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二○一一年十二月 “菲洛侦探住在哪个房间?”彼得·霍布森问。他是一位四十二岁的男人,高 高瘦瘦,头发黑灰相间。 门口分诊台后的矮胖护士正在全神贯注地阅读什么。她抬起头问:“什么?” 彼得问:“侦探桑德拉·菲洛住在哪个房间?” “412房。”护士说,“但是她的医生已经吩咐过,只有直系亲属才能探访。” 彼得径直朝走廊那头走去。护士慌忙从办公桌后绕了出来,追过去,用强硬的 语气说:“你不能进去。” 彼得转过身来看着她,不客气地说:“我必须见她。” 护士抢到他跟前说:“她是特护病人。” “我叫彼得·霍布森,也是doctor。” “我知道你是谁,霍布森先生。我还知道你是博士,而不是医生。” “我是北约克理事会成员。” “那好。闪开,你尽管去欺侮别的人,不允许在我的病房区捣乱。” 彼得大声地说:“喂,我要看望桑德拉女士,这是生死攸关的事。” “霍布森先生,重病特别护理区里的每一件事都是生死攸关的事。菲洛女士在 睡觉,我不能让她受打扰。” 彼得从她身边挤了过去。 “我要叫保安了。”护士尽量压低声音,以免惊动其他病人。 彼得连头都不回,厉声说:“好!”他迈开两条细长的腿向走廊那头疾走。护 士摇摇摆摆地回到办公桌旁,拿起了电话。 彼得找到412房,门也没敲直接进去了。 桑德拉身上接着心电图仪。虽然摆弄心电图仪不是霍布森的专长,但他要读懂 显示屏还是毫不费劲的。一袋生理盐水吊在桑德拉病床旁的支撑杆上。 桑德拉睁开眼睛,似乎费了些时间才看清楚。她最终叫了出来:“是你!” 声音微弱却很严厉,这是被粒子束武器击中后的影响。 彼得顺手关上了门。“我只有一点点时间。他们已经叫了保安来把我带走。” 桑德拉说每个字都得费一番力气:“你想……让人把我……杀了。” “不,”彼得说,“我发誓不是我干的。” 桑德拉竭尽全力发出一句微弱的叫声:“护士!”声音太弱,门关上以后,外 面的人根本听不到。 彼得望着这个女人。几个星期前,他初次见到她时,她是一个三十六岁的健康 女人,长着一头富有光泽的红发。现在她的头发一把把地脱落,面呈菜色,而且身 子几乎不能挪动。 “桑德拉,我不想无礼,”彼得说,“不过,请你别出声,听我说。” “护士!” “听着,他妈的!我与谋杀毫无关系,可我知道是谁干的。我还可以让你有机 会抓到他。” 这时,门突然开了,矮胖护士带着两个身材魁梧的保安进来了。 “把他拉出去,”护士说。 保安走向前。 “他妈的,桑德拉,”彼得说,“这是你惟一的机会,给我五分钟。”一个保 安抓住了彼得的胳臂。“看在老天的分上,给我五分钟。我只有这一个要求。” “跟我们走,”保安说。 彼得的声音变成了哀求。“桑德拉,告诉他们,你想让我留下来!”他痛恨自 己接下来说的话,但是他想不出别的更有用的办法来了:“如果你不答应,你会在 破案前就完蛋了。” “老兄,跟我们走吧,”另一个保安粗声粗气地说。 “不——等等!桑德拉,求你了!” “走啊……” “桑德拉!” 桑德拉终于发出了一句虚弱无力的声音:“让……他……留下。” “女士,我们不能这样做,”一个保安说。 桑德拉积聚了一点力气。“警察执行公务……让他留下。” 彼得从保安的手中挣脱出来。“谢谢。”他对桑德拉说,“谢谢你。” 护士生气地看着他。 “我不会待得太久,”彼得对她说,“我保证。” 桑德拉费劲地把头扭向护士,虚弱地说:“没……事。” 护士迟疑了几分钟,内心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最后她点了点头:“好吧。” 可能是警察执行公务以及没有破案这些话说服了她:这是她力所不能及的事。 “谢谢你,”彼得如释重负地对护士说,“非常感谢你。” 护士皱了皱眉,转身走了,一名保安紧跟在她的左边。另一位保安也向后退, 满脸怒容,一直警告地指着彼得。 他们都离开后,桑德拉说:“告诉……我。” 彼得找了一把椅子在她的床边坐了下来。“首先,我想对你说,我对发生的事 情万分、万分地抱歉。相信我,我从来不希望你或是别的人受到伤害。这——这一 切都无法控制。” 桑德拉一句话也没说。 “你有家人吗?有孩子吗?” “有个女儿。”桑德拉有些诧异地说。 “我不知道这个。” “与我前夫的。”她说。 “我想让你知道,我准备从经济上照顾她。她需要的一切——衣服、汽车、上 大学、到欧洲度假,不管什么,我都会为她支付。我将建立一个托管基金。” 桑德拉睁大了眼睛。 “我从来没想过会是这样,而且我向你发誓,我一直试图阻止这一切。” 彼得停了停,回想起整个该死的事件是如何发生的。当时,在另一间病房,他 在尽力地安慰另一个生命垂危的勇敢的女人。这像是一个循环。 “萨卡·穆罕默德是对的——我以前就应该找你。桑德拉,我需要你的帮助。 这一切都该结束。”彼得长叹了一口气。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他不知道应该从何 说起。他终于说道:“你知道吗,已经可能扫描人脑的每个神经网,然后在电脑内 部复制出与实验对象一模一样的思想。” 桑德拉轻轻摇头。 “好,事情是这样的。这是一门新科技。萨卡穆罕默德是这方面的先锋。如果 我告诉你,我的脑子被扫描而且复制过,你会说些什么?” 桑德拉眉毛向上扬了扬。“两个脑子……胜过一个。” 彼得苦笑着认同了她的评价。“或许吧。事实上,总共有三个我同时被制造了。” “其中的一个……是……凶手?” 桑德拉能这么快地领悟出来,这令彼得惊奇不已。“是的。” “我认为,这与人工智能……有关系。” “我们试图阻止他们,”彼得说,“没有任何结果。但至少我现在知道哪个模 拟物有罪。”他停了停。“桑德拉,我会把你需要的一切提供给你,包括进入我大 脑扫描的全部Q&A路径。你会深刻、详细地了解我——比真实世界的任何人都更 了解我。你会了解到我是如何思考的,这些信息有助于你智胜模拟物凶手。” 桑德拉微微抬了抬肩膀。“除了等死,什么事我都做不了。”她说,声音微弱 而且悲哀。 彼得闭上了眼睛。“我知道,我非常非常地抱歉。但是,只有一个方法,桑德 拉,这是让你结束所有这一切的惟一方法。” 一九九五年一月 桑德拉·菲洛探查彼得·霍布森的记忆。 她得知,彼得·霍布森的恐惧始于十六年前,即一九九五年。那时,他还没有 成为震惊世界的关于科学和信仰的争议中心。确切地说,当时他只有二十六岁,不 过是多伦多大学正在攻读生物医学工程硕士学位的研究生一个在生活中将要遭受打 击的学生…… 彼得·霍布森宿舍的电话铃响了。“我们有一个食人,”是柯法斯的声音, “你来不来?” 食人,即死人。彼得试着使自己习惯柯法斯的残酷。他揉揉眼睛,从睡眠中清 醒过来。“好好吧,”他尽力说得更自信一点。“当然,”他说,“我肯定来。” “玛米柯尼将要开展切割行动,”柯法斯说,“你可以操作心电图仪。这将占 据你实习的好大一块。” 玛米柯尼,斯坦福大学培养的外科移植医生,六十来岁,手像雕像一样稳。他 收集人体器官。上帝呀,他需要这东西。 “多久以后?” “两个小时,”柯法斯说,“小孩正接受全面的生命维持,以便保持尸体新鲜。 玛米柯尼还在米西索加①,他需要两个小时才能到达这里并做好准备。” 「①加拿大东南部城市。」 小孩,他说的是小孩。有的小孩生命太短暂。 “发生什么事了?”彼得问。 “交通事故,一辆别克从小孩身旁擦撞过,把他抛到了空中。” 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彼得摇摇头,“我在听,”他说。 “第三手术室,”柯法斯说,“一个小时后开始准备。”他挂断了电话。彼得 匆匆忙忙穿好衣服。 彼得知道,他不应该做这个,但是他情不自禁。在去往手术室的路上,他在急 诊中心停了下来,查看了旋转纸架上的铝笔记板。一个被窗户的平板玻璃割伤的小 伙子在缝伤口。另一个人摔断了胳膊。刀伤。胃绞痛。啊——恩佐·班德罗,十七 岁。 为了拯救这个小孩,外科组已给他注射过多巴胺②,而且已经特意给他脱水, 希望减少常见的与严重脑受伤有关的脑肿大。过量的多巴胺可能会损害心脏肌肉。 「②一种治脑神经病的药物。」 根据记录,凌晨两点十四分,医生开始使他的身体脱水并且给他注射药液。最 新的记录表明他的血压依然过高——多巴胺的效果——但是应该很快会降下来。 彼得翻了翻记录。 血清报告:恩佐没得肝炎和艾滋病。血球计数及抽血检验看起来也不错。 这是一个极好的器官捐献者,彼得想。 悲剧还是喜剧?恩佐身体上的器官将会拯救六个人的生命。 玛米柯尼会先取出心脏,需要三十分钟的手术。然后是肝,要两个小时的工作。 接着,肾脏组会取出他的肾脏,又要一个小时的主刀。然后,角膜。最后,骨头和 其他组织。 不会有太多的东西留下埋葬。 “心脏将运往萨德伯里①,”莎利说,“他们说,交叉匹配很成功。” 「①加拿大南部城市。」 彼得把笔记板放回旋转纸架,然后穿过了通向医院其他部门的双重门。去手术 室有两条同样好的路线。他选择了经过小礼拜堂的那一条。 他不信仰宗教。在他老家萨斯喀彻温省的家人是加拿大白人中产阶级清教徒。 他最近的一次去教堂是参加一个婚礼,再上一次是参加葬礼。 从走廊上他能够看见班德罗夫妇坐在中间的靠背长椅上。母亲在轻声哭泣,父 亲的一只手臂放在她肩上。父亲的皮肤呈深棕褐色,穿着格子花呢的工作衫,上面 还有水泥印迹。他可能是个砌砖匠。多伦多很多意大利人的后代都从事建筑业。他 们二战后来到这里,不会说英语,只有通过干体力活使孩子的生活过得好一点。 但是现在,这个男人的孩子死了。 小礼拜堂在宗教派别上保持中立,但父亲还是向上望,似乎可以见到礼拜堂墙 上的十字架,看见耶稣吊在十字架上。他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而在萨德伯里的某个地方,彼得知道,一场庆祝活动正在进行着。心脏快要运 到了,一个生命将得到拯救。那里的某个地方充满欢乐。 但不是这儿。 彼得沿着走廊继续向前走。 彼得来到了净化室。从一扇巨大的窗户望过去,他能够看到手术室。手术组的 大多数成员已经准备就绪。恩佐的遗体已经被准备好:躯干已经剃洗干净,涂了两 层铁锈色的碘酒,外科整形后平放在手术台上。 彼得试图看看在训练时要求忽视的部位——捐献人的脸。彼得看不清脸上太多 的部位,因为恩佐的头大部分都被一层薄薄的纱布包着,露出来的只有通风管。移 植组刻意漠视捐献人的身份,他们说这样使手术更容易完成。彼得可能是惟一知道 这男孩姓名的人。 手术室外有两个净化槽。彼得开始常规的长达八分钟的擦洗消毒手和胳膊,水 槽上的数字化计时器记录擦洗消毒的时间。 五分钟后,玛米柯尼大夫来了,然后开始在另一个净化槽里擦洗消毒。他的头 发呈钢铁一样的灰色,下巴突出,看起来更像一个超级英雄而不是外科医生。 “你是?”玛米柯尼擦洗消毒时问道。 “彼得·霍布森,先生。我是生物医学工程研究生。” 玛米柯尼微笑着说:“彼得,很高兴见到你。”他继续擦洗消毒。“原谅我不 能和你握手,”他说,一边哈哈地笑了。“你今天的任务是什么?” “按照我们的课程作业要求,我们应该有四十个小时的与医疗技术相关的实践 的记载。我的论文指导老师柯法斯教授安排我今天操作心电图仪。”他停了停说, “如果方便的话,先生。” “好啊,”玛米柯尼说,“边观察边学习吧。” “我会的,先生。” 彼得的净化槽上的计时器响了。手阴凉阴凉的,他不习惯这个。他把滴着水的 手臂举到胸前,一个消毒护士把毛巾递给他。彼得拿着毛巾擦干手,然后穿上她举 着的绿色无菌制服。 “手套多大?”她问。 “7号。” 她撕开一个袋子,取出橡胶手套,快速放进他的手中。 彼得进入手术室。头顶上,十二个人正通过观察长廊的玻璃天花板注视这里。 屋子中间的手术台上放着恩佐的尸体。他的身上插着好几根管子:三根容量管, 一根监测血压的动脉管,一根中央静脉管绕进心脏监测水合作用水平。 一位年轻的亚裔妇女坐在凳子上,双眼注视着容量检测器、二氧化碳检测器和 容量灌注泵。 彼得进来之前,她也观察架在恩佐头上的心电图仪示波镜。 彼得坐在示波镜一旁,调了调显示器的亮度对比。 脉搏正常,没有迹象表明心肌受到了损害。 彼得打了个寒颤。从法律上说男孩死了,但他还有脉搏。 “我姓华。”亚裔妇女问,“你是第一次?” 彼得点点头。“我以前见过好几起手术,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 华戴着口罩,但彼得可以看到她的眼睛笑得起了皱纹。“你会习惯的。”她说。 屋子对面,锃亮的面板上夹着恩佐的胸部X光透视。双肺没有坏死,影像中间 的心脏看起来很好。 玛米柯尼进来了。大家都转过来看着他,好像他是乐队指挥一样。“各位早上 好,”他说。“我们开始工作,好吗?”他走到恩佐身旁。 “血压下降了一点点,”华说。 “晶体溶液,”玛米柯尼望着显示器说。“我们加入一点多巴胺。” 玛米柯尼站在恩佐的右边,紧靠着他的胸部。玛米柯尼的对面是一个负责消毒 的护士,护士身旁是一个握着腹壁牵引器的外科助手。五个一公升装的盛着冰冷的 格林氏乳酸盐的容器整齐地排放在一张桌子上,以便能被迅速地倒入胸腔。还有一 个护士拿着六份密封的红血球正准备离开。彼得尽量不挡着床头附近的通道。 彼得身边是灌注师。他是印度锡克教徒,头巾上还戴着一顶帽子。他仔细地看 着一系列标着体温遥控、动脉出口和强心剂吸管的显示器。他旁边还有一位技师, 正在认真地观察供氧器黑色风箱的起伏,确保恩佐均匀地呼吸。 “我们开始,”玛米柯尼说。 一个护士进来,向恩佐的身体里注射了什么。她对着用细线从屋顶上吊下来的 麦克风说:“肌肉闭锁液上午十点○二分注射。” 玛米柯尼要了一把手术刀,从恩佐的喉结开始往下直切到胸的中部。手术刀很 容易地割开了皮肤,沿着肌肉和脂肪往下移动,最后碰到胸骨发出一声响声。 心电图仪微微抖动着。彼得瞥了一眼华的监测器,恩佐的血压也在上升。 “先生,”彼得说,“病人的心率开始不正常。” 玛米柯尼斜眼看了看示波镜。“很正常,”他说,好像很生气受到打扰。 玛米柯尼把染红了的光滑的手术刀还给护士。护士递给他胸骨锯,他打开了锯。 锯子发出的嗡嗡声淹没了彼得心电图仪的哗哔响声。锯子旋转的刀刃穿过了胸骨。 胸腔里发出一股刺鼻的气味——这是变成粉末的骨头的气味。胸骨一切开,两个技 师就拿着胸括器走了过来。他们摇动胸括器的曲柄,直到每秒跳动一次的心脏露出 来。 玛米柯尼抬头向上望。墙上是数字局部缺血计量器,它将在他切心脏时开始运 行,测量没有血液流向心脏的这段时间。玛米柯尼身旁有一个装满生理盐水的塑料 碗,心脏的淤血将在那里冲洗掉,然后被转移到装满冰块的圆顶容器,空运到萨德 伯里。 玛米柯尼又要了一把手术刀,弯下身来把刀朝心包膜切过去。然后,正当他的 刀刃在心脏四周的膈膜行进时——恩佐——这个法律上死亡了的器官捐献者——的 胸部大大地鼓了起来。 供氧器周围的呼吸管旁传来了一声喘息声。 过了一会,又传来一声喘息声。 “天啊!”彼得轻声地说。 玛米柯尼看上去很愤怒。“再来一剂肌肉闭锁液。”他戴着手套的手指急速地 指着一个护士说。 护士走过来,又注射了一针。 “各位,看看我们是不是可以完成这个该死的任务,同时又不让捐献人死去, 好吗?”玛米柯尼的声音充满了讽刺。 彼得目瞪口呆。玛米柯尼带着取出的心脏离开了。这里已经不需要心电图仪的 操作人员,彼得就上楼进了观察楼层,注视着人们收拾那里的场面。一切结束后— —当恩佐空空的躯体被缝合,用车载着送到停尸房后——彼得摇摇晃晃地来到净化 室。他找到了正在脱手套的华。 “这是怎么回事?”彼得问。 华重重地舒了一口气,她很累了。“你是说喘息声?”她耸耸肩,“时有发生。” “但是恩佐——捐献者已经死了。” “当然死了。但是他处于生命维持状态。有时会有反应。” “肌肉闭锁液是怎么回事?肌肉闭锁液是什么东西?” 华正在脱她的手术袍。“肌肉麻痹剂。他们必须用这个。如果不用,有时捐献 器官者的双膝会在你的手术刀切入胸部时朝胸部蜷缩。” 彼得吓呆了。“真的?” “嗯,”华把手术袍扔进篮里。“这只不过是肌肉反应。麻醉尸体是例行程序。” “麻醉尸体……?”彼得缓缓地说。 “是啊,”她回答。“当然,黛安娜今天显然没有做好她的工作。”华停了停。 “当它们开始那样运动时我就心惊肉跳。但是,嘿,对于你来说那就是移植手术。” 彼得的钱包里放着一份女友卡茜·邱吉尔时间安排表的复印件。他在读研究生 一年级,卡茜在读化学专业本科四年级。还差二十分钟她就要结束今天的最后一节 课——聚合体学。彼得迅速跑回校园,来到她教室外的大厅等她。 课结束了,卡茜活泼地与女友贾斯敏聊着走了出来。贾斯敏第一个看到了彼得。 “嘿,”她笑了,拉拉卡茜的衣袖,“看看谁来了。是好好先生。” 彼得淡淡地朝贾斯敏笑笑,实际上眼睛却只盯着卡茜。卡茜有一张瓜子脸,一 头长长的黑发和一双大大的蓝眼睛。像往常见到彼得一样,她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尽管今天早些时候发生了那样的事,彼得还是情不自禁地笑了。每次都是这样。彼 得和卡茜之间有一种爱的电流——贾斯敏和其他的朋友经常这么说。 “我要离开了,不打扰你们这一对情侣,”贾斯敏还在笑。 彼得和卡茜跟她说了再见,然后拥抱轻吻。 在二人亲密接触的短短时刻,彼得觉得自己被注入了新的活力。他们已经约会 三年了,每一次拥抱仍然有奇特的感觉。 轻吻后,彼得问:“你今天准备做什么?” “我本来打算顺便去艺术系看看是不是可以用用窑炉,不过我可以等到以后,” 卡茜说,她的声音中透着调皮。他们头顶上的霓虹灯管已经拆除了,为减少开支的 缘故。但是,卡茜的笑容为彼得点燃了整个走廊。“有什么打算?” “有。我想让你陪我去图书馆。” 又是令人心动的笑容。“我想我们俩都不会有那么安静,”卡茜说。“即便我 们在那种可能被人遗忘的地方,比如说加拿大文学区,我还是怀疑我们的声音会打 扰别人。” 彼得忍不住笑了,他低下头来又吻了她。“以后再说吧,”他说,“今天,我 需要你帮忙做做研究。请吧。” 他们手拉手朝前走。 “研究什么?” “死亡,”彼得回答。 卡茜的眼睛睁大了。“为什么?” “我今天在做我实习科目的额外作业——在一个心脏移植手术中操作心电图仪。” 卡茜的眼睛闪了闪。“那肯定有意思。” “是,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我认为在他们开始取出捐献者的器官前,他并没死。” “哦,真的吗?”卡茜把手从他的手中抽出,伸过去轻轻拍拍他的胳膊。 “我是认真的。手术开始时他的血压上升,然后心率增加。那些都是紧张的典 型症状,或者甚至是痛苦。然后他们麻醉了他的身体。想想,他们麻醉了一个被认 为已经死了的身体。” “真的?” “真的。而且手术医生切心包膜时,病人喘了一口气。” “我的上帝。医生做了什么?” “要了更多的肌肉麻醉剂注入病人的身体,然后继续手术。其他的人好像都认 为那样做非常有道理。当然,手术结束时,捐献者的确死了。” 他们离开了拉什·米尔楼,然后往北朝布洛街走过去。“你想找到什么?”卡 茜问他。 “我想知道他们开始切除一个人的器官前是如何判断他是否已经死亡的。” 他们在图书馆寻找了大约一个小时后,卡茜来到彼得的阅览桌前对他说:“我 找到了。” 他满怀期待地看着她。 她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在膝盖上把厚书放平。“这是一本关于移植程序的书。 书中说,移植的问题在于人们从来不让尸体脱离生命的维持。如果那样做了,器官 就会变坏。所以,即便捐献者被宣布死亡,他们的心脏还是不会停止跳动。就心电 图而言,那些被认为死了的人跟你我一样。” 彼得兴奋地点点头。这正是他希望找到的东西。“那么,他们怎么认定一个人 是否死了呢?” “一个方法是把冰冷的水喷入那个人的耳朵里。” “你瞎说,”他说。 “我说的是真话。这里说即便那个人处于深度昏迷状态,那样做也会彻底使他 不知所措。而且同时会引起呕吐。” “这就是惟一的测试方法?” “不是。他们还摩擦捐献者的眼球表面,看他是否会眨眼睛。而且他们拔出— —你们叫它什么来着?呼吸管?” “气管内呼吸器。” “对,”她说,“他们把那东西拔出一小段时间,观察身体对氧气的需要是否 会引起捐献者重新开始自主呼吸。” “那么脑电图呢?” “这是一本英国的书。写书的时候,法律还没有要求他们运用脑电图来判断死 亡。” “不可思议,”彼得说。 “但是在北美,他们肯定用这些方法的,难道不是?” “我想是的,在大部分权限下。” “你今天见到的捐献者在被宣布移植器官前他的脑电图肯定变成了直线。” “可能吧,”彼得说,“但是在我修的有关脑电图的课上,老师谈到了一些人, 他们在脑电图完全变成直线后还有一定的脑活动。” 卡茜面部有些失色。“尽管如此,”她说,“即便捐献者在某种细微的意义上 还活着……” 彼得摇摇头。“我不确定是不是在某种细微的意义上。他的心脏在跳动,大脑 在接受氧化的血,还有迹象表明他感受到痛苦。” “就算是这样,”卡茜说,“就算一切是真的。一个长时间没有显示活动的大 脑肯定受到了严重损伤,这也是真的。你在讨论植物人。” “可能吧,”彼得说,“不管活着的人的大脑可能有多大的缺陷,从死者身上 收割器官与从活人身上剥夺器官还是不一样。” 卡茜打了个寒颤。然后她又去寻找。 很快,她找到了底特律亨利·福特医院进行的长达三年有关心搏停止病人的研 究。插入他们血流的导管探测到,四分之一的被诊断为没有心跳的人实际上有心跳。 报告暗示:病人被过早地宣布了死亡。 同时,彼得也发现了几篇自一九八六年以来的《伦敦时报》的相关文章。心脏 病专家戴维温赖特和其他几位资深医生因为对于捐献者什么时候实际死亡存在争议, 拒绝在伦敦进行器官移植手术。他们在提交英国皇家医学院会议长达五页的信中提 出了他们的忧虑。 彼得把文章展示给卡茜。“但是会议认为他们的忧虑毫无根据,”卡茜说。 彼得摇摇头。“我不同意。”他直视她的眼睛,“明天恩佐·班德罗的讣告上 会说他死于车祸引起的脑部损伤。事实不是这样。我亲眼看见恩佐·班德罗死的, 他死时我就在那儿。他是在心脏从胸腔中被取出时给杀死的。” 二○一一年十二月 桑德拉·菲洛侦探继续详细审查彼得·霍布森的记忆。 一九九八年毕业后,他在东约克总医院工作了好几年,然后建立了自己的生物 医学设备公司。一九九八年,他和深深相爱的卡茜·邱吉尔结婚了。彼得至今仍然 无法理解,为何卡茜放弃了自己对化学的兴趣,现在在多韦普广告公司做一份不需 要丝毫创造力的工作。 每周五下班后,卡茜和同事们都会在外面喝上一杯。事实上,正如桑德拉·菲 洛发现的那样,虽然他们打算只喝一杯,实际上肯定不止一杯。每次聚会结束时, 她们中总有几个能成功地拼出饮酒这一动词的不同形式:喝,喝过,喝醉,就像人 们常常区别祷告中那些个不同的瓷制的神一样…… 在一个典型的多伦多二月的夜晚,天又冷又黑。彼得离开四层楼的霍布森监测 大楼,走了七个街区,来到本特·毕晓普酒吧。虽然他与卡茜的同事格格不入,但 他知道,他的出现对于卡茜来说是很重要的。不过,彼得总是尽量在别人走了后才 到。他最不想做的事就是与一个财务经理或者艺术主管闲聊,广告方面的某些肤浅 的东西使他厌烦。 彼得推开毕晓普厚重的木门,在入口处停住脚步,以便眼睛适应里面昏暗的灯 光。他的左边是写着每日专刊的黑板,右边是莫尔森的加拿大公司的啤酒广告,海 报上是一身着红色比基尼的曲线优美的女人,葡萄叶覆盖着她向上翘着的乳房。彼 得想,啤酒广告中对女性的蔑视,过去、现在和将来可能永远都会有。 他继续往里走,寻找卡茜。屋子里凌乱地挤满了长长的灰色桌子,就像在海洋 中处于交通拥挤状态的航空母舰一样。屋子的后面有两个人在玩飞镖。 啊,他们在那儿!他们挤在一张靠墙的桌子旁,对面那些背部靠墙的人坐在长 沙发上。墙上贴着另一幅莫尔森的女人海报。其他的人则坐在船长椅①上,手里端 着酒杯。有几个人凑在一起吃一碗烤干酪的辣味玉米片。桌子很大,足够两三对人 对话,谈话的人声音很大,以便声音能盖过音乐被对方听见。乐队正在演奏一首古 老的Mitsou音乐,乐器的声音很大,谈话声压不住它。 「①一种有矮靠背和鞍状座的木椅。」 卡茜是个非常聪明的女人,这是彼得当初爱上她的第一个原因。只是到了后来, 他重新定义女性美的标准——倾向于啤酒广告上的那种身体有弹性的金发碧眼女人 的美之后,他才发现了她墨黑的头发和薄嘴唇中蕴含的美。她坐在一条长沙发上, 两边坐着两个同事——一个是托比吧?另一个是举止粗鲁的家伙汉斯·拉尔森。除 非其中的一个先动,否则她没有办法出来。 彼得走近时,卡茜抬头望着他,朝他挥手。 卡茜脸上荡漾着灿烂的微笑,彼得在她笑时仍然可以感觉到心灵的悸动。他想 坐在她的身边,但是眼前的就座情况是不允许他那样的。 卡茜又微笑了,脸上洋溢着爱意,然后她抱歉地耸耸肩,向他打手势叫他坐附 近桌子的空座位。 彼得走过去,卡茜的同事往一旁移了移为他腾出了空。他发现自己的左边坐着 浓妆艳抹的秘书和产品协调员,右边坐着假知识分子。 像往常一样,假知识分子的前面放着一个图书阅读器,从阅读器外壳的窗口望 过去还可以看见数据卡,是普鲁斯特的作品。 这个爱卖弄的杂种! “晚上好,博士,”假知识分子说。 彼得笑笑。“你好!” 假知识分子将近五十岁,身材就像里夫队在斯坦利杯冰球赛中获胜的希望一样 小。他的手指甲长长的,头发脏脏的,就像在进行冰球训练的霍华德·休斯。 其他的人都朝他示意。桌子对面的卡茜给了他另一个特别的微笑。他的到来足 以使这些不同的谈话即刻停止。 卡茜右边的汉斯抓住了这个机会吸引人们的注意力。 “老婆今晚不在家,”他向大家宣布,“去看她侄女了。”汉斯好像忘了那也 是他的侄女。“这就意味着我是自由的,女士们。” 桌子旁的女人发出哼的声音或者咯咯的笑声。她们以前都听过汉斯说类似的话。 无论如何汉斯也算不上英俊:他的金发脏脏的,看上去就像是一战时期的步兵。 但是,他难以置信的大胆却能吸引人——即便是对他的不忠不齿的彼得也不得不承 认:这个人身上具备某种生来就有的讨人喜欢的东西。 一位涂脂抹粉的女士抬头望着他,猩红的口红衬托出她的嘴唇比实际形状要大。 “对不起,汉斯,我今晚要洗头发。” 大家笑了。彼得朝假知识分子望过去,想知道洗头的概念是否可能引起他的特 别注意。没有。 “而且,”这个女人说,“女孩应该有自己的标准。我恐怕你达不到。” 坐在卡茜左边的托比哧哧笑了。“是呀,”他说,“他们管他叫小汉斯,这可 不是白叫的。” 汉斯咧着嘴笑了。“正如我爸爸过去说的那样,你可以经常打‘擦边球’。” 他看着那位涂脂抹粉的女士说,“还有,不要等到被我撞了以后才撞它!”他大声 地说着,对自己的才智洋洋得意。“问问财会的安·玛丽。她会告诉你我有多棒。” “安娜·玛丽,”卡茜纠正他。 “详细资料,详细资料,”汉斯挥动着一只猫爪一样的手说。“不管怎样,如 果她不愿帮我证明,你们可问问工资册上那个金发临时工那个长着两个小甜瓜的人。” 彼得开始对这个厌烦起来。“那你为什么不与她约会呢?”他指着莫尔森海报 上的女人说,“如果你妻子碰巧回来,你可以把她折成纸飞机送出窗外。” 汉斯又叫起来。他的脾气真好。“嘿,博士说起笑话来了!”他说,挨个巡视 大家,邀请大家都来分享彼得的玩笑中应有的奇妙。 彼得尴尬地把目光移开,一个在服务的年轻招待正好看见了他。 彼得朝他使了个眼神,他走了过来。彼得要了一大杯橙汁,他不喝酒。 但是,汉斯可不放过他。“博士,继续。给我们再讲一个笑话。你肯定在工作 中听过不少。”他又叫起来。 “好,”彼得决定为卡茜而努力适应这里。“昨天我跟一个律师谈话时,他讲 了一个有意思的案子。” 两个女士嚼起玉米片来,显然对他的笑话不感兴趣。其他人充满期待地看着他。 “有一个女人用装沙拉调味品的瓶子敲她丈夫的头,杀了他。” 彼得听到这个笑话只是一个关于丈夫杀妻子的笑话而已,但是他忍不住要进行 角色转换,希望向汉斯的脑子中灌输这一观点:汉斯的妻子可能不赞同他与别的女 人调情。 “然后,”彼得继续说,“案子最后进行审判,戴着假发的律师想介绍凶器。 她拿起调味瓶离开她的桌子。瓶口仍然还有一个小玻璃塞,瓶子里大部分都是液体。 她拿着瓶子开始向审判长走过去。‘尊敬的审判长,’她对审判长说,‘这就是谋 杀的工具。我想把它归为刑事展示第一号。’律师握着它到了灯下。‘你可以看到, 里面装满了油和醋——’这时,辩护律师站起来,捶打前面的桌子。‘尊敬的审判 长,我反对!’他叫道。‘证据不能混合!’” 大家都盯着彼得。彼得咧着嘴笑笑表示笑话讲完了。 虽然卡茜前一个晚上听过,她还是尽力发出了笑声。 “不能混合,”彼得无力地又说了一遍。 大家还是没有反应。 他看着假知识分子,后者屈尊地发出一小声笑声。他听懂了,或者假装听懂了。 但是其他人都茫然。 “不能混合,”彼得说,“它的意思是它们不能混合,”他看着一张张脸说。 “油和醋。” “哦,”一位涂脂抹粉的女士说,另一个则发出“嚯嚯”的声音。 彼得的橙汁来了。 汉斯做了一个炸弹正在落下的手势,吹出了一声表明炸弹落地的口哨,然后发 出一声类似爆炸的声音。他抬起头说:“嘿,各位,你们听到关于妓女……” 彼得又忍受了一个小时的煎熬,不过好像不止一个小时。 汉斯继续高谈阔论关于女人的话题。 最后,彼得听够了这些噪音,也喝够了难喝的橙汁。他望着卡茜,然后意味深 长地看看表。她微笑了,这种微笑只给彼得,好像是说谢谢你的纵容,然后二人站 起来准备离开。 “这么快就走了,博士?”汉斯说,他的话很明显被忽视了。他的左臂搭在一 个女士的肩上。 彼得点点头。 “你真应该让卡茜在外面待久一些。” 这种不公正的话让彼得很不高兴。彼得随意地点点头,卡茜说了“再见”,然 后他们朝门口走去。 才七点半,但是天已经全黑了,耀眼的街灯使星光黯然失色。 卡茜挽着彼得的手臂,他们慢慢地走着。 “我非常讨厌他,”彼得说,他的话就像冷凝物发出的烟雾。 “谁?”卡茜问。 “汉斯。” “哦,他不伤害谁,”卡茜说,边走边靠彼得更近。 “总是叫,却不咬人?” “唔,我不想这么说,”她说,“他确实好像与办公室的每一个人都约过会。” 彼得摇摇头。“难道她们看不清他的本质?他只要一样东西。” 她停下来,踮起脚吻他。“今晚,我的爱人,我也只要一样东西。” 他们望着对方,相互会心地微笑。外面好像不再冷了。 他们美美地享受了一次性爱带来的愉悦,裸露的身体交融在一起,彼此都能感 觉到对方的爱欲。十二年的婚姻、十七年的同居生活,自从他们十九岁时第一次约 会后,他们已经了解对方身体的节奏。然而,即便共同生活这么久,他们还是能够 发现新的方法使对方吃惊,给对方愉悦。 半夜后,他们带着爱意在彼此的手臂上睡着了,平静、放松、精疲力尽。 但在凌晨三点,彼得惊醒了,浑身是汗。他又做梦了——同样的梦,到现在已 经缠绕了他十六年。 他躺在手术台上,被人宣布死亡,但是却没有死。手术刀和胸骨锯切入他的身 体,器官被人从他残缺的躯体中取出来。 卡茜被彼得突然的动作惊醒,她赤裸着身体,起床帮他倒了一杯水,然后坐下。 就像以往的许多个夜晚,她紧紧地握着他的手,直到恐惧过去。 彼得在杂志和网上看过那些广告。“永葆青春!现代科学可以防止你的身体变 老。”直到他在《今日生物科技》上看到一篇关于这方面的文章,他才没把它当做 骗局。 加利福尼亚的一家公司明确表示,花两亿美金可以使人永生。 彼得认为这不可能,但是其中的科技听起来很有吸引力。而且,他既然已经四 十二岁了,他知道他和卡茜只有几十年在一起的时间,这是生活中惟一让他悲哀的 事。 不管怎样,这家公司——生命无限公司正在北美举行学术讨论,宣传他们的方 法。按预期安排,他们来到了多伦多,在皇家约克酒店租用了会议场所。 彼得和卡茜没有驾车去多伦多市中心,而是坐地铁到了总站,从这里可以直接 去酒店。讨论会正在豪华的安大略厅进行。大约有三十个人出席,而且——“哦。” 卡茜轻声地对彼得说。 彼得抬起头。科林戈多伊正走过来。他是卡茜的朋友内奥米的丈夫,多伦多自 治银行的副行长——喜欢炫耀的富人。彼得很喜欢内奥米,但是对科林不屑一顾。 “彼得!”科林的声音很大,房间里的每个人都回过头来看他们。科林结实的 手朝彼得伸过来,二人握了握手。“还有美丽的凯瑟琳,”他说道,靠过去吻了卡 茜,虽然卡茜很不情愿这样。“见到你们俩实在是太好了!” “嗨,科林,”彼得翘起拇指,指着房间的前面,那里是主持人的位置。“想 过长生不老没有?” “听起来很诱人,是不是?”科林说。“你们俩呢?幸福的两口子不能忍受被 死亡分开?” “我只是对生物医学工程感兴趣,”彼得说,对科林的猜想多少感到厌恶。 “当然,”科林的语气有些生气和狡猾,“当然。还有卡茜,你不想永葆青春 吗?” 彼得觉得有必要维护自己的妻子。“科林,她有化学学位。我们都是对方法背 后的科学感兴趣而已。” 就在这时,从房间的前面传来了主持人嘹亮的声音。“女士们、先生们,我们 准备开始。请大家就座。” 彼得发现一排座位还有两个空余的位置,他迅速地朝座位走过去,卡茜跟在他 后面。每个人都坐好听销售宣传。 “纳米技术是长生不老的关键,”来自生命无限公司的家伙对听众说。这是位 强壮的非裔美国人,四十多岁,花白的头发,笑容可掬。他的衣服价值两千美金。 “我们的纳米技术机器能防止任何一种衰老。”他指着墙上屏幕的画面——一张放 大的用显微镜可见的机器人。“这里有一个,”他说,“我们把它们叫做‘保姆’, 因为它们照顾你们。” 他哈哈笑了,听众也被他逗得哈哈大笑。 “现在,分布在你们身体各部位的‘保姆’是如何防止你们变老的呢?”他问。 “很简单。衰老的大部分是由某些基因上的计时器所控制的。不过,你不能去掉这 些计时器——它们是管理身体程序必需的。但是,我们的‘保姆’能够浏览这些计 时器的设置,然后按要求重新设置它们。‘保姆’会把你们身体正在生成的DNA 与你们原有的DNA的图像进行对照。如果出现了错误,DNA就会在微粒子的层 次上得到纠正。事实上,这与无错误的计算机通讯没有太大区别。校验允许快捷和 准确地比较。” “身体里有毒废物聚集引起的身体创伤也是衰老的一个主要部分,但是我们的 ‘保姆’会负责为你们照看这一切,清除废物。” “诸如关节炎、风湿症的自体免疫问题也是衰老的一个组成部分。我们在尽力 治愈艾滋病的过程中对自体免疫的问题有了很大的了解,而且现在我们能解决随之 而来的几乎所有问题。” “但是衰老的最糟糕的部分是记忆力和认知功能的丧失。很多情况下仅仅是由 于维生素B6或B12的缺乏引起。乙酰胆碱和其他神经传递素的不足也是一个原 因。我们的‘保姆’还为你们平衡所有这些物质的水平。” “那么早老性痴呆病是怎么回事?它是在特定年龄形成的基因方面的问题,虽 然它的发作也是由高含量的铝引起。我们的‘保姆’吞下基因并且受到感染,同时, 控制调节基因的活动。如果早老性痴呆病指令在你的DNA中存在,我们发现它— —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然后使它完全不能出现。” 这个男人笑了。“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如果我被抢劫犯射中胸部,所有的这 些都无济于事。好,运用生命无限公司的专利技术,我们甚至可以使你挺过这一关。 是的,子弹会使你的心脏停止跳动——但是我们的‘保姆’监控着你血液中的氧气 量,如果需要,它们自己可以像拖拉机那样工作,把血液输送到大脑,带来红血细 胞。还有,对,你将需要一个心脏移植或许还有别的修补工作,但是你的大脑将保 持活着直到这些工作做完为止。” “好——嘿,你现在还在想:如果那个抢劫犯击中了头部怎么办?”这位推销 员举起一张薄薄的像是银箔的东西。“这是聚酯D5。它与聚酯薄膜相似。”他握 着薄片的一角,让它在空中飘动。“还不到半毫米厚,”他说,“但是看这个。” 他开始把薄片贴在一个正方形的金属框架上,从四面包紧。然后他拿出一把枪口安 装消音器的枪。“不要担心。”他说,“我得到了特许。”他哈哈地笑。“我知道 加拿大人对枪的感觉。” 他对着箔片一角开枪射击。枪响了,打雷般的,彼得看到枪口飘着缕缕烟雾。 台后的帷幕发生了某些变化。 推销员仔细检查金属聚酯薄膜片,然后举起来。“没有洞。”他说——确实如 此。箔片在空调的微风中飘荡,起了皱纹。“聚酯D5原来是为军事开发的,现在 被广泛地运用于全世界警察的防弹服制造。正如你们看到的那样,它非常有弹性— —除非被快速击中。然后它缩紧,变得比钢还硬。我刚才射的子弹立刻弹开。”他 回头看,助手正拿着一把金属钳夹着什么东西走上台来。他把东西扔人工作台上的 一个玻璃缸中。“这就是弹片。” 推销员面向听众。“我们在头骨上包上一层薄的、有孔的聚酯D5。当然,我 们不必剥掉头皮来做;我们只是注入纳米技术的寄生物,然后使它们对准目标。头 骨被这东西保护,就是挨子弹,或者是车撞着你的头盖骨,或者从建筑物上头朝下 跌落,你的头都不会有事。聚酯变得非常硬,几乎没有什么打击可以传递到你的大 脑中。” 他给听众一个灿烂的笑容。“这正与我刚开始时说的一样,各位。我们可以这 样为你们进行全套配备,这样你们就不会死——也不用经历衰老,不用经历你们想 像到的任何一种事故。不管有什么意图和目的,我们向大家承诺:千真万确的永生。 现在,有接受我们计划的吗?” 这是本月的第一个星期天。按照老规矩,晚餐在彼得的岳父母家吃。 卡茜的父母住在北约克海湾景街。邱吉尔夫妇的房子是一幢六十年代的联体建 筑,有一个车库。它曾经一度被认为是适合居住的好地方,但现在它两边奇形怪状 的房子使它像侏儒一样,而且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照不到太阳。车库上方有一个没 有球网的生锈的篮球架。 卡茜触摸拇指纹屏,打开门锁。她率先进了门,彼得跟在她身后。 卡茜大声叫道:“我们回来了!” 她的母亲就出现在顶楼层,迎接他们的归来。邦尼·邱吉尔——上帝保佑,这 是她母亲的名字,母亲六十二岁,个子不高,衣着整洁,头发灰白,但她却不愿染 发。彼得非常喜欢她。 卡茜和彼得爬上了楼,走进客厅。这些年彼得来过很多次,但是他还是不太习 惯它的外观。屋内只有一个小书架,上面放着一些CD和镭射影碟,其中还有一整 套自一九九八年以来的花花公子录像玩伴日历。 卡茜的父亲教体育课。体育老师曾是年幼彼得的克星,成人未必都是聪明的, 这个模糊的概念即来自他对体育老师的看法。更糟的是,罗德·邱吉尔把他的家当 做一个高中足球队来管理,一切都得准时开始。 邦尼正在忙碌,以便时钟敲响六点时能把食物在桌上摆好吃饭。当然,每个人 都知道自己的座位,但是大家都遵照罗德教练的指示。 罗德坐在桌子的首席,邦尼坐在他的对面,卡茜和彼得面对面坐在桌子的两边, 有时他们会在罗德沉浸于自己无聊的故事时调调情。 这是火鸡月——每年三月的第一个周日的晚餐由火鸡、烤牛肉和小鸡肉组成。 罗德拿起切肉刀,他总是第一个分食物给彼得——“我们的客人先来。”他似 乎在强调这一点:即便彼得与他的女儿结婚十三年了,彼得仍然是这个家庭的外人。 “彼得,我知道你想要什么——鸡腿。 “事实上我更喜欢白肉。”彼得礼貌地说。 “我以为你喜欢黑肉。” “我喜欢黑色的小鸡肉,”彼得回答,每年三月的第一个周日都这样。“我喜 欢白色的火鸡肉。” “你确定吗?”罗德问。 不,我这样说下去真他妈的就是在编戏。“是的。” 罗德耸耸肩,把刀切入了鸡胸。他是一个自负的男人,已经退休一年了,头发 染成棕色——那就是他剩下的头发的颜色。他把右边头发留长,梳好后盖住秃顶的 部分。这身装束与穿田径服的迪克范帕藤一模一样。 “卡茜小的时候喜欢吃鸡腿。”罗德说。 “我现在还喜欢,”卡茜说,但是罗德好像没有听见。 “我那时常常给她一个大鸡腿,看着她使劲咬鸡腿的样子。” “她有可能会噎死,”邦尼说。 罗德咕哝说:“孩子们会自己照顾自己。我还记得她有一次从楼梯上摔下来。” 他笑了,好像生活应该是一场有趣的大闹剧。他望着邦尼。“你比卡茜更沮丧。她 得等到来了足够多的听众时才开始哭。”他摇摇头。“小孩子的骨头是橡胶做的。” 罗德递给彼得一个碟子,里面盛着两块切得参差不齐的火鸡胸肉。 彼得接住碟子,拿过装满烤土豆的碗。现在看来,在本特·毕晓普酒吧度过的 每个周五夜晚好像并不是那么糟糕。 “我的手疼了好几个星期,”卡茜有一点点为自己辩护。 罗德哈哈笑。“依赖别人生活。” 彼得的腿上还有一道高中体育课意外事件留下来的疤。那些可恨的体育老师, 还有那些有趣的伙伴们。他等到每个人都分好了菜,然后倒了肉卤盘的肉汁,再把 它递给罗德。 “不,谢谢,”罗德说,“我这些天不吃过多的肉汁。” 彼得想是不是问问为什么,不过还是决定不问,然后把肉卤盘递给卡茜。他转 过来对着他的岳母,微笑着问她:“邦尼,你有什么新鲜的事情没有?” “啊,有啊,”她回答,“我每周三晚上课,法语会话。我想是我学它的时候 了。” 彼得感动了。“对你有好处,”他说,转过来对着罗德说:“这是不是意味着 你每周三晚上都要自己照顾自己?” 罗德咕哝着说:“我在食品店那里买点吃的。” 彼得大笑。 卡茜对母亲说:“火鸡味道不错。” “谢谢你,亲爱的,”邦尼说,她微笑着。“我记得那次你在学校的感恩节表 演会上扮演火鸡。” 彼得扬起了眉毛。“我不知道这事,卡茜,”他望着岳父,“罗德,她演得怎 样?” “我不知道,我没去。在我看来,看孩子们装扮成牲畜的晚会没有意思。” “但是她是你的女儿。”彼得说。心里真希望他去了。 罗德吃了些煮熟的胡萝卜。彼得怀疑他那时可能去看一个男孩在小孩社团玩耍 了。 “爸爸对孩子从来就不感兴趣,”卡茜不带感情地说。 罗德点点头,好像这是一个父亲应该采取的完全合理的方式。 彼得的脚温柔地碰碰卡茜的腿。 二○一一年八月 六个月的时间里,一年就过完了它的两个季节。在这一段时间其他的事物改变 很多,难道这有什么好奇怪吗? 彼得从网上下载了这个星期的《时代》杂志,浏览信息:世界新闻、人物、里 程碑。 里程碑。 出生、结婚、离婚、死亡。 并不是所有的人生里程碑都按人们的预定进行。那些闻名遐迩的罗曼史的结局 是什么?为消除人们挥之不去的不适和空虚创办了一些杂志,这些杂志的名字是什 么?幸福结局的标志是什么? 彼得还记得以前的周六下午是什么样子。慵懒。充满爱欲。一起读报纸。看一 小会儿电视。有时候躺在卧室。 里程碑。 卡茜下了楼。彼得瞥了她一眼,他抬头的眼神中有一种希望,希望他能看到年 老的卡茜,那个他爱着的卡茜。他的目光落回文章阅读器。他叹了口气,并不是演 戏,让她听见,而是发自内心的。这是重重地呼出的一口气,他试图把悲哀压抑在 心中。 在那快速的一瞥中,彼得打量了她一番。她穿着一件破烂的T恤衫和一条宽松 的牛仔裤,没有化妆,头发没有梳,草草地理了理,扎成一束披在肩上。没有戴隐 形眼镜,戴的是镜框眼镜。 彼得又小声地舒了一口气。她鼻梁上不架着这副厚眼镜更好看些,但是他记不 起上一次她戴隐形眼镜是什么时候了。 他们已经六个星期没有做爱了。 全国的平均情况是一周二点一次。《时代》里面写的。 当然,《时代》是美国杂志。或许加拿大这儿的平均情况不一样。 或许吧。 今年是他们结婚十三周年。 可是他们已经他妈的六个星期没有做爱了。六个无性星期。 他又抬头看了看。她站在那里,站在第三级台阶上,装扮得像个他妈的假小子。 她今年四十二岁。她的生日是上个月。她仍然保持着苗条身材——不是彼得现 在看见的那样。这些T恤衫、宽松的毛衣和长衬衫——她喜欢的这些“袋子”—— 掩饰了这一切。 彼得敲了敲翻页键。他低下头,把心思收回到自己的阅读上。他们过去每周六 下午都做爱。但是,上帝,如果她准备穿成那样子…… 眼前的这篇文章他已经读了三段,但是他根本不知道里面写的什么东西,其实, 他根本没看进去一个字。 他又一次抬头看。卡茜还站在第三级台阶上俯视他。他们相互对视了一会儿, 然后移开了目光。再然后,她扶着楼梯的扶栏下楼走进了客厅。 彼得盯着杂志说:“晚饭想吃点什么?” “我不知道。”她回答。 我不知道。这是卡茜王国的国歌。上帝,他讨厌听到这个。你今晚想做什么? 晚饭想吃点什么?想去度假吗? 我不知道。 他妈的。 “我想吃鱼,”彼得说。他再一次敲了敲翻页键。 “随便什么,只要你高兴。”她说。 只要你跟我说话我就会高兴,如果你不他妈的穿成那么随便我就高兴了,彼得 想。 “或许我们可以打电话订点什么,”彼得说。“比萨饼也行,一些中国菜也行。” “什么都行。” 他又翻了一页,新的词汇布满了屏幕。 十三年的婚姻。 “或者我给萨卡打个电话,”他说,试探她的口气。“出去与他大吃一顿。” “如果你想那样。” 彼得关掉了文章。“真他妈的,那并不是我想的。你想怎么样?” “我不知道。” 彼得知道,这样已经几个星期了,烦恼在心里滋长,压力在增加,一场爆发即 将到来,他的叹息从来就没有把压抑的情感完全释放出来,把准备爆发的火气足够 地发泄出来。“或许我应该与萨卡出去,然后就不回来了。”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屋子里,站在他的对面。她身后是向上延伸的楼梯。她的下 嘴唇看上去有一点点颤抖。她的声音很小:“如果那样使你高兴的话。” 要解体了,彼得想。马上就要解体了。 彼得又打开了杂志的文章,但马上又啪地关掉了。“完了,是不是?” 十三年…… 他应该现在就从长沙发上站起来,然后离开。 十三年…… “上帝啊,”彼得说,陷入了沉默。 他闭上了眼睛。 “彼得……” 他的眼睛仍然闭紧。 “彼得,”卡茜说,“我与汉斯·拉尔森睡过。” 他看着她,嘴巴张开,心脏剧烈地跳动。她没有看他的眼睛。 卡茜迟疑地走到了客厅的中央。 好几分钟,两人都沉默不语。 彼得的胃开始痛起来。最后,他说:“我想知道细节。”他的声音急躁、不自 然,好像他被风吹倒了似的。 “这重要吗?”卡茜轻声地说,没有看他。 “是,这重要,当然重要。这样有多久了……”他停了停。“这暧昧关系持续 多久了?”上帝,他从来就没想过在这种情况下用关系这两个字。 她的下嘴唇又颤抖起来。她向他走近一步,好像想坐在沙发上,坐在他身边, 但是当她看到他的表情时,她犹豫了。相反,她慢慢地走到一张椅子边。她坐了下 来,很疲倦,好像走到客厅的小小几步都是她生命中最漫长的几步一样。她小心地 把手放在膝盖上,看着它们。“这不是关系。”她轻声地说。 “你到底要把它称作什么?”彼得说。他的用词很愤怒,但语气不这样,这是 筋疲力尽的、没有一丝生气的语气。 “这是……不是暧昧关系,”她说,“真的不是。它只是发生了。” “怎样发生的?” “一个周五夜晚,下班后。那次你没来。汉斯叫我捎他去地铁。我们一起回到 公司的停车场,上了我的车。停车场没人,而且很黑。” 彼得摇摇头。“在你的车上?”他说。他停了好长一段时间,然后轻声地说道 :“你——”下一个词慢慢地、不由自主地从他的唇间吐出来,他耸耸肩,好像没 有其他更好的词可用——“荡妇”。 她的脸涨红了,双眼也红红的,但是她没有哭。她的头左右轻轻摇动,好像试 图反驳这个字眼,这个以前从来没有人对她用过的字眼。但最后她也耸耸肩,或许 是接受了这个词。 “发生了什么?”彼得问,“你到底做了什么?” “做爱。这就是全部。” “怎样做爱?” “正常的。他只是脱掉了裤子,撩起了我的裙子。他——他没有抚摸我任何地 方。” “但你还是湿了,是不是?” 她发怒了。“我——我喝多了 .” 彼得点点头。“你过去从来不喝酒。与他们一起工作前,你从来不喝酒。” “我知道。我不会喝了。” “还发生了什么?” “没有了。” “他吻你了吗?” “之前吻了,以后没有。” “他说了他爱你,是吗?”讽刺的语气。 “汉斯对谁都这么说。” “他对你说了吗?” “说了……但那只是说说而已。” “你对他说了吗?” “当然没有。” “你——你达到了高潮没有?” “没有,”耳语一般的回答。然后,一滴泪滚到了她的脸颊。“他——他问我 达到高潮没有。好像任何人都会那样,那样进进出出。他问我。我说没有。然后他 笑。笑完以后拉上了裤子。” “什么时候发生的?” “你还记得那个周五我回来得很晚,还洗了澡?” “不记得。等等——是。你晚上从来不洗澡的。但那是几个月以前——” “二月。”卡茜说。 彼得点点头。不管怎样,事情发生那么久了,这样还可以更能忍受。“六个月 以前——” “是的,”她说。接下来的话像连环的子弹,撞击着他的心。 “那是第一次。” 所有愚蠢的问题涌入他的脑海。你的意思是还有其他几次是的,彼得,这就是 她的意思。“有几次?” “还有两次。” “一共三次。” “是。” “难道‘暧昧关系’这个词在这儿不对?”又是讽刺的语气。 卡茜沉默。 “上帝,”彼得轻声地说。 “不是关系。” 彼得点点头。他知道汉斯是什么样的人。当然这不是“关系”。当然中间没有 爱。“只是性,”彼得说。 卡茜很聪明,没有接他的茬。 “上帝,”彼得又说了这句话。他手里还拿着杂志阅读器,盯着它,想把它扔 到屋子对面,砸到墙壁上。过了一会儿,他只是把它扔到了身旁的长沙发上,靠垫 把它弹了起来,没有发出声音。“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他问。 “三个月以前。”她说,声音微弱。“我曾经努力鼓起勇气想告诉你。我—— 我认为我做不到。我试了两次,但就是没有勇气。” 彼得什么也没说。没有合适的反应,也没有应付的方法。什么也没有。一个深 渊。 停了好长一段时间后,卡茜说:“我我想过自杀。”她的声音就像黎明前的风 一样弱。“不过,不是服毒或者割脉——不是那种看起来就像是自杀的方法。”她 慌乱地看了看他的眼睛。“交通事故。我准备开车撞墙而死。那样,你还能够爱我。 你将永远不会知道我做了什么,然后……然后你会带着爱意怀念我。我试过。我准 备好那样做了,但是,最后一刻,我还是把车转回来了。”双颊挂着泪水。“我是 个懦夫。”她最后说。 沉默。彼得努力想弄清楚这一切。问她是不是准备跟汉斯一起已经没有意义了。 汉斯不想要感情关系,不想要真正的感情关系,不想与卡茜或者任何女人发生真正 的感情关系。汉斯,操你妈的汉斯。 “你怎么可能与汉斯有染?那么多的人你为什么偏偏与汉斯?”彼得问,“你 知道他是什么东西。” 她看着天花板。“我知道,”她轻声地说,“我知道。” “我一直试图做一个好丈夫,”彼得说,“你知道的。我在方方面面都尽力支 持你。我们无话不谈,没有不交流的问题,无论如何你也不能说我不听你说话。” 她的声音第一次变得尖锐起来。“几个月以来我一直是哭着入睡的,你知道吗?” 他们的床头有一对电扇,他们把电扇当做噪音器,一来可以盖住外面的汽车噪 音,二来也可以挡住相互间偶然发出的酣声。 “我不可能知道这个。”他说。 他快入睡时偶尔注意到身旁的她在颤抖。半梦半醒的他毫无根据地认为她在手 淫,他自己也有这种想法。 “我必须好好想一想,”他慢吞吞地说,“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 她点点头。 彼得向后仰着头,筋疲力尽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上帝,我必须在脑子里 回顾这六个月发生的事。我们在新奥尔良度过的假期,那是在你和汉斯以后发生的 事。那次我们借了萨卡的小别墅过周末,那也是在以后。现在一切不同了,所有这 一切都不同了。从那次以后,所有记忆的画面,所有的快乐时光都是假的,都被玷 污了。” “我很抱歉,”卡茜说,声音非常轻。 “抱歉?”彼得的声音冷冰冰的。“如果只发生了一次,你可能觉得抱歉。但 是三次啊?他妈的三次呢?” 她的嘴唇在颤抖。“我确实抱歉。” 彼得又叹了口气。“我给萨卡打电话看他是不是有空吃晚饭。” 卡茜沉默。 “我不想你一起去。我想单独跟他谈谈。我要把事情理清楚。” 她点点头。 从十几岁开始,彼得就认识萨卡·穆罕默德了。他们住在同一条街上,然而, 穆罕默德进的是私立学校。他们的友谊看起来似乎没有发展前景。萨卡对体育非常 着迷,彼得却对他们学校的年鉴和报纸之类的东西感兴趣。萨卡是虔诚的穆斯林, 彼得却对什么都不太虔诚。但是他们在萨卡家搬入社区后不久就相处得很好。他们 有相似的幽默感,都喜欢读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作品,而且他们都是星球旅行比赛 的专家。还有,当然,彼得不喝酒,萨卡对这一点很高兴。虽然萨卡要在有酒经营 许可的餐馆吃饭,但是只要有可能,他就会避免与那种饮酒的人坐在同一张桌子旁。 萨卡进了滑铁卢大学学计算机科学,彼得在多伦多大学学生物科学工程。他们 在大学期间一直保持联系,通过互联网电子邮件互通信息。萨卡在温哥华①紧衣缩 食过了短短的一段时间,回到多伦多,自己开了一家高科技启动公司,从事专家系 统的设计。 虽然萨卡已经结婚并且有三个孩子,他还是常常和彼得一起出去吃饭,而且总 是两个人单独出去。 「①加拿大西南部港市。」 他们俩总是在索尼·戈特利百餐馆吃晚餐。这家熟食店在巴瑟斯特和劳伦斯街, 位于多伦多的犹太人地区的中心。虽然萨卡勇敢地尝试扩大自己的味觉体验,但彼 得还是不能忍受巴基斯坦的烹饪,而且萨卡必须在伊斯兰教风味的地方吃饭,这些 食物大多数也是符合犹太教规定的极好的食物。因此,现在俩人坐在他们的老地方, 四周是一些用依地语①、希伯来语和俄语聊天的人。 「①犹太人使用的国际语。」 他们点了菜后,萨卡问彼得有没有新鲜的事。 “没有太多。”彼得说,有些戒备的语气。“你呢?” 萨卡讲了几分钟,提到他的公司收到了为安大略省新民主党制造专家系统的合 同。新民主党只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掌了一次权,但总希望卷土重来。在加拿大社 会主义政府从人们现有的记忆中消失前,他们希望搜集那些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实 际掌权的党派成员的信息。 彼得心不在焉地听着。通常情况下,他觉得萨卡的工作有吸引力,但今晚他的 思绪在九霄云外。侍者为他们送来了一罐低热量可乐和一篮口味多样的百吉饼。 彼得想告诉萨卡他与卡茜之间发生的事情。他张了好几次嘴想说点什么,但话 到嘴边就失去了勇气。如果萨卡知道后会怎么想他?会怎么想卡茜?彼得开始想自 己不告诉萨卡的理由是由于萨卡的宗教;萨卡的家庭在多伦多的穆斯林团体中是个 显赫的家庭,彼得还知道他们仍然实施包办婚姻。但这不是原因。他只是不能让自 己对任何人——任何人大声说出发生的事情。 虽然彼得并不饿,他还是从篮里拿了一块罂粟籽百吉饼,抹了些果酱在上面。 “凯瑟琳怎样?”萨卡问,一边吃着一个黑麦百吉饼。 趁着嘴里塞满东西,彼得花了几分钟想了想,最后才说:“很好。她很好。” 萨卡点点头,算是回答了。 又过了一会儿,萨卡问:“九月的第二个周末去北边旅行怎么样?” 到现在已经六年了,彼得和萨卡总会在一个周末离开多伦多到卡瓦萨斯野营。 “我——我回头再告诉你吧。”彼得说。 “好吧。”萨卡又吃了一块百吉饼。 彼得喜欢那些野营时度过的周末。他并不特别喜欢户外活动,但他喜欢看星星。 他对每年的短程旅行从来就不是真正地赞同,但只要是与萨卡一起做过两次的事就 会成为不可侵犯的传统。 离开是件好事,彼得想。非常好。 但是——他不能走。 今年不能。或许永远不能。 他不能把卡茜独自一人留下。 他不能,因为他不确定卡茜是不是的确独自一人。 真他妈的,操他妈。 “我回头再告诉你吧。”他又说了一遍。 萨卡微笑着说:“你已经说过了。” 彼得意识到:如果他今晚不把脑子里想的事情说出来,那么整个晚上将会是他 的灾难。“我的公司为你做的新脑部扫描仪的工作情况怎样?” “很好。它将真正地简化我们的神经网研究。奇妙的机器。” “真高兴听到这些,”彼得说,“我一直在改进它,努力使它的分辨率达到更 高的水平。” “现在的分辨率对于我现在做的这类工作已经绰绰有余了,”萨卡说,“为什 么你还想要更高的呢?” “还记得我在多伦多大学修实习课时的事吗?我跟你说的那个在手术台上苏醒 过来的器官捐献者?” “记得,”萨卡浑身发抖。“你知道我的宗教是怀疑器官移植的。我们认为尸 体应该完整地还给泥土。像那样的故事使我更相信这一点。” “我还常常做这方面的噩梦。但是我想我很快就会终结这个噩梦了。” “哦?” “我们为你的工作开发的扫描仪只不过是整套机器的第一步。如果你愿意,我 确实想开发一个超级脑电图仪,那样就可以发现大脑的任何一种电子活动。” “啊,”萨卡眉毛往上扬。“因此你就可以知道一个人是不是真的死了?” “准确地知道。” 侍者拿来了他们的主菜。彼得要的是一份蒙特利尔熏肉和黑麦面包,还有一个 装着各种芥末的旋这转架和半块马铃薯饼——这些被萨卡称做彼得心脏病发作的成 套工具。萨卡要的是鱼丸冻。 “确实是这样,”彼得说。“到现在我已经为此寻觅了多年,但是我最终还是 发现了我想要的突破。信号和噪音的比率问题是我的难题,但是我在上网时发现一 些为无线电天文学创立的运算法则,他们最后还是解决了我的问题。我现在有一部 超级脑电图仪样品在工作中。” 萨卡放下了他的叉子。“也就是说,你能看到最后一个神经活动?” “的确如此。你知道标准脑电图仪是如何工作的吗?大脑数以十亿计的神经元 每一个都在不断地接受刺激性的突触输入、抑制的输入或者二者的结合,是不是? 结果是每一个神经元的隔膜电压的不断波动。脑电图仪测量的就是电压。” 萨卡点点头。 “但是在标准脑电图仪中,传感器电线在直径上要比单个的神经元大得多。因 此,传感器电线测量的不是每一个神经元的隔膜电压,而是电线下的那一部分大脑 所有神经元的隔膜电压总和。” “对,”萨卡说。 “而且,数字不精确是问题的起因。如果只有一个神经元,或者好几打甚至是 好几百的神经元在对突触输入产生反应,电压数将是低于脑电图仪能够读出的数量 级。即便脑电图仪上显示的是水平线,大脑活动——甚至生命——可能依然在继续 着。” “一个干脆的问题,”萨卡说。“干脆的”是他的口头禅。他用这个词来形容 从明确的到细微的,到喜欢的,再到复杂的一切事物。“那你是说你已经找到了解 决办法?” “是的,”彼得回答。“我的超级脑电图仪没有使用标准脑电图仪中的那些细 小的电线,而是用了十亿多个纳米技术传感器。每个传感器跟神经元一般大小。传 感器像浴帽一样覆盖着头骨。与标准脑电图仪的传感器获取一个给定区域的所有神 经元综合信号不同,我的这些传感器具有高度的方向性,它们获取的是来自直接位 于它们下方的神经元的隔膜电压。”彼得举起一只手。“当然,通过大脑的一条直 线将截断数以千计的神经元,但是通过交叉参考来自所有传感器的信号,我可以离 析出整个大脑的每一个神经元各自的电子活动。” 萨卡又吃了一个鱼丸,“我知道你为什么有信号和噪音的比率问题。” “的确。但是现在我已经解决了。用这个设备我应该能够探测出大脑中的任何 电子活动,即便它只不过是独立的神经元火花。” 萨卡看起来很有兴趣。“你试过没有?” 彼得叹了口气。“在动物身上试过,在一些大狗身上。我得把扫描设备做得足 够小,这样才能在老鼠和兔子身上用。” “那么这个超级脑电图仪是不是真的做了你想做的事?它是不是展示了实际死 亡的准确又干脆的时刻——大脑电子活动的最终停止?” 彼得叹了口气。“我不知道。现在我已经从拉布拉多猎狗的脑电波中取得了十 亿字节的记录,但是我不能得到它们的死亡许可。”他在肉上撒了更多的芥末。 “惟一合理验证它的方法是在快死的人身上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