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将把每个段落念给你听,”她说。“段落结束的时候,如果你明白并且 认可听到的内容,那么请在段落下签上你的名字和日期。如果你有问题,请在段 落结束的时候问我。如果你不明白或者不接受我念的或解释的内容,那么请不要 签字。你懂了吗?” “我懂了,”我说。 “很好,”她说。“第一段:我,在下面签名者,知道并懂得我在人身自由 并出于自由意志而无任何强迫下自愿参加殖民地防卫军,服役期限在时间上不短 于两年。而且,我知道在战争或监禁期间,此期限可能被殖民地防卫军单方面延 长八年。” 这个“统共十年”的延伸条款对我来说不是新闻,我拜读过寄给我的文书, 一次或是两次,不过我琢磨过有多少人被这句吓退,在那些没有被唬住的人之中, 有多少人真的觉得他们会被困在军中达十年之久。就我的感觉而言,如果CDF 不 认定有此必要的话,是不会提出此条款的。有鉴于隔离法案,我们对于殖民战争 知之甚少。不过从听闻的内容来说,宇宙并非和平之地。 我签了。 “第二段:我明白自愿参加殖民地防卫军意味着我同意携带武器并使用它们 于对抗殖民地统一体的敌人,其中可能包括其他人类。在服役期间,我不会基于 所属团体或宗教理由或道德异议反对携带与使用武器以避免战斗。” 有谁会自愿参加军队然后声称自己是良知反战者?我签了。 “第三段:我明白并同意尽心尽责尽我所能执行上级官员发布于我的命令与 指示,如殖民地防卫军统一行动准则中所述。” 我签了。 “第四段:我明白自愿参加殖民地防卫军意味着愿意接受任何种类的内科、 外科和心理上的强化训练和其他殖民地防卫军认为可以提高战斗状态的必须过程。” 重点来了:为什么我和数不清的七十五岁老家伙每年跑来签字。 我曾经对祖父说,等我到了他的年纪,科学家们一定能找到大幅度延长人类 寿命的方法。他报之以大笑,告诉我,他也曾经如此认定,可到头来他还是变成 了一个老头儿。现在,我也一样。上了年纪并不意味着该死的事情一件接一件发 生,实情是它是一切恶事的总和,它们同时到来,盘桓不去。 你无法停止衰老。基因疗法、器官置换还有整形手术是很好的抗争手段。但 它迟早会逮到你。换一个新肺,你的心脏瓣膜出了差错。换一个新心脏,你的肝 脏忽然肿得和充了气的猪尿脬似的。换一个新肝脏,中风折腾得你死去活来。衰 老这东西拥有一张王牌:脑子无法置换。 一些年前,预期寿命达到了九十岁,从此之后停滞不前。自三局十分以来, 我们又挣下一局,这时候上帝他老人家大概亲自出马了。人们的寿命能够延长, 也的确得到了延长,但多出来的年份还是作为老人而活。关于这点,改变的东西 不多。 看看你自己:当你在二十五、三十五、四十五甚至五十五岁的时候,还尽可 以觉得能够对抗整个世界。等你到了六十五,等你的身体朝就在眼前的肉体崩坏 渐行渐近的时候,那些玄妙的“内科、外科和心理上的强化训练和必须过程”开 始变得引人入胜起来。接着,你到了七十五,朋友们都已逝去,你也至少换了一 个主要脏器;你一个晚上要起四次夜,上一段楼梯或台阶总要让你气喘吁吁,还 总有人对你说在这个年纪你算是体形不错了。 拿这些东西去交换在战场上度过神采奕奕的十年,你开始觉得这生意简直划 算得不得了。特别是如果你不去交换的话,十年之后你就到了八十五,你和一粒 葡萄干的共同之处是你们都皱皱巴巴而且都没有前列腺,不同之处是葡萄干天生 没有前列腺。 那么,CDF 是如何逆转衰老进程的呢?下边儿没人知道。地球上的科学家无 法解释,也不能复制成功案例,尽管他们已经没有少做尝试。CDF 不在地面上运 作,因此你无法去询问CDF 的退休兵士。更有甚者,CDF 只在地面上募兵,因此 就算你能找殖民者询问,他们也不清楚内情,再说,询问殖民者本身就不是你能 做到的。不管CDF 在天上行的是什么法术,它们都在CDF 自己的控制区域进行, 远离了地球与国家政府的势力范围。山姆大叔或别的什么都拿他们没办法。 时不时地,某个议会或总统或独裁者下了决心要禁止CDF 的招募,除非它能 公开秘密。CDF 从不争辩,它收拾好就走人。接着,这个国家里所有到了七十五 岁的老家伙们就出国去度永远不会归来的长假。CDF 不做解释,不做阐明,也不 做提示。如果你想知道他们如何把人变年轻,那么你必须报名参军。 我签了。 “第五段:我明白自愿加入殖民地防卫军意味着终结在原有政治实体中的成 员身份,就此个案来说,是美利坚合众国,同时放弃的还有允许我在地球上的居 留权。我明白我的所属关系从今开始将被转移至殖民地统一体,特别的,至殖民 地防卫军。我明白并接受终结我的本地成员身份和地球居留权意味着我从此不得 返回地球,待在殖民地防卫军中的役期结束之后,我将被殖民地统一体或殖民地 防卫军重新安置到任意一个殖民地中。” 更简单的说法:你从此不能回家了。这是隔离法案中的重要条款,此法案由 殖民地统一体和CDF 强制执行,至少表面如此,目的是防止地球再次遭到全员去 势(The Crimp )之类的宇宙生物学灾难袭击。那时候,地球上的伙计们都深深 地陷入了苦恼。一年之内,三分之一雄性永久性地失去了生殖能力,也难怪这个 星球会变得如此心胸狭窄。现在,人们已经不再那么热衷于此事,他们对地球开 始厌倦,想去看看宇宙的其他部分,也忘记了关于没有子嗣的Great Uncle Walt 的一切。但只有CU和CDF 才拥有带跳跃引擎的宇宙飞船,跳跃引擎使恒星际的旅 行成为可能。因此,事情便是这样了。 (答应去CU要你去的地方殖民,这样的约定基本上是多此一举,因为拥有飞 船的只有他们,他们载你去那里,你就只能去哪里。他们还不至于让你自己开船。) 隔离法案和跳跃引擎的垄断带来一个副作用,那就是地球与殖民地(以及各 殖民地之间)的通讯几近不可能。想从殖民地得到一个适时的回应,唯一的方法 是将信息放入一艘带有跳跃引擎的飞船;CDF 勉为其难地通过这种方法替行星政 府传递信息与数据,但别人就没有这份幸运了。你可以架起无线电天线,等待殖 民地来的通讯信号扫过,但距离地球最近的殖民地,Alpha ,也是在八十三光年 之外。这使得宇宙级的劲爆流言不那么容易产生。 我没有求证,不过想象中让多数人打起退堂鼓的应该就是这个段落。期冀变 得年轻是一回事,但永远离弃你所熟识的一切、你认识的和挚爱的每个人、在七 十五年的跨度间体验过的每件事情,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和你的整个人生说再 见,这他妈的还真是件事情。 我签了。 “第六段,最后一段,”征兵员说。“我明白并接受在签完此文件后七十二 小时,或被殖民地防卫军运离地球,无论两者谁先发生,我将被所有的政治实体 在法律上认定死亡,就此个案来说,是俄亥俄州和美利坚合众国。依照法律,我 的任何遗留财产都将被分配。任何在死亡时中止的义务和责任将被中止。所有以 往的法律记录,无论功过,均将就此作废,所有债务也将得到免除。我明白并接 受如果本人尚未对财产做出安排的话,殖民地防卫军可在七十二小时内应我的要 求提供法律和财务的顾问服务。” 我签了。现在我还有七十二小时可活。从这个角度来说。 “要是七十二小时内我不离开地球,将发生什么?”我把纸递还给征兵员时 问。 “什么都不会,”她接过表格,说。“除了你在法律上来说已经死去,你拥 有的一切都按照你的意愿得到了分割,你的健康与生存保险都被取消或被付给继 承人,还有,法律上的死人无法得到法律的保护,从诽谤到谋杀。” “因此,要是有人上来杀了我,对他来说是不会承担法律责任的?” “嗯,不一定,”她说。“要是有人谋杀了一个法律上的死人,我记得在俄 亥俄他们会因为‘毁坏尸体’而获罪。” “了不起,”我说。 “但是,”她继续用她那种始终如一(ever-more-distressing )就事论事 的调子说。“通常不会那么过分。从现在开始,七十二小时之内,你都可以改变 要不要参军的主意。只用打电话给我就行。如果我不在,自动话务机会记下你的 名字。一旦我们确定你真的打算退出,你将被免除之后的义务。不过记住,这样 的退出将永远禁止你再次入伍。机会只有一次。” “明白了,”我说。“我要宣誓入伍吗?” “不用,”她说。“我只需要处理这张表格,然后把票给你。” 她回到电脑屏幕前,打了几分钟的字,最后按了回车。 “电脑在替你生成机票,”她说。“一分钟就好。” “好,”我说。“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我结婚了,”她说。 “我又不是要问这个,”我说。“不过,真有人找你调情?” “一直都有,”她说。“烦得很。” “真替你难过,”我说。 她点点头。“我要问的是你有没有真的见过CDF 的人。” “你说除了征募者之外?”我点头。“没有。CDF 在地球上有个公司,处理 征募的事情,但是我们都不是真正的CDF 。我想连CEO 也不是。我们的信息和材 料都来自殖民地统一体的使馆人员,并非直接来自CDF 。我想他们根本不会来地 球。” “为一个你从来没有碰过面的组织工作,难道你一点儿都不困扰吗?” “不,”她说。“工作不错,工资更是好得出奇,和他们用来装修办公室的 那点儿钱比。再说,你正要去参加一个你从来没有碰过面的组织。难道你一点儿 都不困扰吗?” “不,”我承认道。“我年纪大了,老婆死了,找不到什么留下的理由。等 到时辰了,你愿意参军吗?” 她耸耸肩。“我才不在乎上年纪呢。” “我年轻的时候也不在乎,”我说。“可是衰老还是找上了我。” 她的打印机发出低低的嗡鸣,一张名片形状的东西送了出来。 她拿起它递给我。“你的票,”她说。“写了你的名字John Perry,CDF 新 兵。别丢掉。三天后有定班载你去Dayton空港,就在这个办公室门口。早上八点 半启程,我们建议你提前到。你只能带一件手提行李,因此请仔细挑选打算带在 身边的东西。” “你将搭乘上午十一点的航班从Dayton去芝加哥,下午两点从芝加哥去内罗 毕。内罗毕的时间要早九个小时,因此抵达的时间大约是当地的午夜。会有CDF 的代表来接你,你可以选择搭乘凌晨两点的豆杆(beanstalk )去殖民地空间站, 或是稍事休息后搭上午九点的豆杆。然后,你就是CDF 的人了。” 我接过票。“要是航班晚点或者延误怎么办?” “自从我开始在这儿工作以来,五年内这些航班从来没延误过。” “哇,”我说。“我敢打赌,CDF 的火车也从来不晚点。”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你知道,”我说,“我从进门就一路说笑话到现在。” “我知道,”她说。“对不起。小时候我做手术把幽默感割掉了。” “噢,”我说。 “说笑而已,”她说,站起来,伸出她的手。 “喔。”我也站起来,握住她的手。 “祝贺你,新兵,”她说。“祝你在天上有好运气。真心诚意的,”她加上 两句。 “多谢,”我说,“有心了。”她点点头,坐回去,眼睛又盯上了电脑。我 可以走了。 出去的路上,我看见一位老妇人经过停车场,向征兵办公室行来。我朝她走 去。 “辛西亚史密斯?”我问。 “是的,”她说,“你怎么知道?” “我只是想说声生日快乐,”我说,向上指指。“希望到了上面还能见到你。” 等她想明白的时候,朝我笑笑。 今天我终于让一个人微笑了。事情开始好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