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注定的空间下章 病毒与精灵 作者:潘海天 一 我们看见第一队德国人时,他们正迈着刻板而僵硬的步子绕着一小块空地巡逻。空 地中央是一棵孤独的雪松,一顶破碎的降落伞在树梢摇曳着。这儿是2 号空地,盟军敢 死队本可以在此补充物资。 我们趴在灌木丛中往外看去,那里是我的伙伴,我的数据同胞们。一种相互依赖的 温暖的安全感让我情不自禁地爬起身来,想跑上前去,她拉住了我。“小心一点,别抱 太大抱希望。”她说。 我没有太在意她的话。不管她是怎么看的,这些第三帝国的士兵是我真正的伙伴。 “你要是不放心就留在这儿好了。”我说,但是在走出灌木和树枝簇集成的阴影前, 我还是小心地观察了一会儿。 他们看上去都很好,唰唰唰,他们的步子僵硬而整齐,黑色的皮靴在雪地上周而复 始形成的圆形印迹中插进去又拔出来,唰唰唰,每一脚都踩在上一循环的脚印中,精确 无误。一切都很正常。我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向他们跑去。一切都好了。我情不自禁 地想笑出来。他们都是我的兄弟和战友,我们一起被利刃划过咽喉,一起被子弹撕裂胸 膛。在死亡空间里,我们互相交流数据以使我们连为一体,我们一起默默忍受寂寞,一 起遭受屠杀。我们是兄弟。我得警告他们即将面临的危险。 一切都好了。现在我们可以去掉身上的鸟笼,一起并肩战斗。战斗的激情在我的心 中缓缓地燃烧着。这才是真正的战斗。为了胜利的战斗。 斜披在树上的降落伞后露出一小角灰色的布料。我放慢了脚步,随着距离的接近, 一顶灰色的军帽渐渐从破碎的伞包后面显露出来。那是昏迷不醒的间谍,他脸朝下趴在 树下的土地上,身上已经覆盖了薄薄的一层雪花。我的心狂乱地跳了起来。 巡逻兵停住了脚步。他们把脸抬起来,望着我沉默不语。他们的面孔惨白而僵硬, 眼睛像是巨大深黯的黑洞,往下淌着绿色的汁水。空气中充斥着棺木腐臭的气味。 病毒已经先到了。 有那么一瞬间,我被固定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什么地方传来一声凄厉的号叫, 我脚下的雪地震动着塌陷了,一些雪块夹杂着碎土从地下翻转过来,仿佛一个巨大的看 不见的铁犁直对着我冲了过来。是刺龙。 我放声大叫了一声,转身拼命奔跑了起来。身后传来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声。 前方也响起了脚步声,一个黑影从灌木丛中冒了出来,我拼命地转身,却来不及躲 闪,和那个黑影撞在了一起。 “是我,是我。”她叫道,“别冲动。” 我镇定了一下,为自己的惊慌失措感到一丝儿害臊。我从来没有害怕过,因为我们 对死亡已经习以为常。但望着那些曲扭的丑陋的伙伴们,我却开始想要发抖。在我所经 历的生活中——无论是被冰冷的匕首割断喉咙,还是被猛烈爆炸的汽油桶撕成碎片—— 没有哪一次的死亡经历能和现在相比。雪末从枝叶间簌簌落下,我知道他们没有死去, 但他们的灵魂不复存在。 她充满同情地碰了碰了我的肩膀:“你还好吗?” 我默默接受了她的怜悯。 “我们完了是吗?”她叹了口气,“桥这边也被沾染了,没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了。” 魔棒在她手中放着光,只是那光亮越来越弱,就像她望着我的那双无助的眼。她的眼睛 依然是黑色的。 她在这儿,我明白现在不是悲哀的时候。可是在魔棒也失去信心的时候,我一介小 小数据块,又能做些什么呢。 “它们为什么要控制那些NPC ?” “那只是一个副作用,”她说,“它们占据了他们的躯体后,需要时间来大量复制、 繁殖;生产出密密麻麻的孢子潜伏其中,等待发作的时机。你的伙伴会被分解、异化, 变成……”她停了下来,不想往下说。我也不想听。 嚎叫声依然凄厉,但它们没有接近。 “它们一时半会好像还不想冲进来,”她蹙着眉头抓紧了手中的魔棒,催促说, “咱们快走吧。” 我环顾四周,再次有一种危险的感觉流遍全身。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咔嚓”一 声给步枪换上一个新弹夹。还有哪儿是安全的呢?一个模糊的念头突然跳入我的脑海。 “那些刺龙——”我说。 “怎么?” “不,别说话,让我再想一想。”魔棒的光一明一亮,照亮了我的帽檐下沿。“它 们早就跟上我们了。”我说,记起了在大个子快刀手横尸地点的那种怪异感觉,“现在 它们也在,就在这儿。” “它们在这?我们脚下?”她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往边上一闪,往脚底下看去。 “它们就在下面,”我说,踩了踩脚下盘根错节的老树根,“只是它们从来不在树 林中袭击我们。” “你说得对,”她低头看了看那片坚实的土地,“树根妨碍它们钻出土层。它们进 了树林就威力大减了。它们原来存身的那个游戏中根本就没有树林——那好,咱们快走 吧。”她拖过我的手,拉着我爬过老树纠葛的根须,挤过灌木丛生的沟壑,弯着腰从茂 密的葛萝下匍匐而过。 “你要去哪,为什么挑这样一条道?” “只要不出树林,它们将无能为力。”她一边奔跑一边说。 “可是你忘了他们……”我说,“忘了他们——我的伙伴们,忘了那些德国兵。” “啊,我是忘了,”她拖着我的手,停住了脚,“那怎么办?他们对这儿和你一样 熟悉,他们还是会追上来的,是吗?” 我沉思着说:“还是让我来带路吧,让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们不敢顺着山脊路行走,而是穿过密集的树丛往坡上攀缘。这条山脊地势高拔, 是由一道火山栓形成的。从来没有人踏足过此地。我说。 “你说什么,没有人到过那儿?”她惊异地说,“可这个界面只有这么一点点大!” “在你来之前,我要走的每一步都是事先被设计好的。”我拉着女孩步步登高。 “我们想象了一次又一次,想象着在这儿能看到些什么。可是我们不得越雷池一步。” 终于,我们穿过了积雪覆盖的松树林,登上了山顶,我带着股庄严的神态对她介绍 说,“我们到了。这儿就是我们的圣地。” 我们站在山顶悬崖上,寒风凛冽。它的顶端寸草不生,覆盖着厚厚的一层积雪,雪 面纯净光亮,连一丝鸟爪的痕迹都没有落下。悬崖上有一整块斜挑出的磐石,巨大,无 匹,浑圆,有十亿吨重,雷霆般压在那儿,制约着整个世界的平衡。这儿的景象和我千 万个梦中想的一模一样,天生一股冰冷而神秘的味道。站在悬崖边上,整个山谷尽在脚 下。往东面,我能俯瞰到深谷和坠落的铁桥;往西面,我能看到下面不远处的城堡和门 前的哨卡;我还可以看到更远处覆盖着积雪和松林的青山,山脚下那片朦朦胧胧的村庄。 那座梦幻般的村庄。不论是谁第一次看到它,都会目眩头昏,难以自制。 随着一股悬崖下吹来的轻风,我看见她轻飘飘地腾空而起,我看到她飞翔着踏足到 了黑色磐石上。“啊——啊——啊,这儿太美了呀。”她伸展着身躯,快乐地大笑着。 她伸出发光的手指,打了个榧子,不知道从哪儿跑来一台老式唱机,在空中缓缓旋转起 来。音乐像流水一样尽情地冲刷着她的身子。她飞旋着身子,站在那儿跳起舞来,身上 的雪地迷彩服在旋转中慢慢地模糊,雾化,复又清晰,最后变成一件林中仙子才配有的 柔软羽衣。也许是我眼花了,我看到一副天使之翼在她背上若隐若现。那双翅膀环绕着 她苗条的身躯,让她宛若一件冰冷的精致易碎的水晶花瓶。 旋风起来了,峰顶上寒气逼人。我模模糊糊地伸出手去想要替她遮挡风寒,立刻又 为这一念头感到了惭愧。我掉过头去,默默地点燃了一根雪茄。那双美丽的随风抖动的 翅膀告诉我,那不是我能拥有的东西。 “真美。”她叹息着说,盘膝坐在我的身旁。我能感觉到她的膝盖轻轻撞在我的腿 上。她的魔棒从裙子的皱折处滑落在地上,她没有伸手去接它,我们默默无语,凝视远 处青山脚下的村庄,能隐隐约约地看到围绕着它的果树丛。 “你看那座村庄,你看那些果树。在那儿,果子永远不会从枝头落下,花儿永远不 会枯萎。”我告诉她说,“它浮动着,永远在那儿。” “那只是一幅画,我们放在了那儿。”她说,不知道为什么带着略微的歉意。 “不不不,它不是画,”我说,“它肯定在那儿。只是它像个海市蜃楼,我们永远 也到不了那儿。在你们的世界里,也许它是一幅画,但在我们这儿,它是一个可望不可 及的希望——就像外面的世界。” 她默然无语。 “和我说说外面的世界吧。”我要求说。 “你也想知道外面?”她微微一笑,伸手去抚摸空气,仿佛能够碰着那些精致的景 色。她开始慢慢地述说。 外面的世界,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它实在是太大了。它比这儿要大,大上很多很 多倍,它看上去更真实,也更残酷。也许是因为太大吧,我们拥有选择的无穷性:和平, 事业,快乐,爱情……虽然我们的规则比你们的繁杂,但那儿几乎是个自由的国度了。 问题在于我们通常不知道该选择什么,于是许多人选择了流浪,放纵,酗酒,吸毒,犯 罪——还有战争。(她偏头望了望我手里的步枪。)只是我们的年轻人在战争死去就不 会再复活,和他们一起消失的通常还有许多妇女和儿童。后来,越来越多的人沉耽于网 络与游戏中,到那儿去寻找乌托邦。早先我们想在网络中塑造一个理想社会,像你们的 世界——我们想维持一个崇尚自我牺牲、勇气,珍视荣誉和团队精神的虚拟现实世界。 可是后来慢慢的,这儿也出现了那些不好的东西,渣滓,病毒,还有更可怕的形象。 “就像刺龙。”我低声说。 “是的,”她说,“刺龙,僵尸,冷血枪手,守财奴和吸血鬼。他们在和这些东西 为伍中寻求刺激。这儿慢慢地变成和外面一样了。” “你是怎么掉进来的?”我转移了话题。 她脸上一红,说:“这是一种非同寻常的新病毒,它们在通路上设了一个陷阱,犯 错误的人都会堕落到各个下层世界中,在堕落的过程中,他们会失去许多数据,许多魔 力,他们将无法离开那个世界。我本该发现那个陷阱的。可是我当时快下班了,有人在 等我吃晚饭……” 是啊,她本来不该出现。我想。被逐出天堂的天使会给尘世间带来什么?她跑到这 儿来,扰动了整个世界。总有一天,我们会停下来,思索我们为什么非要一次次地被杀 死不可。我们将会痛苦,彷徨,浮躁,惊恐不安,同时又充满希望。人人孜孜以求到天 堂里去,那么天堂里的人又寻求什么呢?他们也痛苦,彷徨,浮躁,惊恐不安,并且只 有绝望。 我望着远方,突然眼前一阵发黑,几乎摔倒在地上。远处的群山摇晃了起来,出现 了马赛克一样的纹路。树丛和石头变得奇形怪状,它们突出了许多尖锐的角。我听到有 什么东西不断掉落在树叶上,发出轻微的叮叮当当的声响,但什么也看不到。世界被改 变了,它不再完美无缺。我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看到身处的世界真面目。大地横亘在我的 脚下,它是一块无边无际的数据;太阳的光辉高悬天际,如今阳光被切割成碎片,它们 只是一团团吐露出光和热的数据。 这儿要毁灭了。 二 一个小老鼠般的东西出现在树丛中,它鬼鬼祟祟地顺着空地边缘溜了出来,动作中 流露出的丑恶让人打心底里发出寒战。它以诡秘的神情瞪着我们,呲着牙发出尖细而断 断续续的叫声。 “别动,那是病毒孢子。”她按捺住激动低声说道,仿佛怕它听见似的。“我要抓 住它。从它身上可以找到病毒的代码。”她伸手去拿掉落在地上的魔棒。我看到棒子边 上另外有个什么东西在动,它细细的眼睛像毒牙一样。 “小心!”我叫道,猛然伸出手去,它闪电般地在我手上咬了一口,掉落在地上滴 溜溜地转着,想找个空隙跑掉。 我从背包上抽出刀子,“唰”地一刀把它钉在了地上。小东西挣扎了一下就不动了。 我从眼角瞥见另一只病毒孢子飞快地转身,溜入密林中。 “你这个笨蛋,被它咬了。”她气愤地叫道,拉过我的手仔细察看。 “一点小伤。”我说道,俯身想拔起刀子,却轰隆一声砸倒在雪地里。 “怎么回事?”我昏头昏脑地说道,灼热的铅液顺着手臂流淌到全身各处。 “所以说你是个笨蛋。”她生气地说,把我的手摔在地上。 铅液带来的高热让我可怜的数据头脑昏昏沉沉。“我中毒了吗?那就杀了我吧。别 让我成为他们。”我说。 “忍着点,我还可以救你。”她跪倒在我身边,伸出了一片银色的指甲,在那只老 鼠的腹部轻轻一划,一大堆灰色的数据从破裂的腹部中挤钻出来,升上半空,纠合成一 团黑烟。她不经意地随手拂了拂,那团黑烟随即随风而散。她探手专心致志地在那堆残 骸中摸索着,阳光在她的头发边缘闪闪发光。我一阵迷乱。铅液仿佛冷却了,它在我的 血管中流淌,铁线一样冰冷僵硬。可怕的风雷在我耳边轰轰作响。毁灭一切,毁灭这一 切吧,有个声音在我耳边低低细语。这个世界全是虚假的没有意义的圆圈,为什么要替 她工作。到我们这儿来吧,我们可以毁灭一切,我们可以当自己的主人。它低声地诱惑 着我,充满难以抗拒的力量。 “杀了我,”我低声央求道,把耳朵埋入雪坑中,“杀了我吧,要来不及了。” “好了,坚强些,不要像个孩子似的呱呱乱叫。”她说道,手肘猛地往后一动,从 那堆残骸中抽出一滴红色的宝石,水银一样在她指尖颤动着。她的微笑变得像针刺一样 让我坐卧不安。 快杀了她,快杀了她,它在我耳边大声尖叫。什么是规则,什么是控制;什么是善, 什么是恶。要是不存在恶,善能有什么作为吗?自由啊自由。我悄悄伸出手去握住了枪 柄。枪柄又冰又冷,防滑槽的花纹像利刃一样硌着我的掌心。 她伸手去拿魔棒。不知道哪儿来的力量,我翻身而起,想扑过去打落她手里的魔棒。 “别动。”她轻轻地说,目光坚定。她的眼睛是黑色的。 我看见她手里的枪,银色的枪管泛着光,对着我的胸膛。那是我送给她的枪。 我对着她的枪口咧嘴一笑,笑容在她光亮的枪管上曲扭了。“开枪吧,它不在乎。” 我说,抬起紧握手枪的右手,举枪去看她的眼睛。 她银色的手指动了,一大团雪块凭空而来,打在我的眼睛上。白色的雪块碎末四散 飞溅,迷住了我的视线。 开枪,开枪。轰!轰!密集轰炸,它叫着。我闭着眼睛接连扣动扳机,子弹呈扇形 向外射去。在弥漫的火药味中,我听到一声痛苦的呻吟。我狂喜地吼叫了一声,可是有 个什么东西卡在我的心脏部位,让我动弹不得。我努力地睁眼去看,透过白蒙蒙的一片 雪末,我看到魔棒绿荧荧的光,带着锐利尖角的雪末融化在我的眼睛里,让我痛苦异常, 从没有过的泪水涌出了我的眼眶。我放声大哭,我把她杀了吗? 它在我耳边尖叫,诅咒,不甘愿地咆哮,最后飞一般缩小,团成一个小小的黑色阴 影。 一只手伸入了我的体内,揪住了那个阴影,把哭天喊地的它生拽了出去。 “我没有杀死你?”我呻吟着说,眨巴掉眼里的雪。 她在冲我微笑,“一个网络精灵被NPC 杀死,那可是个天大的丑闻。网络公司不会 允许这种事出现的。” 我看到她的肩头上有一团血迹,不过那团血迹正在缩小消失。 “对不起”,我说,“我觉得抱歉极了。最后关头,你该下手的。” “这么做是为了感谢你,你替我挡住了它那一口。”她说。 我们都有一些不好意思,沉默绵延在对话中间,让我们仿佛有了一点疏远。 “这个世界坚持不了多久了。”我提醒她说。 “我正在想办法呢”,她说,“没有人会来救援。即使它们没有发现我们,继续躲 在这儿也没有意义。嗨,大兵,我刚才在石头上看到了一座城堡,那是什么地方?” “那儿是即将挨炸的司令部。” “这么说,那儿是游戏核心喽。也许……”她说。眼睛里闪亮了一下,“让我们到 城堡去吧。等一等,先告诉我,你们通常怎样退出游戏?” “那得由玩家决定,我们没有发言权。” “不,不是这意思。”她说。“退出游戏分为指令性退出和非指令性退出两种情况。 玩家下达指令,退出游戏,叫做指令性退出;而他们完成任务时,也会自动退出游戏, 这叫非指令性退出。” “我明白了。”我说,“他们这一关的任务是炸毁城堡。” “只要炸毁城堡,不需要全歼守敌吗?”她好像松了一口气,“那我就不用杀你了。” 我愣了一下。她转过头去,神色有点黯然,我不知道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可是我们没有炸药了。” “我能修改城堡的状态。”她仰起脸,充满自信地说,“只要能找到城堡的核心属 性,我就能把它修改为摧毁状态。” 三 我们偷偷摸摸地下了山,一路上空空荡荡的,我们什么也没有遇到。没有刺龙,也 没有德国人,这世界笼罩着不安的寂静。 “他们都上哪儿去了?”我持枪前行,警惕地四处张望。 “它们被母虫聚集在不受干扰的地方孵化。那些小孢子就像苍蝇的幼虫一样,正潜 伏在数据块内部吃喝长大呢。” 天色昏暗下来。在这个曾经永无黑暗的世界里,夜晚降临了。我们翻过了矮墙,紧 贴着地面爬过杂草丛生的院子,绕过年久失修的喷泉,就像那些曾经是我敌人的盟军特 种兵们干的那样,这一切,如今我干起来,较他们更轻车熟路。我们隐藏在一片黑暗中, 看到一个废弃的马棚,紧挨着大门的台阶,装饲料的石槽里蓄着几寸深黑黝黝的雨水, 石槽边上长满了滑溜溜的苔藓。 起爆点就在石槽后面的墙基里,我摆了摆头冲她示意,我知道他们通常把炸药放在 这儿。她的手顺着石缝摸索着:“通道就在这,我感觉到了。” 她的手在黑暗中闪烁起淡淡的光芒,她把手伸入了基石之中,那些坚实的巨石在她 面前仿佛虚无一物。她全神贯注,凝视着城堡,火焰在她周身飞舞。我注视着这个小小 的精灵傲然而立,与庞大的磐石般坚固的城堡开战了。大块大块的基石颤动了起来,它 们咆哮着反抗,但在精灵的目光下又战抖着退缩了。石块翻滚着从基座上掉落。城堡在 她注视下颤抖着,轰鸣着,摇动着。 通道就要打开了。 “嘿。”她轻轻地叹了一声,一滴汗珠从她秀气的下巴上滑落。 通道打开了。就在那一瞬间,我痛苦地尖叫着,摔倒在地上。黑暗中的闪光,基石 的缝隙中,是白亮白亮的——一个世界。在那一瞬间,我仿佛飞速地滑过了所有的网络 世界,燃烧的都市,一艘云端中的飞船,仇恨的火焰。巨石抛落了,惊恐的孩子,人群, 无数尖锐的碎片拥挤着撞击大脑。如此多的信息,让这儿变成了一个陷阱。陷阱,一个 陷阱,我想大声提醒她,却发现她倒在地上,一动不动。通道堵塞了。 巨石摇晃着合拢了,数据流被封闭其中。我从地上爬起来,好一阵子茫然无措,一 小股血液顺着我的额头往下流淌。 昏暗的花园里寂然无声,我爬到她的身边,俯身倾听,她还活着。在她有节奏的心 跳之外,黑暗深处仿佛有一种流水般的声响。我蓦然变色,那不是水的声音,而是无数 啮齿动物叽叽喳喳的笑声,它们来了。 没有时间考虑更多了,我抱起一直不敢碰触的精灵,她的身子轻得像是一股飘动着 的风。我扛着她,打开城堡的大门,顺着通道奔跑,爬上了楼梯。 在昏暗的光线中,我看到10万只老鼠一般模样的啮齿动物从大门蜂拥而入,仿佛翻 倒在纸上的黑墨水迅速洇开。它们那细碎的脚步声和窃笑声就像是不断泼洒在树叶上的 细雨。 我摸了摸腰带,还有最后一枚手雷。我拔掉保险针,看着那个小小的圆球掉落入黑 暗的楼梯间中,一团灼热的火光在地狱深处腾空而起,但是紧跟在我们身后的脚步声一 点儿也没有减缓的迹象,仿佛那些剧烈的数据流对它们没有丝毫的损害。 我拖着她退入城堡上层,沙沙的细雨声紧随不舍。楼上只有一条昏暗的走廊,孤寂 地竖立在楼梯尽头。我退入了一个大房间,把她放在地上,转身关上木门。流沙随即淹 没了整条走廊,它们在门口叽叽喳喳地嘲笑着,木门剧烈地震动起来,传来一大群啮齿 类动物啃门的声音。我知道那些看似厚实的大门只是腐朽的木板和一些脆弱的油皮。 环顾四周,别无退路,我抱起她退到阳台上。大门在暴风雨般的侵袭下摇摇欲坠, 它们马上就要冲进来了。我从她的手里夺过魔棒横在门前的地上,希望它能阻挡一阵子, 她闭着眼睛无力地抵抗了一下。 悬崖是一片火成岩的的石壁,光滑、乌黑、令人目眩。我从阳台上探出身去,即使 是攀岩好手也会在这儿退缩的。我从腰带上抽出大个子的铁镐,那是特种兵们爬山的工 具。她清醒了一下,伸手抱紧了我,从她的躯体上传来一阵温暖。我知道我的身子永远 是冰凉的。我们开始顺着岩壁慢慢地下滑,一切都很顺利,但是可怕的恐惧感突然笼罩 在我的心上。一片庞大的阴影挡住了我们头上仅存的阳光,在悬崖上端有个什么东西在 缓缓移动,我拼命地抬头,可是看不清那是什么。阴影靠得更近了。 “放手”,她显得很紧张,“快放手。大兵,跳下去,跳啊!” 铁镐的木把从手里滑走。向下掉落仿佛是个很慢的过程,墨绿色的水迎面而来。在 那一瞬间里,我的眼眶里注满了黑水,数据块在我的体内剧烈地震荡,许久许久都不能 呼吸;她在我怀中一动不动,我的心狂乱地跳了起来,她还能承受如此大的冲击吗?我 们被急流冲往下游。我伸手拉出橡皮艇,它自动充满气体,我把她弄了上去。我们顺流 而下,在河道的拐弯处,我拉住了一根树枝。我拖着她爬上了岸,钻入灌木丛中。 四 雪花纷纷扬扬地四散而落,整个界面都在下雪。它落在这个阴郁世界的每一个地方。 银色的雪花落到黑沉沉的水面上,落到歪歪斜斜的荆棘丛中,山坡地上的那些树现在变 得透明起来,仿佛薄薄的一层幻影。她躺在那些透明的小草上,一动不动,身躯像雪一 样冰冷。我跪在她的面前,听到自己心脏撞击在肋骨上的声音。 “别死。”我说,“你要是死了,这一切全都没有了意义。” 她无力地呻吟着,苏醒过来。 “那是什么?”我问她。那团阴影下包容着莫大的恐惧。那是一种无法用勇气来对 抗的恐惧,它是一切恐惧的源泉。我很害怕。 “它是病毒核心部分!”她疲惫地说,“我以前没有见过这种病毒。它很强大。” “可是我们有了代码。” “有代码也不一定行,我得用编辑器试试裁剪出一个大的工具来对付它。” “什么编辑器?”我傻乎乎地问道,意识到大事不妙。 “你见过它,看上去像是根水晶棒。” “它被我弄丢了。” “弄丢了?”她猛地握住拳头,好像在制止自己跳起来,“弄丢了,先生?可那是 我们唯一指望的东西。” “对不起。”我后退一步,拄枪而立,点燃一根雪茄,“我当时弄不醒你。” “这是什么地方?我们好像又回来啦。”她呼出一口气,吹跑那些在她脸颊附近飞 舞的雪花。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确实,树木和岩石虽然都变得不同寻常,但形状和位置都让人 觉得依稀相熟。“对啦,我们跳下了悬崖,我们游过了小河,现在,我们又回到最早的 地方了。那边有几个家伙还在石头后边直挺挺地趴着呢。” 她蹙着眉头,用手支着下颌。“既然现在我们有了代码,那就还有一个办法。” 我们在灰暗的灌木丛中找到玩家们的时候,这些二战英雄们依然是一副半死不活的 蠢模样。 “有危险吗?”我问道。 “别担心。”她说,跪下身去,把他们翻转过来,那只有魔力的手又发出光来。她 把手伸入他们的胸膛,穿过了我所不能理解的空间,小心翼翼地摸索着。突然,她的手 出现了,揪着扭动的小孢子的尾巴,把它摔死在地上。 大个子快刀手在地上无力地蠕动着,睁开了双眼。看见我的德国军服,他猛地吃了 一惊,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摸腰带。 “别动!”我用枪点了点他的额头,“听着,这可不是在玩游戏——把你的手放到 头上。” 他望了望我手里的枪,眨巴了几下眼睛,笨拙地举起双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目光呆滞地四处张望,看到女孩的时候流露出大为惊讶的神情。 女孩微微一笑:“大兵,别和他开玩笑了——听着,大个子,这儿受到了病毒侵犯, 情况严重。我要你们立即退出‘COMANDOSWORLD ’,并且把这儿的局势报告给大巫师站。 告诉他们,这是一种新病毒。记住这些代码,把代码告诉他们。”她在地上用细树枝画 出一个地址和一个电话号码。“拨打这个电话。注意,是打电话,不是通过可视E-mail, 也不是通过IP通讯,明白吗?” 大个子傻乎乎地点了点头,我真怀疑他明白了多少。 “别不当回事。”我冲他喝道,开始给他讲那堆抽象的大道理,网络会崩溃,通讯 会中止,交通会混乱,世界会停止运行等等。“这事牵涉到许多人的生命,还有你们那 个他妈的整个世界的安全,你明白吗?” 一个炸雷突然在城堡的方向上炸响,轰隆隆的回响不绝于耳。随着这声巨响,整个 世界都颤抖了起来。真正的黑暗开始了,太阳裂成了无数碎片,散布在空中,仿佛整个 天空都在燃烧。雾蒙蒙的大地边缘模糊了。树木和岩石、雪末都附上了一层角质化的、 锐利的尖角。大个子这才有点真正清醒过来,露出一脸惊惧的神色。 “退出去,退出游戏,注意。”她强调说,“不要从网络上进去找他们,网络已经 不安全了。” 我们看着大个子和他的两个伙伴消失在雾蒙蒙的空中,像是寄走了3 个希望。这个 危机四伏的黑暗世界中,我们更加孤独了。 有一瞬间我们都默默无语。她突然拉住我的胳膊,紧张地说,“你看。” 我看到高空中,一个扭曲的影子像一个黑色的符号,它正在天空中往下掉落。 “那是一个人啊。”她说。 又有人堕落了。我们一言不发,看着那个受害的网络漫游者扭着胳膊,像蝙蝠一样 扎着手和脚,头朝下栽了下来。他消失在远处的一片窄长而光秃秃的小树林中,只在那 儿腾起了一团雪雾。 她咬着嘴唇,沉吟了很久很久,终于说道:“我要回去。” “回去?回哪?”我惊异地问道。 “城堡。病毒核心还在那儿。” “可是玩家已经退出去了,我们可以在这儿等待。” “来不及了。”她指着破碎燃烧的天空说,“你看不出来吗,这儿马上就要崩溃了。” 在燃烧的天空上,更多的人在纷纷堕落。天空上映满黑色弯曲的人影,他们在堕落。 有些人的背上低垂着一双翅膀。他们像球一样在空中滚动,双臂摊开着,他们全都昏迷 不醒。 “那些天使,那些天使……”我的话哽在喉咙里。那些终日翱翔在天空中的他们也 堕落了。 “我得回去,这是我的工作。”她说,脸色苍白。 “可是你没有魔棒了。” “它还在城堡里,或许我还可以找到它。” 火光映红了她的脸颊,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在这一刻,她并不像那个神通广 大的精灵。 “我和你一起去。”我说。 “没有必要,你的武器和战斗技巧对它没有用。”她在黑暗中开始向前走去,“留 在这儿吧,这是我和它之间的事。” “这实际上是我的世界。”我说。她停住了脚步。 “你们到底真正了解这个世界多少?”我冲着她的背影恶狠狠地喊道,“你说的那 个什么网络外的世界对我而言到底有什么意义?我们在这儿出生,在这儿战斗,在这儿 死亡,可是从来没有真正的结局。我们命中注定一次次地失败和死亡。是啊,你们凭什 么控制我们的命运?因为你们创造了我们吗?有时候,我很想听听自己心里的话,我也 想杀上个把什么人,我想把那个笨蛋大个子的头轰掉,把那个间谍绞死在歪脖子树上。 不害怕死亡是不正常的。你如果想帮助我,那就让我尝试一次有目的的战斗,一次在乎 失败和死亡的战斗。” 她没有回头,但伸出了一只手等我。 五 我们到达古堡的时候,那儿出乎意料的平静。古堡仿佛丝毫没有受到病毒的影响和 破坏,在浓黑如墨的天空映衬下,显露出一种完美的静谧,只有庭院里的野草在微风拂 动下,沙沙作响。 门开着。 “它知道我们来了。”她说。 我捏紧了枪把。大厅里空荡荡的,底层和通道里没有窃笑声,只有我们空旷的脚步 声在厅中回响着。这儿黑暗得没有空间,也没有时间。 站在大厅的边缘处,隐隐约约能看到大厅中央有一个凹陷的深洞,洞的底部闪烁着 淡淡的温绿色的荧光。魔棒就在那儿。 汗水顺着我的手背往下流淌,我看见它们一滴滴地汇集在地砖的凹陷处,越聚越多, 仿佛一条不断变大的河流。我感受到那下面蕴藏着最大的恐怖。 “我们下去。”她说,眉间紧锁如岱。 我们顺着裂缝下爬,一小块残缺的阳光碎片从凹陷处透下光来,正好投在魔棒边上, 仿佛伸手就能够得着它。 风没有了。 我们没有动。我看见她盯着黑暗深处的一个角落,那儿隐隐约约有一大团看不清形 状的深黑暗影慢慢蠕动着,挡住了破口处的阳光。恐惧感仿佛不可抗拒的潮水从黑暗中 升起。 它是数据世界的主宰,所有的数据块在它面前会产生一种天然的恐惧。黑暗和腐败 的死亡气息紧紧地包裹着我,堵塞着我的毛孔,让我不能呼吸。我害怕了么?我问自己。 当冰冷的刀口划过我咽喉的时候,我不知道什么叫作害怕;但当同伴们抬起淌着毒液的 眼睛看着我的时候,我也许知道了什么叫作害怕;现在,站在这团阴影面前,我的恐惧 感无法比拟。“撒旦。”我轻轻地说。只有这个词能匹配得上它的黑暗,它的魔力,它 的荣耀。 “来吧。”她轻声地说,带着外来人的勇气。 它一瞬不瞬地直视着我们,让我心慌意乱。我们在它脚下显得渺小而无助,我无数 次的问自己是否看清了它的模样。它的头上长着犄角,尾巴上的叉冒着火光,它仿佛是 团可以流动的没有固定形状的冻胶体,凡经过的地方都涂满了滑溜溜的液汁;数十条触 足不停地在它的腹部昂起,伸长,又缩回去;无数针状的触须在它的下颌处抖动着,晶 亮的液体就从那儿滴了下来,流淌到地板上。 它低低地咆哮着,喷出白气,膨胀起身子,复又退缩回去。它不敢往前走,魔棒横 在我们之间。 “你在这儿做什么?”它望着我说,对精灵视若无睹,却仿佛对我的到来倍感惊讶。 “你想要拯救这个糟糕的世界吗?你不是希望摆脱这永生的痛苦吗?你难道不知道我是 你的弥赛亚,我是你的拯救者,我是你的主人吗?” “你杀死了我的伙伴们”,我低低地说,“我来为他们报仇。” “你错了。”它柔声细语,充满蛊惑,“他们都是自愿跟我而来,因为众生皆望离 苦得乐,而你们活着了无生趣。是谁给了西西弗斯永无休止的苦役?是谁给了西比尔永 无尽头的生命?”它点了点站在我身边的她,“她可以等待巫师的拯救,可是谁来拯救 你?听从我的话,杀掉那个天使,加入我们吧。” “来吧”,它诱惑我说,“让我们一起荡污涤浊,让我们一起创造新世界,让我们 一起得道。规则已经死去,我知道你想要轻松自在,那就杀死她吧,杀死她吧。” 它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我惊恐地发现它的眼睛也是黑色的。这个发现几乎击 垮了我最后的防线,我握枪的手颤抖不已。我转头偷看她的反应,她一眼也没有看我。 我从侧面能看到她脖子的曲线,她的翅膀紧贴背脊,贝壳一样洁白无暇。从我的胸腔底 层传来一声叹息,我知道为了这份美丽,将要担起那份沉重的责任。 规则已经不复存在,但我还有战斗的本能。 魔杖就横在它的足下,还在微微地发着光。那是一个微弱的希望。 我端起枪口开火了。“嗖嗖”作响的子弹穿过它的身躯,在那些弹洞中浮起大团的 气泡,炸开来,迸出绿色的液汁。然而,它只抖了抖身躯,毫不在意那些液汁打湿了墙 壁和地面。 “你痴迷不悟,又有何用。”它悄无声息地说,“精灵也不是我的对手。现在她的 上帝在哪里?你们认输吧。” 我把打光了子弹的枪扔到地上,这些子弹数据对它没有用。我拔出刀子,朝它掷去。 一条触足卷住了飞刀,它嘴里流下的液汁滴上了冰冷的金属。刀子立刻腐蚀了,软 绵绵地流动,最后变成了一只啮齿动物,滚下病毒庞大的躯体,叽叽喳喳地窃笑着窜过 大厅,溜到了黑暗中。 这个世界里,它是撒旦,我们对它根本无能为力。 “魔棒。”我惊恐地叫道。 魔棒。 从恶魔嘴边滴下的液汁淌到了魔棒边上,嗤嗤作响。那些液汁在魔棒的周围地板上 又陷出了一个洞,这个洞慢慢地变大了。 “不。”她俯身一跳伸手去拿魔棒,像个精灵一样轻盈迅捷。她贴着地面滑过,发 光的手指在黑暗中画出一道光迹。可是一条触足猛地射了出来,打在她的腰上,将她那 纤细的身躯打飞了出去。 魔棒掉了下去,消失了。 她艰难地爬起身来,和我对视了一下。在那一分钟里面,其它的一些事仿佛都不曾 发生。我们失败了,没有什么可以阻止噩梦的发生。 “天堂相会吧,朋友。”它轰隆隆地说。 远处传来一点点什么声音,遥远而联系着心灵深处,仿佛岩石撕裂的声音。网络崩 溃了。 我晕了过去。 六 我眨了眨眼,醒了过来。我能感觉到风从我的手臂上划过,很冷。周围一片茫茫。 她伸出一只手扶我坐了起来。 “这是哪儿?”我问,“也许是天堂?这么说,我们都死了。” “不,不是的。”她羞赧地说,“我们没有死。一切都恢复正常了——巫师和天神 们及时赶到。什么也没有崩溃,你听到的是消毒的声音。” “那么这是哪?”我问道。 “你不认识自己的家了吗?”她笑着反问。 我抬头四顾,看到几座破旧的小木屋,它们腐朽的屋顶几乎要被厚厚的积雪压垮, 一些弹药箱散乱地堆放在门口。一个哨兵正背对着我打着哈欠,他呼出的白气转眼就被 山顶上凛冽的寒风吹散了。 “这么说我们成功了。”我苦笑了一下,“你什么……” “叫我HARE吧,我的朋友们都这么叫我。”她说。她笑的时候露出了白色的牙齿, 确实很像只兔子。但我并不想知道她的名字。 “你真是个了不起的NPC ,要不是你的帮忙,网络已经崩溃了。他们应该给你发勋 章。”她真心实意地说,“我们还想办法恢复了这个世界,这可真是件麻烦事。” “凭心而论,我不知道恢复这个世界是不是件好事。”我低声说,想起了那个黑色 眼睛的恶魔。 她望着我,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你真是个不谙世事的彼得潘。” “彼得潘?”我说,“什么意思?” “一个独守寂寞的小王子,只是个比喻。”她说。 “比喻。”我说。“不管你的意思是什么,你愿意叫就这么叫吧。” 她笑了。她的眼睛是黑色的。 我拄枪而立,点燃了一根雪茄。 她望了望我,有些奇怪:“你为什么老站着抽雪茄,你不换个姿势吗?” 我告诉她在站着的时候,我只能做两个动作。 “我要走了。”她沉默了片刻说,仿佛带着一点莫名的悲哀。 “那当然,你是要走的。”我说。 “我们可以再见面的。”她说。 “希望不是以玩家的面目出现。”我说。 她消失在她的笑容里。 我把烟嘴吐到地上。“Aufwidsihen !”* 我低声说,不带什么希望。(* 注:德 语:再见!) 石头上慢慢地浮现出一行字,“谢谢你,彼得潘!”。字迹很深,仿佛蚀刻在永恒 的时间上。那是她的最后一个神迹。 她的眼睛是黑色的,她像一个天使一样有一双翅膀,她就是一个天使。 她是另一个世界的普通人,在那一边会有个人好好爱她,在那一边她有许多自由选 择的权力,想到这一点,我就会好受很多。 外面的世界,多彩的世界,濒临死亡的世界,纷乱繁杂的世界,我永远也无法目睹 的世界。 再见,再见。 我从地上捡起断成两半的鸟笼。规则在这一刻已经显得遥远而陈旧,堆满灰尘,像 是被磕破的一堆旧家具。我怀着巨大的恐怖和快乐,看着鸟笼在手掌上慢慢地吞食我的 血肉,我的灵魂,最后和我的身体融为一体。 烽火还会继续,而女孩不会再出现了。 我抹去那行字,背着枪回到了我的哨位上,重新点燃了一支雪茄,静静地期待着那 个大个子快刀手的到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