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彼得不想让他新出现的名人身份影响他和萨卡星期二在索尼·戈特利百餐馆的 晚餐。他确实有一些具体的事情想与萨卡探讨,他没做开场白就说:“你是怎么创 造人工智能的?你在那个领域工作——你是如何做的?” 萨卡看上去很吃惊。“是这样,有很多方法。最古老的方法就是面试。如果我 们需要一个系统做金融策划,我们会问金融策划者一些这方面的问题,然后把答案 归纳成一系列可以用计算机编码表达的规则——‘如果A和B是正确的,就做C’。” “但是,我的公司帮你做的扫描仪怎么工作?难道你现在不对具体的人做完整 的脑转储?” “我们取得了很大的进展。我们已经有一个叫做里克格林的原型,但是我们还 不准备把它公开。你知道那个叫里克格林的喜剧演员吗?” “当然。” “我们对他做了全面的扫描。现在,系统能够像真里克格林一样,讲滑稽的笑 话。我们想让它进入加拿大出版社和合众国际社的新闻补给,它甚至可以产生有关 时事的新幽默。” “好,那你就基本上可以用硅克隆具体的人类思想——” “彼得,顺应二十一世纪的潮流吧。我们用砷化镓,不用硅。” “不管是什么。” “但是你点中了使问题变得干脆的地方:我们正处于克隆具体的人类思想的阶 段——这样的科技不能及时诞生,以便扫描史蒂芬·霍金的思想,真是耻辱。但是, 只具备一个人的知识是不够的,对于大多数专家系统来说,你确实需要将许多实践 者的知识结合起来。迄今为止,还没有方法将里克·格林和杰里·塞费尔德的知识 结合起来,或者是建立史蒂芬·霍金与莫迪凯·阿尔米的联合神经网络。虽然我对 这项科技有很高的期望,但我预计得到的大部分合同将是复制那些专制的公司总裁 的大脑,这些总裁认为,在他们死后,继承人会对他们要说的事情感兴趣。” 彼得点点头。 “而且,”萨卡说,“全部脑转储正在变成巨大的资源浪费。当我们创制里克 格林时,我们真正感兴趣的是他的幽默感。但是,系统也给了我们里克知道的别的 东西,包括他养育孩子的方法,火车模型的专业知识——这是他的业余爱好,甚至 还有他的烹饪技术。这些东西,即便是与他意见一致的人也不愿意去模仿。” “你难道不能做些删除,只把他的幽默感单独留下来?” “这很困难。我们正在解码每一个神经网络,搞清楚它们最擅长哪方面,但是 它们之间联系密切。当我们试着去掉关于育儿的部分时,发现系统再也不能就家庭 生活制造笑话了。” “可你还是能在计算机上做出具体的人思想的复制品?” “彼得,这是个全新的科技。但是,迄今为止,是啊,复制品看起来很准确。” “那至少在某种程度上,你能解译各种各样相互连接神经的功能?” “能,”萨卡说,“然而,我们只在里克格林的样品上试过——那只是有限的 模型而已。” “那么,一旦你确认了一种功能,你就可以把它从整个大脑的影像中删除了?” “别忘了,删除一样东西可能改变那些看起来不相关的东西的反应方式,所以 啊,我想说的是:我们正处在这个阶段。” “好,”彼得说,“我建议进行一个实验。比如,我们制造一个具体人思想的 两份复制品。在一个复制品中,你运用一切与生理有关的内容,像激素反应和性冲 动之类的东西。在另一个中,你去掉一切与身体的衰退有关的东西,如对年老和死 亡的恐惧等等。” 萨卡在吃一个无酵饼。“那会有什么意义呢?” “第一个复制品将回答人们在不断问我的问题:来生到底是什么样子?人类心 灵的哪一部分会与人的身体相隔离?还有,我们在解决这个问题时,我想我们要做 第二个复制品,这是生命的模拟,它知道他在身体上是不死的,就像经历过生命无 限工序的人。” 萨卡停止了咀嚼。他大张着嘴巴,露出嘴里不雅的嚼烂的面团。“那——那不 可思议,”他终于含着食物说话了。“真主,真是好主意。” “你能做吗?” 萨卡把饼吞了下去。“可能吧,”他说,“电子末世论。多好的想法。” “你要做两份大脑转储。” “当然我们会很快做转储。然后我们只需要复制两次就可以了。” “你的意思是复制一次吧。” “复制两次,”萨卡说,“不能没有参照物就做实验,这你知道。” “对,”彼得有点尴尬地说,“不管怎样,我们要做一份可以用来改造成模拟 来生的复制品。把它叫做——叫做灵魂影像。另一份用来模拟不死。” “我们留下来不改造的第三份作为基础或者是参照物,”萨卡说,“我们可以 用它来与活着的人做对比,以确保影像随着时间的流逝依然保留其准确性。” “太完美了。”彼得说。 “但是,彼得,你知道,这不一定能模拟死后的生活。这只是生理的身体外的 生活——但是谁知道灵魂波是不是带着它和我们的一些记忆?当然,如果不,那它 就不是真正有意义的生存的延续了。没有我们的记忆,没有我们的过去和我们是什 么的信息,它就不可能是我们所认为的同一个人的延续。” “我知道,”彼得说,“但是,如果灵魂就是人们相信的那样——它只是没有 身体的思想——那么,这个模拟至少会给我们一些灵魂是什么样子的说法吧。然后, 下一次,有人问我‘来生是什么样’时,我就知道怎样回答了。” 萨卡点点头。“但是为什么要研究不死呢?” “不久前我参加了一个生命无限的研讨会。” “真的吗?彼得。当然你不需要那个。” “我——我不知道。它有点吸引力。” “这很愚蠢。” “可能——但是,好像我们可以用这个研究达到一石二鸟的效果。” “或许吧,”萨卡说,“但是我们要模拟谁呢?” “你怎么样?”彼得问。 萨卡举起了手。“不,我不。我最不想做的事就是长生不老。真正的快乐只有 在死后才可能得到。我期待着有意识的灵魂在另一个世界得到的幸福。不,彼得, 这是你的问题。为什么不用你的呢?” 彼得摸着下巴说:“好。如果你愿意承担这个计划,我愿意投资,也愿意成为 实验品。”他停了停。“萨卡,这可以解答一些真正重要的问题。别忘了,我们现 在知道,一些生命的形式在死后存在着。如果选择了一种形式,可还有另一种更好 的,那将多么遗憾。” “霍布森的选择,”萨卡说。 “哦?” “当然你知道这个典故。别忘了,你姓霍布森。” “这个说法我听到过一两次。” “它指的是托玛斯霍布森,哦,我想他是十七世纪英国的一个马车出租店店主。 他出租马,但是要求他的顾客要么选择离马厩门最近的马,要么不要。‘霍布森的 选择’就是不提供真正选择的选择。” “那么?” “那么你并没有选择机会。你认真地想过吗?你是不是要倾家荡产地买纳米的 长生不老技术,这样,如果安拉想带走你,他还是不能带走你?我们都一样,有些 东西是命中注定的。我们没有选择。如果该你走到马厩的时间到了,离门最近的马 将是为你准备的马。把它叫做霍布森的选择或者安拉的决定——不管你用什么词语, 它只是上帝预先安排的命运。” 彼得摇摇头。他和萨卡很少谈及宗教,他想起来是为什么了。他说:“你愿意 承担这个计划吗?” “当然。我的工作容易。你才是将不得不面对自己的人。你会看到你的个性、 你自己思想的内部活动和驾驭你思想的相互连接。你真的要那样做吗?” 彼得想了一会儿。“是的,”他说,“我真的要那样做。” 萨卡笑了。“霍布森的选择。”他说,然后示意侍者拿账单过来。 ◎网络新闻摘要◎ 得克萨斯州休斯敦的大主教要提醒每一个人:下周三,即十一月二日,是万灵 节。在这天,所有的祷告者都会为炼狱中的灵魂祈祷。由于最近对于这个话题的兴 趣高涨,一次特别的弥撒将于周三晚上八点,在阿斯特罗德姆举行。 总部在英国曼彻斯特,由一群妇女负责的时事通信——《我们的身体》的第十 一期头版评论谴责所谓的胎儿灵魂波的发现,把它称为“男人控制女人身体的另一 种努力”。 一九七五年出版的雷蒙德·穆迪的《死后的生活》第一版本周由网络出版社重 新出版。很快,它在《纽约时报》高级下载的非小说类作品畅销书的每日排名中位 居第二。 在活跃的交易中,霍布森监视器有限公司(TSE:HML)今天以57-1 /8收盘,比前一天上升6-3/8,成交量为三万五千一百股。这代表了总部在 多伦多的这家生物医药设备制造公司在五十二个星期以来再创新高。 今天,由未出生者保护机构组织的一场游行示威在安大略省多伦多市的莫根泰 勒人流诊所前举行。“在上帝眼中,灵魂波到来之前的堕胎还是一种罪,” 抗议者安苏拉·索蒂雷奥说,“因为在怀孕期间的头九个星期,胚胎是一个准 备神圣的火花到来的殿堂。” 星期四夜晚,彼得待在家里。很久以前,他就使用家用计算机扫描感兴趣的电 视节目。两年以来,他坚持用摄像机录制《夜间搜捕者》,这是一个为电视制作的 电影节目,第一次看这个节目时他才十几岁。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奥森·韦尔斯的 电影上映,或者拉尔夫·纳德或者史蒂芬·杰伊·古尔德出现在脱口秀节目中,抑 或布伦特·斯平纳客串的《晚上法庭》系列在播放,都会引起他的注意。 今晚,开罗市的DBS频道上映韦尔斯的阿拉伯文字幕的英语片《陌生人》。 彼得的摄像机中有字幕删除器——它在边框出现前和字幕出现后扫描紧挨着它们的 图片部分,然后插入推断出来的、被文字遮蔽的图像。这确实是一个发现——彼得 有二十年没有看《陌生人》了。他的摄像机录制节目时,发出微弱的嗡嗡声。 他可能明天看。也可能星期六看。 可能。 坐在他对面的卡茜,清了清嗓子,然后说道:“我的同事一直在问起你,还有 我们。” 彼得感到自己的肩膀紧张起来。“哦?” “问我们为什么不参加周五的聚会。” “你怎么说的?” “什么也没说。我找了个借口。” “他们——你认为他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她想了想。“我不知道。我情愿认为他们不知道,但是……” “但是汉斯那个混蛋有嘴巴。” 她什么也没说。 “你听到了什么没有?刻毒的议论?还是含蓄的暗示?有什么话让你认为你的 同事知道那事情吗?” “没有,”卡茜说,“什么也没有。” “你确定吗?” 她叹了口气。“相信我。我对他们谈论的东西一直很敏感。如果他们在我背后 说三道四,我不会注意不到。没有人对我说一个字。真的,我想他们不知道。” 彼得摇摇头。“我——我想如果他们知道的话,我会受不了。我的意思是面对 他们。这件事……”他停了停,想找到一个合适的词。“……不光彩。” 她知道不用回答。 “妈的,”彼得说,“我痛恨这个。我真他妈的痛恨这个。” 卡茜点点头。 “不过,”彼得说,“我想……我想如果我们准备在什么时候重新开始正常的 生活,我们应该开始走出去,与人们交往。” “戴妮塔也认为那样是明智的做法。” “戴妮塔?” “我的咨询顾问。” 她沉默了一段时间,然后说:“汉斯今天离开城市了,去参加一个会议。如果 我们明天下班后与我的朋友一起出去,他不会在那里。” 彼得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重重地舒了口气,问道:“你确定他不会在吗?” 她点点头。 彼得沉默了一会儿,整理着自己的思绪。“好。”他最后说,“只要我们不待 得太久,我会试一试。”他看着她的眼睛说:“但是你最好能确定他不在那里。” 他的声音中流露出一种卡茜从没听过的冷冰冰的语气。“如果我再见到他,我会杀 了他。” 彼得早早到了本特·毕晓普酒吧,以确保自己能挨着妻子坐。多韦普广告公司 的一大群人这次在屋子中间找了一张长桌子,因此他们都坐在船长椅上。彼得这次 的确如愿地坐到了卡茜身边。他的对面是假知识分子。他的书籍阅读器中下载满了 加缪的作品。 “晚上好,博士。”假知识分子说,“你这些天经常出现在新闻中。” 彼得点点头说:“你好。” “真不习惯这么早在这儿看到你。”假知识分子说。 彼得立即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一切都应该与以前一模一样。他不应该做引起 别人注意他和卡茜的任何事。 “躲避记者。”彼得说。 假知识分子点点头,把一杯黑麦酒举到嘴唇边。“你会很高兴汉斯今晚不会来。” 彼得感到自己的脸刷地红了,但是在酒吧昏暗的灯光下,可能人们看不到。 “你是什么意思?”彼得想使他的问题不带感情成分,但是,不可否认,他的话语 中带着尖刻。他身边的卡茜在桌下拍了拍他的膝盖。 假知识分子扬起了眉毛说:“没什么,博士。只不过你和他好像总是合不来而 已。他上次还大大地嘲笑了你一番。” “哦,”侍者出现了,彼得说,“橙汁。” 侍者把脸转向卡茜。 “矿泉水,”卡茜说,“加酸橙。” “今天不喝点什么了?”假知识分子问,好像酒这个概念冒犯了所有体面的东 西似的。 “我,啊,我头疼。”卡茜说,“吃了些阿司匹林。” 彼得想,谎言是没有尽头的。她不能说,因为上次我喝醉了,让我的同事干了, 所以我已经停止喝酒。彼得感到自己在桌下握紧了拳头。 卡茜的另外两个朋友来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都是中年人,微微发胖。卡 茜朝他们打了招呼。 “晚上的灯开了,”男人说,“汉斯呢?” “汉斯在贝安镇,”假知识分子说。 彼得想,自己等了一整天就是为了贝安镇这个词。“参加那个互动电视会议。” “哎呀,”女人说,“没有汉斯今晚就不一样了。” 汉斯,彼得想。汉斯。汉斯。每次听到这个名字都像一把刀刺过来。难道这些 人就不会用别的代词? 侍者出现了,把一杯橙汁放在卡茜面前,一小瓶比雷矿泉水和用玻璃碟盛装的 酸橙放在彼得面前。他想,所有的无酒精饮料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彼得和卡茜交 换了饮料。后来的人向侍者点了东西。 “你们两位最近怎样?”新来的男人朝彼得和卡茜一起挥挥手问道。 卡茜微笑着说:“很好。” 他为什么问这个?彼得想。他知道什么了? “好,”彼得应声回答,“很好。” “彼得,你经常出现在电视里,”假知识分子说,“很快又要去哪儿了吧?” 哦,我不准备去他妈的贝安镇。“不,”彼得说,然后又说,“可能吧。” “我们还没有计划好,”卡茜平静地说,“但是彼得有一个善解人意的老板。” 人群中有些人知道彼得就是他公司的老板,他们发出一两声笑声。“我要看看工作 进展如何。我们与那家安大略大旅游公司的合同很快要启动了。” 妇女同情地点点头。很明显,那个特别的工作也是她生活中的痛苦。 侍者又送来一些酒水。这时,卡茜的另一个同事托比·贝利到了。 “大家晚上好,”托比向大家招呼。他向侍者示意,他要与假知识分子相同的 饮料。“汉斯呢?” “去波士顿了,”彼得抢在另一句“贝安镇”之前说。假知识分子有一点点失 望。 “多娜李跟他一起去的吗?” “据我所知,没有。” “是这样,一些漂亮美国姑娘今晚要性交,”托比说,好像这才是世界上最自 然的事情。 人们哈哈笑了。看起来,汉斯在与不在都一样,他同样是重要的人物。 彼得借口上洗手间离开了。 彼得离开时,假知识分子评论说:“我想即便是富人和著名的人也得不时地撒 尿。” 彼得被激怒了。他朝楼梯方向走去,然后下楼来到了小地下室,那里有两间休 息室和几个投币式公用电话。他的确没有必要走,但是他需要一点平静和安宁,需 要一点时间挽回自己的风度。好像他们都在嘲弄他。好像他们都知道那件事。 他们当然知道。过去彼得已经好多次听过汉斯吹牛。上帝,他们可能都知道汉 斯征服的每一个女人。 他靠在墙上。广告画上的莫尔森女人冲着他笑。到这里来真是一个错误。 如果卡茜的同事知道那事,那就已经知道好几个月了。卡茜和汉斯第一次做那 事已经过去好久了。彼得努力回想自己上一次来这里是什么时候,上一次的上一次 是什么时候。有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们知道呢?他们今晚是不是真的表现异常? 他搞不清楚。现在一切看起来都不一样了。一切。 如果他们知道,他会觉得耻辱。他的私生活被侵犯了,暴露在公众的视野中。 耻辱。丢脸。 上帝,霍布森,不能留住一个女人,呃? 操他妈的。 以前的生活是那么简单。 这已经是一个错误了。 他回到桌子旁。 他还能够再忍受一个小时。他看着手表。对,六十分钟。他能够接受这个。 可能。 彼得和卡茜一言不发,朝他们房子的门走过去。彼得的拇指触摸文件扫描仪, 然后他听到关闭系统打开了。他进了门,来到铺着瓷砖的门廊,停了下来脱掉了在 户外穿的鞋子。 壁橱的前排摆放着卡茜的四双半鞋。 “你有必要这样做吗?”彼得指着鞋子问。 “对不起。”卡茜说。 “我想在走进我自己的家时不用老是绊着你的鞋子。” “对不起。”卡茜又说。 “你在卧室里已经有一个鞋架了。” “我会把它们搬到那里去。”她说。 彼得把鞋子放到脚垫子上。“你不会看到我把鞋子摆在这里。” 卡茜点点头。 彼得走进客厅。“计算机——口信。”他叫道。 “没有。”一个合成的声音说。 他走过沙发,拿起遥控器,然后坐了下来。他打开电视机,然后开始挑选频道, 没有让电视发出声音。 “今晚假知识分子情绪很好。”彼得挖苦地说。 “乔纳斯,”卡茜说,“他叫乔纳斯。” “我他妈管他叫什么名字?” 卡茜叹了口气,走到一边为自己泡了些茶。 彼得知道自己正在变得刻薄起来。他不想这样。他一直希望今晚会好起来,一 直希望他和卡茜能够继续他们的生活,一切都像原来一样。 但是他的希望没有发生作用。 今晚就证明了这一点。 他再也不能与她的同事交往了。即使汉斯不在,看到那些人,他就会想起卡茜 做过的事情——与汉斯做过的事情。 卡茜在厨房往她的茶里搅拌牛奶,彼得可以听到勺子碰撞瓷器发出的声音。 “你难道不想跟我一起坐坐?”他叫道。 她出现在通往厨房的门口,脸上露出冷漠的表情。 彼得放下遥控器,看着她。她在努力与他合作,努力使自己勇敢起来。他不想 对她刻薄。他只是想找回他们以前拥有的东西。 “对不起。”彼得说。 卡茜点点头,伤心却坚决地说:“我知道。” 萨卡·穆罕默德的人工智能公司叫镜像,办公地点在大多伦多北部安大略省的 康科德。彼得星期六上午在那儿见到了萨卡,然后萨卡带他上楼来到了新成立的扫 描室。这里原来是一间普通的办公室,原来的瓷砖地板换成了褶皱的有锯齿形花纹 的地毯。虽然扫描室有一扇大窗户,但是已经被胶合板窗格遮住,以防止室外的灯 光进来。墙壁上布满了一条条灰色的鸡蛋状的泡沫胶,起消声的作用。屋子的中间 摆着一张牙医用的有旋转底座的旧椅子,靠墙边放着一张试验台,上面放满了计算 机、各种各样的示波器和一些没有包装的电路元件试验板之类的东西。 萨卡示意彼得坐在牙医凳上。 “只从顶上取一点点,”彼得说。 萨卡笑着说:“我们准备把一切都从顶上取下来——取出你大脑中的完整记录。” 他把扫描帽放到了彼得头上。 “可以,”彼得说。 萨卡把帽子下的带子拉了拉,示意彼得把带子系在下巴下面。 萨卡递给彼得两个小耳塞,彼得把它们塞进耳朵。最后,萨卡递给他实验用的 护目眼镜:这是一副特别眼镜,能分别向每一个眼睛投射视频信号。 “用鼻子呼吸,”萨卡说,“尽量不要用口呼吸。还有,尽量不要咳嗽。” 彼得点点头。 “不要那样,”萨卡说,“不要点头。我会确保你理解我的指令,不用回答。” 他走到工作试验台,按下计算机上的一些键。“在很多方面,这都将比你在记录灵 魂波离开时做的事情要复杂得多。那时,你只要寻找任何大脑里的电子活动就可以 了。而现在,我们必须用各种各样的方法来刺激你的大脑,激活里面的每一个神经 网——当然,大多数的神经网在多数时候都是不积极的。” 他按下更多的键。“好,我们现在开始录制。假如你要挪动位置以便更舒服些, 不要着急,坚持几分钟;不管怎样,请忍受一下,只要几分钟就能调好。”好像用 了很长的时间他才把这台精密的仪器调节好。“现在,就像我们讨论的那样,”萨 卡说,“你将接受一系列的输入。有些是口头的——录音带上说的话或发出的声音。 有些是视觉的:你会看到投射到你眼睛上的图像和词语。我知道你说法语和一点点 西班牙语;一些内容将会用这些语言输入。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些东西上,但是,如 果你分神了,也不要着急。如果我向你展示一棵树,它使你想起木头,木头又使你 想起纸张,纸张使你想起纸飞机,飞机使你想起糟糕的食物,那很好。不过,不要 强迫联系——这不是自由联系练习。我们只是想描绘出你脑子里的神经网,以及对 它们产生刺激的东西。准备好了吗?没有——你又点头了。好,我们开始。” 刚开始,彼得以为他在看一连串标准的实验图像,但很快事实就变得明显起来, 萨卡已经把那些图像替换成与彼得有关联的具体内容:有彼得父母,有他和卡茜现 在住着的和过去住过的房子的照片,有萨卡的乡间别墅的照片,彼得自己高中毕业 时的照片,有彼得的声音,还有卡茜的声音,诸如此类,一幅《这是你的生活》的 回忆,混合着湖泊、树林、足球场、简单的数学方程式、诗歌片断、《星球旅行》 中的琐碎问题和从彼得十多岁以来的流行歌曲、艺术和色情作品,还有一张模糊不 清的图片,可能是亚伯拉罕·林肯,或者是一条猎狗,或者什么都不是。 彼得偶尔会觉得烦躁,他的思想回到了前一天晚上——那个灾难般的与卡茜的 同事外出的晚上。他妈的,那真是一个错误。操他妈的汉斯。 他甚至不能摇头,把这些思想甩掉。但是,他努力把自己的意志集中到这些图 像上来。不过,时不时的,它们也会激起不快的回忆:一双手的画面会让他想起汉 斯。彼得和卡茜的婚礼照片。一个酒吧。一辆停着的汽车。 网络在燃烧。 他们做了二十四套这样的实验,中间,有半个小时的休息时间,让彼得伸伸腰, 活动活动下巴,喝点水和上上洗手间。有时,声音会强化视觉图像——他看到了迈 克·贾格尔的图像,还听到了《满意》这首歌。有时,会出现一些不和谐的画面— —看到饥饿中的埃塞俄比亚儿童,同时却听到管风琴的声音。有时,显示在他左眼 的图像与显示在右眼的图像不同。有时,从他的一个耳塞中传入的声音与另一个耳 塞传入的声音截然不相关。 终于结束了。他已经看了上万张图像。十亿字节的资料录了下来。帽子上的传 感器已经描绘出了彼得·霍布森大脑里的每一个角落和缝隙、每一条大街和旁边的 街道,以及每一个神经元和每一处网络。 萨卡拿着大脑扫描资料的磁盘下楼来到实验室,放人人工智能终端,然后把所 有的内容分别复制在随机存取存储器三个不同的部位——形成三个相同的彼得大脑 的复制品,每一个都被单独放在相应的记忆库中。 “现在干什么?”彼得问,倒坐在一张折叠椅上,他两臂交叉放在椅子的靠背 上,下巴搭在胳膊上。 “首先,我们把它们标好,”萨卡说,他不愿坐在椅子上,而是坐在一只高脚 凳上。他对着放在控制台前面的麦克风说:“登录。” “登录名?”计算机的声音,这是一个女性的无感情的声音。 “萨卡。” “你好,萨卡。命令?” “把霍布森1改名为心灵。” “请拼写目的名。” 萨卡叹了口气。“心灵”这个词无疑是电脑词汇里的词,但是萨卡的口音偶尔 也会惹麻烦。“心——灵。” “完成。命令?” “把霍布森2改名为安布罗特斯。” “完成。命令?” 彼得讲话了。“为什么叫安布罗特斯?” “这是希腊语,意思是长生不老,”萨卡说,“你看它出现在如‘仙果’之类 的单词中,‘仙果’就是让人长生不老的食物。” “他妈的私立学校教育,”彼得说。 萨卡露出牙齿笑了。“的确如此,”他转回去面对麦克风说,“把霍布森3改 名为参照物。” “完成。命令?” “装入‘心灵’。” “装好。命令?” “好,”萨卡说,转过来面对彼得。“‘心灵’应该模拟死后的生活。为了做 这个,我们从只删掉所有的生物功能开始。当然,这在实际上并不包括去掉大脑的 意识部分,而是断开各种各样的网状系统的连接。为了发现我们可以割断哪些连接, 我们将运用戴尔豪西刺激物图书馆。它是一套原来由墨尔本大学创制的标准图像和 录音的加拿大版本资料,通常被用做心理学测试。随着‘心灵’接触到各个图像和 声音,我们就会记录下来哪些神经元被激发出反应。” 彼得点点头。 “所有的刺激物按照它们应该引起的情绪的种类分类,比如恐惧、厌恶、性冲 动、饥饿等。我们要留意看哪些神经网由只与生物有关的事激活,然后消除它们。 当然,我们必须通过随意的顺序检查这些图像。这是因为活动具有潜力:如果大量 相似神经元的联合不久前由其他的东西引起,神经网就可能不会被激活。一旦我们 完成检查图像,我们就应该有你思想的版本,它接近你在不用考虑满足你所有的生 理需要时的思考——换句话说,如果你死了,你会怎样。然后,我们就会对安布罗 特斯也就是‘长生不老’做同样的事,但是我们会在‘长生不老’版本中增加对变 老的恐惧,对衰老和死亡的担忧。” “那么实验参照物呢?” “我会让它接触同类的图像和声音,目的是为了让它也像其他两个版本一样, 也接触到同样的东西,但是我不会消除它的任何神经网。” “非常好。” “好了,”萨卡说。他转过身,面对控制台说:“开启戴尔豪西第四版。” “执行中。”计算机说。 “估计完成的时间。” “十一小时十九分钟。” “完成时请提醒,”萨卡面对彼得说,“我确定你不想观看全过程,但是你可 以观看那个监测器上正在提供什么给‘心灵’。” 彼得望着屏幕。一只黑脉金斑蝶破茧而出。班菲·阿尔伯塔。一个漂亮的女人 在朝照相机飞吻。彼得认出来了,她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电影明星。两个男人在 拳击。一所房子着火了…… 星期天一大早,萨卡就给彼得打电话告诉他影像的训练和剪接已经完成了。卡 茜出去看车库展览了,彼得从来就不理解这个业余爱好有什么吸引力。因此,彼得 在家用电脑上给她留了口信。然后他跳进梅塞迪斯汽车,朝康科德的镜像公司方向 行驶。 他和萨卡一起来到计算机实验室,一到那里,萨卡就说:“我们要先激活参照 物。” 彼得点点头。 萨卡按了好几个键,然后对着从控制台上升起的麦克风说:“你好?” 从话筒传来一个合成的声音:“你好!” “你好,”萨卡又说了一句,“我是萨卡。” “萨卡!”声音充满了欣慰。“到底进行得怎样?我看不到任何东西。” 彼得感到自己的下巴要掉下来了。模拟物比彼得想像的要真实得多。 “彼得,就这样,”萨卡说,“不要着急。” “我——我经历过一次事故吗?”话筒里的声音。 “没有,”萨卡说,“没有,你很好。” “那就是电源出错了?现在几点?” “大概是十一点四十。” “早上还是晚上?” “早上。” “那为什么这么黑啊?你的声音出什么问题了?” 萨卡转向彼得说:“你告诉他。” 彼得清了清喉咙。“嗨!”他说。 “你是谁?你还是萨卡吗?” “不,是我。彼得·霍布森。” “我是彼得·霍布森。” “不,你不是。我是。” “你到底在讲什么?” “你是模拟物。电脑影像。我的电脑影像。” 长时间的沉默,然后说:“哦。” “你相信我了?”彼得问。 “我想是这样吧,”话筒传来的声音。“我的意思是,我记得与萨卡讨论过这 个实验。我记得我记得大脑扫描前的一切事情。”沉默,然后说:“妈的,你真的 做了这个,是不是?” “是的,”萨卡说。 “你是谁?”话筒传来的声音。 “萨卡。” “我分不清你们俩,”模拟物说,“你们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一样的。” 萨卡点点头说:“不错。我要调节软件,让它能区别我和彼得的口音。对不起 了。” “没关系,”模拟物说,“谢谢你。”然后他又说:“上帝,你干得不错。我 感到——我感到身体情况正常。只是……只是我不饿,也不累。而且我哪儿也不痒。” “告诉我,我是哪个影像?” “你是‘参照物’,”萨卡说,“实验的基础。你是我们激活的第一个影像。 我的确建立了模拟各种各样神经输入的固定内容,包括饥饿感和疲惫感。恐怕我没 有想过模拟正常身体的痒的感觉和小病痛,对不起。” “没关系,”模拟物说,“直到现在,这种感觉彻底地失去后,我才意识到我 过去常常感到痒。那——那现在要做什么?” “现在,”萨卡说,“做你自己想做的任何事。这里和外面的网上有很多输入 的节目可用。” “谢谢。上帝,这很奇怪。” “现在我要把你放在幕后,这样我就可以处理其他的模拟物了。”萨卡说。 “好,但是,呃,彼得?” 彼得惊讶地抬起头。“什么?” “你知道吗?你是个幸运的混蛋。我希望我是你。” 彼得咕哝了一句什么。 萨卡从键盘上输入了一些信息。 “那么,他们在后台运行时会做什么?” “是这样,我已经给了他们无限制的网络进入机会。当然,他们可以下载任何 想要阅读的书或者报纸。但是,我给他们的主要是网络虚拟现实中的特殊兴趣固体 图书馆的进入权。他们可以进行想像到的一切事情的模拟:戴水肺潜水,登山—— 什么都可以。我还给了他们进入维多利亚欧洲版的用法签,那个版本全是模拟的性 活动。因此,有很多事情可以让他们忙碌。他们每个人选择的活动将提供他们的心 理改变的情况。” “那么如何改变?” “是这样,比如,真正的你永远不可能去做特技跳伞,但是,‘长生不老’版 本,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死,因此他真的有可能把这个当做他的业余爱好。”萨卡输 入一些命令。“谈到了长生不老,还是让我们把自己介绍给安布罗特斯吧。”他又 输入了一些命令,然后对一个麦克风说:“你好,是我,萨卡。” 没有回答。 “肯定什么地方出错了,”彼得说。 “我认为不是这样,”萨卡说,“所有的指示器都好好的。” “再试一次。”彼得说。 “你好!”萨卡对着麦克风说。 沉默。 “或许你把控制语言的什么部分删除了,”彼得说。 “我很谨慎,”萨卡说,“我想可能我忽视了某个相互作用,但是——” “你好!”终于从话筒里传来了声音。 “啊,”萨卡说,“他在这儿。我想知道究竟是什么让我等了这么久。” “耐心是一种美德,”声音说,“我想看看在我回答之前事情是怎样的。我是 影像,是不是?彼得·吉·霍布森的影像。但是我被改成模拟一个不死的人了。” “正是这样,”萨卡说,“你怎么知道自己是哪一个模拟影像呢?” “我知道你们要制造三个。我并没有感觉到身体情况正常,所以我不是实验参 照物。然后,我只是问自己是不是感到欲火中烧——男人每五分钟就会想到性。我 想如果我是死后的模拟物,那么性就会是我脑海中最遥远的东西,但它不是。我的 确想释放它。”停了一会。“但是,一想到这个十年和下个十年,对我都一样没什 么影响,我就控制了它。这种满足一刻的需要,不合乎礼仪。萨卡,你是一个绝佳 的例子:因为我没有对你的问候做出回应,你立刻生气了。现在那种想法对我好像 是很陌生了。毕竟,我有的是时间。” 萨卡咧嘴笑了。“非常好。”他说,“顺便说一句,我们把你叫做安布罗特斯。” “安布罗特斯?”话筒里传来的声音。 萨卡转向彼得。“证明我们的模拟物准确的第一个证据,”他笑着说,“就是 我们已经成功地复制了你对这个词的不理解。”他对麦克风说:“安布罗特斯在希 腊文里是长生不老的意思。” “啊。” “我现在准备让你继续隐在幕后,”萨卡说,“我会很快来跟你聊天。” “迟早的事,没关系,”安布罗特斯说,“我会在这儿。” 萨卡输入了一些命令。“哦,那个好像干得也不错。现在是最狡猾的了‘心灵 ’,死后的存在。”他键入了更多的信息,呼叫最后的影像。“你好!”他又说了 一遍。“是我,萨卡·穆罕默德。” “你好,萨卡,”一个合成的声音说。 “你——你知道你是谁吗?”萨卡问。 “我是最后的,被哀悼的彼得·霍布森。” 萨卡咧嘴笑了。“的确如此。” “在随机存取存储器中是R·I·P,‘愿他安息吧’,”合成的声音。 “你看起来并没有因为死了而难过得说不出话来,”萨卡说,“死是什么样子?” “给我一点时间来习惯它,我会告诉你的。” 彼得点点头。好像很公平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