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重归家乡 人世沧桑,变幻莫测,朝菌经一日而化为泥土;夏虫过一季而不知寒冬。十二 年的漫漫岁月,又会造成多少物是人非的局面啊! 周襄王元年九月,晋国君主晋献公病逝。晋国乱臣当道,政局动荡,后来经由 秦国出兵平定乱事。晋献公的大儿子夷吾即位为君,称晋惠公。 周襄王八年,晋惠公见利忘义怠慢秦国。秦穆公率兵讨伐晋国,双方在龙门山 展开大战,秦国最终获胜。同年,晋献公的二儿子重耳流亡到齐国,随行之人有赵 衰、狐偃、狐毛、魏武、颠颉、介子推等人,传说俱是不可多得的良相将才。 周襄王九年十月,一代霸主齐桓公去世,朝中政事受奸臣把持。群公子为争君 位互相倾轧。世子昭向宋国求助,宋襄公助他登上君位,称为齐孝公。 周襄王十三年,宋襄公有意称霸中原,邀请齐、楚等国君主歃盟。楚成王不服, 设计劫持了宋襄公。 时至十月,越国使团一行正行进在齐国的官道上。 十月二十六日下午,龙破一行终于抵达齐国首都临淄。 长长的车队行驶在宽阔整洁的街道上,引来许多齐国人聚集围观,拥挤的人群 喧嚷不停,把迎接场面搞得甚是隆重了。 太阳已见西下,天宇明朗清澈,北方深秋的空气里飘逸着丝丝凉气。龙破坐在 无帷车上,看着这座雄伟的都城;这些陌生的民众,心里微感酸楚。他伸手抚着额 头,想道:“没有什么是不可改变的,我终于正大光明地回来了。”那敞开的心灵 已如整个齐国一样庞大而辽阔。 天色已晚,使团一行在驿馆歇息一宿。晨明,侍应官引着龙破入宫觐见齐君。 朝阳通红,温暖的阳光给齐宫大殿的凤形飞檐涂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龙破走 到齐宫朝门外,听到几声悦耳的鸟鸣。他环顾四周,看到从宫墙外伸出的光秃密集 的枝干上跳跃着两只喜鹊。他微微一笑,泰然步入朝门。 大殿里早已聚集起一班峨冠博带的齐国将臣。 龙破向坐在上首的齐孝公揖过礼,奉上国书道:“南越我主久仰上国威名,苦 无接纳良机,今特派小使前来拜谒,愿与贵国聘为友邦之好,福泽两地。” 即位不久的齐孝公正有心要在列国之间树立威信,维持齐国的霸主地位。此时 恰好有越国使者来访,等于给了他一个表现的机会。他壮声道:“齐越两国此前素 无交往,如今你等却不远千里前来通和,自然是诚心要与我国结好,寡人对此甚感 欣悦。两国成为友邦以后,贵国如有困难之处,我们必倾力相助。” 龙破道:“齐公你如此慷慨重义,不愧是上国之君,他日定能重振先公的霸业。” 齐孝公笑道:“国使此言吉利,寡人甚喜,日后若能有成,当记你一功。” 龙破拜谢道:“齐国人杰地灵,民富兵强,是我主第一个欲见识的国家。小使 临行前,他曾嘱咐小使道:”中原的强国首推齐国,是寡人慕名已久的,恨不能亲 身去游历一番。你此次出使应首先访齐,要多待些时日,学习上国文化,回来也好 帮助寡人更好地治国理政。“小使深念我主所托,因此希望能在贵国长住一段时间, 好能更多地承受教益。” 齐孝公轻抚颏须,点头道:“越侯有心,好啊!那你就在我齐国住下,到各地 见识见识。”龙破揖礼谢过。 随后,齐孝公问了一些关于越国方面的情况。龙破专拣民俗趣事细道来,令齐 孝公听得兴趣盎然,开怀不已,为此便极为看重龙破,赏赐他一辆马车,百匹绣缎, 并给使团一行安排了一座府第居住。 十一月一日,五行通水,历法显示为祭祀的吉日,齐孝公率领众臣祭祀谷神, 以保佑齐国来年五谷丰登,住在齐国的各国要人都到场例行观礼。 祭典过后,齐孝公正式与龙破定下盟约,然后设宴款待参加祭典的将臣名流。 齐国丧乱初定,这是今年第一次举行如此盛大的宴会。 众豪杰俱到席列座后,齐孝公一一为龙破介绍:有世卿高、国两氏;世臣管氏、 鲍氏及公孙氏等;另外还有滕、阳、纪等附庸国押在齐都做人质的各家公子。龙破 特别留意了一下年仅十五岁的纪国世子纪然。其他还有流亡到齐国的一些贤才名士, 中间有一人最为引人注目,他就是晋国公子重耳。龙破久闻他的贤名,自是对他倍 加关注。 重耳的年龄已过半百,双鬓微现斑白。但因为他身材魁直、颜色旺盛,看上去 不过四十余岁,相貌生得额宽眉阔、面长鼻挺,双目之中果然如传闻所言各有两颗 重叠如一的瞳仁。 龙破和重耳彼此注目,像视而笑,颇有惺惺相惜之意。 坐在重耳身后的几个随从,人人态度洒脱、气质非凡,龙破一一含笑致意。 这几个人对于龙破的奇伟形貌先已感到很吃惊,此时却见他向他们几个陪坐二 列的从人见礼,心里便不禁对他大起好感。 齐孝公把众人介绍完毕,龙破感慨地夸饰道:“齐国地利有泰山之险障、渤海 之绝堑;民生有临淄之兴盛、即墨之富饶;理政有世卿贤才辅佐、用兵有忠勇良将 谋事;可谓国强民富、文昌武达;此尽为齐公所用,一呼百应、驱策万乘,如何不 能凌驾于诸侯之上呢?先主桓公就是依靠这些成为无人能及的一代霸主啊!” 齐孝公闻言兴奋异常,傲然道:“我齐国人才济济、豪杰辈出,只要都能全力 辅佐寡人,可以说不出一年半载,寡人定能重振国威,恢复霸业。” 座下众臣纷纷逢迎道:“齐国盛世已定,主公德名彰显,相信不久定能有所作 为,成就非凡。 龙破极为厌烦这一派附声阿谀的习气,眉头微皱。但他很快收敛面容,防止情 绪显形于色。他注意到重耳的随从也都是一副不合场面的厌烦之态,不禁暗暗点头, 心道:“他们倒和我是性情相近的人。” 宴会开席,宫乐悠扬适耳;舞姬翩然悦目。众人即酒乘兴,渐渐不拘礼数,自 由放荡起来,或交头笑谈;或接耳私语。齐孝公欣赏着歌舞,跟着纵情喝彩。 龙破见到这般情形,内心大失所望。他回到齐国原本想帮助齐孝公重振霸业, 如今看来这上下不过是一群酒囊饭袋,势难有大的作为。他便放开心思,举杯离席 四处敬酒,和众人一起同歌共饮。 借着行酒的机会,龙破来到纪国世子纪然的面前。看着这故主之孙,他的脑海 里抑制不住地翻腾出昔日的身世情景。纪侯、香儿、虚靖等等故人纷扰而现,荣耀 与耻辱同时煎熬于心。但纵有万千感慨,他也不能表露丝毫。 年少的纪然仪容俊美、彬彬有礼,饮酒后谢道:“国使远道而来贵为上客,本 应由我等齐国臣民给国使敬酒才是,不想却让国使占先,奉酒到我等跟前,我等实 有怠慢之罪。真是惭愧,还请国使见谅!” 龙破见纪然用语精到,礼数周全,不失侯家风范,心里暗自欢喜。他高兴地道 :“公子年少英武,知贤达礼,它日回国即位,定能为纪地民众造福。” 纪然的眼神忽然转暗,客气地道:“多谢国使夸赞,纪然懦弱无能,恐怕无力 造福纪地人民,要辜负国使厚望了。” 龙破窥到纪然多变的眼神,知他心藏大忧而欲解不得,因此日渐颓唐。思及他 这多半是为纪国的内部情形发愁,龙破便故作高深地激励道:“图谋万事都要讲究 机运,但成败的关键还是要看人的作为,悖乱出自于人,还得由人来平定。公子瞧 着吧,该死的不久便会死去,该遭报应的不久便会得到应有的报应!” 纪然愕然看着龙破,好一会儿才道:“纪然受教,国使之言似乎另含玄机,能 否明示?” 龙破见左右有人察觉到纪然脸色有异,忙大笑道:“公子难道不相信小使能一 口气喝二十斤酒?那来日小使就亲自到你府上与你比拼比拼以证虚实!”他往自己 的杯里斟满酒,道:“公子安坐,我们回头再叙。”不理纪然的疑惑,继续往下行 酒了。 走到晋国公子重耳面前,龙破举酒道:“公子贤名,小使耳闻已久。今日一见, 公子仪表轩昂,确是名副其实的真豪杰。小使所慕不虚,甚感欣慰,特以一杯水酒 相敬,聊表小使对公子的景仰之情。” 重耳忙接酒道:“不敢,不敢。重耳无才无德,只是一个流亡的难士,承蒙齐 公收留得以苟延于此,如何当得起豪杰二字。先生厚爱,重耳不胜感激。”他喝下 酒反过来斟一杯对龙破道:“国使风采卓然,更叫人景仰,重耳敬你一杯。” 龙破接酒饮下,目光移向重耳身后几人道:“公子身后的随从个个气质非凡不 同常人,小使很想结识,公子能否引荐?” 重耳笑道:“国使夸奖了。他们是随我避难到齐国的从人,一无所长,国使有 心看得他们,我便为你一一介绍。” 当先的一位长须垂胸、面容清雅,名叫赵衰;随后是狐偃、狐毛两兄弟,俱生 得骨骼秀奇、风姿安详;其他还有胥臣、狐射姑、先轸、介子推等几人都是知贤达 礼的文士。另外两人一个名叫魏武,长得魁躯威猛;一个名叫颠颉,生得孔武有力, 显然都是勇将之辈。 龙破与他们行酒后,心里暗暗纳罕,想道:“这些人如果真像传闻所说,是些 不可多得的人才,那重耳日后的成就必然不可限量!”他接着和众齐臣一一见礼, 结交甚欢。 因为要在齐国长期居住,龙破便让众人都搬到新府第住下,忙碌数天方才安顿 妥当。 十一月中旬,龙破选取祭日,带着卫严来到临淄城南的牛山上坟祭拜齐桓公。 所谓坟墓,其实只是个掩人耳目的表象,内里一定不会有真人的尸身。历代王侯将 臣在死后都会被秘密下葬,并造出许多假墓掩盖真坟,只是为防止后世有人掘棺盗 墓。 天色惨白,阴郁浓烈,北风掠过光秃秃的树枝,发出呜呜的哭叫声。 龙破一行人抵达齐桓公的坟前时,天空飘落下微薄的雪花。雪里夹杂着丝丝细 雨,很快把山野林地弄得一片泥泞。 墓园占地十数亩,里面有三座大坟,以犄角之形垒砌在一起。大坟前后原本遍 植着松柏花卉,如今看来只剩一地枯黄。 龙破让侍从打扫干净白玉栏杆围着的平整碑台,亲手摆上祭品,跪在坟墓前行 叩拜大礼。 礼成之后,龙破把侍卫调离五十木开外,只留下卫严一人在身旁。他盯着大坟, 深有感触地思道:“一代霸主,数载显名,但到头来还不是要归于一杯黄土,他生 前所为对他死后又有何益呢?可见功名富贵不过如一朝之露,都难逃命运的摆布。 我们常人的是非恩怨就更不算什么了!”他回想起自身的经历,一时觉得都是那么 渺茫虚幻。 冰凉的雨点被风吹进龙破的领襟内,冻得他浑身一颤。他轻擦去额头上的雪花 和雨水,目光一下子变得庄重起来。他转身往山外看去,广阔的大地上苍茫的丘陵 无极无限地绵延到天际。 “芸芸众生在这恒古不变的世界里一直都是逆来顺受地活着吗?”龙破思绪万 千:“不!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必须彻底洗刷过去的耻辱。命运指引我的道路应 该就是这个: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便是为了纪国,我也应该除掉哪个逆贼。” 龙破稳定情绪,看了看远处站着的侍从,转头对卫严道:“二弟是否奇怪我为 何要来祭拜齐桓公?” 卫严凝重地道:“我看得出来大哥有很重的心事,必是与此行有关!” 龙破道:“二弟的心也变细了。我该给你讲明我的真实身世。” 卫严讶异地道:“真实身世?这么说大哥不是武夷族人了?” 龙破轻轻点头,开始从自己在纪国当将军时讲起,讲怎样蒙冤下狱、死里逃生 ;怎样流落到楚国避世隐居;最后一直讲到怎样图谋报仇而到越国求仕。这中间虽 然他隐去了沦为军奴和幻境历劫两段,但他所遭受的苦难已足以挑起旁人的愤慨之 心了。 “怪不得大哥要来祭拜齐桓公,原来大哥是受人陷害的纪地将军。妈的!如此 蒙冤深仇定要让那虚靖贼子十倍偿还。大哥要怎么报仇,尽管直言,若要除此贼子 二弟当义不容辞。”卫严激愤地大声言道。 龙破的眼里闪过感激之色,说道:“我对纪国现在的内部情况一无所知,因此 希望二弟能过去那边打探一下,我们好为日后复仇做准备。” 卫严道:“这事好办,我即刻动身去查探。” 两人在寂寥的墓地里把事情商定好以后才下山。 雪花蒙蒙,越来越密,很快掩盖住路人的足迹,把山径染得一片素白了。 --------- 西子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