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时空的静默 “同学们, 由于路校长的不幸逝世, 原来就举步维艰的自立中学已经无法再 办下去了。所以我不得不怀着沉重的心情向大家宣布,从现在起学校正式解散。 今天就不再上课了。”在能容纳全校师生的大礼堂的讲台上,钱德拉灰像是一个 虚幻的影子,可他的话却明明白白地传到了每位同学的耳朵里。 好半天没人出声, 似乎这些孩子们大脑皮层里的褶皱在这个瞬间突然被拉平 了, 无法将他说出的一个个词语联系起来理解。直到有人大喊一声:“不”之后 , 大家才恍然, 原来这正是他们最害怕发生的事啊!因此他们在潜意识里不愿相 信、拒绝接受! 然而事实却是不容置疑的———解散了, 自立中学解散了! 两年多来, 给了他们知识、力量, 充分的自信和无限希望的自立中学不复存 在了———就在此时此刻, 惆怅的天空流着雨泪。路校长, 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啊?! 十五岁, 青嫩的年龄, 像正待灌浆的麦苗, 需要土壤、养料、阳光、雨露的 时刻。而梦想的羽翼已经丰满, 正期盼以光速在时空中旅行, 要让理想之花怒放 在新的太阳系……可是如果没有自立中学, 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连无机化学和初 等的几何、代数也学不完了! “不, 我们不解散!” “我们要留在学校!” “我们可以勤工俭学, 甚至出去……打工挣钱, 只要自立中学还在, 只要还 能回来学习……” “二百五”们, 不顾一切地叫着、喊着, 以其稚嫩的嗓音与残酷的命运之神 抗争。这样激烈的反应超出了钱教导的估计。他垂下头, 有些伤感, 但更多的是 无奈:“同学们, 坦率地说, 解散自立中学, 原因并不仅仅因为资金———上次 路校长汇进的钱还能支撑一段日子, 实在不行了我们也可以再想办法。总之钱的 问题不是绝对不能解决的障碍。但是大家知道, 自立中学创办至今, 里里外外, 一切都是路校长亲自出马张罗的。现在路校长不在了, 没有了台柱子, 也没有了 一种精神上的支撑。说实话, 我个人实在没有这样的魄力、能力把学校撑下去了。 对此我很抱歉, 非常非常抱歉!” 钱教导讲得很诚恳。好像生怕再有人反对, 说完以后他就匆匆忙忙地下讲台 走了, 只让童老师留下和同学们商议处理善后之事。 这时大家的目光都投向了童老师。童老师穿着牛仔裤, 短上衣。不知道什么 时候, 还把那一头乌黑亮丽的头发削短了, 短得贴着头皮, 惊世骇俗。这样短的 头发衬着她白润的肤色, 应该衬托出灿烂的青春笑靥。而童老师此刻的目光却是 忧郁的, 忧郁中透出她这个年龄的女子少见的坚毅。所以这一头削薄的短发已不 再是前卫时髦的专利, 而变成了刚强、果断和力量的宣言了。 童老师只是让各个班级回自己教室, 然后由班主任主持大家分组讨论。讨论 的内容是让同学们谈谈家里的情况, 谈谈今后的打算———童老师说得有点琐碎 , 这跟她的装扮和神情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在初三[1] 班, 第一个发言的是王大漠, 他滔滔不绝地把老爸老妈的生意吹 嘘了一番。他说学校解散后他就回去做书商, 如果有同学愿意跟他一起去, 他表 示欢迎。 其实他欢迎的只是乐华生。乐华生心里明白。但她故意别过头去, 不理王大 漠的频频示意。 石春生向乐华生投去了感激的一瞥:“我是不回去的。我宁可在这里种田, 一边种田一边自学, 总是在自立中学的土地上,在路校长开辟的这块土地上—— —”顿了一下, 他又补充, “或许, 我们可以在这里办一个农场。” 他说不下去了。童老师点点头, 像是感叹又像是欣慰:“石洞花, 你呢?” “我……我家比石春生还要穷。”石洞花结结巴巴地说, “况且我……我又 是个女孩子。家里会逼、逼我嫁人, 为哥哥换一笔聘礼, 我……我宁可在这里跳 河, 也不回去跳……那个火坑!” 童老师愣了一下, 她显然没有想到平时嘻嘻哈哈快快乐乐的石洞花会有这样 的苦衷! 沉吟了一下, 她又问雷摩斯有什么打算。雷摩斯说:“我无家可归,在路校 长的死因没有查清之前, 我决不离开自立中学一步。哪怕乞讨、流浪……我也会 让自己活下去———活下去, 并且查明路校长的死因, 这就是我未来日子里的全 部目标。其余的一切我都不在乎!” 雷摩斯神情悲壮, 好像马上就要奔赴刑场慷慨就义一样。童老师拍拍他的肩 膀:“既然你……你们大家都这么坚定, 那么我也不走了。我和你们在一起, 和 你们一起干活, 给你们上课。我什么也不要, 不要工资, 只要你们能学好、学成 ……” 没想到童老师这个“女生”会是这种态度, 同学们顿时激动起来。 “童老师万岁!”整个教室里欢呼起来, 几十名“二百五”几乎要把她抬起 来了。王大漠见形势急转直下, 赶紧拉过乐华生说:“你不要头脑发热, 学校解 散, 房子也可能要拍卖、要拆掉的, 你住到什么地方去?” 偏偏童老师耳朵尖, 她转过脸说:“如果房子拆掉, 就在麦田里搭几间草棚 , 我们也照样学习、上课, 同学们, 有信心吗?” “有———” “童老师,谢谢你!” “童老师, 我们爱你!” “同学们同学们……”童老师站在那儿, 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这此起彼伏 的呼唤, 汇成了一股热呼呼的生命的泉水, 正在穿透她的血管, 流遍她的全身。 她相信, 这生命之泉也会穿过荒芜的大地, 大地的尘土里会因此而绽放出鲜花和 芳草。这是她的骄傲, 她的光荣。在未来的无数岁月里回首这一刻, 她将无怨无 悔。 低下头去, 她注意到今天还没有出过声的温晓云, 不由得关切地问:“温晓 云, 你有什么打算?想回家吗?” 温晓云赶紧摇头:“我当然留在这里, 哪怕住草棚、吃草根, 也留在这里… …” 温晓云一面说一面身子微微打颤, 好像很恐惧的样子。童老师有点惊讶。她 对温晓云的家庭情况并不清楚, 只知道当初是路校长把她招进来的。所以她又问 :“温晓云, 你怎么了?你家里有些什么人?具体有什么困难, 能告诉老师吗?” 经童老师这么一提, 大家忽然想到过去对温晓云太疏忽了。天天在一起, 可 是谁也不知道她家住在什么地方, 从哪里来。乐华生还记得开学时有一次班级里 发了表格, 让每个同学填家庭出身、父母亲工作单位等, 温晓云愣坐了半天一个 字也没填。钱教导问过几次, 她没交, 也就算了。 “我家里没有人———不, 我没有家, 什么也没有。”温晓云以一种生硬的 口气回答童老师。 “没有家?”这越发引起同学们的好奇。乐华生与她是上下铺, 这时终于忍 不住问:“咦, 怎么会没有家?你爸爸呢?你妈妈呢?” “我没有爸爸!”温晓云很快地回答。犹豫了一下, 她又说:“我也没有妈 妈!” “咦, 人怎么会没有爸爸, 没有妈妈呢?” “难道你是克隆人?” “就算克隆人也有来自母体的细胞耶!” “要么, 你是从外星球来的?” 七嘴八舌的议论围着温晓云, 因为她的话太让人匪夷所思了。 谁也想不到, 温晓云最后的回答让大家更加大跌眼镜:“没错, 我就是从外 星球来的。” 她咬着嘴唇, 扬起了尖尖的下巴, 好一副目中无人的高傲模样。石春生看不 过了, 心想童老师关心你, 你就用这种态度对她?就算你张狂, 你了不起, 要耍 小姐脾气, 也得挑个时辰, 现在是什么时候?路校长尸骨未寒, 自立中学面临解 散……于是他不高兴地说:“谁都知道, 地球上暂时还没有发现过外星人。温晓 云你不要故意抵触, 老师和同学们都是好意。如果出于某种原因, 你父母真的不 在了, 那么, 总还有比较亲近的亲戚吧?” 温晓云瞪着石春生半天没出声, 好像他问的是一个很深奥的问题。可是突然 间, 她大声地、狠狠地说:“我惟一的亲人就是路校长!” 说完她号啕大哭。童老师连忙说:“不要哭了, 大家也不要问了。我知道你 们都是苦孩子……”说着她自己的眼圈也红了。乐华生和石洞花赶紧上来劝慰, 可是无济于事。温晓云越哭越凶,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肩膀一阵阵抽搐, 显然是 郁结已久的深沉的哀伤, 突然爆发了。 “童老师, 她……晕过去了!”石洞花扶着软软倒下去的温晓云发出了惊叫。 “温晓云, 温晓云!”童老师赶紧抓起她的手, 在她的合谷上用力按了几下。 温晓云睁开眼晴, 望着童老师又抽泣起来。那单薄的身体靠在健壮的石洞花身上 , 看上去像一页轻白的纸片。 “石洞花陪她回宿舍休息, 大家继续讨论。”童老师又吩咐了几句, 就离开 了。因为她要到别的班去看看。 就在这时, 广播突然响了, 整个学校回响着一个声音:“请同学们注意了, 请同学们注意了, 听到广播后马上到大礼堂集中, 有重要事情要通知, 有重要事 情要通知!” 又是钱德拉灰的声音, 又快又急促, 响得震人耳膜。但从来没有听见过他用 这种语调说话, 正在各教室讨论的许多同学都有一种胆战心惊的感觉。石春生他 们更加紧张:毫无疑问, 钱教导要迫不及待地发出最后通牒了。以后怎么办?难 道童老师真的会在麦田里搭一间草棚, 和他们一起生活、学习吗?想来想去, 这 实在有点不现实:童老师那么娇嫩的手会干农活么?还有她那些从滨州带来的、 “偶尔露峥嵘”的名牌时装, 就放在阴暗的草棚里么? 三三两两的, 许多同学都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大礼堂。钱教导气急败坏地站 在门口催促, 一副恶狠狠的样子:“快、快一点, 拖拖拉拉一点组织纪律性也没 有, 像什么学生!”有人扭过头去扮鬼脸:“对不起, 马上就不是了。”他显然 已经听见了, 却并不理会, 三步并作两步跑上讲台, 亲自拉电线、检查麦克风, 搞得好像有什么重要人物要来视察似的。 已经回宿舍休息的温晓云也和石洞花一起来了。偌大的礼堂里可以说是座无 虚席, 连食堂里的“太平洋”师傅也一脸悲慽地坐在最后一排。 石春生一看见“太平洋”师傅, 心里就有一种不祥之感。果然, “太平洋” 向他招招手, 叫他坐在自己身边, 然后小声地对他说:“孩子, 我已经打好行李 了, 可是钱教导通知我一定要来开会。开完会我就走, 今天的晚餐, 你……你们 怎么办?” 石春生一愣, 接着难过地摇摇头:“戴师傅, 不知道, 我不知道啊!” “太平洋”重重地叹了口气:“唉, 我也不想走, 可是路校长走了, 我也有 家小, 在这里实在也呆不下去了呀!” “戴师傅, 您多保重, 我会永远永远记住您的。”往事历历在目, 莴笋菜饭 的清香仿佛还在空气里弥漫, 石春生说不下去了。比离别的伤感还要残酷的现实 是, 今天的晚餐在哪里? “肃静, 肃静!”钱教导拼命想压下礼堂里一片嗡嗡的声浪, 可是离别在即 的痛苦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谁都想在这最后的时刻与要好的同学作最后的话别。 钱教导只好咳了一声, 哑着嗓子说:“现在, 由石背县公安局的同志向我们宣布 关于路校长死亡原因的调查结果。” 寂静, 突如其来的寂静, 席卷了一切嘈杂。 干练的李局长出现在台上。 这个身影, 刹那间成了无数目光的聚焦点———无数的痛苦、期盼、渴望— ——在这个焦点聚集! “同学们, 同学们———”李局长终于展开了手中的一张纸。但他的目光久 久地停留在那张薄薄的纸上, 好像不忍卒读的样子。 确实, 这份调查报告上的文字, 好像组成了一条光荣的荆棘之路。他要向大 家展示这条道路也须付出极大的力量和决心。 “同学们, 首先我要宣布我们石背县公安局对自立中学校长路云天同志死亡 原因的调查结论———路校长是因为肾衰竭, 并发了尿毒症, 经石背镇医院抢救 无效而死, 并非他杀。”说到这儿, 他突然举起右手, 行了一个军礼, 姿势标准 到位, 同时好像包藏着无限深刻的内涵。 “我在这里代表我个人向路云天同志致敬!”李局长目光炯炯, “根据我们 的调查, 在一个月前, 路云天同志为了自立中学的生存, 为了自立中学所有贫困 的学生能继续读书, 他主动与省人民医院联系, 献出了自己一个肾!” 说到这儿, 这个严肃的军人的声音哽咽了:“同学们, 关于路校长办学的事 迹, 我过去也听到过一些传说, 但是在这次的调查中, 我深深地被路校长这种崇 高精神感动了。同学们, 想一想, 每天, 你们坐在教室里, 上课、下课、娱乐、 游戏———那代价是什么?是路校长献出的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人称肾是生命之 本, 可路校长偏偏将它献给了大家!你们想想, 你们的每一天, 每一道数学题, 每一个化学公式里, 都浸透了路校长的生命的元素!据我们调查, 路校长献肾所 得的20万元人民币, 已经由受益者一方分两次汇到学校。其中第一笔10万元在手 术前一星期,也就是协议签订之日就汇给自立中学了;第二笔也汇出了。另外还 有一份材料可作旁证, 那就是在路校长的遗物中, 我们发现了自立中学童小倩老 师给路校长的一封信, 信是路校长献肾前所写, 内容是劝阻他献肾。这也从另一 方面说明了路校长献肾是出于自愿, 是为了自立中学。同学们, 你们遇到了路校 长这样的人, 是多么幸运, 多么幸福!希望你们一生都不要辜负路校长对你们的 深情和挚爱!也祝你们一生幸运, 一生幸福。” 说完,李局长再次举手, 向大家行了军礼。 然后, 他走下了讲台。 然后…… 涌在海底生成, 而大海的表面仍是平静的;银河翻腾旋转, 千百万颗年轻的 恒星放射出炽热的光芒, 把旋臂照亮, 而夜空仍是沉默的。 突然, 钱教导一步上前夺过了话筒:“同学们, 听了刚才李局长的调查报告 , 我想你们一定非常激动。我跟大家一样, 也是万分激动。在路校长如此高尚、 伟大的精神境界面前, 我感到了自己的渺小, 非常非常的渺小。在此我要向大家 宣布, 我决定撤消刚才所作的关于解散自立中学的决定。自立中学还要继续办下 去!希望大家在路校长以他的热血和生命创办的自立中学的土地上重新站起来, 坚强地站起来!我会永远和你们在一起!但愿从今以后, 我们能团结起来, 让自 立中学真正自立, 以告慰路校长的在天之灵。” 钱教导直挺挺地站在台上, 声泪俱下, 泣不成声。 台下是一片静默。这瞬间的静默仿佛无边无际, 它所包含的内容超越了古往 今来绵延不断的时间, 和人们所拥有的有限的空间。石春生抬起头来, 望着礼堂 那简陋的天花板, 裸露的水泥柱, 觉得有一支悠长的歌儿在那儿回旋: 让太阳的光辉消逝, 只要灵魂豁然开朗。 全世界找不到的东西, 可在自己的心中寻访。 是的, 太阳, 会在未来50亿年间耗尽能量而死亡。我们的星球也会灭寂。然 而作为一颗小星球上的一个物种, 人类有着自己的骄傲、光荣和伟大, 有着说不 清的和谐与明亮、纯净与美好, 它组成了永恒的灵光, 在漫漫长夜闪烁, 即使黑 洞也不能将它吞噬。 也许一切都不必再说, 在鲜血和生命面前, 语言是苍白的, 眼泪是稀薄的。 而倒海翻江的心潮, 似乎正在欢呼一个全新宇宙的诞生! 看吧, 暴风雨把天空洗得多么蓝, 阳光把蓝天上漂浮的云朵映成金黄, 仿佛 一座光明的岛屿。突然爆发的掌声, 突然迸发的热泪和突然喊出的口号……一切 心灵的呼号冲破静默的长堤, 扬起了汹涌的激流。少男少女们跳着, 叫着, 互相 拥抱着, 泪水洒在彼此的脸上而浑然不觉。已经上了年纪的“太平洋”师傅大声 地咳嗽着站起来往外走。石春生赶紧上去拖住他, 叫他不要走了。他却一把推开 石春生, 笑着流下了眼泪:“傻孩子, 傻孩子, 我得赶紧回去淘米洗菜, 否则到 时候就来不及开晚饭了!” ---------- 起点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