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突围 “青娜——”阿塔几乎确信那个戴着金属面盔的人就是她。她认出了自己,却 又敌对着。她难道,真的是变异人吗?阿塔呆呆地望着死亡肆虐光焰遍布的战场。 贝瓦等人在身后厉声喊杀。撤退的人潮裹卷着他,而他只是心魂如丢般地踉跄 后退着,手中的武器象一个多余的物件。 她死了!是的,倒在了这难以置信的初逢之中,这命运的渊薮里。她没有来得 及叫出他的名字,甚至没有让他多看一眼。这个结局不是梦的预言,却象是梦的破 碎。 不,她没死!她只是还原到了梦里,阿塔对自己说。梦会醒来的,这只是我的 错觉,错觉!阿塔闭上了眼睛,痛苦得无以复加。 身边的人纷纷倒了下去,一个战士惨叫着扑撞到他身上,血溅了阿塔一脸。 “啊——”贝瓦咆哮着,把愤怒填膛在疯狂的子弹上,倾泻出去…… 阿塔终于清醒了一些,他抬起冲锋枪,开始向逼近的敌人开火。 这次保卫发电站的行动彻底失败了。退回地底的人都带了伤,所幸阿奴伊没有 事,在战士们的保护下,她只受了点轻伤。 阿奴伊在人群中找到了阿塔,检查了一下他的伤势。阿塔只是肩膀和小腿有点 擦伤,他感觉到阿奴伊明显地松了口气。她嘴里念念有词地不知说了些什么,象是 祈祷,又象是感恩。阿塔看着她,脑中却闪现着那无望的一幕。 他陷入了无限的悲伤,不能自已。他躺在冰冷的石头上,目光失神黯淡。 一朵落英从秋色中缓缓飘零,在幻城美丽的榭树林中,阿塔牵着青娜的手漫步 着。 “青娜,你给我讲的那些真的存在吗?你真的是陆地上的人吗?”阿塔将信将 疑地问她。 “我真的是,你不信吗?”青娜微笑道。 “那我们怎么可能联网呢?” “你不是说你梦见我了吗?到陆地上去不也一直是你的一个梦吗?我在你的梦 里,这是的的确确的,阿塔。” 阿塔不禁笑了,以为她的话只是一个可爱的幻想。 阿塔模糊地睁开了眼,也许已经是夜里了,眼前似乎有一个模糊的身影。眼皮 的睁开使他感觉很不舒服,他索性又闭上了眼。他现在只想寻找梦的庇护,一个呼 唤的回声,一种关于爱的神秘归宿。 他孤伶伶地站在幻城的街道上,耳边回响着昔日迷人的声音: “没有比你带给我的快乐更快乐的了,阿塔,我不会再为灿烂的阳光而笑,为 芬芳的花朵而笑,我愿从此只为你,为意味着我们幸福的一切而笑,阿塔——”她 将头偎到他的肩上。 “是的,幸福,没有什么能把它从我们身边夺去。正如我们的爱,没有任何力 量能将它掳走,没有任何风暴能将它吹灭,也没有任何理由将它改变对吗?它会永 远在我们的眼里,青娜,当你看着我的时候。”他抚摸着她的头发。 街道上空无一人,阳光在额头洒着星星点点。 “她在哪里?她在哪里?”阿塔茫然地寻找着。“她象天使一样张开翅膀飞向 天堂了吗?” 他感到了身单影只的孤独,感到了周遭的荒凉,死寂的星球般的荒凉,没有人 可共呼吸,没有人可与温暖,他象一块沉向海底的石头,接纳他的只有泥淖与心碎。 他迎着阳光走着,他想,她如在天堂,会看见我的。 “喵——”一声纤细的猫叫忽然从前面传来。他循声看去,发现一只雪白的小 猫正从一堵墙后探出脑袋,张望着他。他下意识地走了过去,小猫一转身,跑进了 墙后。 他快走几步,追到墙后,只见小猫在前面不疾不徐地跑起来,象是在引路。于 是他也跑起来,紧跟着它。 小猫领着他跑过了很多房屋,穿过了很多街道,阿塔发现,他们越来越接近翡 翠谷了。 最后小猫停在了一排篱笆前。它回过头来,“喵”了一声,然后一拐不见了。 阿塔打量着这个地方,原来是一座巨大的花园,草木葳蕤,绿光泻枝,空中翩 然飞舞着许多蝴蝶。他轻轻推开篱笆围栅,走了进去。 小径在幽静的林中蜿蜒流淌,越向里走,他越觉得眼前似乎有影影绰绰的什么 在幻动着。忽然,他看见了一个人,一个小孩。这不是一个真实的人,确切地说, 她只是泡影。这小孩透明地飘在林隙中,阳光呈现出她透明的身体,她胖胖的小脸 在微笑。看见阿塔,她招了招小手,水草般飘摆着双腿飞向了树梢。 “这是什么地方?”阿塔自言自语道。 “这是幻城里的灵界,”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死去的心愿未了的灵 魂都在这儿。” 阿塔又惊又喜地转过脸去,看见了蒙着蓝色光晕的眼眸。“青娜!你怎么会在 这里?” 青娜轻轻地向他飘降过来,透明的飞动的衣裙如波光荡漾。“我已经脱离了这 个世界,阿塔,我即将到另一个世界去。”她望着他,目光里充满了无奈。 “不!青娜。”阿塔向她走近了几步,泪水禁不住涌上了双眼。“不——” 青娜伸出手,轻轻抚过阿塔的脸颊:“我徘徊在这里,只是为了再见你一面。 之后我们将永远分离了。” 阿塔感觉到脸颊上的一抹凉意。“这不是真的,青娜,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他的泪水不知不觉地滑落下来。 青娜慢慢地俯下身来,透明的嘴唇吻在了阿塔的眼角。“我是多么爱你,阿塔, 我是多么不忍离去。” “我要你留下来。”阿塔心中痛如刀绞,“留下……” “阿塔——”青娜落到了他的面前,深情地看着他,“再拥抱我一次吧,热烈 地!让我在你怀里再依偎一次。” 阿塔伸出了双臂,虚空地拥住了她。灵魂不会流泪,但他感觉到了她的心颤。 阿塔情不自禁地搂紧了她,几乎与她合而为一了。在深深的亲吻中,在水晶般的光 影里,阿塔紧拥着这注定要露逝烟消的爱人…… 你透明的头发 如阳光飞舞 你透明的拥抱 穿过火焰般的激情 你看着我 仿佛温柔之海 你在颤栗的一刹那进入我忧伤的生命 一声“啊”的轻呼中,阿塔惊醒了。发现竟然是阿奴伊被自己抱在了怀里,不 禁松开了胳膊。 阿奴伊的脸涨红了,她指了指放在床边的食物,不做声地站了起来。 “谢谢。”阿塔说,“我——”他想说什么,但又止住了。 阿奴伊掉转了目光,微显局促地整了整衣角,似乎也想说什么而没有说。 阿塔想起刚才的梦中之吻,觉得很奇怪,仿佛真的发生过一样。他看着面前的 阿奴伊,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象她从自己的梦里窥视过什么。 “若拉拉热鲁,我觉得很痛苦。” “是因为你不能回到海底去拯救众生?” “不是,”阿塔摇了摇支在拳头上的头,“是因为,我爱上了,一个你的同类。” 若拉拉拉鲁的眼中露出微笑:“我知道你不是在开玩笑。不知她是俘虏中的哪 一个。” “不,”阿塔抬起头来,“她在战场上,中了枪,生死不明。” 变异人不解地歪了歪脑袋。 阿塔难过地低下了头:“她来自幻城,却在这里出现。”他将认识青娜的过程 简单地向变异人讲述了。 “也许如你所说,”阿塔眉头微蹙,“她在不知不觉中执行了朗都的命令。” “但她的感情是真实的,并非朗都的操纵,”若拉拉拉鲁说,“那可是一种微 妙的化学反应,那比生硬的指令要复杂得多了,应该归结为一种难以强制的生理现 象。”变异人的解释象一个科学家的口吻。 “哦,是吗。”阿塔欣慰许多,“不过一切可能都结束了,我梦见了——她的 告别。” “梦——噢呐——”变异人轻叹一声,“也许子弹没有击中要害。” 阿塔回想着贝瓦的弹光,那无情的终结、胸口冷酷的撞击。 变异人又沉吟道:“也许,新派遣来的士兵有铠甲护身。” “铠甲?防弹衣?”阿塔半信半疑地看着他,“你是在安慰我。” 若拉拉拉鲁目光深沉:“在没有亲眼看见之前,不应该放弃希望。” 这句话触动了阿塔。“是的,不应该放弃希望。”他喃喃道。 地底人保住发电站的希望是微乎其微了。不断有突围的战士回到地下,并带回 不利的战况。 东西两岸十个滨海发电站终于尽落敌手,黑暗似乎马上就要降临了。阿奴伊不 得不召开紧急会议。 最乐观的估计,内城的热能发电厂尚能勉强维持半年。阿奴伊下令削减供电, 并停转了军工厂的机器。 地下城的灯光明显地暗了下去,消息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中,连最镇定的也不 免有了一丝慌乱。 而这时,重整旗鼓的变异人开始了新的进攻,以更凶猛的冲击撕扯起防线来, 枪声与死亡再次笼罩了安宁未几的前线。 阿塔经常出现在枪声最密集的地方,他在思索着克敌制胜的方法。他也常常在 断墙残墟中闭上眼睛,预习着死亡的一幕。想到倒下的青娜,他对这场战争充满了 仇恨,他用枪弹喷发着心中的怒火,他用每一滴鲜血诅咒着朗都。他不知死亡何时 会降临,他只知道自己离青娜越来越近了。死亡会带走他的爱恨,当然,还有他掌 握的秘密:海底城二百万人的命运! 每当他茫然地站在黑暗的余烬中,阿奴伊总是冷静地伫立在他身后。也许她永 远不会知道他的心中所想,但她认定他出现的意义,仿佛他是擦亮一盏神灯所召唤 出来的神人。 玛尔莱区再度失守了。不到半个月,变异人又重新逼近了作物温室。 正在形势每况愈下的时候,茉尔古婀带来了好消息。 当贝瓦得知后,高兴地把住了阿塔的胳膊:“我早知道奇迹会出现!” 原来阿奴伊安排在南岸的哨探发现了海底人的旗舰。 “是松。当克将军!”阿塔心里激动不已。 阿奴伊和几个老者在内城指挥部里商量起来。阿塔建议阿奴伊和他一起去面见 松。当克将军,几个老者也认为,阿奴伊亲自前去能表达地底人的敬意和诚意。最 后,阿奴伊从老者手中接过了他们备好的珍贵礼物,带着贝瓦、茉尔古婀,以及十 名精选的战士,和阿塔一起潜出了地面,向断崖岛方向进发了。 这是一次危险的行程,光秃秃的地面没有任何隐身之处,他们尽量行进在谷地, 并且总是安排一名战士在前面的高岭瞭望。好在变异人的部队基本上集中在占领的 发电站附近,一路上倒是没有遭遇什么意外。 餐风宿露地走了两天,才到了最南端,会合了前哨的士兵。 而前哨遗憾地告诉阿奴伊,四天前所见的船已经沿西岸向北驶去了,不知到了 哪里。阿奴伊失望地看着阿塔。 “我们沿着西岸找找看,也许能追上。”阿塔不想放弃这一线希望,这毕竟是 等待已久的机会。 阿奴伊表示了赞同,于是一行人又继续沿着西岸向北。 阴霾的天空下,荒漠般的海面上,除了海水的低呜,什么也没有。阿塔一直催 促大家加快脚步,他则心急如焚地跑在前面,也顾不得警戒了。他只盼望海面上露 出点什么。 终于,在精疲力竭中,熟悉的“八爪鱼”巨舰出现在了视野里,而且离海岸不 太远。阿塔心里欢呼起来,他向巨舰挥舞双手,甚至脱下上身的罩衫在崖上招展。 但巨舰没有反应,那些甲板上移动的小点好象都是盲了的眼睛。阿塔大声地呼 喊,又让众人一起呼喊,但还是得不到回应。 阿塔不禁看了看周围脚下。“这里的石头黑乎乎的。”他对贝瓦说,“把火石 给我。” 他用火石点着了衣服,火焰吃力地燃烧着,稀薄的氧气似乎很不乐意配合。 其实在他们齐声呼喊的时候,舰上的士兵已报告给了松。当克将军。当衣服燃 烧的时候,将军已经在塔台上转动着望远镜了。 “他们是谁?好象在召唤我们?”将军对一旁的舰长说。 “变异人?还是——陆上的难民?” “不,”将军说,“他画着我们的符号!” 阿塔站在崖上,一只手挥动着着火的衣衫,另一只手在空中画着圆,每画一个 圆后,就在圆中比划一条波浪线。 “放下快艇!”将军命令道,“派人把他们接上来!” 见到了驶来的快艇,阿塔激动地和贝瓦拥抱在一起。 于是他们开始艰难地从崖上往下爬落。 当阿塔爬下了两三米后,却发现阿奴伊仍站在上面。“阿奴伊。”他叫她。贝 瓦等人也不解地抬头看她。 “卡隆嘎,你要回到你的海底去了吗?”她沙哑地问道,声音听起来很低落。 阿塔又听到了这几个字眼,无奈地看着她:“你忘了?我们是来寻求帮助的。” 阿奴伊仍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阿塔伸出手:“如果将军肯答应,我们将联合起来一起对付变异人。”阿奴伊 这才慢慢地转过身,踩住落脚点爬了下来…… 来迎接他们的三个士兵看到衣衫陈旧胡子拉碴的地下城战士,奇怪得面面相觑。 “是我们的朋友,”阿塔说,“松。当克将军在舰上吗?” “是的,”其中一个警惕地看了看他们肩挎的枪,说,“只能先载四个人回去, 而且,不得带任何武器。” “好吧。”阿塔第一个扔下了枪。阿奴伊犹豫地看看阿塔,他点了点头。于是 阿奴伊把枪递给了身后的战士,又拔出了靴上的匕首。 最后他们两个,以及贝瓦和茉尔古婀四人一起登上了艇。快艇转过头向“八爪 鱼”溅浪飞驰。“回家了——”阿塔在心里说。本来是应该狂喜的,但此时却有种 说不出来的感觉。就象刚刚从一场动魄厮杀中生还而归,回想倒下的以及正不断倒 下的人,喜悦之情不免会被冲淡。尤其对于阿塔来说,那阴差阳错的相遇、惊心伤 感的一幕更是难以磨灭。 在宽敞的旗舰大厅里,在分列四周的卫兵的注视下,四个人落步有声地走向站 在圆桌前的松。当克将军…… 阿塔下巴垂胸向他致礼道:“松。当克将军!” “是史蒂夫公司的万尼塔先生吧?”将军宏声地问。 阿塔抬起头:“是的。” 将军捋了捋花白的胡须:“我见过你的像片,你失踪很长时间了。”他的目光 扫过阿塔身后的阿奴伊三人,“这三位是……”他注意到他们不同的装束。 “哦,他们来自地下世界,他们曾经救过我。”阿塔介绍道,“这是地下城的 首领:阿奴伊;这两位是她的部下:贝瓦和茉尔古婀。” 将军看了看阿奴伊,显然对她有些怀疑,她的年龄甚至比他的孙女还要小。 阿奴伊背负双手,目光炯炯地看着松。当克,说:“很荣幸见到你,将军先生。” 将军点点头:“我也很荣幸。”他向两边做了个手势,“请坐吧,各位,我要 感谢你们救了我们海底城的公民。” “不必客气。”贝瓦说着,将高背椅向后一拉,高背椅在大理石地上拖出了声 响。他粗粗砺砺地坐了上去。 将军眼角斜睨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在首席上坐下来。 茉尔古婀没有坐,她双手捧着一个用布裹着的东西走到松。当克跟前,毕恭毕 敬地放在桌上。 “这是什么?”将军问道。 阿奴伊回答说:“我谨代表地下城的人民,向你们表达友谊。” 在将军的示意下,一名卫兵走上前来,解开了包布,一个纯金雕花的盒子出现 在惊叹中。盒子打开,一个举世无双的硕大宝石璀璨着光芒,一瞬间所有的目光都 被深深吸引住了。 “这是我们地下城的镇城之物,”阿奴伊说,“是高贵无上的象征,也是传说 中带来美丽与富饶的神佑之石。” 将军愣了半晌,才令卫兵合上金盒。“请直说吧,阿奴伊小姐。”他没有称呼 “阁下”,贝瓦的脸上现出了不虞之色。“你们需要我们提供什么帮助?”将军的 声音听起来并不热情,甚至有点冷淡。 阿奴伊沉声说:“变异人步步进犯,地下城已危在旦夕,我们想请求你们的援 助。” 将军凝眉不语。 阿奴伊诚恳地说:“如果你们能帮助我们,我们地下城的人民会世世代代永怀 感恩之心。”她静静地等待着松。当克将军的回答。 “战争!”将军收紧了目光,“这不是我们海底人所乐衷的。我很理解你的心 情,阿奴伊小姐,但我们一向中立。” 阿奴伊的神情忧郁起来。 “变异人扩张的野心很大,”贝瓦话里带着一丝嘲笑,“他们才不会在乎你们 象培育花朵一样精心培育的‘和平’。” “不错,当克将军!”阿塔补充说,“变异人的下一个目标就是我们海底城, 他们已经在着手准备了,危在旦夕的不仅是地下城的人民!” 将军的目光转向阿塔:“阿塔先生,地底人的确与你有救命之恩,但你不必为 了感谢而成为说客。”他的目光落在桌面上,象在沉吟:“朗都国王是一个信守协 约的人,多年来,两国之间一直互不干涉。” “战争迟早会发生!”阿塔急切地说,“朗都是个阴险的家伙。将军——”他 恳求道,“我们应该和地底人站在一起。” “战争不是想象出来的。”将军的鼻中发出一声闷哼,他抬眼环视大家,“再 说,要派兵出战,也必须得到议会的批准和总统的下令,之前还要经过民意测验, 并进行全民公决。” 将军的固执显然激怒了贝瓦,他气得胡子抖动,要不是茉尔古婀一再用眼神暗 示,他早就将拳头砸在桌上了。 “对不起,阿奴伊小姐,我让你失望了。”将军有礼地说,“我不能代表海底 人接受这份礼物,我们还不足以承担这份重托,希望我的态度没有伤害你。” “这个倔老头儿!”阿塔在心里暗骂。他很后悔没有将若拉拉拉鲁带来,也许 变异人的亲自讲述会让将军相信。 阿奴伊默默地站了起来,她显然带着一种蒙辱的痛苦,但她脸上没有表露任何 失望的情绪。她向将军点头示谢,傲然欲去的样子。 “别急着离开。你们是客人,我们还没有好好招待。”将军说。 阿塔也站了起来。“是的,阿奴伊。”他凑到她耳边小声说,“别放弃,给我 点时间。”阿奴伊看了一眼阿塔,她对他是毫无保留地信任的。 阿奴伊三人留了下来,但是谁也没有心思去享用丰盛的食物。当他们休息时, 阿塔到船长室单独面见了松。当克将军。 一开始将军避而不谈地底人,只是询问他一些采矿中出事的情况,得知考尔被 炸身亡,将军十分震惊。 “是在朗都的间接唆使下干的,他们其实是针对我。”阿塔把在幻城里遇到萨 萨恩等事简单地作了讲述。将军听得如堕云雾。 “你说的是游戏?” “不,”阿塔说,“是朗都的诡计。”他拼命地解释着,象在摇着一个睡眼惺 忪的人想把他弄清醒。“你要相信我,将军,事不宜迟,你必须尽快转告总统,让 他下令关闭幻城!这个你所谓的‘游戏’已经很危险了!” “你说服不了任何人,”将军的反应和那个为索杰埃德医生辩护的警员如出一 辙,“这本身就很荒唐!催眠?这是地底人的伎俩,他们要把我们拖入战争!”当 克将军拍了拍阿塔的肩膀,“你说掉入地下城以后,知道了很多‘真相’,这可能 是受了他们的蛊惑。” “这是我听一个变异人亲口讲的。” “变异人故意让我们得知他们的计划?让我们去帮助地底人?”将军摇了摇头。 “那个人是个智者!是正义的!”阿塔急辩道。 “变异人和地底人是世仇,半个多世纪以来他们一直在打仗,这和正义无关。” 将军说。 “不!不是这样的!那是暴君和他的帮凶、精神的傀儡犯下的罪恶。”阿塔想 起还没有和将军讲过磁片的秘密,料他也未必会信。他摊开了双手:“当克将军, 那些无辜的地底人正遭受一场灭顶之灾,他们在水深火热中,在死亡的悬崖上!你 忍心看着他们亡族吗?” 将军叹了口气沉默不语,阿塔的话也多少触动了他……他摇头缓缓地说:“我 们有我们的世界。” “我们?”阿塔鄙夷着这种论调,“你的‘我们’是狭隘的‘我们’!” 对话尴尬而毫无见效地结束了,阿塔彻底地失望,他渐渐意识到:文明并不一 定意味着精神的伟大。 他孤独地走到甲板上,天空开始下起了雨。 阿塔还是第一次看见这种景象,冰冷的颗颗水滴敲打在脸上、身上,不是幻城 里那种唯美诗意的淅沥,而是一种沉重阴晦的坠落。 他感到了无奈,感到了面对狂澜欲倒的无力。 “我应该回到海底城,我应该设法见到总统,应该在议会上狂敲警钟……哦不! 那些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政客一定会认为我是危言耸听。我应该站在总统官邸的房 顶上大撒传单吗?那肯定又会被当成疯子送进医院。我该怎么办?”他望着那崖岸 下留守的瑟瑟的战士们,伤痛着他们不见天日的命运。他又想起了若拉拉拉鲁的忠 告。“是的,也许我回去后很快会死于非命,真不知现在的海底城怎么样了,朗都 制造的‘瘟疫’是否还在蔓延。” “很遗憾,阿奴伊。”阿塔走到阿奴伊身边,沉声道。 “我已有准备。”她平静地说。 “但这不代表所有的海底人。”阿塔难过地看着她。 她点了点头。 这时将军在舰长的陪同下走进了大厅,阿塔返身走向松。当克。 “恕我不能远送,我们将在此结束巡海,下潜返航。”将军对站在门口的阿奴 伊三人说,“欢迎你们有机会到海底城作客。”他的话在阿塔听来做作而虚伪。 “多谢你的盛情款待,后会有期。”阿奴伊神情不改地应道,目光移到了阿塔 身上。 阿塔本来想再向将军力陈一些什么,但听到了阿奴伊的告别,他不禁回过头去。 贝瓦眼中传达着“珍重”之意,这个曾和他并肩战斗过的勇士,有种惜别的友 情在目光中流露;茉尔古婀眼中则有“祝福”之意,她两手握指垂在胸前,似乎想 说些什么。而阿奴伊,深深地看着他,目光中有失落,有渴望,有难以言喻的痛苦, 更有诀别时刻的无限眷恋。这目光一下子波动了阿塔的心,他忽然产生了一种曾有 过的感觉。 而同时,他又仿佛看见了那梦中的场景。也许这一去再也无法与青娜相见了。 “我已经接近了她,为什么又要远离?如果她真的还活着,我在海底会多么地懊悔?” 这一瞬间,回望的瞬间,阿塔的心意改变了。 “将军!”阿塔转回头来看着松。当克,“我也要对你说一声:后会有期!” “什么?”将军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有一个请求,”阿塔缓缓地说,“请转告我的母亲,告诉她——我爱她!” “阿塔先生,”将军显然对阿塔不可理喻的决定感到不解,“你历经艰险来到 了这里,你不应该再回去。” 阿塔凛然地看着将军,这一时他胸中沸腾起热血。他挺直了胸膛,沉声道: “我要留下来,和他们一起战斗!” 将军惊讶地看着他,表情里既有敬佩,也有否定。他摇了摇头:“你会后悔你 的选择。” 阿塔没有回答,他转过身,坚定地朝门口走去…… 阿奴伊望着他走来,眼中仿佛霎时间重生了光芒——信仰的光芒,赋予生命至 高意义的光芒。而茉尔古婀则流下了感动的泪水。 将军的旗舰合上了尖顶,徐徐地沉入了海中…… 阿塔望着波涛渐定的海面,心中百感交集。 阿奴伊轻轻走到他的身边。 “那不代表所有的海底人。”阿塔说,“后悔的将是他。” 她和他一同望着那郁郁茫茫的海面,仿佛能体会到他的心情。“阿塔,你做出 了正确的选择。” “真的吗?”阿塔道。但他很快肯定了自己:“是的,”他声音低低地说, “无悔的选择。”他接过阿奴伊递给他的匕首,看了一眼那镌刻着勇气的锋刃,将 它插在了腰间。 “轰——”炮弹命中的地方,火焰象无数吐着蛇信的鬼脸。“轰!——”接二 连三的炮击对比利斯区的废墟开始了新的整容手术。 这是继玛尔莱区失守后又一个即将沦陷的西面城区。 阿塔和贝瓦躲在一面矮小的残墙后,刚才的激烈还击几乎熔化了他的枪管。 “首领让我们放弃比利斯区。”贝瓦说。 阿塔看了他一眼:“你不是说比利斯区是内城最后的外壳吗?” “可它现在象蛋壳一样不堪一击。” 一个变异人从不远处的墙缝里钻了出来,贝瓦扬手一枪打爆了他的头。“阿塔, 我们别无选择。”他凑过熏黑的脸说。 “弗雷诺队长不是带了一百多人插进玛尔莱区了吗?” “一点消息都没有,可能已全军覆没。” 枪炮声渐渐弱了下去。变异人的进攻暂告停歇,但更猛烈的进攻正酝酿着拉开 序幕。近旁的烟尘慢慢散去,另一个断墙后面的茉尔古婀向这边摆了摆手。 贝瓦疲倦地倚到墙上。他放下了枪,从胸侧的一个口袋里摸出一些褐色的碎末, 又取出一张长条纸,把这些碎末卷了进去,卷成了一根细长的圆柱。 “这是什么?”阿塔好奇地问他。 贝瓦笑笑,将这纸卷的一头在一堆余烬中点着,然后将另一头放在嘴里,猛吸 了几口,吐出了白色的烟雾。 “嗯——很好闻。”阿塔嗅着这奇怪的烟雾。贝瓦将纸卷递给了他,示意他来 一口。阿塔小心翼翼地用嘴吸了一下,感觉一股呛人的烟流进了喉咙。“咳,咳。” 他连连咳嗽,贝瓦“呵呵”一笑。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烟草?”阿塔细看那燃烧的烟卷。 “在作物温室里有一块保留地。”贝瓦用手指夹过去,“海底城没种过这东西?” 阿塔摇头:“在我们的教科书里,这种植物已被宣告灭绝,就连这种气味,也 没有任何化学物质可以模仿。” “作物温室有很多种子,你可以带到海底去,”贝瓦侧脸看着阿塔,“如果有 一天你回到海底世界的话……” 阿塔倚在墙上,看着明灭的火烟,城市里角角落落残存的照明。这死亡席卷过 的地方,等待着被黑暗蚕食或鲸吞的命运。远处传来漠洛饥饿的低吼。摇摇欲坠的 某面断墙上落着“扑簌”的泥土。“是的,”他在心里说,“如果有一天回到海底 城的话,”他闭目浮现着那些壮观而精致的建筑,美不胜举的家园,“希望看见的 不是死气沉沉的废墟、疮痍满目的地狱景象。” 他将贝瓦未吸完的烟卷拿了过来,深吸了一口,觉得放松了许多。“地雷带什 么时候会布置好?”他问贝瓦。 “后面正在加紧,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贝瓦操起了枪。 阿塔弯腰站起,移动到一个缺口处,他侧耳听了听,听见了无数散乱逼近的脚 步声。 “每时每刻都有英勇的战士倒下,他们为了捍卫自由,为了每一寸他们深爱的 城市,不惜流尽热血。这个巨大的地底窟窿几乎成了一个坟墓,到处流曳的弹光仿 佛鬼火。”阿塔用笔在一张纸上记录着,他有种时日无多的感觉,他想写点什么, 当作遗言也好,留给他深爱的人,他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到她,“青娜,我宁愿相信, 你还活着。我不知道该怎样解救你。但我不在乎你是另一种人类,我们的心早就合 而为一了,不会因这残酷的现实而分开。”他叹了一口气,继续写道,“我做出了 一个选择,也许是与这地下城同生共死的选择,又或许,是你替我做出的。知道吗, 这选择给了我力量!我希望怀着这种力量去寻找光明,去寻找你,去寻找胜利。如 果有一天,我象其他为信念而捐躯的战士一样,在奔赴光明的途中倒下,我想我会 在冥冥之中告诉你:这个选择,我不后悔!” 肆虐的炮弹飞进了内城,人们的希望开始崩溃。到处飞散着弹片,蜂拥的奔跑、 绝望的尖叫开始象硝烟一样蔓延。轰鸣!震颤!死亡的火光在脸上映照,枪声激烈 得让人失去听觉。 地雷带并没有阻滞住变异人的脚步,他们从房顶上,从炸毁的车上不断越过… …蒙戈要塞被越过了,作物温室被越过了……贝瓦奉命在军工厂以东加固通道,并 接应从纳斯坎区不断撤退的部队。阿塔则帮助阿奴伊向内城后面的内洞争分夺秒地 运送伤员。但伤员太多了,很多人在等待医生处理时就闭上了眼睛。 指挥所也很快变得不安全了。阿奴伊命战士加了多道铁丝网后,放弃了指挥所。 在靠近内城中部,他们边打边撤,一路上不断推倒或炸塌房屋,以此构成路障, 延缓变异人渗入和推进的速度。 阿塔问阿奴伊:“照目前的速度,变异人占领整个内城还有多久?” “两个月之内。” “除了退入内洞,我们没有其它的办法了吗?” “在子城可以再坚持一段时间。” 阿塔看着阿奴伊。因为连日的劳累和紧张,她的脸上写满了疲惫与憔悴,虽然 目光依然坚强,但口气已不再象之前那么镇定。 “再坚持一段时间。”阿塔重复着她的话。 若拉拉拉鲁找到了阿塔与阿奴伊。 “几名俘虏告诉我,这次他们几乎从黑焰城倾巢而来,”他说,“朗都发动并 武装了几乎所有年轻能上阵的人,想把地底人一举消灭,咳咳。” 阿奴伊锁起了眉头。 “而且,这次他们配备的武器更加先进。首领,你们应该加紧筑防,形势对你 们已很不利。” 阿奴伊向变异人表示了感谢。她转眼看着阿塔。阿塔则看着忧色深深的若拉拉 拉鲁,心想,到哪去找固若金汤的堡垒呢?他对变异人说:“他们来得太快,筑防 总是来不及,只有战斗,能推迟他们的前进,掩护人们的后撤。” 阿奴伊点点头。 变异人长叹一声,又咳嗽起来。“若拉阿鲁先生,”阿奴伊说,“你能说服更 多的人象你一样放下武器吗?” 变异人看了看阿塔,回答说:“这是不可能的,首领。我解释过,他们和我是 不一样的。” 在后来的一次战斗间隙里,阿塔按照若拉拉拉鲁说的向阿奴伊详细地解释了一 遍。一开始她仍然不太相信,那种科技程度超出了她的理解力。 “给你脑中安上一片,你也会把朗都当作神。”阿塔指指她的头部。 “不!你才是我的卡隆嘎。”她的固执又来了。 阿塔对她无可奈何。他们半躺在一处掩体里,零星的飞弹流星般掠过头顶密布 的黑暗。 阿奴伊指了一下他胸前的那串项链:“这是你的护身符吗?”她忽然注意起这 无关战争的东西来。阿塔发现,每当他们单独在一起时,她的话语都变得柔和许多, 不再那么冷冽执威。 “这是我的卡隆嘎。”阿塔玩笑道。 阿奴伊却把他的话当真了,她向那串项链做了个手礼,口中念念有词起来。 “你在做什么?” “我在感恩,愿它保佑你。”阿奴伊轻声说。 阿塔不禁感动起来,他转脸看她,看见了那坚毅面容中的美丽与挚诚,而且无 疑地,带着与生俱来的纯粹信仰。 远处传来了连锁般的爆炸,响了很久才逐渐平静下来。阿塔看了看高低错落的 四周,能模糊看见一些凝而待发的武器和蓄势待敌的姿势。他闭上了眼:“阿奴伊, 能告诉我你是怎么成为这地下城的首领的吗?” 这个问题勾起了她的回忆,她慢慢地垂下了目光:“我父亲曾是这地下城的领 袖,在五年前的一次突围中,他牺牲了。” “哦,真令人痛惜。”阿塔睁开了眼,为之难过。 “父亲死后,人们便把我推举为首领,我无法拒绝。”她的目光仿佛穿越黑暗 回到了以前,“人们爱他,无时不在怀念他。在过去的岁月中,他领导人们不屈地 抵抗,一次又一次地赶走了入侵者。这座城市曾经坚不可摧!” 她的声音开始有些颤抖,好象内心一下子脆弱起来:“可是我做不到,我不能 带来光荣,这座城市正在失去……” 他看着她,看着这个承受着巨大压力的女孩,她第一次流露出这种脆弱,也许 只是在他面前流露。她毕竟是一个正值豆蔻的女孩,不应该站在命运的风口浪尖上 独自担当力挽狂澜叱退惊涛的重任。“这不是你的错,”阿塔安慰道,“再说这里 还没有完全落入敌手。”他的话语也在给自己浇灌希望,“我听贝瓦说,许多年前, 变异人也攻到过这里,但是你们后来反败为胜。” “是的,他们曾占领过地下城的大部分,又被我们成功地反击赶了出去。我母 亲就是在那次入侵中生下了我。” “哦,那你母亲……?对不起,阿奴伊,也许我不该问。”阿塔话一出口就后 悔了,他不知她母亲是否仍活着。 阿奴伊的目光再次飞向了黑暗的源头:“我父亲告诉我,当我刚出生的时候, 一颗子弹从我头上飞过,将母亲击倒在了血泊中。我当时哇哇大哭起来,留下了对 这世界的最初印象。”她停顿下来,沉默了好一会儿,仿佛把一声叹息丢到了心底, 才又继续说:“在我长大的每一天里,几乎都经历着战争,武器几乎没离开过我的 手……生活对我来说,就象是一场噩梦。我饥饿,寒冷……但在人们无助的目光里, 我却必须给予他们坚定的信念。” 阿塔不由地握住了她的手。“阿奴伊……”她的手微微一颤。 “阿塔……”她轻唤着他,向他移动去身体。 阿塔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任由她的头靠在了自己的肩上,有一种想摩娑她头发抚慰她的冲动。 枪炮声再次在远处响起,甚至可以感觉到热焰的扑面而来。“噩梦会醒的,” 他抓紧她的手,“战争终有一天会结束。”他编织着美丽的憧憬,他不认为这是谎 言,“胜利会来临的,这个城市,将不再饥饿,不再寒冷,”他的想象中出现了繁 花似锦的幻城,“不再到处是死亡,而是生命的花朵!” 阿奴伊在他勾勒的动人景象中轻轻阖上了双眼:“我还小的时候,父亲为我在 温室里种了很多花,不知名的花,每次去看我的时候,他都给我带来几枝,有时编 成花环戴在我的头上。他说我应该出生在遥远和平的天国里,那里到处有盛开的鲜 花……”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枪声似乎也随之小了,隐约而消。阿塔扭头,发现她竟然沉沉地睡去了。她抿 着嘴角,神情里带着稀有的一丝温柔,细看她的脸,甚至有些童真的模样。 这是阿塔第一次听她说了这么多的话,也是第一次听到她内心的倾诉。看着沉 睡的阿奴伊,他心想,她一定在梦里回到了童年的花房,他默默地祝愿:让美梦笼 罩吧,让无忧的花朵缀满她的发梢吧,而不是淋漓的弹雨缀满她的胸前。 形势越来越危急了。 变异人在纳斯坎区长驱直入,作物温室被他们付之一炬,野蛮的脚步践踏过地 底人世代耕种的生命之苗;水库落下了巨大的闸门,水管不再向内城供应饮水;当 军工厂的最后一箱弹药被搬离时,变异人的炸弹也如约而至…… 贝瓦率部所坚守的通道成了一条血路,好在一次塌方适时地隔断了争夺的双方。 爆炸在内城此起彼伏,变异人的新式炮弹威力甚巨,阿奴伊担心整个内城会随 时坍塌,因为内城不象其它城区那样狭长低矮,内城穹顶最高,洞深最大,房屋又 不连贯。 当战火逼近最后面的子城时,阿奴伊召集了所有队长,还有所有德高望重的老 者和部族尊长,她要和他们一起,为岌岌可危的地下城命运做一个选择,一个迫在 眉睫的生死之择。 在圆状围坐的石椅上,众人皆沉重无语。老人们更是陷入深深的皱纹中。 阿奴伊站在中间陈述着战况。“……我们不得已将动用储备,我们已失去了内 城之外的几乎所有子城和要塞,如果变异人攻下内城,我们将无险可守……” 一个长须鹤发的老者把着铜环交咬的古藤长杖浩叹道:“这是天命!——邪恶 将统治世界,光明将成为阶下之囚!” 贝瓦站了起来:“我们应该象许多年前那样,决一死战,夺回这城市。” 阿奴伊道:“变异人的力量已远胜于许多年前,如今他们又全军出动,武器先 进。” “那我们退入内洞,也不过只能苟活半年。”贝瓦说。 “的确!但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战士们大规模地牺牲,我们需要有效的战术。” “首领,”一个队长说,“敌人密集火力撒网前进,我们很难组织有效的进攻, 哪怕是迂回和插入敌后。” 阿奴伊静静地看着众人,稍顿之后,她说:“也许我们应该到地面上去。”她 斟酌着,显然有个大胆的想法还没有成形。 众人一时有了不解的表情。第一个反应的是贝瓦:“首领,最后回来的哨探报 告说,地面上开始刮起了风暴。再说,上次支援发电站的战斗,我们吃了亏,在地 面我们已没有优势可言。” “风暴?”阿塔奇怪地听到这个对他来说陌生的词。 “的确,风暴来了。但地面的敌人会不好过。”阿奴伊说。 “啊!是的。”贝瓦想了想道,“他们会龟缩到巨石城,或者全部下来,而且 ——” 阿奴伊替他说了出来:“而且他们的船会尽可能集中到巨石城外的避风港里。” 贝瓦的眼中一瞬间有了光亮,但又立即暗淡了下去:“夺船?这几乎是不可能 的。” 但阿塔听见了这个不可能的想法,却心中一凛。 阿奴伊仍在犹豫,阿塔站了起来:“我觉得可以一试!”他心里冒出一个惊人 的想法:夺取船只杀出重围,操纵船只回到海底城去求援,当然,暂时避难也可以。 而当他说出这个想法时,又突然改变了主意,他把目的地变成了黑焰城。 “黑焰城!”众人顿时一片惊议。阿奴伊更是投来了震动的目光。 阿塔继续道:“我听若拉拉热鲁说,这次朗都几乎派来了所有的武装,他断定 地下城已抵挡不住。我们何不趁黑焰城空虚的时候,来个偷袭?” “是啊。”有人点头说。 “这是一次机会,”刚才持杖的老者开口道,“不过没有胜利的把握。” 贝瓦也顾虑道:“我们没有战船,没有登船的工具,更没有接近敌船的可能。” “如果在夜晚行动呢?”阿塔琢磨道。 “不行!敌舰夜间总是合上顶盖。”贝瓦道。 但阿塔越想越觉得只有这一招棋可以走了,如果夺船成功去到变异人的国都, 生擒那暴君,就可以让他改变变异人的脑中指令,不仅可以拯救地底人,也能救海 底人了,甚至所有的人!他心中升腾起希望。他知道很难向众人解释磁片的秘密。 他看了看阿奴伊,换了一种方式说:“变异人对朗都唯命是从,只听他的调遣,他 一手发动了这场战争,必须消灭他,才能结束一切。” 几个老者纷纷点头。阿塔忽然又想到了那冷森森的金属面盔,心生一计道: “或者我们可以想办法在白天混上船去,再控制敌人。” 队长们面面相看,不敢轻易赞同。 “我支持阿塔队长的想法!”阿奴伊望着阿塔,力排众议地说,“虽然危险, 但可以一试。” 众人都霎时肃穆了表情。一个老者说:“五年前变异人有一次大撤退,我们曾 派战士混了进去,但再无消息。” 阿奴伊道:“也许我们现在只有这孤注一掷的办法了,无论如何,我们应该试 一试。” 阿塔走上前来,走到阿奴伊身边,和她并肩而立。“我们需要破釜沉舟的决心, 需要为这个行动挺身而出的人!”他朗声道。 队长们纷纷站了起来。“我们该如何行动?”一个队长仍带着迷惑。 经过一夜的讨论,阿奴伊和阿塔等人制定了一个作战方案。 他们的计划是:派哨兵在某个洞口监视风暴情况,一伺风暴减弱,便带领战士 们潜出地面,向巨石城进发。巨石城在十几年前的争夺战中,已成为一个废墟和空 城,贝瓦等人分析变异人在风暴来时很可能从巨石城的入口退入地底,或者一部分 退回避风港中的船上。这样,他们就有机会抢在变异人重新出来之前,抢在风暴完 全停息之前,重新夺取巨石城,尤其是变异人集结在巨石城里的许多装甲车和移动 炮车。之后,敌人会从地底反攻,以及从避风港反攻,那则需要一场战斗。为了掩 护已装扮成变异人的战士混入敌群,并将反攻的敌人逼回海滩,退入船上,那可能 将是一场艰苦的鏖战。 他们考虑了很多可能性,最后决定死守巨石城中的地洞入口,而以吸引港里船 只上的敌人为主。 贝瓦说:“我希望船上的变异人不致于太多,这样我们能以比较小的代价掩护 我们的特攻队,并把变异人逼退回船。” 阿奴伊问道:“我们共缴获了多少面盔?” 一个队长回答说:“四十一个。” “只有四十一个?”贝瓦觉得太少了。 “足够了!”阿塔说,“我们要控制的是船,不是一对一的搏斗。” 阿奴伊点点头,对贝瓦说:“让茉尔古婀组织人迅速缝制四十一副鱼皮衣和鱼 皮手套,要尽量和变异人的皮肤一样,可让若拉阿鲁作指导。” 贝瓦应了一声“是”。 阿奴伊又安排另三名队长去清点武器和战士。 贝瓦忽然提出一个疑问:“如果从港里来的变异人不戴面盔呢?” “还记得上次在山谷里那次战斗吗?”阿塔提醒他,“徒步的几乎都戴着这种 面盔。若拉拉热鲁说,新登陆的变异人装备精良,我想他们不会光着脑袋。” 清点的结果报上来后,远低于预想的。虽然可冲锋陷阵的战士尚有三万多,但 储备的弹药已不够装备四千人的武器。 “如果港里有五十艘船,那么他们至少有一万多人。”阿奴伊忧虑道,“但愿 他们的近十万军队大部分在地下占领区里。” 贝瓦说:“这对我们意味着一场决战。”他转向阿塔,“可能要付出巨大的牺 牲,但是成功的可能并不大。” 在座的所有人都沉重了面色。 “是的,胜率很小,”阿塔说,“但是退入内洞坐以待毙,更无胜率可言!” 阿奴伊卷起了桌面的地图,掷地有声地说:“我意已决!这必将是一场大战!” 她看向阿塔,他们紧握了默契而果敢的目光。 于是点将。这四十一名特攻队员中,阿奴伊首先将自己划入了其中,阿塔正待 劝阻,被她脸上矢志追随的神情挡回了。然后是贝瓦和茉尔古婀,其它的人她准备 之后亲自挑选。 阿塔建议带上若拉拉拉鲁,他认为若拉拉拉鲁熟悉变异人的一切,也许能用得 上。 阿奴伊的表情里有了一丝迟疑。 “放心吧,”阿塔说,“他不会出卖我们,事实证明过。” “可他的伤……” “他已经恢复了。”不知为什么,阿塔觉得很需要若拉拉拉鲁,他不想扔下他。 “相信我!他是我们的朋友。” “好吧,我们开始准备!”阿奴伊挥手下令。 人们再无动摇之心。一个戴着硕大珠串、长须及地的龙钟老者慢慢地站起,说 :“在变异人发现内洞入口之前,我们所有的人民将时刻祈祷胜利,并等候你们的 归来。” “请赐给我们胜利之光,”阿奴伊向他深鞠一礼,“为了这里的人民,为了这 个城市的光荣,”她坚定地抬起头来,“我们将尽全力!” 老者的脸上露出了慈祥的怜惜,他伸出双臂,阿奴伊不自禁地走上前,轻轻拥 抱住他。 “愿神保佑你,孩子。”老者垂下了目光,“也保佑所有此去的人。” 在内城后面的子城,阿奴伊开始挑选精兵,也同时挑选特攻队员。 昆士队长等则率部在内城拼死抵抗,以等待地面上风暴的变化。 风暴在陆上肆虐了一周后,终于渐渐地弱了。被挑选的四千多名战士全副武装 地集中到内城的一处秘密出口下面。阿塔、贝瓦等特攻队员都剪短了头发,穿上了 缝制好的贴身至颈的鱼皮衣,戴上了维妙维肖的鱼皮手套,并把面盔放在了随身的 袋中。一切准备就绪,战士们开始与亲人们拥抱告别。 人们从内洞,从子城各处络绎不绝地赶来送行,扶老携幼的人群围着出征的战 士们,人们将各种珍贵的东西挂在战士的颈上,塞在他们的衣袋中,把泥土撒到他 们的脚下。阿塔看见几个五官畸形的人围着一名战士敲着小鼓。他问旁边的贝瓦: “他们在做什么?” “一个古老的迷信。”贝瓦正大口地吸着烟卷,样子有些贪婪,仿佛这是最后 一次享受了,“人们认为这能唤回灵魂,如果他战死,灵魂会回到鼓声响起的地方。” “哦。”阿塔从贝瓦手上夹过烟卷,“你不应该独享。”他也大口地吸起来。 贝瓦无奈地揪揪胡子。 这时阿奴伊缓缓地从战士中穿过,送行的人们纷纷行礼。阿塔背好枪,也转身 跟去,发现若拉拉拉鲁从前面穿了出来。变异人的腿稍有点瘸,但并不妨碍行动。 阿塔走到他身边,说:“很高兴,能再次和你一起战斗。” “噢呐——危险的赌博。” “没错,”阿塔把装着面盔的口袋递给他,“你和我,命运的赌徒。”阿塔忽 然有些感动,他把住变异人的肩,“不过我想说一句——” 变异人看着他,眼中不失真挚。 “谢谢。”阿塔把要表达的一切简化成了两个字。 风暴虽然减弱,但还是很强劲。 当阿塔随着陆续涌出的部队上到地面时,狂风刮得他几乎睁不开眼,风刃擦过 脸颊象刀子划过。阿塔不由想起青娜曾经的比喻。“我知道什么是狂风了。”他心 说。 几千名战士手抓着手,在风中艰难地前进,长长的队伍象蠕动的河流,绕过一 座座秃岭。晚上在背风的坡下露宿,寒气透进单薄破烂的衣服,许多战士的牙齿都 几乎被冷战捣碎了。人们尽可能地挤在一起取暖。阿奴伊的手则一直紧握着阿塔, 在暗沉漫长的夜里,他感觉到她的手渐渐冰冷,甚至带走了他的体温。他听到她在 梦里喊他,用冻僵了的声音。 早晨,天慢慢亮起,战士们眉睫挂着霜睁开眼,每个人都苍白得象刚从棺木里 爬出。 行军了一天半,终于到达了巨石城时,风暴也恰好喘息着过去了。 巨石城在陆上的西面,是由石头建造的一个很小的城。阿塔和阿奴伊、贝瓦等 爬上了巨石城旁的小山向下观望,他发现,那竟然很象在幻城里见到的废墟:到处 是残屋危墙,石块遍地。城里静如死坟,空不见人,但城外港湾方向的巨大围墙里 停着不少装甲车。变异人看来一如所料地躲进了地底。再望向不远的港湾,则发现 了一个个黑色礁石般的大船,数了数,令人宽慰地只有三十八艘。 阿奴伊点点头,左右开始传令部队进占巨石城。不一会儿,蚂蚁般的战士从坡 上尘烟滚滚地漫下来。 但巨石城里有零星驻守的变异人,他们听见了动静,从檐下窗角探出了武器, 向坡上射击起来。 阿奴伊站起身向天鸣枪,枪声顿时揭开了冲锋的序幕,滚滚尘烟开始变成滔滔 洪水,战士们震天呐喊着冲向了久别的故城,顷刻之间,巨石城淹没在了枪炮声里。 战斗结束得很迅速,巨石城里只有小股的敌人,很快被扫荡干净。阿奴伊派史 道森队长率一队战士坚守阻击地底入口,其余所有的战士聚集到了围墙里的空地上, 很多变异人的装甲车被发动了起来。 围墙很长,连接着南北两座小山,它实际上是港口和巨石城之间的一道护墙。 围墙正中有扇巨门,关闭着,它能并排通过四辆装甲车。 刚才突然爆发的战斗显然惊动了港湾里的敌舰。有船只向巨石城连连鸣声。过 了没多久,爬到山上观望的战士报告说,敌舰纷纷放下了登陆艇。又过了一会儿, 哨兵报告说,已有大批敌人登岸并开始集结。 阿奴伊按预定的作战方案下达着命令,他们的计划是:先冲乱敌阵,插入敌群, 然后各有五百名战士攻取左右坡地,以合围之势逼敌撤海,成功后,活着的人再想 法返回。刚分配完任务,哨兵在山上打出了手势:集结的变异人已经开拔,向巨石 城挺进了,人数估计万余。 阿塔心中一沉,但他紧紧地握住了武器。贝瓦、若拉拉拉鲁也将武器操在了手 中。他们默默地互望着,彼此传递着镇定与无畏。这时,阿奴伊站到了一个二米多 高的石台上。战士们不约而同地抬起了眼,黑压压的旷地上满是屏息般的肃立。 她端枪在手,岿然而立,短发与短裙风动着,靴侧的长匕闪过光芒。“勇士们! 为信仰而战斗的人们!”她大声说,“这个时刻是勇敢主宰的时刻!是我们的城市 在黑暗中等待命运扭转的时刻!”她的话点起每个人眼中的火焰。“我们经历过残 忍的屠杀、无情的驱赶,我们经历过分离的痛苦、死亡的悲伤……但是,没有什么 能使我们畏惧!”她举起右臂,握拳冲天,高声说,“我们的胜利之徽,将仍刻在 我们不朽的石头上!——”人群沸腾起来,战士们激昂响应,纷纷将手中的武器举 向了空中,排山倒海般的喊声如雷霆滚过大地,震彻四野…… 雷霆过后,阿奴伊慢慢走下了石台。人群中分出一条夹道。她静静地走向大门。 已有战士分站在门边,准备牵动绳索;人群中的装甲车颤动着,准备随时发动;所 有的枪都上膛了子弹,被紧张地握着,只等她的一声令下。 她静静地走着,远处传来隆隆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她站住了。 阿塔望着她,望着她瘦削坚定的背影,感觉自己一下子镕入了一种强烈的意志 里:一种决断生死、超越宿命的意志里。这一刻所有的目光都凝聚在她的身上。 这一刻仿佛有遥远的呼唤,来自苍茫的天际。这一刻是短暂的。 天际很淡 淡得象一种眷恋的时光 仿佛无视破碎的衣襟 眼中的疯狂城市 你静静地伫立 在这注定要熄灭的大地 你的武器 意味着近距离的黑暗 你的杀气 还在屏住的呼吸中酝酿 石头在冷却 风云在溃散 我的等待 在分秒里移动 我的目光准确 密而不疏 迟钝的门 就要推开 过去与未来之间的一个巅峰 没有一个表情不在变化 没有一颗心 不是 金属所铸就 连爱也拒绝柔软 死亡也 拒绝哭泣 古老的预言里 闪耀着无可争辩的智慧 那种火焰 是注定要扔到你我的生命中 卑微的 稍纵即逝的生命中 你我未尝不是闪耀的 你的锋芒 尖锐而来 让我感觉到那种遍体鳞伤 那种永恒而不可揣度的痛苦 它本来是不属于垂暮的 它仍然是童年头顶上的花环 它仍然足够骄傲 无可匹敌 在高耸的头颅下 颓败的废墟上 它仍然拥有拯救的旗帜 被无数孱弱的肉体所承载 它如沉默 与生俱来的力量 如汹涌的死亡所不曾卷走的大地 …… 巨门缓缓地打开了,在阿奴伊崛起的手臂下,战士们如决堤的洪峰般滚滚倾泄 而出。这是地下城历史的雄壮画面:每个人都怒张着咆哮的嘴,脚步有力地踏溅着 尘土,胸膛驰进在头前。象山崩的巨大石流,很快铺满了围墙外的半个平原。 另有两股洪流则绕过围墙向南北的山坡上漫去。 隆隆而来的变异人军队也发出了吼声,平原上,两股黑色的巨流冲汇到了一起 …… 炮弹雨点般地洒落在地底人的阵列中,火光闪处,留下了一个个焦坑。倒下的 人口型仍作着呐喊,血肉纷飞中,战士们视死如归地前进…… 手持长管的战士爬上了墙头,居高而射,一排排火龙梳齿状地吐向敌阵,变异 人的前锋一时溃不成军。 从巨石城夺取的几十辆装甲车冲在了前面,车里载的大部分是特攻队员。阿塔 和阿奴伊坐在中间的一辆装甲车上,不时探出护板向前方射击。 装甲车很快成了变异人“优待”的对象,子弹不遗余力地照顾着,堵截着,冲 在最前面的几辆车被炸翻在地。 “加大速度,冲进敌阵!”阿奴伊向近旁的几辆装甲车挥手示意。 阿塔踩足了油门,装甲车撞飞一个又一个变异人,象一头疯兽一样扑咬着。 跟在装甲车阵后的战士们也拼力地向前冲锋,整支洪流在奋力地搅入变异人的 队伍里。 混乱很快奏效了,由于厮战在一处,变异人的各种新式巨弹无法使用,战斗几 乎变成了短兵相接的贴身搏杀。整个谷地平原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绞肉机,弹光 与血光处处迸飞。 两边山坡上,战士们的手雷如雹雨般向变异人的滩头后面砸下。变异人则用重 炮向坡上狂轰,又抽调兵力向山上进攻,欲夺取高地,但猛攻了几次,都被奋力击 退。 阿塔的装甲车猛冲直撞了没多久,便和敌人的一辆车撞在了一起,熄了火。他 和阿奴伊迅速地跳下来,向另外一辆装甲车奔去,那是若拉拉拉鲁开的车。后面的 战士见状纷纷抢过来,在周围火力掩护,有一个来不及射击,干脆挡在了阿奴伊身 前,立即中了子弹。阿奴伊眼含悲痛,向敌人连连扫射。阿塔不敢恋战,他拽住阿 奴伊,和她一起滚到了地上。若拉拉拉鲁看见了他们,他减慢车速,拐了过来。他 们跳上车,若拉拉拉鲁急打方向盘,车子剧烈摇晃着扭头冲去。 这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战斗,但勇猛的战士改变了胜负的天平。战士们继续插 入敌群,贝瓦的装甲车几乎挺进到了滩头。两边山坡上跟进的战士开始冲下谷地, 变异人更是阵脚大乱。在没弄清究竟有多少地底人杀过来前,滩头的变异人已开始 撤退,他们纷纷挤向登陆艇,或者跳上小船,落水的人不计其数。 机会来了。阿塔取出金属面盔,和阿奴伊和若拉拉拉鲁一起套上。他们跳下车, 借着烟雾,向变异人中跑去。 混战仍在继续。“快!”阿塔对阿奴伊道。他们跑入了相反而进的敌人中。因 为急切,阿塔的脑袋和几个变异人撞在了一起,撞得头鸣如钟,险些晕眩。若拉拉 拉鲁把住了他。 一个变异人军官在前面忽然用枪指住了他们三个:“你们!不许后退。” 他们无奈,只好转身随变异人向前,但步伐缓慢。那个军官押囚般地跟在了身 边。“去死吧!”阿塔心道,悄悄拔出匕首,趁其不备插入了他的肋侧。军官闷哼 一声倒了下去,象是挨了一颗流弹。 于是三人又转身赶向滩头,其间也有变异人跟随他们而撤。当他们终于如愿以 偿地踏上一艘船时,阿塔发现身边有几个“自己人”:他们所穿的变异人衣服上有 战前特别缝制的标记。他和阿奴伊在面盔里交换了眼色,彼此信心大增。 但并不是所有锚岸的登陆艇都驶回了母船,他们是幸运的。 没有开动的艇不是因为没有退兵,而是因为战局很快发生了转变。 混战中,双方的伤亡都非常巨大。地底战士合围向岸滩,变异人狼狈回撤,互 相冲撞着往船上跳,他们虽然天生一副蛙人的手脚,但很多人跌入水中后却只会挣 扎。平原上的厮杀越来越惨烈,象是末日的阴影在蔓延,正义与邪恶同归于尽。抱 定必死之心的战士,在流尽最后一滴血时,他们的眼中仍寻望着胜利之光,他们为 身负重任的特攻队员默祝着。 和阿塔等三人一起混入一个敌舰上的有四名特攻队员,他们随艇进入一个巨大 的船腹,又随变异人涌出了登陆艇,进到灯火通明的船舱里。 变异人纷纷摘下面盔,在一个指挥官模样的人面前,有人尖着嗓子解释说: “亚喇营长说,敌人来得太快,我们应该撤退,在船上开炮还击。” 那个指挥官怒道:“混蛋!你们没有听到,死城已有援军出来增援了吗?” “之前不是舰队司令说死城已失守,我们才登陆的吗?”士兵争辩道。 “回到艇上去,回到战场上去!”那个指挥官厉声地一挥手,“现在!”士兵 们只好重新套上面盔。 阿塔一拉阿奴伊,又向旁边的若拉拉拉鲁和几个特攻队员使了个眼色,悄悄地 向一个艇后退去,那儿是一个堆满了巨箱的舱角。 巨石城里果然已有大量变异人从各个拱门里、巷道里涌出,他们穿过围墙,从 背后掩过来,浴血而战的地底人顿时减弱了攻势。退向滩头的变异人开始稳住阵脚, 转而反击。在乱弹交织中,整个战场如同地狱,地底人和变异人一同焚进死亡之焰。 但变异人倒下的神情是惊愕而绝望的,地下城战士的神情则带着不屈与悲壮…… 阿塔等人缩在舱角的暗影里。为了不引起变异人的注意,他们的武器几乎都丢 在了登艇之前,除了阿奴伊手中所捡的一支敌人的奇怪短枪,还有她和阿塔等藏在 身上的匕首。 阿塔小声说:“等舱门合上后,我们就动手,干掉这里剩下的!” “然后呢?”若拉拉拉鲁忽然问道。 “当然是把船开走。”阿塔又想到了关键的一点,“若拉拉热鲁,你会开这大 家伙吗?” 若拉拉拉鲁微微点头,不过他说:“这恐怕不行,我们会被其它的船包围击沉。” 阿奴伊担忧道:“是的。” “那我们应该怎么办?向他们举手投降?”阿塔拔出匕首,“现在这里人少, 正好动手!” 若拉拉拉鲁压住他的手腕:“听我说,这不是最好的选择。”阿奴伊也不太把 握地看着阿塔。 阿塔慢慢放下了刀。若拉拉拉鲁沉思片刻,环视大家说:“跟我来。”他俯下 腰,领着六个人轻手轻脚地从箱后向船舱的另一边绕去…… 舱壁出现了一个小洞,好象是一个维修管道,斑驳的管壁裸露着电线。若拉拉 拉鲁领着大家钻入小洞,爬了一会儿,在尽头跳入了一个小室。 在小室里,变异人打量了一下,自语道:“这里应该能通向船底。” 一个“面盔”忽然开口问道:“你到底要带我们去哪里?” “贝瓦?!”阿塔惊喜地叫出来。那个面盔摘了下来,贝瓦微笑着。另三个人 也纷纷摘下了面盔,其中有茉尔古婀。阿塔与贝瓦热烈地拥抱在一起。 “首领!”贝瓦向阿奴伊行礼道:“很高兴,我们还能追随你战斗。” “很高兴我们能在一条船上。”阿奴伊道,“不知道有多少特攻队员象我们一 样成功。” 茉尔古婀说:“不知道战斗进行得怎么样了,希望我们的军队能及时撤离。” 阿奴伊面色沉重起来:“希望我们不辱使命。” 阿塔凝视着她:“我们已经成功了一半。”他转向变异人,“若拉拉热鲁,你 把我们带往船底,是要把大家藏起来?” “正是。”变异人道。 “若拉阿鲁先生……”阿奴伊犹豫道。 “叫我若拉拉拉鲁吧,我已经不是一个客人,我已经成为你们的一名——”他 摊开两手,“战士。” 阿塔轻拍了一下他的臂膀对阿奴伊道:“不错,他和我们一样,为命运而战。” 阿奴伊点了下头说:“若拉阿鲁,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们可以藏起来等待时机, 但是——” 变异人会意地说:“我熟悉他们的船,我曾经坐着它漂洋过海来到这里,”他 咳嗽了几声,“食物、被褥、水,我会想法给大家弄来。” “如果——” “如果我被发现,他们也未必会怀疑,我会对付的。” 六个人的目光齐聚在变异人的脸上,其中阿塔最为放心。“最好,再弄几支枪 来。”阿塔说。 “我尽力而为。” 最后,穿过各种复杂的通道,并从一个竖梯下去后,变异人将大家领到了一个 潮湿阴暗的角落里。变异人说:“这里在轮机舱的下面,有点噪音,不过很安全, 没有人会注意这里。打呼噜也不会有人听见。” “你想得很周到。”阿奴伊说。 “我这就上去,可能需要点时间。”变异人将面盔递给阿塔,爬上了竖梯。 当他消失在井口后,一个战士说:“但愿他不要扔下我们。” 另一个高个的战士说:“他为什么要帮我们?他是一个变异人!”他们不太理 解。 “他痛恨这场战争,”阿塔解释说,“他是一个不甘为朗都卖命的人。” 高个战士有些持疑:“我见过所有的俘虏,他是唯一反对朗都的。” “因为他是自由的,他有明辨是非的灵魂。”阿塔不想解释得太深。 两个战士互望了一眼。 旁边的贝瓦已经坐了下来,显得筋疲力尽,茉尔古婀捏揉着他似乎扭伤了的肩 胛。贝瓦道:“不知道我们要在这里呆多久?” 阿奴伊将短枪插在了一个钢柱上的槽眼中,语气坚定地说:“无论呆多久,我 们都要坚持到底!” 一个小时过去了。这是阿塔的估计,他的表已经碰坏了,不再囚禁时间之神。 一旁的阿奴伊仍在祷念,为她的战士、存亡未卜的战场上的勇士。阿塔叹了口气, 他闭上眼睛能想象到那尸横遍野余烟燃骨的劫后的谷地,冲天的喊声远去,英魂正 缕缕归向云霄,是否会有如贝瓦所说的,循着鼓声回到故地?而故地已是死亡肆虐 家园倾颓,他们又何处安息?他抬起头,似乎能看见空中朗都狞笑的模糊的脸。 “你的日子已不会太长,”阿塔心道,“会有一把利刃去取你的命!” 若拉拉拉鲁终于回来了,披着一条毯子。他掀开毯子,取出抱在怀里的几个罐 子,分给大家水和干饼。 阿塔问他:“上面有什么动静?这条船上平时有多少人?” “有一些留守的士兵,我好不容易才弄到了储物室的钥匙。”他举起一个小金 属条,顶端凸着长短不一的齿。阿塔好奇地看着这个东西,在海底城里,“锁”和 “钥匙”的概念,则是电子指纹识别器或血管纹识别器,他从未用过这样的东西去 鼓捣过一个门。变异人又说:“平时船上应该有几百人。” “听起来很棘手。”阿塔把罐里的水一饮而尽,擦了擦嘴,“我们要等他们都 回到船上来吗?”他带着微微的质问看着变异人,“在夜里?等他们熟睡时下手?” 变异人摇摇头:“趁夜色夺船倒是可以,不过不是现在。现在这港里到处是锚 泊的船,我们一动就会惊动他们。” “据说你们的船在夜晚是合舱封顶的。” “但是每只船上都开着探灯,还有执勤的士兵在塔窗瞭望。” 阿塔耸耸肩:“那你认为什么样的机会是可以行动的?” 若拉拉拉鲁沉思着,没有立即回答,倒是阿奴伊想到了什么,问变异人:“这 些船会撤回你们的国土吗?” “那要等到战争结束。” 贝瓦看了看茉尔古婀,插口说:“内城全部失去后,朗都会不会认为战争已经 结束?” “噢呐——那要看他给指挥官们的脑中灌输了怎样的指令。” 听到“指令”二字,阿塔想到了一个一直忽略的问题,他问变异人:“对了, 朗都是怎样把指令传达的?又是怎样接受反馈的?” 变异人指了指上面,又用手比量了一下:“可能是有天线,还有信息波发射器, 我曾经见过,象一个半球型的钟罩。” “我们能不能改变指令呢?” 若拉拉拉鲁摇摇头:“必须破译密码。而这要在黑焰塔的主控制器上才能进行。” “黑焰塔?” “是黑焰城的焰尖,朗都得意的王冠。”变异人比喻道。 阿塔鞭长莫及地想象着那个地方。其他人则对他们的对话显现出满脸迷惑。 变异人看着大家,眼中有一种冷静的智谋之光:“机会会有的,我们时刻关注 外面的变化。” 贝瓦说:“可我们都藏在这儿,怎么去了解外面?” 变异人回答说:“我想——我可以混到他们中间去。我们现在比任何时候都需 要一个内探,不是吗?” 阿塔微笑着点头:“不错。这样一来你去弄吃的也方便得多。” 之后若拉拉拉鲁又上去了两次,弄来了些泡沫塑物之类的东西,他们可以勉强 地躺在上面休息了。 变异人再上去后,很长时间都没有露面。他们挤在一处,扯着一条窄小的毯子, 在陷入盲然混沌的时间中,相继睡了过去。 沉睡中,阿奴伊的手不知不觉地摸向了阿塔的手,而阿塔则下意识地轻轻握住, 她的眉头渐渐松弛下来,表情变得从容而笃定起来。这一微小的动作被最后入睡的 茉尔古婀含笑地看在眼里。 然后是惺忪的醒来,仿佛过去了漫长的朝暮晨昏。在昏暗的光线里,他们讨论 着各种可能。贝瓦怀疑若拉拉拉鲁是否已被当作逃兵或叛徒拘押了起来。 好在约一天后,变异人又出现在了梯洞口,消除了大家的疑虑。他带来了很多 食物,也带来了一个令人哀痛的消息:谷地鏖战的地下城战士已全军覆没,不过变 异人也遭到了巨创。茉尔古婀垂泪地倚向贝瓦。这个结果已有预料,但最终得知, 大家仍是如闻惊雷,沉重的回响落在心中。若拉拉拉鲁说他已取得舰长的信任,留 在船上打理杂事。而登陆的变异人基本伤亡殆尽,回船的寥寥,似乎残余的都随军 队进入了地下城。 阿奴伊默默地闭上了眼睛,阿塔知道她的悲痛比任何人都深。 若拉拉拉鲁走后,大家都默不作声。复仇之心在招募着每个人按捺的力量,这 种力量将会在义无反顾的赴厄之途中,爆发它锐不可当、过关斩将的威勇,这种力 量每个人都感觉得到。 而现在却只有等待。 又过去了好几天。 等待的人没有松懈,只是有丝急切。贝瓦象一头笼中困兽,时常起身焦躁地走 来走去,更不时地拔出刀来,比量着梯洞口,仿佛要把第一个发现他的变异人狠戳 个窟窿。 阿塔也隐隐有些不安,但他也只有按捺着。 这样牢中服役般地苦捱了半个月后,终于有一天,他们听见了轮机发动的轰鸣 声,阿塔一喜:船要启航了。 若拉拉拉鲁的消息证实了这一猜测。原来变异人已完全攻占了内城和最后的子 城,地底人可能已全部退藏进了幽深的内洞。变异人在清查了数日后,认定地底人 的灭绝已是早晚之事,准备撤军了。大量的变异人士兵开始登船,另有很多船从各 发电站和海峡向这里集合而来。 “这不是我最初所料想的,”阿塔闻讯,对大家说,“我最初只想夺几条船, 开到变异人的黑焰城,趁他们内防空虚时,抓获朗都。可现在他们一股脑地撤了回 去,我们的行动将面临更大险阻。” “但事已至此,”阿奴伊对他说,“我们只有随机应变了。” 随着轮机令人耳鸣头震的运转,船开始驶动了。摇晃、眩晕让每个人都难受起 来。“该死!”贝瓦挥舞着短刀,“不知要这样忍多久!不知多长时间才能到那该 死的坟都黑魇城!”他咒骂着。 阿塔躺了下来,这样能舒服一点:“若拉拉热鲁说一直向北。” “是的,向北。”贝瓦说,“可是很远,我们会被折磨成一堆烂泥。” “贝瓦队长,”阿奴伊也有些不支,但仍沙哑地鼓励道,“石头不会轻易变成 泥土。” 贝瓦咽回了声音,恭敬地应同。 船队驶离港湾没多久,若拉拉拉鲁又悄悄地溜了下来。这次他没有急于传达消 息,而是欲言又止地看着阿塔。 “怎么了,若拉拉热鲁?”阿塔偏过脑袋,看着他,“你带来了什么重要消息?” 变异人缓缓地说:“朗都已下令进攻海底城……” “什么?!”阿塔猛地坐了起来。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