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沦落为奴 入冬的第一场大雪降下了,纷纷扬扬,随风飘舞,很快给大地披上了银装。 楚境官道上,甄云和几十个役犯拖着沉重的锁镣,艰难地行进着。他们衣衫褴 褛,只能勉强遮体,衣破处的肌肤暴露在风雨中,被冻得乌紫,都已经失去了感觉。 负责押送的楚兵则骑着高头大马、穿着蓑衣斗笠,一刻不停地催促着众役犯快 走,马鞭和剑戟挥来绕去。 走着走着,甄云前面的一个瘦骨嶙峋的役犯突然扑倒在地。 甄云忙上前扶起役犯的头,喊道:“你怎么了?快醒醒!不能在这儿倒下。” 奄奄一息的役犯只剩下微弱的呻吟。 一个楚兵赶了上来,甩开鞭子抽了甄云一下,呵斥道:“快退开!谁让你动他 的?” 甄云扭头怒视打他的楚兵。这楚兵毫不客气地又抽来一鞭子。甄云伸手逮着鞭 稍,使劲一拉,楚兵顿时栽下马来。其余的楚兵看势不对,立刻围上来,剑戟齐指 着甄云。 楚兵队长忙喊道:“别乱动,死了两人啦!再杀一个交不了差。”他掉转马头, 冲甄云厉声道:“还不快走!” 几个役犯拉开甄云,都说道:“自己姓命要紧。倒下的肯定是不行了。” 楚兵卸去地下役犯身上的锁镣,抬起人往路边一扔,转身对余下役犯道:“你 们都给我撑着点,死在路上可没人埋。” 甄云心道:“这是路上倒下的第二个人了,不知还会有谁撑不过去?楚兵把我 们都押到秦岭去干什么呢?无论如何我绝不能气馁,迟早要寻个良机逃走。”他的 双眼镇定地盯着雪花蒙蒙的前方。 穿过秦岭峡口的兵驿站,风雪渐止。甄云一行人深入崇山峻岭。两三天后,他 们抵达一座横山而建的楚军大营。 进入军营,甄云等人同被关进一间大木棚。棚里铺着一地凌乱的腐草,霉味刺 鼻,众人挤在一起缩瑟地睡去。 其后几天,数十个役犯经过分工,陆续被送走。甄云和另外七人被分到石矿营。 他们往深山里又走了约二十里才到达目的地。 此处是一座三面环山的深谷,开采过的岩石在雪融的地方探出幽暗的面孔,闪 着阴阴的冷光。南面的石坡上,许多奴工顶着从一边塌陷的山口灌进的寒风的吹袭, 正在凿岩劈石,叮叮当当的开凿声响彻山间。 谷中心的空地上,八名役犯一字排开站立着。 肥胖矮小、唇厚鼻塌的营长快步在众人面前走一趟,然后折回威严地一个一个 地检视。他气愤地道:“一个个面黄肌瘦,没用的都往我这儿扔,过不了几天就得 残废。”他踱到甄云面前,两人一比,他比甄云矮了一头多,要仰起头才能看见甄 云的全貌。 “他妈的!长这么高。撑天啊!”矮营长细小的眼睛里凝聚起恨意。他转到甄 云背后,一把拽住甄云又长又乱的头发,骂道:“比猪还胀,是不是刚从粪堆里爬 出来的啊!”他使劲肘击甄云的腰部。 甄云忍住疼痛,毅然不动地挺立如故。矮营长阴笑道:“呵!够结实的!看来 我应该好好地重用你才是。” 瘦的骂两句,壮的踢几脚。矮营长检视完毕,走到众人前方站定,肃声道: “你们既然来到这里,当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是秦岭最大的石矿营,修筑秦 岭长城的石料都是来自此处。从今天开始,你们就是这石矿营的兵奴,必须要安分 守己地劳作,绝对服从我的命令,不能有丝毫违背。如果有谁胆敢不服管束,我会 叫他求生不成,求死不能,后悔从娘胎里出来。” 矮营长话里的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甄云的心上,让他又痛又悔,牙齿咬得 咯咯脆响。 接下来,矮营长详细叙述了一遍石矿营的工种和刑律。那刑罚之多、惩戒之重, 让众役犯听得心寒胆战,悚惧不已。话到最后,他命令道:“现在听着:你们都脱 光衣服站好,身上一片布屑也不能留。” 八个人磨磨蹭蹭地脱去上衣,迟疑地不愿解裤子。 矮营长恼了,瞪眼吼道:“妈的!听不懂我的话是不是?把你们的烂尿布都给 我撕下来。” 甄云身陷奴营,知道楚兵想杀他如同掐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他现在只能装作 温驯服从,待以后摸清情况,才好伺机逃生。 众奴无可奈何地脱去衣裤,光着身子站在雪地里。萧杀的寒风围裹着他们盘旋 呼啸,冻得他们合拢着手脚颤抖不止。 矮营长看着众奴像是浑身长满跳蚤的样子,开心地哈哈大笑起来。 全身赤裸的甄云等人被营兵押到一座大土丘前。土丘顶盖着厚厚的松枝,丘底 的积雪扫除了,空地连着一个能容四人并入的枕木搭建的洞口。他们沿着石阶下入 三米左右,先是一道石屏,绕过去,后面是一条宽大的石块垒砌的走廊。 走到尽头是一扇紧闭的铜门,门两边各站着四个带剑的卫兵,其中一人吩咐他 们道:“一个一个进去,后面的稍等。” 当先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神情惊惧地面对着铜门,害怕得快要哭出声来。 门开门关,甄云看着少年走入火光憧憧的内洞,羸瘦的身影在那铜门后消失, 自己也不禁略感心寒。 洞内比外面显得暖和许多,众奴静待无语。 过了片刻,铜门里隐约传出惨叫声,让人听来实感惊心动魄。众奴无不惊恐失 色,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铜门再次打开,甄云是第二个。他从容不迫地走进内洞,只觉里面温暖如春。 这是一座五丈见方的大石室,左右两边连接着宽大的甬道。正壁上摆着一副十 字木桩,五六条彪形大汉拥立在旁。木桩前架着一个炼铁炉似的大火盆;火盆下有 一个两米宽方的水池;火盆里炭火腾腾,烧着几根铜杵。在石室的顶上搭嵌着几排 粗木梁,梁上搭缠着一些麻绳、铜链子等刑具,滴滴吊吊得撼人心魄。 两个大汉卸下甄云的手镣脚链,把他拖上木桩,分开他的双手平栓在横木上, 双脚绑在桩底;抬起他的下颏,拉出墙上的一个铜圆箍套紧他的脖颈;头发悬系在 桩顶。 这般情形到底弄得甄云心胆俱寒。他不能动弹分毫,感到自己像一头遭捆绑的 羔羊,被掷于狼群之中,只能任其啖食。 一个手戴皮套的大汉举起一根铜杵。甄云以为他要对自己用刑,索性闭上眼睛。 那铜杵头烧得通红,是一块一寸半径的圆铜片。 大汉把铜片对准甄云的前额心重重地按了上去。 “啊——”甄云痛得撕声惨叫,前额皮肉被烧得吱吱作响,一股焦糊味弥漫全 室。 大汉把铜杵扔回火盆,高声道:“好啦!”甄云的额心清晰地烙陷一个中间呈 “X ”状的圆形印记。“已经昏死过去,解下来关进牢。叫下一个。” 甄云像具死尸一样被拖往石室右边的甬道去了。 “起来啦!还不快醒醒。”营兵挨室打开栏门,喊醒睡在牢洞里的奴隶。 三号牢是新到奴隶的住处。一个窄鼻尖腮的楚将开门进入,手拿长鞭狠抽睡得 东倒西歪的甄云等人。 七八人如遭蛇噬般同时跳起来。楚将道:“睡够了吗?统统挨墙站好。”他叫 进来一个抱着一摞衣物的营兵,道:“我是负责管理牢洞的副营长,你们在这里都 给我规规矩距地做条好狗,休要无端滋事,更不要妄图从这里逃走。你们头上的奴 记是休想抹去的,即使逃出矿营,外面也绝无你们的立足之地。若是再被送回来, 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相信你们不会干出蠢事。这是发给你们的衣服,衣上有编号, 今后你们要彻底忘记自己的名氏,只要记住自己的编号,叫谁谁就必须答应,可都 听懂了?” 众人沮丧地点着头。副营长得意洋洋,又训斥道:“这是你们第一天上工,绝 不能偷懒,马上穿好奴衣随大队出发。” 散发着臭味的奴衣发到甄云手中,他抖开背面,见到一个白色的七字。大大的 楚文刺痛了他的双眼。 走出地道跟随众奴前往工地,甄云看到一张张麻木的面容,目光呆滞、神情萎 靡,觉得自己像是走在一群僵尸中间,变得同他们一样死气沉沉了。 工地上集合的奴隶足有五六百人。 甄云眺望四周,营兵五步一岗,持剑执戟,守卫森严。 石矿营共分四个工种:凿岩、刨石、搬运、休整。各工种的奴隶自成一队。甄 云被分到凿岩队。他领取了工具,走上高坡工地,借机观察谷中地形。 矿谷三面的石山形如悬崖,陡峭难登。山与山之间都被土十封堵着。西山脚下 的营兵宿舍相距谷口不到半里;进谷的道路设有两重哨卡,任是谁要逃跑,都势必 难于登天。 寒风凛冽,如刀割肤。凿岩是最危险的工种,要在倾斜的石岩上攀附敲击。有 时上到高处,一不小心跌落下来,摔在乱石堆上必是粉身碎骨。 甄云把铜钎插入岩缝里,双手紧握着钎柄,旁边与他合作的壮年男子抡锤猛砸。 石屑崩溅,铜钎一寸寸地深入岩壁内部。 甄云打量着这个壮年男子:年龄约在三十岁左右,身材高大、皮肤黝黑,脸庞 轮廓像是经过刀削斧劈似的棱角分明,衣服上绣的编号是五十八。这男子只顾埋头 苦干,对碎屑寒风浑然不觉,更不去注意甄云,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抡锤的动作。 工地上不准休息,巡查督工的营兵手携长鞭,严格地监视着众奴隶,一旦发现 怠工的,就立刻上去毫不手软地抽打,直到那人昏死为止。 营里不设早餐,众奴隶在整个上午都是空腹劳动,经长期折磨,多有气力不支 的,一经倒地即遭鞭刑,往往被打成残废。甄云能看到许多奴隶都有点手脚不便, 俱是因此致残的。 劳作到晌午,众奴隶无不又累又饿,听到开饭的钟声敲响,纷纷聚集到一起, 主动分做七八队,由营兵引导着,来到四间厨棚里领饭。 各队在八个大锅灶前排列好,一个接一个拿起灶台上摞着的粗陶碗,接一勺菜 汤,领一个黑米饼,便可自去寻个空地儿食用。 临到甄云,他饿极忘形,匆忙间险些摔倒,领取汤饭时也路出一脸的贪婪相。 黑米饼是用碎粟米搀着谷壳做的。甄云咬一口,味干若渣,实在难以下咽。他 赶紧喝那碗漂着几根烂菜叶,全无半点油腥的凉稀汤,一气灌入口,畅饮得痛快。 碗底只剩下两片烂叶茎,甄云吃惊地看见一团指甲盖大小的粘糊糊的白虫子还 在一片叶茎上蠕动,恶心得抬手扔掉了陶碗。 陶碗落在地下摔得粉碎。 甄云急咬一口黑米饼,压下似要呕吐出来的汤汁。 “谁将碗打了?不想吃了是不是?”声如炸雷。 三个营兵凶神恶煞地冲到甄云面前。两人擒住他的肩膀,大力地拽着他的头发 ;后一个夺下他的半块米饼,狠狠地按在他的嘴上,厉声道:“奴狗,敢摔碗!不 会吃我就来教教你。” 饼渣敷满下巴,甄云咬牙坚忍着。 那营兵捏着甄云的下颏,道:“你还敢嘴硬!”他狠煽甄云几脸刮子,一脚踹 上甄云的腹部。 甄云感到肚腹欲裂,顿时蜷跪在地。 营兵冷笑道:“这么不经打?以后用手你喝尿吧!”三人放开甄云离去。 甄云双手捂着腹部,上身颓软下去,脸贴着地面,嘴里吐出一团汤液,双眼溢 满泪花。片刻后,他难过地抬起头,看看一时静下来四周。 围观众人表情冷漠,目光不带丝毫怜悯,见怪不怪地扫视过他,各人只顾吃自 己的。 甄云顿觉痛心疾首,躺在地上绝望地喘着粗气。 --------- 西子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