β变成了毒蛇 终于……找到了, 石春生见童老师躺在幽蓝的水底,穿着洁白的衣服,湿漉 漉的头发上套着一个绿色的花环。但她的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毫无生气地低垂 着。他在她的睫毛上吻了一下。他希望她苏醒过来,于是她真的醒了,她睁开了 那双美丽的眼睛,像一个女神那样庄严地望着他。她不知道他吻过她,不知道他 的吻使她苏醒。但这正是他所希望的。他将她抱起来,她在他的臂弯里轻柔得像 一根羽毛,透明得像一滴水珠,但同时她又是他的女神。她使他飞升,使包围他 们的水向后退去,天空闪出珍珠的色彩。他的每一个脚步都在向宇宙的深心靠拢, 他甚至看见无数颗星球,像盛开的鲜花一样布满了天宇。它们的光线像金色和紫 色的花萼,在他的四周闪动。他惊喜极了。他伸出手去采摘其中的一朵“花”。 他知道没有谁能配得上这天上的花朵,除非一位真正的女神…… 星辰就在这一刻相继坠落,黑暗的大地在脚下舞蹈,从那儿传来急切的呼唤 :“石春生,石春生!”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稻草堆上。但草堆在缓缓地移动,落在他眼底的 是一弯新月。新月旁边缀着钻石般的星星。这是一个月明之夜,风轻云淡,柔美 而安详,连隐隐传来的呜呜咽咽的哭声也异常生动———石春生已经听出来了, 那是雷摩斯。这家伙又在搞什么鬼名堂?不去理他!石春生大喊:“童老师,童 老师呢?” “变脸”也没这么快,雷摩斯突然破涕为笑:“你还好意思问,要不是童老 师救你, 你已经给龙王爷当上门女婿了。” 明明是我救童老师的,怎么事情颠倒过来了?石春生不敢把心里的疑惑说出 来。他侧过脸去,看着星空下的河岸曲曲折折,像迷宫一样通向人间天上。起伏 的田野,远山的轮廓和近处的房子,都是船的参照物。它们缓缓后退,船在作匀 速运动,而他石春生正躺在这只船上,连同那只写着β的柴油桶,此刻也在他的 视线之内。 “我从后面奔过来,拚命喊你,你根本不理会,眼睁睁就朝河里跳,你白痴, 你找死啊?”雷摩斯咬牙切齿。 “我是看见童老师掉下去才……才跳到河里去救她的嘛!”石春生不得不小 声地辩解。 “没错,童老师是从桥上掉下去了。可童老师吉人自有天相———”雷摩斯 的气渐渐理顺,又恢复了往昔雄辩的风采,“吉人自有天相你懂不懂?童老师掉 下去的时候正好这只船泊在桥下。船上堆满了稻草。你看看,这里,那里,你躺 的地方,这么多、这么厚的稻草, 一下子就把童老师接住了, 连这只铁桶都接住 了。童老师毫发未伤,可是你老人家自动往水里下饺子, 下了饺子又氽不起来。 老船工把竹篙伸给你, 叫你抓住抓住, 想把你拉上来,可你不但不去抓, 还把它 推开!童老师只好跳下去救你了。童老师是什么角色啊?人家在大学里就是校游 泳队的尖子了, 参加过市里的比赛, 横渡过钱塘江!童老师在水里那可真称得上 身手矫健……几分钟就把你拉上来了。可惜呀, 想扮演一个英雄救美的角色, 结 果反被美人所救。” 愧死人了愧死人了!想着自己像落水狗一样被童老师拖到船上, 石春生那被 冷水浸过的脸变成了火神爷:“童老师她……她在哪里?” “为了你, 童老师的艾格牌裙子变得惨不忍睹, 达芙妮皮鞋丢了一只, 人家 现在只好披着老船工的灰褂子, 在船舱里面打哆嗦呢!”雷摩斯并没有夸大其词。 在河的对岸, 一些橙黄色的灯光从房子里透射出来, 像许多小小的桔子, 包 含着甘甜的内容。这时, 有一些句子来到石春生的心中, 那是书上的句子, 童话 里的句子:“小人鱼把他清秀的高额吻了一下, 把他湿透的长发理向脑后……” “喂,你在想什么?”雷摩斯的声音如一台CT扫描仪, 像要把那些好酸的话 照亮。他赶紧掩饰:“没什么没什么,我什么也没想。” “什么也不想, 你是Pig ?”雷摩斯不满, “你怎么不想想, 好好的桥板怎 么偏偏会在童老师过去时突然断了?肯定是有人要害她。” “谁?谁要害童老师?”石春生终于醒悟。 “你自己去想!”雷摩斯一瞪眼睛, 石春生就皱眉头了。“那……你有什么 线索?”他心里只想扇自己一巴掌。 雷摩斯哪有什么“线索”?他刚才还在诚信制药厂缠着石峰, 拼命套近乎, 想从中知道点什么。可那家伙翻脸不认人, 居然压低嗓门警告他:“从现在开始 , 闭上你的嘴巴, 并且不要让我在五米之内看见你!”哼, 也不怕我在童老师面 前参你一本! 虽是奇耻大辱, 雷摩斯也只好吃进。他已嗅到空气中浓浓的火药味。他猜这 回公安局动真格的了, 天罗地网似已布下。路校长的案子也许很快就要水落石出 了。可有句成语———经过了时间千锤百炼的成语显然比年轻的阿Sir 有力道, 这就叫“智者千虑, 必有一失”。瞧, 他没料到自己的女朋友被暗算了。这说明 了福尔摩斯的地位无可替代, 尽管是业余的。说是去慰问受了惊吓的童老师,可 大家把她的屋子围得水泄不通,却不敢进去。乐华生来了,鱼一样游到男生中间 , 就变成了海龙王的公主, 波浪纷纷后退, 男生们心甘情愿地让开了一条道。她 贴在门上, 从细细的门缝中望进去, 只看了一眼, 就头朝后仰, 作出了一个仿佛 要昏倒的姿势:“Oh———!” 石洞花不知她看到了什么, 急得跳脚, 一跳, 就跳到了窗台上。外面黑, 里 面亮, 她从窗帘缝中清清楚楚地看见童老师和一个英俊的男人坐在一起, 头碰头 地在讲话。他们挨得那么紧, 又是那么专注, 好像全世界只有他们两个人, 真是 一对忘我的情侣耶! “他是谁?”石洞花跳下窗台问石春生。 “你问我, 我去问谁!”石春生黑着脸, 吐出来的气里好像有火, 会把石洞 花的眉毛烧着了。 大家莫名其妙, 不知他们的班头哪根筋搭错了。 石洞花眨巴着一对大眼睛, 有点可怜巴巴。乐华生伸出手指点一下她的脑门 :“我的数字化呀, 你这儿有问题———如此明白的程序输进去了, 还用得着问 吗?”她一边说一边乱抛媚眼———其实是在寻找雷摩斯———终于, 目光接上 , 这是聪明对聪明的闪光: “帅哥, 童老师百分之百的准Boy-Friend, 雷摩斯你 说呢?” 雷摩斯眼见瞒不住, 干脆吹嘘起来:“告诉你们, 童老师的男朋友, 可不是 一般性的帅哥, 人家是国家安全局的……官儿, 专管侦破省里的特殊案件。所以 , 我们童老师的话, 都不是随随便便讲的。什么DNA,碰到童老师身边的这位帅哥 肯定见光死。不过, 他亲自出现在这里, 倒是有点儿……不太寻常……” 他的声音越压越低, 也越发透出刺激人心的真正紧张气氛。几乎所有脑袋都 成了向日葵, 而雷摩斯是太阳。只有石春生, 此刻早已扬长而去。 石春生转身的全息影像, 包括他失落的目光和尴尬的神情, 没有任何遗漏地 摄在石洞花的视网膜上了。 石春生是石洞花的恒星, 就是那种比太阳质量还大许多倍的大恒星。在大恒 星引力场的作用下, 她这颗小行星只有义无反顾地追随而去了。 她不知道石春生要去哪里, 石春生自己也不知道。 校园里非常寂静, 五月的空气很温和。 出了校门,走不多久,前面就是“星星斋”了。路校长曾经住过的房子像一 个忧伤的童话, 在星空下沉睡。 有些事情, 是很久以前发生的, 但清晰得好像就在眼前;而有些事情, 刚刚 发生过, 在感觉上却仿佛已经很久很久了。惟有路校长的死, 似乎就在昨天, 又 似乎已在遥远的过去。这种时空倒错的恍惚感, 里面隐含着一个希望, 让人觉得 那不是真的, 路校长还会回来。难怪温晓云如此痴迷, 难怪她经常要往这儿跑。 石洞花重重地叹了口气。 “咦, 你怎么来了?”直到这时, 石春生才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 如果石洞花有足够的机灵, 她马上可以用同样的话来反诘他。但石洞花是一 颗真正的行星, 只会以一种姿态围着她的恒星转, 变不出新的花样。被石春生一 问, 她就感到心虚, 还怕石春生不由分说地把她撵回去。 可越是害怕, 就越显示出那个引力场的强大力量。月光下, 石春生的眼睛幽 深发亮, 突起的眉骨和已见梭角的下巴使他的脸有了日趋成熟的刚毅线条, 有了 一种近乎雕塑意味的美感。特别是, 总是紧锁的眉头, 总是抿紧的嘴唇,总是一 副忧心忡忡却又横冲直撞的模样,已经完全不见了小时候“狗哥哥”的踪影。他 变得那么陌生, 可偏偏是这种陌生感所产生的诱惑,使石洞花难以抗拒。她总是 想和石春生单独在一起,可是石春生从来不给她机会。如此月夜,她怎能轻言放 弃?情急中,她脱口而出:“我来告诉你一个特别的消息。” “什么?”石春生心不在焉。 “听太平洋师傅说, 这几天石背村又出现麦田怪圈了。”石洞花本来并不认 为这事有多重要, 可是面对石春生, 突然就有了非同寻常的意义。她注意地看他 的反应。可这家伙只是越发吝啬地吐出了一个字:“唔。” 天哪, 他从哪里学来这一套?简直不近人情嘛。 更可恨的是他“唔”过以后就不吭声了,只当她是空气, 根本不存在。这比 赶她走还要糟糕。 但凡有点尊严, 就应该给他一个白眼, 然后, 转身扬长而去。 可是石洞花做不到,眼珠子再怎么转, 聚焦还是在石春生的瞳仁里:“听说 , 这次麦田怪圈的图案特别怪, 是一个英文字母———太平洋师傅说, 英文B 长 了尾巴, 村里人议论纷纷, 都念不出来。” “你说什么?英文B 长了尾巴?那不是β吗?”石春生突然来了精神。 石洞花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一瞬间没了自己的思维:“Yes,Yes,那个字是β 。” β变成了一条活的蛇, 不怀好意地在石春生的大脑皮层里扭动。它和童老师 莫名的惊惧, 桥板无缘无故的断裂……全部搅和在一起了。他不能控制地大喝一 声:“走, 我们去看看!” “什么?现在去?”石洞花想反对, 却又不得不跟他一道往前走。 石背村的麦田有几百亩, 究竟哪一块地里发生了麦田怪圈, 她也不知道。如 果借此良机, 跟石春生拍拖一回, 倒也浪漫。可石洞花生来就是一根筷子挑藕吃 的性格, 既答应了石春生找麦田怪圈, 她就心无旁骛。她想上次麦田怪圈在校农 场, 这次会不会也在附近?所以也没走远, 就在跟校农场隔了一道篱笆和沟壑的 地方, 她站定下来, 放眼望去, 只见刚刚秀穗的麦田像一片宁静的湖泊, 波澜不 惊, 风吹来特别好闻的清新气味。 这气味熟悉极了, 一些童年的记忆, 就在这熟悉的清新气味中复苏。她好像 看见那个黑黝黝的狗哥哥背着自己, 在一小块一小块青青的梯田间吃力地跑, 一 直跑进一个山洞。他把她放下, 用偷来的红药水和棉花轻轻抹她身上和腿上的伤。 那些伤是后妈打的,很痛, 她咧开嘴不停地哭。他就拿眼睛瞪她:“不许哭, 再 哭我就不理你了!”她不敢哭了, 可泪珠还挂在一张花脸上。他说:“你要笑!” 她笑不出来。他就拳打脚踢, 把一个假想中一个恶婆娘打翻在地。她笑了, 笑得 没心没肺。他又说:“你要每天笑, 笑着把语文学到最好, 笑着把算术学到最好。 这样才能告别那个坏女人。”她就是这样变成了一个爱笑的傻丫头。可他自己为 什么越来越缺少笑容? “麦田怪圈在哪里?你不会记错地方了吧?”他虎着一张脸。 她只好嘻嘻地笑, 这是最高明的回答。 “你还有心思笑, 快点仔细想想, 太平洋师傅是怎么说的?”他催促她。 “笑是一种奇妙的力量, ”她一本正经望着他, “能战胜命运———摘自石 春生同志语录。” “我说的?”石春生一脸茫然, “我什么时候说过?” “小学毕业时, 你写在我的本子上的。”石洞花登上了一座不高的土坡。坡 上是一片竹林, 风吹过来时发出飒飒的声音;黑暗在这里也显得特别浓密, 视野 里的一小片天空, 是暗蓝色的, 缀满钻石样的星星。她转过身来, 朝下一望, 突 如其来的恐惧使她的笑容僵在脸上:“蛇、蛇!” “别动!”石春生一把拉过石洞花, 将她推到身后, 自己微微颌首, 以一个 警觉的姿势在地上搜索。 斑驳的树影下, 四处静悄悄, 不见那三角形的小脑袋, 也没有悉悉嗦嗦蛇行 的声音。 石洞花担心石春生怪自己虚张声势, 可石春生一言不发, 而且从那僵直的姿 态、苍白的脸色来看, 他比石洞花处于更深的惊惧中。 是的, 他没发现蛇, 可是蛇的冰冷, 蛇的阴毒, 好像一团灰白色的雾, 从看 不见的超维空间旋转而来, 从皮肤的每一个毛孔里渗进他的骨头。他感到冷, 比 浸在冰冷的河水里还冷。他低下头去, 看见如水的麦田, 已变成了女巫的裙裾, 在黑濛濛的风中飘起来了, 而在这裙裾的一角, 真有一条古怪扭曲的蟒蛇作装饰。 夺去小人鱼声音的海的巫婆最喜欢蛇。她让它们在自己的胸脯上爬来爬去, 拿它们清洁一只罐子。这只被蛇清洁过的罐子里后来飘出鳄鱼的哭声, 于是小人 鱼的舌头就被割掉了。 那只巫婆的手在冥冥之中放出了这条毒蛇, 让它变成一个可恶的字母——— β! 这个字母憋在他的喉咙里吐不出, 他的眼前晃来晃去都是童老师那张受惊的 脸。 “让我去看看!”石春生突然勇气徒增。 “不, 不要去!”石洞花靠在他的背上, 身体在颤抖,“听说麦田怪圈不好 随便去, 会死人的。” “上次雷摩斯去了, 不也没事吗?”话刚刚说出口, 他忽然听见一个嘲弄的 笑声:“哈哈哈哈……”那么尖锐那么响亮, 从他的头上一掠而过。他的头皮发 麻, 下意识抓住了石洞花的一只手:“你听, 是谁在笑?谁在笑?” “哪有什么笑声啊?”石洞花道, “那是猫头鹰飞过的叫声,你也听不出了?” 他微微松了一口气。可就在这时, 树丛里突然蹿出一条白色的影子, 他又打 了个冷战,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胖丫……鬼!” 他叫她“胖丫”耶, 那可是她自己都差不多忘记了的小时候的名字。 有一分钟的时间她陶醉在不可思议的快乐中, 以致让那个“鬼”像一束光一 样, 射到山坡下的小路上去了。 当她揉亮眼睛, 定下神来仔细打量时, 只见无边泛滥的月光下, “鬼”正沿 着麦田旁边的小路飞奔, 是个纤瘦而轻盈的背影, 惟有一头墨黑的长发像面旗帜 , 在风中摆动、飘扬。 分明是温晓云嘛! ---------- 起点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