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轩然大波 巨额的金钱把往日恬静的蓉城变成了比重庆、南京、武汉、广州四大火炉更火 热的熔炉。 蓉城的各个宾馆、旅馆都已经客满,然后是蓉城人许多八杆子都打不着的亲戚 也冒了出来,这些亲戚都在蓉城人的家里住了下来,然后是汽车站、火车站外面的 空地上到处都睡满了人,并且还在不断的有人涌入这个城市。每个人的眼睛似乎都 是血红的,像猎狗一样,瞪着别的跟自己怀着同样目的来到这个城市的人。 街上都是匆匆来往的人,金钱的力量把蓉城人的活力和智慧全部激发了出来。 《华西都市新报》在报上开了个《画廊》专版,专门讨论亿元画,每天都有几十个 古灵精怪的主意登在上面。 王院长已经变得很憔悴。不论是谁,如果接连几天每天都要接几十上百个电话, 甚至半夜三更都会被电话吵醒,说不定状况比王院长还糟。不得已,王院长只得把 电话的听筒提起来,于是,所有打电话到王院长家的听到的都是忙音。 梁才子已经把画换到另一间屋展览,每个小时的接待人数已经从最初的20人, 提高到40人,最后再到80人,却仍然说每天有上千人因为买不到票吼着要砸了美术 馆,但是每次80人已经是上限了,再多的话难免会有人钱出了连画都没看上一眼就 被清场出去的情况,参观的门票也是一提再提,从20元涨到了40元,听说黄牛票已 经炒到了80元。而这年月,一个普通工人一个月的工资还只有不到五百元,大部分 家庭的月收入只有八百元左右。以前只听过倒车票、XX巨星的演出门票,这书画展 的门票也被用来倒,可算是蓉城这个夏天的一个热点吧。 以前门可罗雀的美术馆,在无业游民小杨卖力的叫卖声中迎来新的一天。 《艺术还是骗术》这篇五百多字的小文登在了《华西都市新报》上,小文说, 某些人沽名钓誉,动不动就卑躬屈膝,是骗局的起笔,然后是某几个人打着政府官 员的旗号,假惺惺地找了几个所谓书画大家,再跪倒几个人,这是骗局的发展,然 后是哗众取宠的搞个什么重赏之下,则是骗局的高潮,末尾,作者发了一话感叹, “曾经纯洁的艺术,如今也成为藏污纳垢的地方,高明的骗术是不是也应该成为高 深的艺术,如此,作为一个清醒的人,我不妨建议各位大师何妨改弦易帜,投到皮 包大师的门下。” 这篇小文把书画界推到了浪尖上。 王院长首先还击,《阳春白雪还是下里巴人》,文章说了自己看画的感受,发 表了自己对艺术追求的渴望,高度评价了美术馆之前的那幅“龙”字,然后引用了 蓉城有线电视十三台播音员的话,“一幅画,竟至能救人治病,可谓是旷世绝作”, 接着表明自己看不懂第二幅龙画的遗憾,最后反唇相击,“某些人,自己明明是下 里巴人,却在这里妄评阳春白雪,可谓是恬不知耻,说他是下里巴人,其实不知道 能不能以草包二字代之。”污辱自己王院长其实还没那么气,但污辱了自己心目中 的画,王院长也被激起了火性。 那天同在美术展览馆看画的三老,也联名回应,“书画者毕生追求的至高境界, 一幅旷世绝画,居然被人说成了骗术,是可忍孰不可忍,揪出这个自命清醒的人”。 清醒的人又抛出小文《童话故事》,“我曾经以为我是个想象力很丰富的人, 但在几位大师面前,我看到了差距,一幅毫无章法,不遵循书法规则的涂鸦之作, 被恭称为旷世绝作,老朽忝活了六十五年,今天跟孙女一起,看了一则童话故事。” 三老中年岁最高的齐老因怒不可遏,心脏病突发,于《童话故事》见报的当晚 去世。 王院长在写了《尊严与卫道》一文后,于1994年8 月10日在家中割腕自杀,《 尊严》一文是用鲜血写成,“我一个小老头,在有生之年触摸到了我心中的神画, 却成了众人眼中的异类,一个骗局的帮凶,所谓清醒的人在《艺术还是骗术》里或 许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吧,你们费尽心机要骗的是什么?艺术变成了骗术,神画 变成了童话。那么,我用我的生命来回答你,你污辱了画者的尊严,污辱了旷世绝 作的尊严。我无法用言词来形容我心中的愤慨,那么,我用鲜血来卫道!!” 清醒的人原来也是那天受邀看画的大师之一,在得悉王院长的死讯后,于当晚 留下一纸遗书,“我曾自诩为一个清醒的人,以为是万世皆浊我独醒,龙画悬挂至 今日已经十数日,在金钱的驱使下,人众不远千里而来,然屈指算来,看懂此画者 至今无人,想泱泱神州,十二亿人口,竟无人得解此画,再者我五岁从师,毕生追 求画艺精进,毕生淫浸国画,未曾想有我不能看懂之国画,故窃以为龙画为惊天骗 局,现在看来,是我在坐井观天了。” “王兄已然用生命卫道,我言词如刀,身背血债,因而羞于立世。仅望后人看 懂龙画后,将龙画详解和临摹作烧于老夫坟前,不甚感激。糊涂的人 临终愧笔”。 书画界的争论随着这三位大师的去世愈演愈烈。 越来越多的年轻画家把能看懂龙画作为自己当前的首要目标,认为只要能看懂 龙画,自己的画技便能取得质的飞跃,到达一个崭新的高度;而年老的画家却越来 越不敢谈论龙画,对龙画敬而远之,既不能说懂,因为确实鲜有人懂,也不能说不 懂,因为这样子自己的权威不再。 于是,有好事者称中国书画界将面临危机,“大厦将倾”。 一篇真正睿智的《思考》却被湮滑在浩如烟波的文海中。《思考》说,“中国 三千年文化积淀而成的书画架构,如今却因为一幅无人看懂的画作,险些崩溃,一 幅应该存于幻想当中的成人童话,如同金庸《侠客行》当中的藏于画中的武林密笈, 无论如何当不上旷世绝作的评语,如果硬要用一个词语来形容的话,应该是用独辟 蹊径。我不知道龙画背后的故事,但我妄自揣测亿元指的是一个人的生命,而不是 对龙画作者画功的肯定。死去的几位大师,或在于太执着,或是由于愧疚,但其实 他们都中了心魔,他们忘了书画的妙处有时是无法跟别人共享的。我曾扪心自问, 看不懂画的我该何去何从?答案是我仍然将走我自己的路。” 老张成了名人,先是小区的居委会要他去发言,“关于怎么看旷世绝作”,继 而是原来的单位重新高薪聘请他回公司担任工会副主席,公司一把手亲自到老张家 里发聘书,“老张呀,看懂了亿元画,你就为公司员工办了一件大好事呀,我替全 公司的人谢谢你。”老张回公司享受正科级待遇,当前的主要工作是由老张口述工 会主席捉笔,要求在近期内写明如何看懂龙画,并由公司科长以上领导进行可行性 分析,以期能看懂亿元画,为职工谋福利。公司每天派出专人陪同老张到美术馆看 画,上午一场,下午一场,门票费由公司支出。 根据老张口述的资料一字未作改动整理而成的《老张说画》成了这个夏天最畅 销的书,这本别字满天飞,每十来字就是一个省略号的《老张说画》,又派生出几 十种注释本,于是,抱着一大摞注释本和《老张说画》看书画展的成了今夏的时尚。 8 月13日,这是一个很特别的日子,许多人都记下了这一天。 神州历94年8 月13日,星期六,一个后来被人冠以“黑色周末”“血腥周末” 的日子。 今天,这是老张第14次来看画了,公司上千员工对于老张可是寄予了厚望。老 张每次来看画,身旁都是人潮汹涌,每个看画的人都想挤在他的旁边,看能不能得 到一些提示,但是,每个人看老张的眼光又都是恨恨的,像看着一堆堆在那里自己 却又得不到的钱。老张怕这种目光,已经缓解的失眠又加重了,一闭上眼就是上万 双宛如野兽的瞳子盯着自己。 老张觉得自己隔龙画已经越来越远,现在已经没有刚刚开始看懂龙画的那种奇 妙感受,现在自己的意识已经被“亿元画”给牢牢抓住了。老张今天没有先看亿元 画,他先看的是龙画,失眠折磨得他有点精神恍惚了。 四周又沉寂了下来,老张很惬意地享受这种静的感觉,感受着气流舒缓地随着 意识在自己的身体里流动,平静,轻柔。目光缓缓地落到最后一笔的那一点上,当 生气随着这一点进入体内,这一次看龙画的过程才算完全结束。老张定定地看着这 点,他已经感觉到生气到达了他的头顶,他突然想到了亿元画。 老张突然想到了亿元画! “噗――”鲜艳的血雨下在了美术馆的展厅内,老张旁边的人躲闪不及,也被 喷了个满身。 老张扑倒在地上,在地上痉挛着,一幅痛楚的神情。周围的人愣愣地看着老张, 好半天老张同行的人才醒悟过来,“快救人呀。” 泪水从老张苍老的脸上滑落,再看了看亿元画和龙画,老张阖上了眼,“悔呀。” 这一时,老张觉得自己一片空灵,他发出了自己今生的最后一声喟叹,“我懂了。” 之前的龙画需要的是一种恬静,在静谧中跟天地交溶,而后一种龙画(亿元画) 需要的是一种澎湃,一种可吞天地的气势,当老张在看前一幅画想到亿元画,就象 在一潭平静的水中突然扔进了一根雷管,所以老张才会被“炸”得吐血。 但现在就算老张懂了看亿元画的方法,他却仍然没办法能看懂,因为他的气势 不够,过去的生活已经磨去了他的棱角,他没有那种可吞天地的气势。 老张指着龙画,想说出他的看法,却瞪大了眼,然而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血雨中叹悔》成了蓉城骚乱事件的导火索。 之前的蓉城本来已经被仿如海市蜃楼的亿元烧得火热,纷纷涌进蓉城的人也在 不断的在这个炉子上加着柴禾,之后再加的五千万把蓉城里面的人嗓子都烧冒了烟, 现在,这篇《血雨中叹悔》,无异于在滚烫的油锅里面浇上了一勺冷水,霎时,蓉 城就炸开了锅。 无数衣着褴褛的人在美术馆门前高呼,“还我血汗钱”,“打倒美术馆的骗子” “拆了美术馆”。 先是有人在美术馆前贴了个《血泪控诉》,声称自己为看亿元画,将家中的物 品全部变卖,最后连房子都卖了,现在只能沿街乞讨,幕天席地。接着有人翻出了 清醒的人《艺术还是骗术》的文章,贴在了美术馆的门前。然后越来越多的人聚集 到美术馆,当梁才子在炎炎烈日下,不断告诫在场的人要冷静,却因为人群中有人 说了一句“据说他也是能看懂龙画的人之一,合起伙的骗子”,被人扒光了衣服, 打得浑身是伤,却没人来可怜他。于是,梁才子却在回家的路上,一头扎进了锦江。 接到美术馆的报案,当警车开到美术馆前要抓几个带头殴打梁才子的人时,不 断有人起哄。开始还仅仅是群众和警察的对峙,当其中几个叫嚣得特别厉害的人被 警察冲上来拷住,群众向警察丢起了石块,然后,开来的警车被掀翻。 满怀着希望来蓉城淘金的人们,当希望破灭后,把他们残存的热力用暴力的方 式发泄到蓉城。 他们开始吃霸王餐,住霸王店,“谁叫你们蓉城人骗我的”;先是到商店买一 些小东西不给钱,“我的钱全他妈扔你们蓉城美术馆了”,再接着就是商店里面什 么价钱贵拿什么;先是见了警察就跑,然后是警察来了就几个人围着打,“你们蓉 城的警察专门保护骗子”。蓉城本地人则都选择呆在了家里,“不定出去被当成骗 子打”,然后,操巴蜀口音的人被打后联合了几个人又反打回来,再然后,你打我 踢的人越来越多,蓉城各大小医院皆是爆满。 然后是戒严,再然后。 8 月16日,李小婷的生日。 逗八哥脆脆地叫了声“哥哥早”后,李黑敲响了李小婷的门。 李小婷已经三天没到学校了,呆在家里也不敢看电视。李小婷不敢跟李黑说, 是她制造了这起轩然大波。前几天她知道了要拜自己为师的王院长死了,在美术馆 打过照面的梁才子死了,还有好多自己不认识的人每天都打得头破血流,然后,老 师宣布停课,自己却不敢跟李黑说,而李黑却还以为李小婷暑期的第二课堂已经上 完了。 停课了三天,李小婷捂着被子哭了三天。 开了门,李小婷的眼睛肿得厉害,“妹,哪里不舒服?今天你生日,我带你到 哪玩去?” “哥,我错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李小婷抽泣着,泪珠牵着线地往下掉, “哥,你快想个办法吧。” 边听李小婷诉说,李黑边抽着烟。这是李小婷第一次看到李黑抽烟,看到李黑 拿起爸爸放在茶几上的烟抽着被烟呛得咳嗽不停,李小婷泪水又糊了满脸。已经抽 了七根烟,当掐灭第八根烟头后,李黑突然站起身来,李小婷吓了一跳。 “走,跟我一起出去看看。”骑上自行车,李黑捎上李小婷。李小婷本来不想 出去,她怕见血,但看到李黑阴冷的神情,只能打消不出门的念头。 部队已经站在了街边上,街道清净了许多,但商店门口还是随处可见血迹,到 处也还冒着青烟。 头上是火红的太阳,李小婷坐在后座,却觉得从前面李黑那里透过来的寒意越 来越盛,以至于自己都冷得打哆嗦了。好不容易到了美术馆门前,外面却拦了几个 围栏,并牵了绳子,外面有几个军人在把守着。 李小婷明白了哥哥是想来看看那幅画,自己开始给哥哥解释了半天也说不清自 己到底拿的是哪幅画。绕着美术馆骑了几圈,却仍然找不到能从什么地方进去。 看到美术馆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李小婷眼睛一亮,拉了拉李黑,“哥,爸爸 在那里。” 李永进也看到了李小婷,冲李小婷招了招手,李黑和李小婷来到了美术馆前。 “外面这么乱,你们出来做什么,李黑,你这哥哥怎么带妹妹的?” 李黑寒着脸,没有说话。李小婷张口欲说,李黑指了指把守美术馆的士兵。 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李小婷哭着说了事情的原委,李永进抡圆了巴掌,却被 李黑拉住了,“那么,你现在进去就是想看看是哪一幅画?”于是李永进问李黑道。 “能不能补救,只能看看画。” 当李永进把李黑和李小婷带到美术馆门前时,把守美术馆的士兵冲三人敬了个 礼,没有拦阻。 “这幅是什么。哦,旷世绝作。这是。悬赏,这么多钱悬赏,小黑,这两幅画 都是你画的?小黑?”李永进问了两声,李黑却好似没听到,只是盯着墙上老张留 下的血迹发呆。然后,把目光移向两幅龙画。 好半晌,李黑用很低沉的语调说,“潜龙在野,龙飞九天。”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