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语者 作者:南瓜藤 “爸爸,嗯,我现在很好,不必为我担心……”罗凯突然说不下去了,刚才 酝酿了半天的话一句也想不起来了,他叹了口气,把全息碟片退了出来,拿在手 里看了看,扔进了废弃箱。 他走出卧舱门,迈克和风扬正在玩牌。“给亲爱的老爸的留好话了?”看见 罗凯,迈克边摸牌边嘲笑道。 罗凯什么也没说,在两人边上坐了下来,把玩着桌上的酒杯,突然问道: “难道你们俩不准备留点话给什么人吗?” “哈哈,这孩子问咱们俩呢。”迈克冲着风扬笑着说,后者面无表情地看着 手里的牌。“这世界上认识我们俩的人都在这艘船上了,我们还要留话给谁?我 不要牌了,你呢?”迈克得意地看着手里的牌。 “开牌吧。”风扬冷冷道。 “三个A 和两个Q ,呵呵。”迈克笑眯眯地放下牌,把手伸向桌上那堆钱, 风扬把牌扔在了他面前,是一付同花顺。 “除了月球的那间公寓外,你还有什么财产?”风扬自顾自地收着钱,迈克 健壮的身子颓然地缩进椅子里,喃喃道:“魔鬼,你这个魔鬼……” “时间到了。”丽莎从她的卧舱里走了出来,直向主控室走去。风扬慵懒地 站起身来,迈克仍然在座位上嘟囔着什么,罗凯犹豫了一下,朝丽莎追去。 “丽莎,你给家人留了话没?”丽莎并不停步,淡淡道:“需要留么?谁知 道那时候他们是不是还活着。” 透过舷窗,外面是黑色的太空,遥远的星星闪烁着黯淡的光芒,没有过去, 没有未来。 “这是繁星号太空船,我是船长安文,这是我们第八十六次的星际航行。看 来这一次运气不够好,在H3R29 区飞船遇到了陨石群,我们受到了撞击,动力完 全瘫痪,通讯系统也无法恢复。”安文船长回过头看了看他的船员,所有的人都 静静地站在那里注视着他。他们都是最出色的,可惜我却不是个好船长,安文有 些伤感地想着。“现在繁星号就在太空中漂浮着,就象宇宙中的一颗没有归宿的 星星。我和我的船员们即将进入冷冻舱,然后这艘船由终端电脑指挥,我不知道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醒来,当你进入这艘船的时候,可能我们睡了十年,也可能我 们已经睡了五百年或者更长,但是请记住,这艘船上什么东西都可以动,除了丽 莎的减肥食品和风扬的钱袋。” 罗凯偷偷笑出声来,“最好别让那家伙醒过来。”迈克嘟囔着撇了一眼身边 的风扬。 “好了,祝我们好运。”安文结束了他的录音。“伙计们,各就各位吧。” 所有的人鱼贯进入了各自的冷冻舱,舱门闭合,电脑开始了20秒钟的倒计时。 “20……19……18……”罗凯又在心中祈祷了一边,“再见了,爸爸。”他 轻轻说道。 “……5 ……4 ……3 ……2 ……1 ……”安文笑了笑,这是我最后的船长 生涯吗? 冰凉的气体迅速地注入舱内。 …… 涵合上书本,把它扔在一旁空闲的座位上。无聊透了,这样的故事马上就能 猜到结尾。几百年后醒来的宇航员们发觉自己在一个崭新的或是毁灭了的世界中。 难道就没有别的值得一看的故事了? 他疲惫地揉着有些酸痛发胀的眼睛,转过头去,舷窗外如同暗黑幕布上点缀 着无数亮点的星空。涵静静注视着,忽然产生一种立刻划破它,看看其后是否真 的藏着数盒巧克力或是一只兔子的冲动。小时候的生日派对,家人总是将早已准 备好的礼物藏在漂亮的口袋中,直到聚会的结束才允许涵打开。等待的过程,总 会有只猫咪伸出爪子在涵的心头挠啊挠啊的。一直期望晴能够生几个孩子,他便 可以转嫁这种混杂着欢愉和焦虑不安的感受。 晴,不经意间划过的念头足以让涵的心头颤上几颤,他的眼前立刻出现妻子 近乎完美的微笑。你在哪里,晴? “晚上去欢奇吃饭怎么样?我们俩好久没一起出去了。” “如果计划书今天能够通过……” “别在想你的工作了,晴,我们有多长时间没去度假了?你总是说再等几天, 再等几天。我都快记不得海边小屋的模样了。” “噢,真的对不起。” “诚心诚意?” “诚心诚意。” “好,我这就订明天的机票。” “不要。” “我知道准没戏。” “涵,我已经和他们谈过了,等到这个项目结束我就离开公司。” “什么,离开公司?” “辞职回家,然后我们生孩子,至少两个,一男一女。” “晴……” 记忆就在这里嘎然而止。碰撞和惊叫声,醒来的时候,涵如同法老的木乃伊 般被包裹在医院的病床上,和死神擦肩而过。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晴只是受了些轻 伤,她来过几次,可每次米亚都只允许她隔着厚厚的窗户望着他。她微笑着向他 挥着手,长时间的。 穿着制服的女孩子轻轻走到身旁。“先生,你的电话。” 涵从未见过米亚如此的的焦急和慌张。“你到哪去?”她质问道。 “轩夕。” 米亚呆了呆,随即厉声说:“去哪干吗?你现在应该在医院。” 涵摇了摇头。“晴失踪了。她半个月没来看我,我回过家,到处找,最后从 从航空公司查到她定了两个星期前去轩夕的机票。” “我要你立刻回来。” 米亚无力地摇着头,涵第一次发觉姐姐变得如此苍老憔悴。除了晴,米亚是 涵唯一的亲人。印象中米亚照顾他的日子比母亲还要长。父母的职业和科学考察 搭上点边,经常把姐弟扔在家中,天南海北的飞来飞去。米亚俨然成了一家之主, 就是在那段时间她养成了吆五喝六指手画脚的习惯。如今,没有几个男人能受得 了她的臭脾气。 父母死于一次意外事故。飞船升空没几秒钟就发生了大爆炸,很多机场送行 的人惊得目瞪口呆。米亚想蒙住涵的眼睛,涵固执地摔脱她的手,看着巨大的火 球和漫天四溅的飞船残骸。那天,涵刚刚过完十二岁的生日。一直以为随着时间 的推移,那场灾难已经渐渐被涵忘却。在遇到车祸醒来后,第一眼看到病床旁的 米亚。涵告诉她在失去意识的瞬间,脑海中突然出现父母最后一次登机时向他们 招手的情景。米亚趴在涵身上失声痛哭,完全不顾挤压到他的伤口。 “不,我要去找晴,直到找到她为止。” …… 图像一下子消失了,屏幕渐渐黯淡,郎辉开始不满地嘟囔:“又结束了,难 道ZEJ 就不能一次把这套节目都播完?” “无数年前的老片子了,要不要我告诉你结尾?”兰斯奸笑着。 “不许。” “你不许我就偏要说。那个女人其实在车祸中死了,男主角的姐姐为了让他 弟弟能安心养伤,弄了个机器人在装装样子……” 郎辉虎吼着向兰斯扑去,两人立刻厮打起来。那个名叫扬克的新兵露出惊恐 的表情,而我和城主则笑呵呵地看着。这时,舱门被拉开了。“开工了。”艾莎 冷冰冰地说道。 “注意,注意,步兵连队战斗前5 分钟准备。”通讯军官一成不变的木木声 音总让人联想到一个四十岁刚刚升入校级军衔,缺少任何一种情趣的家伙。每个 人开始懒散地检查武器,套上头盔,等待着像堆排泄物一般被抛撒进太空。联邦 军队的战斗服是我见过的最烂的玩艺,各式各样的散热片、压力泵、便溺管和生 命感应器聚集拼装在一块,穿戴整齐后和一头勘察加棕熊相差无几。教官们对新 兵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要像熟悉你的身体那样熟悉你的战斗服,它会在关键 时刻救你一命。” 扬克的头盔被卡住了,他努力地左右旋转,却始终没法子将头盔准确地放入 战斗衣的连接槽。有人开始轻笑,让这个新兵更加的紧张和狼狈。城主在一旁严 肃地看着,并没有援手的打算。 “喀嗒”一声,扬克的头盔合拢了,苍白的脸色因为激烈的动作变得通红。 四分十六秒,比上次那个最逊的家伙快了12秒。“很好,小家伙。”城主拍拍扬 克的肩膀,“要像熟悉你的身体那样熟悉你的战斗服,它会在关键时刻救你一命。” 城主的话引起舱内一片嘘声。 “30秒准备。”艾莎转过头说道,她是我们的队长。即使在正规部队里也有 很多女性,但是很少有女人可以成为一群雇佣军的头,艾莎是个异类,我只能这 么说。 每个人都把自己固定在座位上,然后一阵激烈的震动,登陆艇被发射出去。 这种“萨Ⅳ”型登陆艇据说是联邦军队的得意之作,而我们私底下把它叫做“臭 虫”。椭圆形的艇身,装载士兵十名,无需驾驶人员,由母舰设定目标自动导航。 在登陆作战中,臭虫的磁力装置紧紧吸附在对方的舰身,用高熔焰枪烧开缺口供 步兵登陆。无论是在同克顿星人还是宇宙海盗的交火中,联邦军队利用“虫海” 战术居然战无不胜。我一直期望能有一天登上母舰的控制室观看战斗,在数百只 “臭虫”同时被母舰发射出去的瞬间,一定颇为壮观吧。甚至为此我还暗暗嫉妒 那位毫无情趣的四十岁校官先生。 我们甚至没有遇到抵抗就冲到控制中心的大厅口。激烈的枪声和爆炸声,克 顿人的战斗机械体接二连三的爆炸。我们冲进了飞船的控制中心,扫荡残余的克 顿人。 突然一阵杂乱的声响,有人大喊着“医护兵”。脸色苍白的扬克从城主身后 窜了出来。“是谁?”我听到城主在问。“席雅被击中了。”有人回答说。除了 我们控制中心已经没有活着的生命了。我快步走向席雅,她仰躺在地上,肩部的 盔甲破损变形,浸透了血水。 “先脱下她的战斗服。”扬克熟练地打了一针麻醉剂,和先前那个紧张的菜 鸟判若两人。城主小心翼翼地卸下了席雅的战斗服。 “快来看看,头。”兰斯在主控制台前叫道。 艾莎从席雅身旁跑了过去。随着兰斯伸手指点,她原本就极严肃的面孔变得 铁青。她一边低声向指挥部汇报,一边冲我们挥手吩咐道:“全员撤退。” “怎么?”我诧异道。 “是定时高爆弹,已经到桔色了。指挥部下令所有单位撤退。”艾莎回答说。 和克顿人最近的几次战役中,他们都用上了这种威力巨大的武器,但是自毁运输 舰的事情还是第一次遇到。新一期陆军手册中提到这种定时高爆炸弹随着时间的 减少而改变颜色,最终成为深红色时爆炸。 “南宫背上席雅,其余人各自回登陆艇。”艾莎吩咐说。 “不行。”众人吃惊地看着年轻的医护兵。“她的血还没止住,现在停下来 会要了她的命。” “简单包扎呢?这用不了多少时间。”我沉声道。 “不行。”扬克第二次斩钉截铁地回答,“伤势很重,我必须要对她的伤口 采取急速冰冻的处理。” “需要多少时间?”艾莎问。 “两分钟。”医护兵低头利索地摆弄他的器具。 艾莎扫视了我们一眼。“我需要一个志愿者,其他人先撤。”她低声说。 我静静地跨前一步。 一直想要看的景色,却以这样的方式才能见到。我背着席雅拼命向前跑着。 舷窗外,漫天的“臭虫”正飞快地离我们而去。艾莎拖着气喘吁吁的医护兵跑在 我的前面,一缕栗色的长发从头盔中飘了出来,在风中飞舞。我停下了脚步,然 后慢慢地把背上的席雅放了下来。 “怎么了,南宫?”艾莎回头问道。 “赶不及了。”我轻轻地摇头,“飞船马上就要爆炸了。” “混蛋,还没尽力就要放弃吗?”她想来拽我的胳膊,我避让过,然后紧紧 握住了她的手。艾莎震了震,凝视着我的双眼。扬克蹲在地上扶着席雅,两人望 着我和艾莎,脸上慢慢浮现出笑容。 …… “混蛋。”榕咒骂着把游戏头盔摘了下来,狠狠地扔在了床上。 “又GAMEOVER了?”老皮特躺在一旁嬉笑着,虽然年龄几乎差了一倍,可丝 毫没有丁点长辈的样子。 “飞船爆炸了。真是想不通,应该有方法可以逃出来的。不,一定有方法逃 出来。” “笨。你干吗要做志愿者留在飞船上?” “我不留下会有其他人选择留下吗?” 老皮特突然认真起来,仔仔细细地瞅着榕的神情,良久,他开始哈哈大笑起 来。 “天,你一定是爱上她了,那个队长,叫什么来着?哈哈,你居然爱上一个 游戏中的虚拟人物……” “你胡说。”榕气急败坏地嚷道。 “我?算了,还是瞧瞧你自己的样子吧。哈哈……” 榕转过身,不再理睬这个老头。 片刻之后,皮特就开始无聊起来。“小子,你这家伙只有在游戏里才会动感 情,亏得我对你这么好。真是个冷血的家伙。” 这就是无极站上的生活。整个联邦最最遥远的一个观测站,正式编制是一名 军官和两名士兵,但在大多数时间只有榕和老皮特两人,军官象走马灯似地调换 或压根没有,没有人愿意在这里浪费他的仕途。反而我、榕和老皮特却成了联邦 军队中最得意的士兵,按照私下约定,在没有长官的日子轮流担任指挥官。除了 每日与基地的通讯联络中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外,其余时间两人充分享受了无组 织无纪律的乐趣,真正的随心所欲。这也是他们俩不愿离开“无极”的一个重要 原因。两名一点都不优秀的士兵大义凛然地保证愿意把生命交付联邦军队,毫无 怨言地在最遥远和艰苦的观测站工作并且从不提出调动,确实令指挥官们大惑不 解,基地私下里把他们俩称为“无极的一老一少那两个奇怪家伙”。 老皮特是因为一次突如其来的脑溢血死去的,当时正在进行日常的舱外修检 工作,他面向着无垠的宇宙空间一动不动,很长时间后榕才发觉情况不对。本来 这次舱外修检应该是榕去的,但在最后老皮特执意要和榕调换并表现得异常固执。 或许老家伙早已预见到什么,在出发的时候紧紧拥抱着榕,现在想来这其实是他 的告别仪式。对于老皮特来说,一辈子单身和太空生活,选择这样的离世最合适 不过,就象他永远挂在嘴边的那句话:源自宇宙,归于宇宙。 缺少老皮特的“无极”失去了很多东西,决不仅仅是快乐。榕原本以为像他 自己这样的男人是很冷血的,至少不会轻易地动感情,老皮特死去的那天也仅仅 表现了丁点的失落,那是一种混杂着些许寂寞和失望的感觉,在N 次战胜老皮特, 以至于他发誓再也不下中国象棋的其后几晚,榕也有过同样的感觉。但是在不久 的一天,榕象往常一样做完两个人的早餐并大叫老懒鬼开饭了的时候,并没有等 到老皮特打着哈欠伸着懒腰从卧室里出来的情景。榕呆呆地站着,终于明白了没 有人能够真正忽视他的感情,不管他多么冷血。其实老皮特早已成为榕生活的一 部分,这些年来他一直是榕的朋友、兄长甚至父亲,而榕在努力扮演着相应的角 色。想到这里的时候,榕感觉到冰冷的水珠划过脸颊,曾经觉得自己的泪腺已经 退化,但是错了。 这一天,榕真的哭了,那是在逃出孤儿园后完全遗忘的生理本能。 …… “后来哪?” “后来?”我回过神,一旁的女孩支着那张秀气的脸庞,乌黑的大眼睛中流 露着少女的纯真。“后来那个小兵申请离开了观测站。因为那里属于两个人,两 个人的观测站,无论失去了谁,它就不再完整。” “真有这样的事情吗?”她好奇地追问道。 “不,这只是个故事,旅途中消遣的故事。” 行程已近终点,舱内的广播正提醒乘客做好抵达目的地的准备。我望着舷船 外越来越近的蓝色星球,在无限的星空衬托下,它是如此的美丽。 “源自宇宙,归于宇宙。”我轻声的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