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痛不欲生 走出酒肆,来到大街上。甄云看那太阳西倾,云霞溶金,夕幕似喻垂危之境, 心里生出苍茫之感,仰首思道:“命运是什么?我连自己的前途都掌握不住,岂不 太过可悲?”他向楚颖抱拳道:“多谢楚公子这一顿饭。天色不早,在下还要赶路, 先行告辞了。” 楚颖失望地道:“原想与哥哥多待几日,但看出哥哥似乎不愿与小弟深交,小 弟便是强求也挽留不住。可是哥哥的相助之恩未能重谢,岂不令人惭愧!看哥哥一 身褴褛,有失侠者风范,小弟货物中有几匹桑布,哥哥定能用得着,等我叫人取来。” 甄云本想推拒,后又思道:“剑柄还露在包裹外面,难免招人耳目,若有桑布 倒可以裹紧一些。”他揖礼称谢。 楚颖叫侍从拿来一束桑布,他亲手递给甄云,道:“哥哥此去,不知何时再见, 望请尊重。” 甄云点头,收下桑布,缠在包裹外面,转身便要离去。 这时,迎面赶来几个人,但见匆匆走在前头的是那个被甄云打跑的方脸大汉。 他身后跟着四五个著甲带剑的官差。 甄云心知麻烦来了。果然,那方脸大汉指着他道:“就是这人,不要放他走了。” 五个官差一齐阻在路前,拿眼上上下下打量甄云。 其中一个身材瘦高的差兵不屑地对那方脸大汉道:“只是一个村夫,也值得叫 来我们?” 方脸大汉小声道:“这小子身上带有剑,可不是一般人。他敢在咱们地头上闹 事,分明是瞧不起几位大哥。刚才他边打我还边嚷:”本人纵横六国,什么高人没 有会过。你这小地方的无名之辈,本人还没放在眼里。“ 那方脸大汉话音虽低,甄云与他们站得较近,仍是听得清清楚楚,心头不禁大 怒,暗骂那无赖妄言挑拨。 为了避免事态扩大,甄云不得不上前揖礼,对众官差道:“诸位官爷勿听挑拨 之言,我绝没有说那等狂妄的话,更不敢在诸位的地头上惹是生非。” 那个瘦高的官差冷笑道:“不敢惹是生非是假。既然出了手,就分明是没把我 们放在眼里。不管他是不是挑拨,在我们地头上打伤人就得付出点代价。你既然是 一个剑客,我便单独出来与你较量较量。” 这官差也防着甄云是不是有厉害之处,因而想自己先出手试探一下。如果甄云 手底下工夫硬,他就招呼几人一起上;如果甄云是个空架子,他就一人解决掉,也 在大街上显了显威风。 甄云心里也有思量:若是求饶,怕这些官差未必肯放他过去,可能还会得寸进 尺;出手太重,又怕激怒他们,对事态不利。最终决定软中带硬地挫他们一下,希 望他们会知难而退。 身材瘦高的官差拔出长剑,高高地举过头顶。那剑刃在夕光的照耀下凝出一道 亮线。 甄云没打算出剑,只是静静地站着。他们的四周远远地聚满围观的镇民。 紧张的气氛中,喧闹的大街突然显得寂静了。 久久挺立的官差忍不住了。他暴喝一声,双手挟一道金光朝甄云当头劈下。甄 云轻盈地移步避开。官差的剑式连绵不绝,大有章法;金光上下交错,左右刺击。 甄云一避再避,围着官差闪躲。每每看似险象环生之际,他都能跳出剑式的光 圈。 官差的喘息越来越粗重。他倏地大吼,立身举剑做出欲劈之状。甄云忙避开剑 光的走势,跳到他的下一剑所不能及的位置。 但是官差没有把剑劈下来,围观的镇民大多惊呼出声。 官差已知甄云自始自终都在有意让他,不禁恼羞成怒,大声骂道:“贱民!胆 敢戏弄我。大家一起上,宰了他!” 另外四个官差都抽出长剑,上前来围住甄云。 瘦高的官差一挥手,几个人的剑同时劈出,像蜘蛛网般罩下来。剑锋突起,铿 锵激越。甄云挥剑应敌,出招快速绝伦,一圈金光几次袭来全让他挡了回去。 官差的攻击接连不断,甄云心知不可缠斗。这一次,他全力荡开右边的剑锋, 腾身一跃要突出重围。两道金光追着横砍过来,甄云落地后俯身避过。又有两道金 光抢到前面迎头劈下,他只得仰起上身横剑格挡。 “叮!叮!”两声脆鸣,跟着有人惊呼道:“啊!他的额头烙有奴印,这人是 个兵奴!” 围观众人一片哗然。那些刚刚还在为甄云叫好的镇民,这会儿都现出蔑视的眼 神。 甄云仰身避剑,一时情急忘了护住额头,垂发一下子被甩开,烙印便赤裸裸地 暴露在一街人的眼里。 夕阳的光辉把那紫红的烙痕映得狰狞诡异。 瘦高的官差讥笑道:“原来是个兵奴!还敢当街行凶。今天让我们兄弟逮回去 也是一件功劳。”他指挥几个官差重新围起甄云。 甄云的脑袋一片木然,心在疼痛,血在变冷,杀气急速充盈全身。他把长剑一 横,冷声道:“死不足惜。”先发制人地横削向正前的两个官差。金光溅血,快如 闪电的一剑准确地划破了他们的喉咙。 剩下的三个官差胆裂目眦、齐齐怒喝,一起出剑袭向甄云的后背。甄云不闪不 避,腾空翻身劈向中间的官差。 剑劲如长风,逼得两边夹攻的剑锋都斜偏开。 那中间的官差发出一声惨叫,额头上多出一道红猩猩的剑痕,当即扑地气绝。 甄云身形不止,似苍鹰展翅连续划出两剑,割开了侧边的两个官差的脖颈。血 喷如花朵,两个官差痉挛地倒下地去。 火石擦亮的一瞬间,甄云面前躺下五具尸体,围观众人无不吓得目瞪口呆。 那个方脸大汉脸色煞白,抖着双腿转身逃开,嘶声大叫道:“杀人啦!兵奴杀 人啦!快来捉住他!” 甄云心想:“不能从这集镇走了,要赶快离开此地。”他一步步谨慎地往镇子 外面撤去。 围观的镇民如遇蛇蝎般急向两边闪躲,挤攘得一些小孩哭声大作。 甄云的头发毫无生气地披散在肩上,目光愈显冰冷。他环顾四周,想起刚刚与 自己称兄道弟的楚颖,扭头望去。楚颖和十几个侍从站在驿馆门口,全都鄙疑地看 着他。那楚颖触到他的眼神,立即拂袖转身进了驿馆。他的心像被人拿刀狠狠地剜 了一下,一阵悸疼。 金色的溶幕染上镇口的界碑。一只黑鸦鸣叫着飞过。甄云踽踽独行的身影被夕 阳拉得斜长。 退出集镇。甄云遥望大道两边,丘野绵延,歧路众多。他已不知该往何处去了。 黯然长叹一声,惶惑地想道:“难道人世间就再无我的容身之地?” 急骤的马蹄声从后方传来。甄云扭头一看,几十骑官差带着滚滚烟尘冲出了集 镇。他心知是为追捕他而来,忙打开包袱,穿上铠甲,往密禾及膝的田地里奔逃。 官差们早已看到甄云的身影,都跟着他的动向策马驶进禾田。践踏过处,庄稼 全毁。 甄云末途狂奔,只想快些逃入茂密的林地里。那时追兵只有弃马搜寻,再无乘 骑的优势,他就可以返身一搏。 背后的吆喝声越来越近,距离林基还有最后十几米,甄云感到敌人坐骑喘息的 热气都已经喷到他的背上。再想加快脚步,倏觉脑后袭来一道劲风,只能就势扑倒 在地。当先的一骑官差抽来的长鞭鞭稍险险地掠过他的耳后根。 一阵勒马的呵斥声在甄云的头顶响起。他挺身立起,手擎长剑环顾四周,大约 有四五十骑官差围着他团团转动。 一个领头的长脸官差驻马在前,对甄云高声喝道:“放下武器。给你一条活路。” 甄云在心里冷笑道:“我若束手就擒岂不是发痴?杀死你们好几人,你们能让 我留下全尸,已属奇事呢!”他看看自己所站的方位,背对的是树林,有十几骑官 差横阻着;正面的官差最多,有一二十骑;左右两边的阻碍较少,是最易突围的环 节。 此刻形势危急,甄云已无暇多想,恒心一定,大声道:“在下可以弃剑投降, 不过要托付几句遗言。” 甄云盯着长脸官差道:“这时只能说给你一人听。”当即大步跨上前去。 长脸官差注意到甄云是有意接近,正待出声喝止,甄云大吼出声,已纵身跃起 双手握剑朝他劈下来。长脸官差显然不是弱手,本能极快地拔剑横挡在头顶。 然而,甄云的剑并未落下。他凌空用脚轻踩马首,借力转身纵向左边的一骑官 差。 流光急彻,一剑把这个官差劈下坐骑。 甄云再就势跨上空马,收缰掉头,飞驰上大道。 这一系列动作只是在一次腾空跃下的时间内完成,当真快若迅雷。等到众官差 反应过来,甄云已架马驰去十多米远。 长脸官差吼道:“都是笨蛋!这么多人还对付不了一个兵奴!今天若不将他拿 住,你我都别活了!” 众官差纷纷策马再追,人人都觉得脸上无光。 甄云边逃边想:“在官道上不易甩开追兵。还是拣一条荒僻的小路,先行躲避 一下为好。”他拐上一条只能容得单骑行走的曲折的山径,也不曾辨认方向。 翻过几道山岭,路前现出一条流势滔滔的大水。山径沿着岸基分别向上下游延 伸开去。 甄云心道:“这不是回到汉水来了吗?现在该往何处去呢?”他听到从远处河 岸传来隐隐的犬吠声。 太阳的大半个脸已沉入西天的山脉下,绚丽的云霞为汉水涂上了一抹胭脂。粼 粼彩波扰人心神。 甄云抚着额头思绪繁复,回忆在离合镇的遭遇,顿起轻生之念,只觉若是死去 倒会变得干净了。但他想到虚靖还安然活在世上,又殊不甘心。生死之念一时辗转 来回,彷徨无措如迷途的羔羊。 不知过去多久,甄云忽从冥思中醒转,发现自己已经被包围了。三条岔径上都 塞没了追捕他的轻骑官差。 领头的长脸官差道:“哼哼!你路径不熟,终究是逃不出我们的手掌心。” 甄云淡笑道:“是吗?也许未必!”话毕,他左手一逮马缰绳,右手挥剑砍上 马股。烈马惨嘶一声,往前急驰,飞跃出高陡的路口,腾空纵出数米远才猝然栽下 汉水。 马匹落水砸出惊天巨响,水面荡起丈余高的水花,连漾几圈才慢慢回复平静。 众官差惊见一种天马行空的无限美姿在恍然间坠逝,顿时一片痴呆。 长脸官差骂道:“妈的!找死还吓我一大跳!” 一个官差见水面没有动静,问道:“我们还下水搜一搜吗?” 长脸官差道:“不必了。这人是有意寻死,我们撤。” 众官差去尽,天色完全沉黯下来。山间路口一片暝暝空寂。 --------- 西子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