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给妈妈的百合花 温晓云奔出校门时, 黑暗已经包围了大地。石背镇附近那个偏僻的火车站座 落在公路的尽头。在一片棉花田后面, 呜咽的鸣笛声直冲云宵。奔跑着的温晓云 感到了大地的震撼, 她无法停留, 心像一只急于归巢的小鸟, 面对着黑沉沉的、 无路可循的天空。 “阿姨, 到滨州的火车几点钟开?”她气喘吁吁地趴在小站的售票窗口上问。 “22点50分进站,58 分开。”窗口里传出没有色彩的职业化的声音, “要几 张?” “不……我等一会再买。”就在手摸到兜里的几张纸币时, 温晓云突然改变 了主意。 不是因为不想去看妈妈了, 也不是钱不够。买火车票的钱, 她有的, 但如果 买了火车票, 就所剩无几, 别的什么也不能买了。现在离列车进站还有整整两个 多小时, 这么长时间, 难道不能想一个不花钱就到滨州的办法吗?生活已经教会 了她节衣缩食。 她在空荡荡的站台上徘徊。昏暗的路灯光下, 有几只蝙蝠在飞, 投下一些古 怪可怖的阴影。铁轨, 像箭一样插进沉沉黑夜的深处。 月亮升起来了, 是半个, 朦胧的柠檬色, 像妈妈梳妆台上的一把梳子。 妈妈的梳妆台! 那是红木的, 古老、笨拙, 精美的雕花和大理石台面默诉着外婆时代的辉煌。 妈妈天生丽质, 眉不描自漆, 唇不点自红, 细嫩柔美的瓜子脸拒绝一切化妆品的 侵略, 冰清玉洁的大理石台面上, 永远只放着一把弯月样的梳子。 她从未见过自己的爸爸, 靠妈妈柔弱的肩膀支撑起的这个家, 无疑是清贫的。 但妈妈那双灵巧的手似有魔力, 无论从哪儿轻轻一点, 四周潜伏的美丽就会显现 出来了, 生活因此处处充满了快乐、时尚和情趣。穿旧了的牛仔裤, 妈妈用它改 制成一只漂亮的双肩书包。当然, 双肩书包也不算什么稀奇, 稀奇的是妈妈用做 衣服剩下的晴纶呢绒边角料缝了一个丑娃娃、一只泰迪熊, 还有小白兔和圣诞老 人……让她在不同的季节、不同的心情下挂在书包上。泰迪熊的手脚甚至还可以 活动呢,简直把那些背着昂贵的名牌书包上学的小朋友羡慕死了。过时了的碧绿 的薄绒衣,妈妈又剪又缝,花了一天功夫,女儿又有了一身新衣:短短的网球裙 配着连帽开襟短上衣,胸口和袖口贴着可爱的布绣图案。她穿着这身裙衫去郊游, 清新活泼得好像早春的一片绿叶,连老师都向她打听是哪家精品屋买的呢。 在周日, 在假期, 她背上妈妈缝制的双肩书包, 穿上妈妈做的新衣服, 牵着 妈妈的手, 一脸快乐和自信地走进阳光———去柳浪闻莺拍照, 到苏堤白堤散步 , 在波光潋滟的西子湖上泛舟。妈妈没有足够的钱经常带她去吃麦当劳和肯得基 , 但妈妈会拿给她自己亲手烘烤的蛋糕和水果派。 妈妈在一家公司里担任财会工作, 却爱好文学。她十二岁生日的时候, 妈妈 送她一个带拉锁的笔记本, 对她说:“小云, 从现在起, 你可以把你的秘密锁起 来了!” 但那时她没有秘密。她是一个快乐、敏感, 带点儿傻气的小姑娘。现在, 穿 越了波涛汹涌的时间之海, 许多妈妈无法知道的秘密已像一条锁链, 将她锁在其 中了。 她抬起头朝前望去, 看见轨道上停着一列火车, 很长很长, 一动也不动, 好 像已经停了一百年, 已经变成夜晚小站上的一道凝固的风景。 这不是南瓜马车, 但给了她切实的希望。 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 手里提着一瓶水, 正摇摇摆摆地朝车头走过去。 她机灵地跟着跑上前:“叔叔, 这辆车要开到哪里去?” “去滨州, 运煤的。”络腮胡子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 耶———滨州!在温晓云的眼睛里, 黑乎乎的煤车真的变成了王子的金马车 , 她急切地又问:“什么时候开?” “咦, 你问这个干什么?”络腮胡子的警惕性蛮高, “难道想搭车?告诉你 小姑娘, 这可不行。” 温晓云轻轻叹了口气, 把想好的话都咽回去了。不过, 既已摸清了情况, 她 是决不会放弃的。再说, 看样子这车马上就会开, 肯定比那末班客车早到滨州。 乘四周没人时, 她轻轻一跃攀上了一节车厢。当那老爷车呼呼地喘着气颤动 起来时, 她已坐在煤堆上了。为了使自已坐得稳些, 不致从疾驰的车上摔下去, 她在煤堆中间扒了一个浅浅的坑, 让自已的小身子陷在里面。 开车时天阴下来, 柠檬色的“梳子”被乌云复盖, 就像在那天晚上, 生活突 然坠进了黑暗一样。 唉, 往事清晰得如此残酷, 她还能嗅到那百合花的清香———妈妈从早市上 买来的百合花在梳妆台上怒放, 清幽的芬芳若有若无, 好闻极了。劳累了一天的 妈妈搬张藤椅, 坐在她的小床前, 为她读泰戈尔的诗:“尘土受到损辱, 却以花 朵来报答。”妈妈的声音柔柔的、沙沙的, 有些忧郁有些伤感, 仿佛也散发着百 合花的迷人气息。她迷茫地问:“为什么?为什么尘土受到损辱, 要以花朵来报 答?如果老师冤枉我, 我也要对她笑吗?” 但是妈妈没有回答她。回答她的是纷沓而至的粗暴的脚步声, 是两个冰冷的 黑色的圆圈———它们将妈妈那双修长细嫩的手腕铐住了。泰戈尔的诗集掉在地 上, 妈妈回过头来, 向吓呆了的女儿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叫:“小云, 要好好活下 去!妈妈是清白的!” 妈妈是清白的!妈妈是清白的啊! 然而天是黑的, 地也是黑的, 黑暗笼罩的天空和大地既恐怖又寂静, 既虚无 又坚实, 火车在加速, 朝黑暗的中心疾驰而去。她有一种坠入黑洞的幻觉, 但她 并不害怕, 一点儿也不!是的, 谁也没有体验过掉进黑洞以后的感觉。那么, 谁 又能肯定, 当我们真的进入黑洞以后, 不会从另一个宇宙出来呢?也许生活也正 是如此, 穿越黑暗就是光明, 蒙冤的妈妈, 终于得到了昭雪! 黑濛濛的风在耳边呼啸, 数不尽的煤屑飞舞起来, 打在她的身上和脸上, 在 一阵阵麻辣的疼痛中, 她的心唱着歌:妈妈, 我回来了, 我回来看你了! 黎明前煤车在滨州西郊站停下, 她一路狂奔, 幽静美丽的滨州市向她展开了 笑颜。就着微露的晨光, 她把那张皱巴巴的“寻人启事”又看了一遍, 这时她发 现, “乌衣巷”是一个陌生的地址, 这并不是她过去的家。 站在几条马路的交叉口, 她不知道该在哪里转弯, 该选择哪一条路。 “你见字后快快来, 立刻来, 见妈妈一面,晚了, 就见不着了。”柔柔的、 沙沙的、亲切的嗓音似在她耳边焦灼地呼唤。她摸摸口袋里的钱, 朝远远驰来的 一辆红色出租车扬起了手臂。但是车从她面前飞驰而过, 好像她是一粒灰尘, 人 家根本看不见。红车过去之后, 又来了一辆黄的, 黄车也不停;接着又有绿车过 来了, 绿车依然不停。她实在想不出这是什么原因, 因为所有车上, 都打着“空 车”的标记。到后来她急了, 追着一辆蓝车大叫: “叔叔, 停一停, 停一停, 我 有钱, 我有钱的呀! ” “卟通”一声, 她绊倒在地, 当她抚着膝盖爬起来时, 那辆漂亮的蓝色出租 车早已绝尘而去了。路边的小摊子上, 油汪汪的烧卖、包子冒着热气, 琥珀色的 萝卜丝糕在油锅里煎炸。她咽了口唾沫, 想过去打听一下“乌衣巷”在哪里, 可 还没到跟前, 一个正在揉面的女人就大叫起来:“闪开, 闪开, 到别处要去!” 这时, 旁边有个卖葱油饼的老者拿起一只饼递给温晓云:“孩子, 吃吧。” 她摇摇头:“老伯伯, 您知道乌衣巷在哪里?” “沿这条路走到底, 往右手转弯, 对过就是乌衣巷。”老者很熟悉地指点。 原来乌衣巷就在附近!她还不放心, 追着又问:“走过去大约要多久?” “也就刻把钟吧。”老者的回答毫不迟疑。 啊, 妈妈, 妈妈!温晓云一踮一踮地跳着跑起来, 像一头撒欢的小鹿。这个 老伯伯多么好啊, 他烤的葱油饼真香!那些扬长而去的司机叔叔也多么好啊, 他 们让她节约了一大笔钱! 还有十分钟, 还有八分钟……她没有表, 但急速的心跳在计算着最后的时空 间隔。她越来越急切, 也越来越紧张———妈妈好吗?她还那么漂亮吗?她会不 会生病?她……温晓云跳着跑着, 觉得每一个吸进肺腑的氧原子都是妈妈——— 妈妈的气味弥漫在一寸一寸的空气里, 那是百合花的清香, 纯净而温馨。转身站 定下来时, 她愣住了。她看见街角的花店正在开门, 硕大而洁白的百合花浸在水 中, 美得如梦如幻。 给妈妈买一束花, 要百合, 这是妈妈喜欢的花。 “不要进来, 这里是花店!”一个小老板模样的男人以古怪的眼光打量她。 “花店不让人买花吗?”温晓云觉得可笑, “我要那个百合花, 一朵、两朵 ……要十朵!” “百合, 很、很贵的, 五、五元钱一朵。”小老板结结巴巴, 拿眼白对着温 晓云, 十足的弱智模样。 她向他瞪了一眼, 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崭新的五十元大钞:“给!” 小老板惊异地接过钱, 摸了摸, 揉了揉, 又对着光照了照, 终于确信不是假 钞, 这才悻悻地扎好了一束百合花递过去。温晓云都等得不耐烦了。不过, 满捧 的花束抱在怀里的感觉实在太美了。她昂起头, 挺起胸, 一步步走回“家”去, 好像一个骄傲的小公主。她想她要跟妈妈讲自立中学, 讲路校长, 讲“时间旅人” ……可是当她敲开了乌衣巷乙号里这扇陌生的房门时, 她却震惊而无助地把脸埋 到了花束里。 她不相信, 不相信这个苍老的、眼睛直勾勾瞪着自己的女人是妈妈。妈妈的 秀发呢?妈妈的红唇呢?妈妈那姣好的脸庞和苗条的身段呢? 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眼前的妈妈干瘦得像条丝瓜筋, 剪短的头发至少有 一半是白的。可是妈妈的目光没有变, 妈妈注视她时那种特有的、亲切而悲愁的 神态没有变。她想喊“妈妈”, 这两个字却哽在喉咙里了。她直挺挺地站着, 从 头到脚, 每一根头发每一个毛孔都沾满了黑黑的煤灰, 但她怀抱里的百合花那么 洁白和娇嫩, 晶莹的水珠在花瓣上滚动, 幽幽清香正悄悄弥散开来。 “妈妈, 这是我送给你的花。”她想笑, 可是热泪在她污黑的脸颊上冲出了 两条沟。妈妈也哭了。妈妈哭着把女儿搂在怀里:“我的小云, 我的宝贝, 妈妈 让你受苦了, 你……你恨妈妈吧, 你打妈妈吧!”可怜的母亲涕泪滂沱, 抓起女 儿的手让她拍打自己, 似乎这样才能使自己的心好受一些。可是女儿却在挣扎: “不, 不, 妈妈是好人, 我相信妈妈是好人, 路校长也相信妈妈是好人。” “路校长?路校长是谁?”妈妈不解地问。 “是我们自立中学的校长, 来自未来世界的时光旅人。”女儿的声音充满自 豪。 “什么?你说什么?”妈妈更听不懂了, “孩子, 你一定饿坏了, 妈妈烧水 给你洗个澡, 不, 还是先做饭给你吃, 也不, 我出去买些点心回来……” “妈妈, 我不饿。”温晓云打断了语无伦次的母亲, 得意地举起那束百合花 , “看, 妈妈喜欢吗?” 似乎直到这时, 妈妈才注意到女儿带来的花。花儿太白、太纯、太娇美华贵。 它们跟满身黑灰的少女太不相称了。妈妈的目光是惊悚的、痛苦的。从一见面开 始, 她就认定女儿在流浪,女儿在以乞讨、拾荒为生, 女儿哪有钱买这么贵的花? 可是她不敢想, 更不敢问……她身陷囹圄三年整, 有什么资格想, 有什么资格问 啊!她低下头去, 泪珠跌碎在柔嫩无瑕的花瓣上:“孩子, 妈妈不要花, 妈妈只 要你!” “可我知道妈妈喜欢花, 这花是我给妈妈买的耶!”温晓云天真地睁大了眼 睛, 童年的感觉一点点在心中复苏:“假如我变成了一朵金色花, 只是为了好玩 , 长在那棵树的高枝上, 笑哈哈地在风中摇摆, 又在新生的树叶上跳舞, 妈妈, 你会认识我吗?” “你……你还记得泰戈尔的诗?”妈妈像泥塑一样呆在那里, 张开的嘴久久 合不拢, 眼底闪出不可思议的亮光。 “当然啦!”温晓云撒娇地说, 再一次把花束举得高高, “我还记得, ‘尘 土受到损辱, 却以花朵来报答’。妈妈你看, 这是我的花朵, 也是你的花朵, 难 道你不喜欢?” 好像遥远的地平线上升起了星辰, 世界被隐隐约约地照亮。突然间她明白了 , 全明白了:女儿遇上了好人, 一定遇上了好人!不管衣服有多脏, 身上有多少 灰, 心依然像晶莹透明的水晶, 没有杂质和污染。她一边哭, 一边笑;一边笑, 又一边哭, 热泪不停地淌下来淌下来:“孩子, 快跟妈妈说, 这几年你怎么过的 ……” ---------- 起点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