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这一周的周末一天天地逼近了。我心里无时无刻不想着我们一层一层地打开裹尸布 后裸露出来的那具奇怪的躯体。到了星期日早晨,我对几位同屋的人说了声再见,伪装 要去图书馆,其实却向医院走去。我先在医院附设的大学生娱乐中心来回踱步了半个小 时,然后深深地吸了口气,爬上两段楼梯,来到外科医师更衣休息室。两位骨科住院医 师刚做完一例手术,正在脱手术衣。我对他们微微一笑,便朝手术观摩塔走去。 那里早已有了许多观众。医学院院长、雷利教授和上星期参加会议的其他院务委员 也都来了。透过玻璃面板,可以看到木乃伊七号正躺在手术台上,浑身发白,显得冷冰 冰的。一名护士用一种红色的消毒液涂抹腹股沟。另一名护士用它擦拭胸部。这种消毒 液沿着两侧腋下流淌下来,远远看去,很像什么红色的糖浆。她们都先后给木乃伊擦拭 了三遍。 手术台的一端站着一位麻醉师,旁边是他的助手。比森博士双臂交叉,在手术间里 踱来踱去。三名助手站在墙角那里喁喁私语。 靠墙的地方放着一台很大的监护装置。荧光屏上亮着三道直线。这三道线是测量脉 搏、血压和心电活动的。 另一个监护装置是指示脑电图的,已由一位神经科医师连接于尸体的头部。头皮上 剃去一部分头发,安放了12根很细的导线。脑电图的记录纸上划着12道平行的直线。第 三个监护装置是测试体温的,探头已插入肛门。屏幕上闪亮着橙色的数字“5 ”,意思 是摄氏五度。 我刚坐下,雷利教授便走了过来。“今天可是个了不起的日子啊,布赖恩。”他说 道。 我慢慢地点头称是。我总觉得眼下要进行的工作好像触及到我们人类似乎不该沾手 的事,因而心里有些害怕。 这时,扩音器里突然响了一声。比森博士抬头望着我们。 “诸位,依我看,我们一切就绪了。” 他转身面对他的手术人员。那几个人手足敏捷地在尸体上铺好绿色的布单,只露出 胸部和右侧腹股沟。所有的准备事项和仪器装置,都与一般大医院所进行的心脏直视手 术完全相同。唯一的差别是:好几个监视仪上都丝毫没有生命的迹象。 比森拿起手术刀,沿着胸骨,从上胸部开始,直到腹部为止,做了一个很长的竖切 口。皮肉顿时分向两边,但是一滴血也没有出,似乎被切开的是块面包,而不是人体。 他用一把小电锯来切断胸骨。 他的助手在右侧腹股沟已做了切口,正在暴露股动脉和股静脉。不一会儿,两根很 长的聚乙烯管已分别插入血管。 胸前打开以后,比森用一把很大的金属拉钩放进切口,逐渐把切口拉开,露出了心 脏。“在解剖方面似乎没有什么异样,”他说道。他伸手摸了摸。“右心房和右心室都 完好无损,只是好像比较小。” 心脏的输出腔内,也插进了几根聚乙烯管。两名技师正俯身调节着人工心肺机。于 是一种稀薄的澄清液体立即流入腹股沟的血管。几分钟后,它就回到了连接于心脏的塑 料管。 “我们的方案是首先输入高度含氧的溶液,“比森说,”它向各组织送氧,并洗去 过多的代谢产物,然后就流回唧筒。等到这种溶液畅通无阻时,我们就改用血液。我们 先从低温开始,以保持身体组织对氧和其他物质的需要是处于最低水平。以后再逐渐加 温。手术开始以前,我们已把尸体做过冷处理。现在输入的液体保持在接近凝固的温度。” 比森探头询问一位技师:“现在温度多少?““摄氏10度。”技师答道。 我们注视着监护仪。五分钟过去了,几个监护仪上的线条仍是直直的,纹丝未动。 “唧筒阻力怎么样?”比森怒问道。 “有所降低,先生。”一名技师答道。输入的液体已经透过全身血管,进入各组织, 然后回到输出的管道。 “行了,”比森道,“改用含氧的血。” 比森一声令下,一位负责照看唧筒的技师立即打开一个活门。一股红色的激流射进 透明的塑料管,注入股静脉。三分钟后,从心脏接出的管子已显出粉红色,渐渐变成玫 瑰色,然后又转为鲜红。 “提高温度。”比森吩咐道。他往后退了一步,两手合抱。“我们现在没有多少事 好干,只能等着。” “现在是20度”技师报告。 标志体温的数字缓慢地变换着,好像电子钟上显示的分数。 21……22……23……24…… “我们从现在起逐渐减慢加温的速度,”比森说,“将近30度时,就到了关键时刻。 这时应该出现第一批反应。” 过了半个小时,读数从26慢慢升到28,然后到30度。但什么也没有发生。监护装置 上的线条仍是直直的,毫无变化。 雷利坐在椅子上,瞪着眼看下面的手术间,脸上显出一道很深的皱纹。查普曼院长 咬着唇角。马卡姆博士本来一直猛吸着烟斗,此刻也没有再去吸一口。只有骨科大夫麦 克德米特教授似乎洋洋得意。事情果然不出他所料,纯粹在浪费时间。 比森的额前渗出大颗汗珠。一位护士走上前来,用砂布替他擦了擦。 “再升高一度。”他平静地说道。 数字显示器上的“30”渐渐消失,变成了“31”…… 10分钟又过去了。唉,难道我们当真期望出现奇迹吗? 这具木乃伊已死了五千年啦! 也许麦克德米特说得对,我们大概全发疯了。 “再升高一度。”比森道。32度了。麻醉师摇起头来。什么也没有。所有的线条仍 是直直的。比森抬头望着观摩塔上的观众,脸上混杂着生气和失望的表情。他耸了耸肩, 似乎说他已尽力而为,但实在无能为力了。他低下头来,望着手术台。这时募的一声惊 呼。 “动啦!心电图动了,你们瞧!”果真如此!心电图上出现一段稍稍不规则的线条, 仿佛画那条直线的一只无形的手变得颤抖无力起来。可是随后线条又变直了。 这根本不是一次清晰的心搏,只是一阵最轻微的颤动,为时顶多只有一妙钟。 “现在是33度了。”技师报告道。 屏幕上出了一个小尖,过了好久,又是一个小尖。然后是连续三个小尖。又是直线。 然后又一个小尖。我的天,难道这具木乃伊的心脏真的要搏动起来吗? 我忽然想起以前在医学院看过的一部影片,演的是鸡胚的首次心搏。蛋壳剥去了一 块,露出里面的鸡胚。那块又小又透明的组织,起先只是偶然跳动了几下,然后越跳越 多,可是还不规则,最后成了一个跳动得很和谐、很有节律的小肉块。这是生命的节律 呀!这一点令人想起尼罗河来。它涨水、泛滥,把含有养料的生命之水带给树木、庄稼 和沿岸的一切生物。那五时无息的海浪,似乎也因袭了同样的节律。难道我们也把这节 律融入我们的生命、我们的心脏了吗?这节律是否是一切生命的共同特征呢?它是否经 过亿万年的进化演变而传到我们身上了呢? 心电图的线条突然跳了起来,画出一个粗犷、古怪的图形。 “心室纤颤!”比森惊叫道。 他拿起除颤器上的两根电棒放到心脏上,用微弱的电流开始除颤。可是心电图上又 出现了直线。 他又死了吗?雷利俯身观看,脑袋差点碰到玻璃窗。他定睛注视着监护仪。 “把温度升高一度。”比森又怒声吩咐道。温度计上的数字变成34。在木乃伊七号 的胸腔里,心脏缩成一个拳头似的,停了停,又缩了一下,再缩一下。心电图上出现一 个完整的心搏,又一个心搏。然后乱跳几下,又是一个心搏。每当心脏较好地搏动一次, 反映血压的线条就晃动一下,起先比较微弱,逐渐变得平静而有力。 突然间,脑电图的指针也都猛烈地晃动起来。最上面的那根指针竟跳出图纸之外, 把仪器瞧得“啪、啪”直响,过一会儿才慢慢地降落下来。 比森抬头招呼道:“雷利,依我看,这儿躺着的可能是个活人啦。”他的嗓音比平 时要尖,显得很不自然,仿佛喉咙里粘着口水似的。 观看的人群顿时欢呼起来。大家都站起身子,互相拍打着,还热烈地握手。雷利更 是忘乎所以了。 “我们成功啦!”他热泪交流地喊道,“老天爷啊,我们成功啦!” 我想跳,想叫,想手舞足蹈。木乃伊七号的尸体,在它的古墓内一动不动地呆了50 个世纪。如今这位大祭司的心脏居然又一次跳动起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