, 每当发现一个绿色的身影, 他都要奔过 去看个仔细。 爸爸是一名英武的军人。爸爸在探家的时候, 总是喜欢把他抱在膝上, 给他 讲福尔摩斯的侦探故事, 讲了一个又一个, 也不管这小小的孩子是否听得懂。 有时候, 他似懂非懂地循着故事里的思路, 提出一个幼稚的问题, 爸爸就会 高兴得一个劲地亲他, 拿自己的胡子扎他:“我的好儿子, 我的小福尔摩斯!” 爸爸最崇拜的就是那个惩恶扬善的外国大侦探。他一再对儿子说, 他要在部 队学好过硬的本领, 将来也做惩治恶人的工作。可是哪想到, 爸爸在部队的一次 演习事故中牺牲了。爸爸死后妈妈改嫁了, 伯伯婶婶将他接到家中。然而伯伯婶 婶想要的其实是那笔抚恤金和抚养费, 并不是他。到了上学的年龄, 他们也不送 他去学校, 却打发他到街上去捡破烂。特别是逢年过节, 家中做了好饭好菜, 婶 婶总是把门关得紧紧的, 而他只好饿着肚子在外面流浪———如果稍有一点点不 满的表示, 哪怕只表现在脸部的表情上或眼神中, 他都会被关起门来狠狠地教训 一顿, 屁股上、大腿上常常被婶婶拧得青一块紫一块。因此, 有时他晚上也不敢 回去, 只好睡在汽车站, 向过往的旅客讨一口吃的。 那一天, 婶婶的女儿过生日, 婶婶买来了当时小城镇十分稀罕的鲜奶蛋糕和 冰淇淋。他一看婶婶拎了那么漂亮的盒子回来, 就晓得自己的灾难要来了, 连饭 也不敢吃就溜之大吉。 外面在下雨, 那是春末夏初的滂沱大雨。他在雨中狂奔, 让无情的雨鞭抽打 他稚嫩的身体。雨灌进他的眼晴、嘴巴、耳朵, 从他稀疏的头发上流下去。他跑 着, 一个灰暗的、水的世界在眼前摇晃。突然他想, 也许这是一个梦, 一个长长 的恶梦。在梦中, 爸爸死了, 如果他拼命跑, 跑过这片雨区, 回溯到时间的起点 , 太阳就出来了, 爸爸就会笑眯眯地把他抱在膝上, 对他说:“乖儿子, 今天我 要给你讲的, 是福尔摩斯中的‘银色马’的故事……” 然而每一个从他身边过去的人都不是爸爸———他们裹在雨衣里, 坐在车子 上, 撑在雨伞下;他们面目模糊, 匆匆而过, 真的如梦里的一些影子。后来雨停 了, 他走进汽车站———这里是他经常来的地方。这里有长椅, 可以坐, 也可以 躺下睡觉。 他浑身湿淋淋的, 又渴又饿。他看见两个胖胖的男孩在比赛吃冰棍。他们吃 完一根就把棍子扔在地上, 然后再剥一根。他尾随着他们, 把他们扔掉的湿淋淋 的小棍捡起来, 送到嘴边。当他正伸出舌头舔吮那残留在小棍上的汁液时, 他细 小的手腕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住了:“孩子!” 他仰起头, 看见一顶绿色的帽子和帽子中央的鲜红的五角星。突然间他一阵 迷糊, 就放声大哭起来:“爸爸, 爸爸!” 可是这位“爸爸”却弯下腰, 蹲在他面前:“告诉我, 孩子, 你叫什么名字?” “雷摩斯。”他轻轻地回答。 “雷……”红星下的脸, 年轻、英俊, 像个大哥哥, 或者叔叔, 他不是爸爸。 “雷摩斯, 读几年级了?”叔叔问他。 他望着叔叔摇摇头。 “吃饭了吗?”他还是摇头, 一只肮脏的小手还攥着那根捡来的小棍子。 泪水从叔叔的眼里溢出。孩子很奇怪:“叔叔, 你哭了?你也没有爸爸了吗?” 叔叔说不出话, 一把将他搂在怀里:“指导员,我来迟了, 我对不起你。” 叔叔的话有点没头没脑,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他一动不动地望着叔叔,叔叔还是只流泪,不说话。 过了好一会,叔叔掰开他的小手, 取出他手心里的那根细棍, 将它插进自己 军装的口袋里,然后, 领他走进了一家漂亮的餐馆。叔叔让服务员端来一盘两边 弯弯、上面插着小旗的东西。他惊讶地问:“叔叔, 这是什么?” “香蕉船。”叔叔微笑了, 露出白白的牙齿, “吃吧, 雷摩斯, 吃完了我们 去远航。” 叔叔他买了新衣服和新书包, 牵着他的手把他送回婶婶家。叔叔和婶婶没说 几句话就争执起来了。婶婶开始很凶, 骂叔叔多管闲事, 可是不一会儿她就软了 下来。叔叔气呼呼地把他领到附近的小学, 给他报了名, 付了费。 两天以后, 叔叔要走了。他搂着叔叔的腿, 抓紧叔叔的衣角, 默默地流着泪。 叔叔替他擦干泪, 叫他抬起头, 看高高的蓝天和蓝天上飘过的一朵朵白云:“孩 子, 世界多么宽阔, 多么美好, 可是路在你的脚下, 你一定要上学, 要好好读书。” 他对叔叔的话懵懵懂懂, 他只是一个劲地追问:“叔叔, 你还会回来吗?” “会的, 叔叔一定会再来看你的。”叔叔毫不犹豫地回答。 可他依然半信半疑:“叔叔, 你不骗我?” “不骗你!”叔叔像对待男子汉那样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 然后望着他的 眼晴, 一字一句地说:“雷摩斯, 记住叔叔的话, 要读书, 要好好读书。无论多 么苦也要学好每门功课, 无论多么苦也要坚持到小学毕业———到那时候, 叔叔 会来接你。叔叔要办一所学校, 让你, 让许多像你这样的孩子都受到好的教育!” 六年以后, 叔叔真的把他接到了自己刚刚创办的自立中学———这位叔叔就 是路校长。 不停歇的骤雨伴着雷鸣电闪, 好像天地间有巨大的伤悲在发泄。而一切记忆 都在这伤悲中复苏, 清晰得就像昨天才发生的。雷摩斯哭着扑倒在雨湿的大地上。 ---------- 起点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