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 小莫菲并非没想过“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他想过。他甚至觉得那是一种必然,但 是他确实没想到会在这么样的情况下把自己暴露得走投无路。他曾希冀以一种平和、随 意、甚至可能是诗意的方式公诸这个秘密。让所有的目睹者均以那么一种自然的心态接 受这一切。可事实却偏偏相反,竟用这种绝非有意的突然手段把别人和自己同时吓得半 死! 幸中之幸,那个“别人”是自己的父亲。 换个角度设想一下,假如你在这种午夜时分,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猛然被一阵脚 步声弄得抬起头想看看来者是谁的时候,看到的却是一头生着人那种肢体,颜色墨绿, 只有脑袋和人一样的动物,那将是何等的刺激。 小莫菲眼看着父亲从沙发边沿滑到了地板上。他想扑上去扶他,又猛然悟出这样扑 上去恐怕会吓死对方,于是慌得连滚带爬地奔回了房间,扯掉绿皮又飞奔而回。那时候 父亲已经自己爬起来了,并非完全魂不附体。 首先是安慰,先把被惊吓者的状态恢复过来;然后是解释……老天爷,小莫菲简直 快绝望了。解释原来是这么艰苦的一项工作,且不说“头头是道”是多么不容易实现, 就连“自圆其说”都是难以作到的。小莫菲前言不搭后语地啰唆了半天,最后双手捶着 脑袋蹲了下去。 “我无法解释,爸爸。我不只一次想向您请教,可是……我,我不敢说,我……” 莫菲博士朝他摆摆手,看也不看地说:“别这样好不好,要捶你就捶屁股,不要拿 脑袋出气,脑袋是用来思考问题的。去,把那只壁灯打开。” 看得出,博士闯过了受惊这一关。 小莫菲遵命开了壁灯,房间的颜色顿时一变,由淡蓝变成了微粉。方才的恐怖气氛 被稀释了。莫菲博士观察了一下老祖父的情况,咕哝道:“还是什么都不知道为好。” 小莫菲站在一隅不敢吭气。 博士抬头看了他一眼:“发什么呆呀,跟我来!” 两个人一前一后往博士的工作间走,小莫菲紧张得要命,不知道博士要拿他如何开 刀。他发现父亲的肩背有些弯了,这是祖父出事后发生的变化。 父亲是个医学家,但他生物工程方面的造诣似乎更大些,这是众所周知的。因此小 莫菲说的的确确是实话,他许多次话到嘴边了,想请教父亲些有关绿皮的问题。可两片 嘴唇就像被胶粘住了一样,无论怎样也张不开口。 否则绝不会闹出今天这个局面! “不要用这种嘴脸看着我,该说什么就说什么吧!”坐定以后父亲开口道,口吻中 残留着些愠怒。 小莫菲突然间涌出些想撒谎的念头。反正父亲并没有看清什么,胡扯一个理由又何 妨,信不信无所谓。 可这个念头让他压了回去。因为他明白,撒谎容易,圆这个谎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付出十倍的努力怕是也不够用。 于是,他照实说了。 博士听得很仔细,面孔始终望着天花板,以至于小莫菲想观察一下他的表情的愿望 最终落空。 “就这些吗?” “基本上就是这些。” “我非常讨厌‘基本’那两个字!”博士用那种学者的严谨表示憎恶,“告诉我发 生这个情况的日子是什么时候?” “我刚才没说吗?” “当然没说,否则我问你干吗?” “噢,让我想一想。不过爸爸,准确的日子我大概说不准了,因为那层绿皮毕竟不 是一下子长成的。” “这我知道,你只消说个大致的时间。” “您不讨厌‘大致’这两个字吗?” “两回事!”博士捶着掌心,“‘大致’表示的是一种模糊理论,因此它的科学含 量更高些。你假如一张口就说出某年某月某天某时某分某秒,我反倒会嗤之以鼻。说吧, 大致发生的时间!” 在这种认真的场合,反倒不能信口开河了。小莫菲努力地回忆着,想把时间尽可能 地说准一些。同时他发现,父亲似乎对这个“时间”颇为感兴趣。 不愧是学者。 “我可以这么说,”小莫菲说了一个明确的时间,“请相信我的记性,爸爸,前后 误差不会超过两周。” 莫菲博士站了起来,像大多数人思考问题时那样踱来踱去,一只手还不时地搔着前 额上头那块秃顶,他平时管这块秃顶叫作“半个月亮”。最后他站住了。 “照此说来,你当时刚好16岁。” 小莫菲眼睛慢慢睁大了:“噢,爸爸!你真是个了不起的老家伙!你不说,我还真 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你说我是什么?”博士逼上步,“老家伙……” 小莫菲一边后退一边解释:“不,爸爸,我的确太佩服你了,真的!你的脑子比计 算机还好用,你怎么就想到我的年龄了呢?” 博士靠墙站住了,好像出现了某种颇为激烈的内心斗争。最后,他的眼神移了过来, 口气变得有些沙哑:“我为什么想到了你的年龄?这是有原因的,想知道吗?” *** 5分钟后,小莫菲已经来到了父母亲的卧室里。这卧室不算很大,更没有当今年轻人 卧室的那种时髦,但它确实很温馨。小莫菲粗算了一下,发现自己竟有许多年没有走进 这个房间了。 他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把自己带到这儿来。 博士爬到柜子上,从柜子顶上拿下一只挺大的皮箱。他说这只皮箱是母亲的祖母的 母亲留下来的,是货真价实的鳄鱼皮。小莫菲说:“当年的人真够残忍的!” 博士说:“的确如此,他们直接和间接地毁灭了至少三分之二以上的物种。不过这 都是后悔药了,把箱子打开。” 箱子里还有一只箱子,小莫菲觉得和古老的故事差不多。 博士接过小箱子,很小心地来到床头灯前坐下。小莫菲凑了上来。 博士的神情多少有些变化,不知道是激动还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他看了儿子一眼, 然后很快速地打开了那只小箱子。小箱子里没有出现第三只更小的箱子,过去那些神秘 的故事中往往有这样的情节。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只折叠的布袋,那布袋轻飘飘的— —至少在博士把它拿出来时,小莫菲是这么感觉的。 博士把布袋平放在床上,再次看了儿子一眼,然后解开了口袋上的两根细绳子。 “我要给你看一件东西。”博士把手伸进了口袋。 不知为什么,小莫菲心头忽然有些紧张,他隐约意识到,恐怕有什么和自己有关的 事情将要发生了。 博士的手从口袋里抽出来的时候,那小心翼翼的架式让人空前紧张。小莫菲看到他 的两根手指夹出了一团莫名其妙的东西,黑乎乎,皱巴巴,当然,更是轻飘飘的。博士 好像在跟谁较劲儿似地抿着嘴,嘴角充满了让人看不懂的力度。 东西完全抽出来了,博士透出一口气。 “这是什么东西?”博士将那团莫名其妙的东西举到两个人都看得清楚的地方,” 别急于回答,看清楚了再说。嗨,把大拇指从嘴里拿出来!” 小莫菲赶忙抽出了大拇指,心想:原来一个人的习惯竟如此顽固难改。过去他想问 题的时候必需把大拇指含在嘴里。老祖父从来都是以检查大拇指被浸泡的程度来判断他 的学习成绩的,往往八九不离十。 他仔细观察着那团东西,感觉上有某种似曾相识的意思。可是他说不准那个感觉, 因此不敢贸然回答。再看下去便越发拿不准了,直到最后,脑子里跳出个无奈的信号: 不知道。 “爸爸。”他耸耸肩,“我没有把握。” 博士道:你不妨掰一小片尝尝。” 小莫菲颇惊诧:“这东西能吃?” 博士耸耸肩,不置可否。 小莫菲于是小心地伸手掰了指甲大小的一片,另一只手像瓢似地在下边接着碎渣。 东西刚一入口,他叫了起来:“啊,爸爸!你这个玩笑开得太逼真了,要不是这么 逼真,我八成早就猜出来了。这正是我身上脱下来的那种东西,我管它叫作‘绿皮’。 你何必把它当宝贝似地收藏起来呢?我不到一周就可以重新‘生产’同样的一张!啊, 我明白了,你早就知道我的事儿,刚才的惊吓完全是装出来的……” 博士大喝一声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 “你的兴奋神经是不是出了毛病!难道你尝不出来吗,这东西已经很不新鲜了。” 小莫菲很快用舌尖证实了博士的说法:“嗯,好像有点儿发霉的味道。爸爸,你收 藏它有什么意思?而且你为什么跟我绕这么大一个弯子,刚才看见你那大惊失色的样子, 我的腿都软了。你什么时候学会了演戏?” 莫菲博士发出一声短促而无可奈何的笑,把那团干巴巴的绿皮扔在床上。 “我?演戏?亏你想得出来!我刚才已经心动过速了懂不懂!你腿软了,我的腿不 是软得站都站不住了吗?你居然认为我在演戏!” 小莫菲不解:“可是爸爸,你……” “听着傻小子!”莫菲博士一指床上那块绿皮,“我现在郑重地告诉你,我刚才的 惊吓百分之百是真的,而这块绿皮与你毫不相干。” “这不可能!”小莫菲觉得父亲有些偏执,“这是你乘我不注意捡走的,晾干后收 了起来。爸,戏演到这个份儿上正合适,再演下去就没有意思了。” 莫菲博士怒不可遏了:“闭嘴!” 小莫菲噤若寒蝉。 博士凑近他的鼻子咬牙道:“对于你这个固执而浅薄的家伙,我想最好把实话抖落 出来。你不是已经尝出来了么,这东西有些发霉。好啦,你听着,它之所以发霉,是因 为它是几十年前的东西,它是从一个女人的身上揭下来的!揭下来的时候,那个女人和 你出现第一张绿皮的时候一边儿大,也是16岁!” 小莫菲呆若木鸡,他明白了父亲为什么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年龄。 “爸爸,请你不要告诉我那个女人是谁,我想我已经猜到了……天呀!莫非妈妈她……” 全明白了,母子两代人患了同一种毛病。而这个秘密居然相互不知道。要不是自己 的意外露馅,说不定会永远埋藏下去。接着,他回忆了自己生出绿皮后的全部经过,发 现自己的保密手段堪称一流。 与父母相比,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不过,眼下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心理现象必须承认,那就是无论父母,还是自己,都 自觉或者不自觉地把长绿皮这个情况看成了一件和“光彩”恰恰相反的事情,就好像长 出了尾巴不想让外人知道一样。 可问题的关键在于,这究竟算不算是“丑事”?你硬说它是光彩的事,谁又有权说 不是。 心理障碍! 过了好一会儿,小莫菲首先憋不住了:“爸爸,你是不是想跟我好好谈谈?” 博士终于像干了许多累活儿似地跌坐进沙发里,身心疲惫:“唉,说老实话,我真 是太累了!可是现在让我睡觉,简直和逼我上吊没有什么两样!谈谈吧,我想对你们那 个家族遗传进行一些必要的研究。” 小莫菲道:“你和母亲生活了这么多年了,难道就没有研究过么?让我想想,从16 岁起……噢,你有30多年的时间可以用来研究!” 博士张开双手在脸上揉着,道:“你这个人的智力发育恐怕出现了停滞现象。你怎 么这么笨呢?我难道会把一个16岁的女孩子娶进家门么?开玩笑!” 小莫菲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很低级的错误,他笑了:“爸爸,我觉得秘密公开以 后心里很舒畅。但愿你也是这样。可是爸爸,不管怎么说,你研究母亲的时间可以说应 有尽有。你为什么没有这么做?” “你怎么了?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没有研究?” “你刚刚说过!”小莫菲发现父亲有些不讲理。 博士跳起来:“简直岂有此理,我刚才说的是你们家族的遗传现象,可现在我们谈 的是长出绿皮本身这个问题,弱智!” “你说我是白痴也没关系,可是你必须告诉我,这两者之间难道有区别么?” 博士仿佛发现自己的儿子是一头呆头呆脑的猩猩,那表情极其夸张:“啊,老天爷! 这本身就是两个概念呀!遗传是指你和你母亲的问题;而绿皮则是你们母子俩共同面临 的问题;完全是两码事。你别忘了,就在半个小时之前,我还不知道你也有这个毛病, 所以,那个时候遗传问题还不存在。” “那么……长绿皮的问题呢?你研究出什么结果了?” 博士没有马上接话茬,沉默了大约一分多钟,然后与儿子商量道:“咱们能不能出 去兜兜风,我好像来精神了。”小莫菲大悦,说两人不谋而合,但又多少有些不放心老 祖父。博士告诉他用不着担心,老祖父的身体内外完全处于全方位全自动的控制之中, 就像一架循环良好的机器。他现在的关键问题是脑神经细胞。 小莫菲问:“有可能恢复么?” 博士道:“我要是能够回答这个问题,老祖父早就没事了。不过有一点是无疑的, 我在思路断绝之前,绝不会放弃!” 小莫菲不明白什么叫“思路断绝”。博士告诉他,这只不过是个人的叫法,通常的 说法叫作“信心”。 儿子对父亲发明的词汇大不以为然。 ------------------ 黄金书屋 扫描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