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书、遗书 轻柔的风吹着细细的雨, 无声无息。童老师没有打伞, 苗条的身影穿过细雨 向她的办公室走去, 轻盈而富有生气。 “童老师!”石春生已经别无选择, “我们许多同学都觉得路校长的死有很 多疑问, 您能把您所知道的一切告诉我们吗?” 童老师转过脸, 望着站在微雨中的这个大男孩, 淳朴、憨厚, 目光里有一些 迷茫。 心被牵动了, 被这探询的目光, 也被这丝丝缕缕的湿润的雨丝。她深深吸了 口气:“跟我去办公室吧。” 濛濛细雨像一层轻纱, 覆盖着校园里青青的嫩草、密密的树叶, 女贞树浓郁 的花香和蔷薇微绽的花蕾, 处处散发着朦胧、神秘的气息。 在细雨中行走的童老师, 也像一个谜, 一个美丽的谜。 对童老师而言, 认识路校长、知道路云天这个名字纯属偶然。 三年前的那一天, 在迷茫的雨中等车,她把小报上一篇报道路云天在石背镇 创办自立中学的文章读完了。 令她怦然心动的是“石背镇”这个名字。 石背镇, 那是埋葬了她父母的青春、热血和生命的地方。 三十年前, 她的爸爸妈妈———两个稚气未脱的中学生, 告别繁华的大城市 , 来到了小小的石背镇。他们的行囊里有凭票供应的绿色军大衣, 书, 药品和火 热的理想。 但结局是悲伤的。在一个暴风雨之夜, 两人忽然双双失踪了, 当地农民传说 他们被雷劈死了, 也有人说天上“龙取水”, 他们乘龙上天了;甚至还有人说他 们被外星人掳掠去了。 爸爸的根在石背村。可是爸爸的爸爸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家,这里只有童家 的几房远亲。所以未满周岁的童小倩被送到了滨州的外婆家。 爸妈留下的惟一遗物是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和一本“光明日记”———爸爸 叫童光明, 所以, 他把自己的日记称作“光明日记”。 “光明日记”里有许多豪言壮语, 但自从出现了β这个字母以后, 空话不见 了, 内容变得晦涩难懂, 似乎光明已被笼上了阴影。 那β第一次跃然纸上是1975年的一天, 这天的日记是这样写的:“真是不可 思议, 在村西那块快要秀穗的麦田上, 一夜之间出现了一个诡异的β!村里没有 人认识这个字母, 大家都说因为得罪了七星窟下的神灵, 老天要降祸于人间了, 纷纷前去烧香磕头。大队支书说这是阶级敌人搞破坏, β是那个老地主做出来的。 在一番批斗之后老地主低头认罪, 承认β是他弄成的。可支书让他再弄一个作为 反面教材教育贫下中农时, 他拖着一块木板把麦子压得稀烂,却始终弄不出这个 希腊字母了。于是罪上加罪, 老地主被县里下来的人铐去了。我仔细观察过麦田 上的β, 发现边缘非常整齐, 麦茎绝无一点受损的痕迹。这似非人力所为。” 在以后的日子里, β像条蛇, 总是游移在“光明日记”的字里行间。爸爸为 冤死在狱中的老地主抱屈, 也为那个β而困惑———如果事情到此为止, 也许爸 爸和妈妈还会平平安安地活到现在。可偏偏有一天, 爸爸被抽调到县委宣传部, 在一间废弃的档案室里写“批林批孔”的文章时, 无意中看到了一份材料。材料 上所附的地图很眼熟, 仔细辨认, 原来正是自已插队所在的石背村的地图, 因为 那以北斗星形状分布的七棵银杏树和七星窟的标记太明显了。而更加吸引他注意 的是图旁的文字中不时有β出现。他当机立断把这卷材料塞进挎包带回去了。 可是这卷材料通篇都是用日文写的, 他无法看懂, 所以β是什么, 依然迷雾 重重。 为了探求β的秘密, 爸爸和和妈妈一道秘密地学习日文。这在当时是一种冒 险行为。果然不久就有了流言, 说这一对知青是里通外国的日本特务, 公安部门 也盯上他们了。 日记的最后一页是:“1976年8 月7 日, 托好友从上海购水田袜一双, 潜水 衣一套, 已收到。” 水田袜是为了插秧用的, 童小倩可以理解。可潜水衣派什么用场呢? 似乎一切都跟β有关, 包括爸妈莫名其妙地失踪。但究竟是怎么回事, 没有 人能告诉童小倩。这也是她心底永远的痛。而正因为如此, 她几经转辗, 找到了 正在石背镇筹建自立中学的路云天。 又过了大约一个多月, 她约男友峰在一家西餐馆见面。 那是他们常去的地方, 她和峰都喜欢那儿的安静、优雅和带点法国式的古典 浪漫气氛。峰出现的时候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 眼晴里射出爱情杀手的光芒: “倩, 我已经拟好了寻人启事, 再没有你的消息, 我就要报警了。” 她抿着嘴微笑, 心里在思忖如何向他宣布自己的一个最新决定。 “我已经看好了一处房子, ”峰坐在她的对面, 熟练地用银质刀叉对付盘子 里的牛排, “两室一厅, 面积不算大, 但房型很好, 环境也不错, 虽然距市中心 远了点, 不过交通还是便利的, 以后升值的可能性很大。” 峰是童小倩大学里的同学, 在一个国家机关工作。他工作勤奋, 收入不菲, 贷款买房结婚, 是他们酝酿已久的话题。 她知道峰在向她报告这一个月来奔波的战绩, 她有点不忍心, 但还是拿起餐 巾纸擦了擦嘴唇, 犹豫了一下说:“也许你该把那寻人启事写完;也许我不能和 你一起还贷款了。” “不是不能而是不必要,”他忽略了她前面的一个也许, 快乐地纠正她, “你完全不必为还贷款而操心, 你只要做一件事———在三年之内为我生个儿子。” 她涨红了脸, 飞快地又用餐巾纸擦了擦嘴:“如果我说不呢?” “那就生个女儿。”他那么自信地把切成小块的肉送进嘴里, 一点也不在意 她的神色有异。 她忽然感到, 这种舶来的饮食习惯多么做作, 而那烛光、音乐和鲜花营造的 气氛也充满了矫饰。她放下刀叉, 再次擦了擦嘴:“我决定离开这座城市, 到农 村去。” “你没有发烧吧?”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肌肤的感触温润、细腻, 但她轻轻地推开了他的手。他似乎意识到形势的严 峻:“你总不见得要辞职吧?” “已经辞了。”她沉着地说。 “什么?这么大的事也不跟我商量?你心里还有没有我?”他挥舞刀叉气急 败坏, 修养、风度好像面具一样从脸上掉了下来。 餐馆的音箱里送出的歌是“我心永恒”, 那首歌仿佛无所不在, 随着沉没的 坦泰尼克号, 永恒地征服了每个角落。 “好了, 辞职就辞职吧, ”突然间他又平静下来, “辞职以后在家专门写作 , 圆你的作家梦。” 说着, 他体贴地拍拍她的手背:“我晓得你爱好文学, 不喜欢机关里琐碎的 事务和人际关系, 这样也好。只是你要明白, 下农村下工矿体验生活, 那可是上 辈子过时的玩艺了。现在的作家早就不兴这一套了, 生活到处都有, 好好把自我 体验透就行了。” “可是我还有自我吗?”她像是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我不知道我是谁, 我从哪里来,我要干什么?小时侯,所有的孩子都有爸爸妈妈,可是我没有。外 婆说我的爸爸妈妈死了,我不相信。我觉得他们还活着,在另外一个时空看着我。 我要去找他们……” 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提到自己的父母。曾经有许多次,她想向他诉说这一 切,她希望他能牵着自己的手,穿过风雨,穿过雷电,向茫茫大地的尽头走去… …可话到嘴边总是咽了回去,因为她知道他会笑自己想入非非。他一向诚实,也 很务实。他工作的性质使他擅长逻辑推理,看重实实在在的证据。他不相信所谓 科学之外的一切异端,更不会让一些飘渺的梦想来影响自己的生活。 果然他对她目瞪口呆。她垂下头去, 这时呈现在她眼前的是另一张脸, 一张 浅黑色的棱角分明的脸;另一双眼晴, 一双明亮犀利, 盛满阳光与梦幻的眼晴; 她还听见了另一个声音, 那充满力度和磁性的、令人不容置疑的声音…… 其实路云天并未向她发出邀请, 他只是向她介绍了自立中学的筹建过程和办 学宗旨, 然后带她去看了正在基建的校舍。当他们由北向南穿过小河上的拱桥向 前走去时, 突然听见了一阵唰唰的声音, 很轻但是很急遽, 她好奇地摸摸头发, 发觉被打湿了, 抬起头, 看见在弯弯小河的南侧, 有白云漂浮的碧蓝天空下, 挂 着一道弯弯的七色彩虹。 原来是下雨了。他们冒着急雨飞奔起来。这时, 在他们的前方却阳光灿烂。 透过水晶一样闪闪发亮的雨帘, 只见那绿色的坡地, 那逶迤东去的小河, 像一个 金碧辉煌的奇异梦境。 恍恍惚惚地, 她好像看见一对少男少女的身影,在那个梦境里飞翔,转过身 去,站在她面前的是路云天。他那深色的、被雨沾湿的西装略显一点土气,但是 裹在西装里的身材无懈可击的漂亮和挺拔,领带系得稍紧一些,但蓝色的衣领干 净极了。他含笑地望着她,她的心一动,想起了那张年代久远的黑白照片, 爸爸 妈妈青春逼人的脸庞上闪现出来的那股英气, 那种圣洁的纯属精神的光辉。就在 这个瞬间, 初次见面的路云天跟心底珍藏的照片合而为一了, 未来人生的选择, 也就在这一刻决定了。 她不知道这一切如何向峰说。可峰还在她的耳边喋喋不休:“倩, 你放心, 我支持你当作家。不过作家是要有人养活的, 男作家靠国家养活, 女作家靠男人 养活。我能养活你……” 她忍无可忍, 扔下一堆擦得油腻腻的餐巾纸, 站起来走了。 不辞而别离开了峰, 她心里并不好受。在来到自立中学以后的日子里,她总 是在寻寻觅觅。她要寻找的, 当然也包括她父母失踪的秘密。对这件事, 钱教导 倒是很热心。为了帮助童小倩了解当年的情况, 他还把那本珍贵的“光明日记” 借去认真读了。但后来就没了下文。她催了几次才把日记讨回来。 “童老师!”石春生的喊声把童老师从沉沉的思绪中拉回。她一抬头, 发现 自己已经站在办公室门口了。正是晚餐时间, 本地的老师都回家了, 办公室里空 荡荡的。她让石春生坐, 可石春生却坐立不安:“疑问是雷摩斯提出来的, 我们 也都觉得有道理, 路校长献肾以后为什么会得尿毒症?既然这病与献肾有关, 为 什么不到做手术的医院去治疗?童老师, 也许您知道吧?” 童老师低头沉吟片刻, 然后拉开抽屉取出一只小玻璃瓶, 瓶内装满了浑浊的 红褐色的液体。 “你先看看这个———”童老师说。 石春生接过瓶子转来转去, 看了一会, 又打开盖子嗅了嗅, 立刻明白了: “这不是诚信制药厂排出的废液吗?” 童老师点点头:“不过, 这瓶废液是我在整理路校长的房间时发现的。” “路校长的房间里怎么会有这东西?”石春生惊讶得扬起了眉毛, “是路校 长自己收集的呢, 还是别人故意放在那里, 让他中毒?” “这很难说, ”童老师轻轻叹息了一声,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 那就是为 了跟诚信制药厂的污染作斗争, 路校长得罪了方方面面的人。有一次, 钱教导吞 吞吐吐地对我说, 路校长的处境恐怕有危险, 让我从旁提醒一下……” 说到这儿, 童老师停顿了一下———那天她匆匆忙忙走进路校长的办公室时 , 电脑旁边的电话铃响了, 路校长拿起电话, 里面传出一个娇滴滴的女声:“路 云天, 我真想你———” 她一听尴尬得进也不是, 退也不是, 而路校长从容地做了个手势让她坐下。 这时电话里的女声口气一变:“当心你的小命!” 路校长伸手挂掉电话, 对她笑了笑:“真抱歉, 这种电话经常有, 开始不知 是谁打来的, 也不能不接。” “你认识这个女人吗?”想着电话里那阴森森的声音, 她惊魂未定。 “不认识, ”路校长还是笑微微的, “大概是真正的凶手雇来威胁我的吧。 智商不低喔, 故意弄个甜美的女声来说话, 我能不听吗?上过好几回当了。” 从那时起, 她开始担心路校长的安危, 对于他的事情也更注意了, 可以说时 时为他捏着把汗。 现在她想了想, 觉得石春生虽然是个学生, 可比别的孩子年龄大一些, 做事 也比较稳重, 况且同学们已经提出了疑问, 还是让他们面对现实比较好。于是她 打开桌子中间紧锁着的抽屉, 从里面取出一封信:“石春生, 你可以看看。” 石春生接过一看, 信封上遒劲有力的钢笔字非常熟悉, 正是路校长的字迹! 他犹豫地从里面抽出信纸, 展开来, 一行字毫不含糊地跳入他的眼帘——— “亲爱的小倩!” 可怜的石春生刷地涨红了脸。他放下信纸, 抬头望望童老师, 好像在征询童 老师的意见是否还要看下去。童老师耸耸肩膀, 有点生硬但还是不乏潇洒地鼓励 他:“看下去, 没关系。” 于是石春生低头读下去——— 你的信我反复读了好几遍 (现在已经能背出来了) ,每读一遍都令我心潮起 伏。 在回答你提出的问题之前,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十多年前, 我在部队服兵役的时候, 在一次演习中, 一种新试制的武器发生 了意外。我那时刚入伍不久, 缺乏经验, 远远地望着, 不知如何是好。而另一个 新兵比我更危险, 他近在咫尺, 已被吓迷糊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我们的连 指导员挺身而出, 将那个吓傻了的小战士推开了。这么做的结果是, 小战士脱险 了, 他牺牲了。 平时我跟这位指导员的关系很一般, 因为他一开口总爱讲政治大道理, 大家 都有点烦他。然而他以自己的生命, 实践了他平时所说的一切, 证明他对这种理 想, 这种信仰的虔诚。 我曾利用休假的机会去指导员的家乡探望他的家属。我看见他幼小的儿子在 街头流浪。 我原先的打算是复员后收养这孩子, 帮助他读书。后来我又了解到, 那里还 有许多失学的孩子, 他们具有相当高的智商, 他们渴望读书, 仅仅因为贫困而被 拒斥在校门之外。 于是我办了这所自立中学, 我把指导员的儿子接到了学校———他就是你班 上的雷摩斯。 也许这可以解释我办学的动机。在办学的最初最困难的阶段, 为了筹集资金 , 我找过许多人, 包括指导员救过的那个战士, 令我愤怒的是他复员后正忙着做 自己的生意, 似乎把这一切都遗忘了。 现在, 自立中学又到了最困难的时刻。其实, 污染所断送的并非仅仅是一所 学校, 而是整个地球上的人类和他们的家园。这样浅显的道理, 一到了某些有权 人物的手里, 就变得不可理喻了。他们只顾贪污受贿、醉生梦死, ‘人’这个高 贵的称呼他们不配拥有。 有时我真的感到很悲哀。我问过自己, 像指导员这样以自己的生命去换了一 个平庸的存在, 是否值得? 然而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我们确实生活在一个物欲横流的商品社会里, 而 同时我们面对的还有久远的历史和浩渺的宇宙。古往今来, 正是那种超越物质的 精神力量像星光一样在漫漫的时间长河中闪烁, 我们的生活和未来才变得有希望。 从这个意义上说, 指导员是值得的。 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每个人在他惟一的一次生命过程中, 如果所想的仅仅是 自己, 和自己的利益, 那么我们和一般的动物无异。 现在我已经一无所有了。我身上惟一值钱的东西就是我的肾。我把它卖掉, 以换取雷摩斯、石春生———几百名学生的未来人生, 我想这也是值得的 (对了 , 我还要提一下温晓云。她是一个既顽强又脆弱的苦孩子, 她的经历我不能在这 里细说了, 但你也要像对待自己的亲人一样帮助她走上光明的人生之路) 。 当然, 你的担心不无道理。对于你的担心, 你的关注, 你的支持, 我很感激 , 我把这感激藏在心底最珍贵的地方。对于你说的‘万一’, 我是有思想准备的。 如果真有万一, 自立中学就拜托你了, 雷摩斯这些苦孩子就拜托你了 (关于钱教 导, 我只能说一句, 那就是不必对他寄予太多的希望) !小倩, 你不是一个平常 的女孩子, 我相信你的善良、你的理想, 你的勇气和精神能战胜一切。 最后, 我要请你原谅我没有接受你的劝告, 然而我却要求你必须执行我的决 定———现在我做的这件事不告诉任何人。 这太蛮横了吧?真没办法, 我决定了的事是不能改变的。而我却要改变别人 , 改变我们周围的现实。可爱的小倩遇到了一个可恨的持强盗逻辑的人, 真可怜! 明天一早我就要上手术台了, 我的心情是宁静的。你的信在我的枕边为我祝 福, 而我也在为你祝福, 为我们自立中学的未来、为全人类祝福。 你可信赖的云 2004年4 月15日 ---------- 起点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