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混乱 看着法庭里的人不停地走出去,布伦达坐在那里抱怨:该死的盖伦!他怎么能 让国际能源公司扯出这样一条尾巴,他竟没有事先告知环境安全委员会。 当威廉开始走向他儿子时,布伦达向他摇摇头,威廉踌躇了一下,无奈地向后 退了一步。“对不起。”她恳求道。威廉点点头,然后转身加入到其他旁听者中间 走出法庭。 很快,杂沓的脚步声、低沉的谈话声消散了,留下来的是温热的人体、药膏和 烟草的混合气味,除了法警,布伦达和盖“伦是留在法庭里的仅有的两个人。 退庭后,人们陆续走出法庭,而盖伦却没有移动一下,布伦达甚至怀疑他是否 知道已经宣布休庭了。他瘫在证人席上,两手蒙住脸,他的身体因颤抖而变了形。 布伦达长长地叹了口气,力图平息她心中的不满。最后,她站起来向他走去。当他 碰到他的手臂时,他跳起来,茫然四顾。 “来吧,盖伦,和我一起去。”她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他站起来顺从地跟着她走进法官的办公室,既没有反对,也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几乎就像一个梦游者。 “坐下吧。”布伦达指着一张大椅子说。 盖他深深地跌坐进椅子里。 布伦达走到饮水机旁,倒来一杯水,递给盖伦,“给你,喝吧。”她命令道。 他颤抖着接过杯子,几乎将水溢出了一半,然后才把杯子举到嘴边喝完水,将 它放在桌子上。 “现在你能谈谈吗?” 他默默地点点头。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曾经有过一次精神失常的经历?”她追问道。 “并不是那样的。”他的声音几乎像在痛苦中抽泣。但布伦达心绪烦躁,并没 有因此而可怜他同情他。 “是的,我很抱歉,”她淡漠地说,并没有表达出任何歉意,“要是你告诉我 确实发生了什么事的话。”她站在他的椅子跟前,面对着他,就像一个律师面对一 个犯人。 他停了好长一会儿,拼命在思索着该怎么说,然后他开始以一种缓慢的语速说 道:“我不能肯定我是否能说清楚,你看——我不知道,我不认为……”他又停下 来。 “盖伦,我需要知道发生了什么,这是我反击国际能源公司进攻的基础,你曾 经有过精神失常吗?”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刚才在证人席上已经暗示过了,你说真的有过一次!” “我——当时妈妈和杰米故世了,这发生在我无法支撑自己的时候。” “这是什么时候?” “我记不起来——当时我大约20岁,是在大学三年级的时候。” “怎么引起的?” “哦,你看,杰米,我的弟弟突然被人杀害了,这件事使妈妈苦挨了六个月, 终于也死了,这是在地狱中的六个月。”盖伦声调平淡,没什么表情。“在这整个 期间,我仍努力地想去上学,去工作,我当时有三个兼职工作,因为我们钱不够。 我——也许——在这段时间,有点儿古怪狂妄,我记得我总是感到困乏和惊慌,惊 慌得厉害,使我不敢尝试任何事情——我以为——我知道,有时我感到这种遭遇似 乎不是真实的。我是如此孤单寂寞,我想要求一切帮助,并接受这种帮助,但我不 知道从哪里能获得帮助,甚至不知道该获得怎样的帮助。当医生告诉我她死了时, 我——我感到轻松了。我不应该有这种感觉的,她是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啊!”他 沉默了。 眼泪终于溢出他的眼眶,但他那僵硬冷漠的声调并没有改变。“她有一张人寿 保险单,因为杰米已经死了,我就成为惟一的受益者,她的死使我拥有了求学所需 的钱。我——我记得我拆开那封保险公司的信,阅读着……”他摇摇头,“我感到 一种空虚的冷漠,我——那接着发生的事情,我记得是在——在——噢,我是……” 他艰难地忍受着,伸手去取来那只空的纸杯,把它揉皱,额头溢满汗水,“我从学 校退学了,几乎……”他以极低的声音说,“我——我记不起以后整整两年的事情, 我正像一个到处流浪的人,我做了一些我宁愿忘却的事情。有些事情我很高兴,但 我已忘掉了。”他深深地呼吸,用拳头揩干他被泪水湿润的眼睛,“抱歉。”他说, “我依然不能谈得很清楚。”他停止讲话,蜷曲在他的椅子里,眼光越过布伦达的 肩头,注视着什么。 “继续说下去。”她说。 “就是这些了。我——呃——回到学校里,这——这是痛苦的,我从朋友那里 得到了一些帮助。”他战栗着,“这是可怕的经历。”纸杯掉落在地上。 “好。”布伦达说,他虽然努力想掩盖她的不满,但不很成功。她很想知道那 个“可怕的时期”有多长,有多么可怕,但盖他并没有吐露出来,“这并没有像我 所担心的那样糟,只是我多么希望你以前就能告诉我。现在,国际能源公司首先提 出这个问题,我们对付它就棘手多了。” “我原以为这是不重要的,事情发生在那么长久以前,我从未预料到国际能源 公司会知道。除了辛西娅,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件事,而她是不会……” “看在上帝面上,盖伦,你什么时候才会清醒过来面对事实啊?”布伦达无法 控制住她的不满,“辛西娅并不爱你,你可能已信任了她一次,但不能再有第二次。 你完全能够判断出,在你们柔情蜜意的时刻,她从你这里得到的即使是极小的一点 点秘密,只要这能损害我们,她就会公开曝光,因此,我要问你,你还有没有任何 其他小秘密和她在一起共享?” “不,什么都没有了。” “在回答之前要仔细想一想,”布伦达坚持道,“我们经受不起太多的像刚才 那样的意外插曲了。” 盖伦将头埋在双手里,最后他抬起头,他的脸因痛苦而扭曲,“我不相信辛西 娅会对我做出这种事情。” “相信事实,盖伦。”布伦达严厉地说,她不想在事实外面包上糖衣。 一种令人震惊的恐怖神情掠过盖伦的脸,“休庭多长时间?”他问。 “一个小时。”这又一次使布伦达的后颈引起刺痛。 “我一定要离开这里。” “我们只剩下30分钟了!”现在不能让他走,她焦急地想,她希望能够在这最 后时刻挽回这一失误。 “我待不下去了,”盖伦站起来,“我会回来的。” “你不要使我失望,环境安全委员会需要你。” 盖伦点点头,既不表示同意,也不表示拒绝。他走出门,布伦达跟着他走进过 道,不安地看着他。 一直徘徊在法官办公室门外的威廉向他走去,“盖伦!”他叫道。 盖伦大惊失色,一种可怕的神情掠过他的脸,他冲向电梯,电梯的门一开,他 就走进去,威廉赶紧奔到电梯口时,门已经关上了。 “楼梯在哪里?”威廉疯狂地四处寻找,终于发现出口。他立刻奔向出口。但 布伦达怀疑他是否能这样快地跑下十二层拦住他的儿子。 盖伦冲出法院大楼,立刻拉上大衣围住脖子,天正在下雪,一场寒冷彻骨的暴 风雪。他将双手深深地插进大衣口袋,走下大门前的台阶,昏昏沉沉地走上大路。 他不知道要走向何处,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走着。他没有真正感觉到冷风掠过他 的脸颊,他的思绪陷于混乱之中。他孩童时期最邪恶最凶险的恐怖景象盘旋在他的 脑海中,他感到毁灭即将来临。在这滴水成冰的天气里,流在他两颊上的泪水也结 成冰,但他并没有将它揩掉。 他感到他的思绪正在疯狂的深渊中愈陷愈深,没有任何途径来拯救自己,更不 要说去拯救另一个人了。偶尔,思想的碎片像旋涡似的汇集在一起,然后又被令人 眼花缭乱的万花筒分裂开来。这只万花筒里有辛西娅、布伦达、环境安全委员会, 还有埃里克森和国际能源公司——没有对与错、正确与谬误,连现实中的尖锐对立 也消失了。 一次,他发现自己倚靠在路灯柱上,雪花压在他的眼睑上。另一次,他意识到 他站在一扇玻璃窗前面,凝视着自己在蓝灰色玻璃里的映象。 但是这些仅仅是整个狂乱中的神思清楚的片刻,其余的时间他都处于意识的混 乱中。 他感到愈益孤单寂寞,与世隔绝,比他母亲弥留在死亡边缘时所感到的绝望更 黑暗,更远离现实。 一件重要的事情正在发生,但他记不起是什么事情,他需要逃走,正像他以前 曾经有过的那样,他要逃到仅仅寄居着他的心灵的荒凉的隐居世界中去。 这样的逃避是疯狂的!他摇摇头,竭力要和它抗争,但感到自己输掉了,他害 怕他一个人的力量不可能把对疯狂的反抗坚持到底。 他抬起头,看到一座隐隐出现在他前面的大楼——厚厚的石头墙,重重的木头 门,装着饰钉和着色的玻璃窗,这是一所教堂!他停立在它前面,回忆起某一天, 一个非常遥远的过去的某一天。在那一天,他希望自己是一个祷告者,现在他也希 望到教堂里去,找到温暖和光明,治愈精神创伤。他需要那些,急不可待地需要它 们。 他慢慢地走上台阶,走到结实笨重的大门边,推着门,但推不开,教堂被锁上 了!他开始猛击大门,大声叫嚷,拼命呼喊。 最后,他筋疲力尽地后退了几步,他感到头昏眼花,迷失方向,他不能确定他 现在是在哪里,也不知道他是怎样到达那里的。在神志清醒的瞬间,他认识到他应 该在法庭里,布伦达需要他。 他离开教堂大门,走下台阶,向法院走去,他又一次感到不安的迷雾笼罩着他。 他的喉咙因流进眼泪而疼痛,他无法肯定,他们的这些思想和行为是为全人类的, 或者仅仅是为了他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