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 (一) 客散主人安。 入夜,小方在他的“新家”睡着了。睡前,王爷和夫人过来安抚了一番,再加上温 软的被褥,幽香的茵枕,让他一梦酣然。半夜醒来时,听得淅淅沥沥声,仿佛是下雨了。 有道是春雨贵如油,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小方兴奋莫名,他想看看远古大唐的雨 丝是否与20世纪的一样。他披衣起身,外间几个小丫头也都睡了,桌上的数枝烛火只剩 下一枝,荧荧润润,小方走到门口又弯回来,为白丫春来掖好被角。小姑娘韶颜稚齿, 睡态甚憨,还呢呢哝哝梦话不断。 小方笑了笑,推门走到廊下,春寒透幕,檐雨如绳。甬道上的鹅卵石被冲洗的溜光 水滑光可鉴人,路两边细草铺毡,水珠万点如烟云交错,桃李不言,落红糁地,芭蕉翠 竹绿意更浓,蔚然深秀。 真似一幅幽雅的水墨丹青! 小方一时感激起上苍来,把他送到这么一个意境渺远的地方,如诗如画如梦如幻… … 他走下台阶,站在雨中,珠雨如线,清凉爽滑,庭中放眼,只听得琮琮而鸣,像是 水流声,他遁声而去,来到后院,见一道飞瀑自假山泻下,清水白沙,潇潇扬洒,周边 是玉砌雕栏,一簇嫣红的芙蓉俏立在水边…… 他站立良久,觉得有些冷,遂走上游廊,想回去再睡一会儿,又丢不下这雨润如酥, 不禁回首望去,只见远远近近楼宇连亘,亭台曲沼错落,古槐梧桐参空合抱,枝叶浓昏, 荫翳天日,青青的苍苔沾在高高的廊柱上,王侯之家的深沉气度隐隐然向处渗透。 这一切,都属于我了!小方再一次地这样想着,总觉得眼前的一切来得太过突然简 直像个梦,却又比梦真实,唉,既来之,则安之,随遇而安吧。这样想着,他返回房中 睡了。但,怎么也睡不踏实,脑中一会是元贞,一会是索真真,一会又是黄阿绣和贾亚 男,这些人像走马灯一样,来来去去,最后,安若素的影子浮现,清晰而又真实……而 耳中,又是一阵琐碎细小的声音──露珠滑过花瓣、草虫唧唧私语、清泉汩汩流溢、风 吹木叶森森──听之似近,感之即远,神思摇曳,难以成眠,一直到天光大亮,才懵懂 睡去。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黑妞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已在瞪着他了。 “为什么不早叫醒我?”他急切地问。如果他没记错,元贞她们此刻应该在沙场点 兵了。 黑妞努起嘴,“是王爷和夫人让你多睡一会子的,小王爷这会又说我,我们作奴婢 的常常是左右为难。” 俏丫头轻嗔薄怒,小方也就不说什么了,只是高喊道:“快点帮我穿衣服,我──” “要到校场,去等师傅。”黑妞接着他的话头,“都准备好了,就等你呢。” 她招招手,白丫和春来端着铜盆拿着手巾梳子及粉盐进来,伺侯小方洗漱完,又摆 开饭桌,青瓜、豆芽、腐乳、一碗粥、一碟饽饽。小方吃得很过瘾,吃完换好衣服,跟 着黑妞坐上马车向校场而去。 一路上杂花生树,斑鸠啼飞,荠麦青青,沟渠潺潺,起早的农人已经在地里耕种了, 黄牛黑驴忙忙碌碌。 走了大约一个时辰,听得轰隆隆的礼炮响,人流也开始多起来,三三两两扶老携幼, 嘴里都议论着一件事──王师北上! “对了黑妞,我爹……北靖王他既然是将门出身,有统兵之能,这次北上为什么不 让他去?”小方想起一个浮在心中的疑惑。 黑妞沉吟片刻,“也许就因为他是将门出身,有统兵之能,所以不能去。” “为什么?”小方纳了闷了。 “没有什么为什么,这就是政治。” 小方叹息。他明白。这是政治,也是国情。因为你能干,所以不能让你干;又因为 你没才干,所以才让你干。 听上去简直就是绕口令,但想必每个中国人都能心知肚明。 “这个校场是御林军演兵的地方,占地一千余亩,地下有温泉,草地四季常青,校 场西临渭水,东南两面是翠屏山,山顶积雪常年不化,山腰松柏成阵,山脚是层层桦杨 枫柞及各色灌木,春夏两季野花含靥,各色杂陈,秋天枫叶如丹蔻,冬天郁郁葱葱。” 黑妞边扶小方下车,边充当解说员。 尽管她话语如珠,校场的风光也的确是旖旎如画,但校场一的氛围却如秋老风寒, 肃穆森严。校场已用围栏封闭,栏杆上有细绳吊着五色彩旗,迎风招拂。栏外钉子似地 立着披尖执锐的哨兵,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铠甲鲜明,面目狰狞。离他们丈许,站着许 多百姓,蜂攒蚁聚,成群结队,却不交头结耳,都静静站着,望着校场。 场内十万御林军整装待发,一个个身着戎装,护心镜、铁披肩寒光闪闪,头盔上的 红缨耀眼生花。座下的铁骑亦是昴首挺胸,神骏非凡。他们都面向元帅点兵的高台,只 听一声惊天动地的礼炮声后,十万貔貅齐声怒吼,杀声震天,战马长嘶,战鼓隆隆,引 得远山林涛阵阵,木叶纷飞,渭水咆哮,惊涛拍岸…… 黑妞跟护卫亮了一下王爷府的族徽,护卫做了个请的姿态势就让他们俩人进去了, 黑妞一直把小方带到元贞封帅拜印的高台上,找了个僻静的角落站下。刚站定,一个紫 衣官员疾驰而来,一边策马一边高喊:“镇压北大元帅元贞接旨!”听其声竟是女声。 元大元帅今日黑甲金盔,英风凛凛,她看着颁旨官员上了高台,身形一欠:“元贞 甲胄在身,不便行礼,请贾大人宣旨。” 小方这才看清来者原是贾亚男,她戴乌纱,著紫色官袍,上绣金龙出海,腰缠白玉 带,足踏皂靴,威而不猛,严而有度,果然与昨夜的风情袅娜不同。只见她展开二尺黄 绢,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北疆胡番作乱,狼烟四起,搅扰我边庭百姓生息作 业,现封吏部尚书元贞为镇北大元帅,统领三军,安若素为先锋,黄阿绣为军师随元帅 帐下参军议事,索真真为军需官,押送一应粮草辎重,供大军所用。众卿此次北上御敌, 当一力敉平战乱,为我大唐增威,也令西域各族再不敢对我大唐有任何觊觎之心。凯旋 之日,朕一定率满朝文武京师百姓十里长亭欢迎扫北大军。钦此!” “元贞谢主隆恩,此次扫北定不负圣意,十万铁骑一到,让突厥丢盔弃甲,拱手来 拜!”元贞接过圣旨,朗朗而答。 “元贞接印!” 元贞伸手接过大印。这时,高台边高高竖起几面蠹旗,其中一面明黄大旗绣着栲栳 大的一个黑字“元”;旁边一面白旗,上绣一个红色的“安”字,一面黑旗,上绣一个 金黄的“索”字,一面红旗,上绣一个“黄”字。四面大旗迎风招拂,猎猎作响。 又听得三声礼炮轰天而响,震耳欲聋,三军将领挥动兵器,吼声震天,裂石穿云。 “咦,若素怎么还不到?她这个先锋应该今日出发。”贾亚男问。 几个人正在说事,只听校场边一阵喧哗。元贞蹙眉,索真真厉声喝道:“王师点兵, 三军肃静,何人大胆喧哗?” 问罢,吵闹声更大。一个校尉策马驱前禀报道:“是一群妇女在校场边闹事,吵吵 着要见元帅。” 索真真冷笑:“大军未出京师就遭刁民滋扰,这些人无视天威,给我严惩不贷。” “等等。”元贞止住盛怒的索真真,命令校尉说,“让她们进来。”又对索真真道, “她们是纳税者,为大军供粮供草,我们的一衣一物均来自民间,她们自然有权利见见 元帅。” 刚说完,一群妇女拥到帅台之下,其中一个膀阔腰圆的妇女大声吼道:“敢问哪位 是三军统领元贞大人?” 元贞站出来,“我就是。” “果然是好风采。”那妇女喝彩道,“我叫刘月娥,以卖豆腐为生,丈夫是御林军 的一个小统领,这次本来他所在的队伍应征北上,可他却对上司说他有家小要照顾,他 放屁,他的家小就是我,我何曾要他照顾?他是贪生怕死,我不服这口气,古有木兰代 父从军,今日我刘月娥欲代夫从军。元帅莫要说我是女子,元帅自己岂不也是女子?我 从小推石碾磨豆腐,练得一身好力气……”刘月娥说着,展眼瞥见校场上兵器架上足有 二百斤重的大弓,她甩开两只大脚片子,过去拿起弓掂了掂,拉开架式,猛一用力,一 张弓便被她扯得如满月一般。场内将士均是好汉,也是英雄惜英雌,众人轰然喝彩,叫 好连连。 刘月娥得了这个“利市”,十分得意,跑过去对元贞等人说道:“习得文武艺,售 与帝王家。如今国家有事,我愿与大军共赴边关,冲锋陷阵。元贞大人,你就收下我吧。” 她一开口,与她一起来的众女子也齐吼道:“收下我们吧,我们都有一技之长,愿 意御敌边关,为国出力!”其中有人吵吵自己父兄是镖局的镖师,武艺高强;有的嚷嚷 自己是打铁的出身,一身好蛮力;有的甚至于声称自己是南山白眉道姑的弟子…… 原来竟是这般情形。小方不由为这群女子叫好,又想看看元贞如何处置此事。只见 元贞微笑着道:“刘月娥的本事本元帅已经验收,你们这几个可有什么特出之处,若有, 我会另行定夺。” 这群女人一见有门,纷纷涌向兵器架,找寻各自趁手的兵刃。一时校场上成了演武 场,只听杀声震天,刀枪挥舞,颇有规模。元贞看得点头,转身问黄阿绣,“你看如何 是好?” 黄阿绣微笑,“这是天予良将,乃圣上之福。” 元贞马上就明白了黄阿绣的意思,对贾亚男说:“此番御林军点兵十万,京畿内虚, 这些女子正好编入御林军中军,归欧阳文森统领,负责皇宫安危。” “这……”贾亚男犹豫,“万一──” 刚才还为此生气的索真真倒是变了主意,“义烈发于血诚。看这些女子一脸慷慨, 倒也不是装出来的。不妨试着一用。” “那,好吧。”贾亚男同意了。 统一了意见,元贞朗声道:“所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这话怎么讲?意思就是说 正规的军队得经过千日、万日的训练,有泰山崩于前而不移的纪律,有行之有素进退有 度的军容,这才叫王师。所以,各位尽管怀抱慷慨之义,腹藏骁勇之心,但还是不能编 入扫北大军。但,若众位不嫌,仍可编入御林军中军大营,留在京师保卫京城百姓的安 居乐业。都是为国效力,何分彼此,诸位意下如何?” 那一群女子交头接耳地嘀咕一番后,一致答道:“我们愿意!” 这件事情就这么着被元贞解决了。小方舒了口气。 眼见天色已近正午,仍不见安若素露面,便欲开口问黑妞,刚启齿,就见两骑烈马 风驰电掣般冲入校场,行至高台之下,跳下两个女子,向元贞高呼:“刑部尚书安若素 标下书办元宝月芽谨见镇北大元帅!” 原来这正是安若素的两个丫头,小方急切地踮起脚尖,不看则已,一看大吃一惊, 他本来以为他的几个丫头已经够美够好的,没料到安若素这两个丫头更是出众,那个穿 鹅黄衫的是元宝穿粉红衫的是月芽,她俩一个清容秀骨,娴雅贞静,一个娇俏婉转,晶 莹剔透,两人水灵灵地站在碧草丛中,宛若两朵并蒂奇葩。 元贞见了她俩很是欣喜,“若素也一同回来了吗?” “安大人马上就到,我们昨天一早启程,沿路驿站快马相迎,我们换了二十七匹马 驱驰一千五百里,幸不辱使命,准时赶到。”两人异口同声,看上去风尘仆仆,脸上略 带倦容。 元贞点头,“你们辛苦了,但安若素已被封为大军先锋,人一到即刻起程,不得延 误,所以,你俩也不能休息,马上整装北上。” “卑职不累。”元宝挺身而答,又上前一步,“这是泉州一案的全部卷宗,其中备 由具细我家大人均记在里面,头号重犯本该押到京师,但事态紧急,已被就地处决,其 他各色人犯都在来京的路上,着泉州府尹亲自押送到刑部。我家大人来不及面见圣上, 请元大人将这封卷宗转呈皇帝陛下御览。” 一个校尉接过元宝手中的卷宗,登上高台献呈给元贞,元贞看了看上面安若素加盖 的玺印和封的火漆,点了点头。 “安若素呢?怎么还不来?”该来的都来的,她怎么还不来?小方着急,其实不光 他急,整个大军都在等她一人。 “来了,来了!”只听人群中一声剧呼,马上水波纹一样传开──安大人来了! “快看!”黑妞指着空中。 小方展眼一望,只见天边一个白色的影子,随一道蓝色的闪电凌空而来,素衣如鹭, 尘落漫飞。 ──“你师傅她有一把蓝剑,能御剑凌空,千里万里,转瞬即到。” 小方以为这是夸大之词,不料他现在亲眼目睹,他看着安若素顷刻间便到了眼前, 稳稳地落在帅台之上,台下六万将士一齐高呼:“恭迎安大人、安先锋!” 吼声震天,直冲霄汉。看来她在三军中的威望一点也不次于大元帅元贞。 对于将士们的问候,安若素含笑朝台下挥了挥手,“各位辛苦了!” “安大人辛苦了!”雷霆万钧的呼声伴着万马齐喑,校场内一阵沸腾。 安若素与众将士见礼毕,回身给元贞施了一礼,“见过镇北大元帅,先锋官安若素 接印来迟,请示下。” 小方这才看清她的容颜,此时比画中更胜十分,内蕴的清光丽色强劲地向外吹拂, 眉光目彩,奕奕动人。 元贞笑了笑,把说话的机会让给贾亚男。 “安若素听旨!”此时贾亚男又拿出一道黄绫,轻舒卷开来,大声读道:“此次大 军北上,特封刑部尚书安若素为先锋,并兼整饬三军军纪。另赐金牌一面,节制沿途各 州县刑狱兵马,若有胆敢违令者,着安卿自行酌情处理。钦此。” 贾亚男弹冠整衣,高举金牌,金牌上有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如朕亲临!──这是 君王给臣下最高的特权。 安若素接过金牌,“臣,安若素定不负圣命。” 接完圣旨,大元帅又一声令下:“安若素听令:尔既为先锋,挑选精兵两千,即刻 出发,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为大军扫清前障!” “是!” 安若素手持金牌,面向大军,厉声高喝:“原御林军欧阳文森麾下第十营、第十一 营、第十二营全体将士出列。” 只听一阵马刺响过后,三列如狼似虎的将士站在台前,安若素道:“今日我点你们 两千人马为先锋军,归我统率,听我号令,若有不从,杀无赦!” 这一声“杀无赦”如秋风肃穆,寒凝大地,气氛马上为之一凛,整个校场上人人噤 若寒蝉,不敢稍不懈怠。 安若素继续道:“再点20人,轻骑简装为先锋中的先锋,告知沿途各州县,命他们 就地屯积粮草,裁制军衣,如有违令者,杀无赦!” 又一声“杀无赦”更是如朔风侵身,奇寒入骨。只见春云澹澹,百草哀鸣,将士们 都盯着安若素,此刻,她成了主角。 她说道:“此番北上御敌我军一定要大胜而归,想那塞外蕞尔不毛之地的区区番胡 也敢与我大唐为敌,真是蚍蜉撼大树,这种不自量力之举对我泱泱大唐不过是疥癣之疾, 我王师一到,敌军定会望风而逃,等三军凯旋而归,元帅元大人一这会禀明圣上,与诸 位封妻荫子,荣华富贵。但,若有军前畏敌逃跑有损我天兵威仪者,杀无赦,其家人, 也一律杀无赦!” 又是一声杀无赦! 皇帝颁一道圣旨,赐金牌一面,让安若素凡事酌情处理,她倒好,一共没说多少话, 但说出来的,句句杀气扉然,令人破胆惊魂。 小方刚这样想,就听安若素道:“此番北上,凡在我大唐境内,不许搔扰百姓,不 许私入民宅,不许抢劫民财,不许虏掠妇女,不许践踏民田。否则,杀无赦!” 又是一声杀无赦。且口气凌厉,话语森寒。这个女人看来的确是冷血无情。不过仔 细想想,这么多人马北上,沿途若无严肃的军纪,怎能做到秋毫无犯? “20骑前锋即刻出发,先锋营两千将士半个时辰后出发,其余大军今日撤回行辕, 三日后启程。” 安若素发下最后一道命令,让位与元贞,元贞朗声道:“王师扫北,顺天理合人情, 现在本元帅让军事参赞黄阿绣大人一卜此次战况吉凶,以备我军参考。” 一个上尉军官托着一个盘子出来,上面搁着几根蓍草,黄阿绣对天一拜又对地一拜 后将蓍草抓在手中向下一放,仔细看了半晌后大喜,喊道:“卦象已显是‘晋’,此卦 上上吉,上离下坤,意即日出东方,君临天下,这意味着我大唐臣服四海,北上必胜!” 话音一落,下面三军将士一阵沸腾,齐声高呼:“我大唐臣服四海,北上必胜!” “北上必胜!北上必胜!!北上必胜!!!” 声振长空,引得渭水滔滔,山林轰鸣。 小方不由暗暗发笑──昨晚黄阿绣还声称卜卦乃愚民之举,今日竟当着大家的面卜 出上上吉卦,显然是为了稳定军心。他再看元贞,她一脸微笑,笑意深奥。显然她自己 并不相信卜卦真的能预测什么或者决定什么,但她却有能力让所有人相信。她是个不同 凡响的人物,再看看刚刚露面的安若素,她下车伊始就是几个一连串的“杀无赦”,令 气氛刹那间为之一变──溶溶春光变为肃杀寒秋!她是另一种的格局气度。 冷兵器时代的确是英雄辈出! 小方呆呆地看着面前流动着的活色生香的画面,感觉好不熟悉,好像这一切都曾在 他记忆的硬盘上拷贝过,如今只是原音重现。尤其是安若素,她亲切熟悉得仿佛就是他 生命的一份子,刚刚离开又回归了。 他正浮思若梦想着安若素,安若素已越过人群走到他身边。其时,两千精锐先锋已 整装待发,大军已回行辕,元贞与贾亚男她们亦已撤回。 “元康!”安若素叫道,这一声绝不同于她那一声严苛凌厉的“杀无赦”,而是轻 柔温婉辗转有情致。 小方听得神思恍然、手颤心摇──怪不得元康对安若素痴情若许,原来伊人若梦, 令人魂牵魄引,五内皆醉。站在她面前,就像站在月夜松林间,无边的清风月明,表里 共陶然……有这样一个女人在身侧,还哪里会想三妻四妾,索性连那尘世间百媚千红, 也均失了颜色,正如蒲松龄说的:观其容,可以疗饥;听其声,可以解颐。得此佳偶如 遇一良友,时一谈宴,则色授魂与,尤胜颠倒衣裳。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心是谷海,一瓢亦满。 这就是真正的感觉。 “你怎么啦?想什么呢?”她轻轻地问。 小方已经呆了,不知如何作答。 “病好些了吗?”她又问。 小方听得她的声音在耳畔缭绕,想回答,可是一腔的话语全堵在胸臆间抒发不出, 他急出一头冷汗。安若素微微一笑,伸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额头,“还是跟小时候一样, 一着急就出汗。” 她的手真温柔、真甜蜜,小方觉得自己愿意用一生一世换这一刻的长长久久! 他看着她:“她们都说,我喜欢你,可是以前的事我全忘了。现在我见到你,我才 明白,她们说的话都是真的。” 安若素笑了,笑得很恬淡,既不回答也不否认。 小方又问:“那我想知道,你,也喜欢我吗?” 安若素不笑了,看着小方,“如果可能的话,也许会!”这话模棱两可,不知所云。 小方急了,“什么叫有可能?” 安若素笑了,摇了摇头,“我要走了。” 她要走了。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他们刚见面,就要分开了。 元宝和月芽走到她身边,两人一个手在拿着盔甲,一个人牵着战马。──她真的要 走了!不,小方不知从哪来的勇气,拦住安若素:“我一定要你告诉我,你到底喜不喜 欢我?” 安若素看着他,叹了口气,“喜欢怎样,不喜欢又怎样?” 这一问让小方也糊涂了,是啊,喜欢怎样,不喜欢又怎样?这次北上是条不归路, 连生死都难以料定,何况其他。 小方大脑中一片混沌,只听得耳边有两个女孩子的声音在跟他道别:“小王爷珍重!” 大概是元宝和月芽吧! 他怔了好久,待回过神来,整个校场已空无一人,他的身畔,只有黑妞。一种人去 楼空大厦倾的凄凉涌上心头,两颊也湿漉漉的,直落入嘴里,是咸的,我哭了! “小王爷,你什么都好,就是一遇到你的师傅,就多愁善感起来。”黑妞说。 “我要去找她!”小方说。 “不行哪!” “为什么?” “她是去打仗。”黑妞说。 “就算上天入地,我也一定要跟着她。” 感情,就这样不期而至。 (二) 王师北上,京城百姓清水洒道,箪食壶浆,夹道欢送,还时不时有少女将手中鲜花 向安若素抛来,安若素接住花,拈花含笑,又将花抛与众人,引得很多人去抢她掷出的 鲜花。 送行的人群一直排到了十里长亭,在人群末尾,小方突然发现一个女子,雅淡梳妆, 脂粉不施,却自有一种颜色从五官眉目间渗透出来。她站在一株开得如霞似锦的桃树下 一动不动,桃花瓣落在她衣上、发上,就似一种点缀,更显得她姿致娟娟,她却浑然不 觉──她不觉得她的美、不觉得周围的喧闹,她的眼里只有安若素,而且她看安若素的 眼神很特别,似乎没有任何感情,很平淡,淡到无味。一直到大军走过,她也没有特别 的举止,只是脸上淌下两行珠泪,泪也是清清淡淡的。更奇怪的是,她手里还提着一个 大大的包袱。 “那个女人是谁?”小方问黑妞。他隐隐觉得这女子与安若素有点瓜葛。 “是你的情敌。”黑妞回答。 看来自己的感觉是对的。可是,她是个女子呀。 小方心里十分不快,这个安若素怎么连连女人也通吃? 他赶快催促黑妞,“喂,快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黑妞笑了,“她叫司马天仪,是京城第一才女,中书令司马淳的女儿。大约是前后 吧,2 月12观音大士生日那天,司马小姐去京郊大觉寺进香还愿,不巧在一片桃花林中遇 上一群泼皮无赖,意图不轨,正僵持当中,安大人出现了,她去河南公干星夜赶回,一 拳两脚便将歹徒打得抱头鼠窜,司马小姐感激莫名。本来司马大人对反贪司的人一向讳 莫如深,这次倒是个很好的调和机缘。可惜,那晚安大人一身男装,气宇轩昂,这司马 小姐竟然动心了。更糟的是,那司马小姐从小与吴将军之子吴仕林指腹为婚,自打看上 安大人后,整日拗着要与吴仕林退婚。唉,再说这吴天明打起仗来是一把好手,胸有宏 猷,运筹帷幄决胜千之外,只可惜一点,心胸狭窄不容人,本就与司马淳连成一气,是 元贞的政敌。这下司马小姐一闹,全完了,这两家更是视反贪司为寇仇。偏偏司马淳是 废太子的老师……唉,真是跟特意安排的一样,全赶一块了。” 黑妞说得明白,小方却听得糊涂,“那司马天仪就不知道安若素是女的吗?” “怎么不知道,还是安大人亲自告诉她的,但没用,女人的爱情,有时多一半是幻 想,与其说她爱上的是一个男人,莫如说她爱上的是自己对那个人的想像。司马小姐恐 怕就是这种情形。” 说得也是。 “后来呢?” “天仪小姐自然是与吴公子退婚了,司马家虽然家风甚苛,但子息孤弱,只天仪这 一个宝贝疙瘩,她又年近七旬,垂垂老矣,难道真的要白发人送黑发人?还有那吴公子, 羞愤之余竟把这笔烂账记在安大人头上,人前人后欲报夺妻之恨。你说这冤不冤哪!” 小方跟黑妞各骑一匹骏马跟在大军后面边说边走,不知不觉间顺着官道进了大山, 渐渐山路蜿蜓鸟径蛇盘,山势险恶,巉岩怪石,嶙峋突兀,杂草蓁蓁,幽暗深浓,树木 参空,遮天蔽日,山瘴烟岚忽隐忽现,狐鸣猿啼,山鸟磔磔,哀楚凄切,本来春日艳阳 灿烂如金,一下子变得阴森昏暝。 小方不由打了个寒颤,他四下里看了看,发觉两边山岩高耸,抬头只见一线天,这 种地形在兵法中称为“支形”──敌若有备,出而不胜,难以返,不利。我出而不利, 彼出而不利,曰支。支形者,敌虽利我,我无出也;引而去之令敌半出而击之,利。 也就是这种地形对敌我双方都不利,就算是敌人引诱我,也不能进去。除非是敌军 已入半数,我军追击,方可取胜。而此时安若素与其先锋军已悉数进入,若有敌人来犯 先行占据险要地势,等待她的,将是全军覆没。 “这是什么山,翠屏山吗?”小方问。 “不是,翠屏山在京郊东南向。这山叫断魂岭,地处燕京南端,山势猛恶,山腰常 年缭绕着带毒的烟岚瘴气。所以尽管传说山中有千年老参和灵芝,还有奇禽异兽,但就 是无人敢进山寻宝。这条路却是北上的捷径,安大人她们要赶路,自然管不了这许多, 再说我大唐军威炽烈、阳刚炙猛,鬼神都要退避三分,何况别的。”黑妞饶自得意着。 “噢,你是说咱们现在还未出得大唐境内?”小方觉得自己已经走了很久了,国都 长安离北部边陲只有千里之遥。 “当然没有,我大唐国土辽阔,岂是一天半载能走完的。” 那就好,否则在这地方遇上番胡大军,那安若素不论多能干也只好引颈就戮了。小 方舒了口气。然而,怕什么就来什么,耳边只听得林涛瑟瑟,群鸟惊飞,猿狐长嘶,那 狰狞怪石后人影幢幢,似隐着千军万马。小方感觉不妙,正惊疑间,前面安若素已经踩 蹬下马站到一处高坡上,将手的军哨吹响,她身前身后是一群惶然不知所措的将士。 “弟兄们,这里有埋伏!”安若素声音清越,压住了满山的杂音,“大家下马步行, 每人紧贴战马,只要翻过这面山坡,我们就能与敌军决一死战。现在听我号令,一分队 从左面山谷上,二分队由右面的山谷上,迅速占领高地。最后一队,跟我一起沿着谷底 继续前进。大家赶快行动,一寸光阴就是一线生机!” 一声令下,两千先锋军立刻分为三路,秩序井然。 “坏了,突厥大军难道已经攻入我国界内?”黑妞的脸色大变。 前面元宝也向安若素提出同样的问题,“敌人怎么会来得这么快?这还是在我大唐 腹地!” “我倒希望是敌军,我真的希望是敌军,我宁肯来的是敌军!”安若素一唱三叹。 她是否已经感觉到了什么? “你是说来的不是敌人?”月芽问道。 “恐怕比敌人更可怕。”安若素说。 元宝和月芽对望了一眼。这一眼含义深深。 “我们怎么走?”黑妞问小方。 “跟着前边走。”他当然是跟定了安若素。 气氛越来越紧张,但山间谷地却渐渐开阔起来,脚下碧草绒绒,石隙间姹紫嫣红的 野葩开得泼辣茁壮,远处有泉水鸣咽,两边的大军也已经快爬上山腰。向阳的一面山坡 上,竟满是山桃树,如今山下芳菲将尽,不知竟转入此中来,仿佛是老君踢倒了炼丹炉, 整面坡彤云弥漫,艳若晚霞,灿若霓虹,清风徐来,落红成阵,时有蜂喧蝶舞,翩然自 娱,恍然一片世外清净地。 ──或许,刚才只是一场虚惊吧! 小方刚舒了一口气,就听三声炮响霹雳轰鸣,从山巅蓦然滚下无数个巨石、擂木, 正在山腰的兵士与战马被纷纷击中,惨叫着滚落下来,接着是嗤嗤箭鸣,千万枝箭簇飞 蝗一般射来,将未被砸死的官军射了个穿心透,几乎就是在一瞬之间,两面山坡血流成 河,尸体遍野…… 安若素的两千先锋军已去八九。 “哈哈……”一阵狂笑从谷中传来,“威名赫赫的安若素安大人竟然是如此的不堪 一击!” 一标骑兵从另一端谷口走进来,打头的一匹马上坐着一位英俊少年,星眉剑目,气 概薰人,他哈哈大笑着一直催马行至安若素面前,“安大人,没想到吧,今日,会是你 的死期!” 安若素大约自出道以来也未吃过如此败仗,脸色铁青,“吴仕林,竟然是你,为什 么?” “为什么?”吴仕林笑了,“你说为什么?” “你要造反吗?这可是北上的御林军。” “我知道。”吴仕林似笑不笑。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们反贪司大势已去。还有你,你完了。” 小方听到这里,已经知道这是谁了,这就是司马天仪的未婚夫婿吴大将军的儿子。 “你不要命了吗?”安若素的眼神很可怕。 “安若素,省省,你以为这还是你的刑部大堂?” 安若素哼了一声,“怪不得司马天仪不喜欢你呢,你也就这点出息了。” 一句话让吴仕林红了眼,“这点出息也足以要了你的命,不光是你,还有元贞、索 真真、黄阿绣,你们一个个都得死,你们的靠山老皇帝已病入膏肓,太子一登极,你们 就全完了,而且是在这荒郊野外,一个个死于非命……” 天哪,黄阿绣她们在晚宴上的议论已经全变成了事实。 吴仕林接着说道:“北上的大军中有一半将士是我父亲的旧部,你这先锋军已经折 羽沉沙,她们也将不久于人世,怎么样?我不算谋逆吧,顶多也是个带兵勤王清君侧。 而你们呢,将作为佞臣遗臭万年。” “是吗?”安若素一声冷笑,如雄鹰长啸,艳阳高照的谷底顿时木叶纷飞,寒风瑟 瑟,她阴森森地说道,“你的梦想太美了,而太梦的美,总是不得实现。” 一股杀气从她身上充溢出来,令人不寒而栗。 “我现在就杀了你!” 吴仕林一张白脸竟然瞬时变青变紫,安若素虽损兵折将,但余威尚炽,他强自稳慑 心神,哈哈一笑,“你以为你能杀得了我吗?我知道你武功绝世,但,这是战场,兵戎 相见金戈铁马,可不是一个人逞英雄出风头的地方,如若不信,你就抬头看看!” 小方抬起头,只见两面山头俱是铠甲鲜明的军士,手持弓矢对准谷底,只要一声令 下,安若素等就会成为刺猬。 “大人!”元宝和月芽向安若素靠一点,护住她。“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小方也在苦思良方。 “我们现在悄悄逃跑还来得及!”黑妞在他背后悄悄说道。他俩藏在一个石缝中。 “胡说!”小方怒斥道。“你害怕你先走吧。” “留下会送命的。你跟安大人又没结婚,就算结了婚,大难临头也是各自飞。” 小方听得非常反感,“你不是夸她千好万好?” “她再好,死了也就不好了,大不了我们日后常常去坟头给她上炷香,也就尽了心 了。再说,我们觉得她好,不过是因为她对你好,对我们王爷府有恩,如今……还是算 了吧!你现在若不走,真打起来就走不了,王爷就你一根独苗,你想想。” “不用想了,我爹如果是条汉子,宁肯断子绝孙也不会要我这种贪生怕的儿子。你 也不用说了,这事与你无关,你先走吧,我决定留下了。”小方也不想说什么豪言壮语, 只是心里打定主意绝不离开这里半步,哪怕是死! 这里有安若素,他决不会弃她而去。其实就算没有她安若素,他也不能走,他也在 20世纪作过好几年警察,警察的职责是什么? 他能走吗? “那我也不走了。”黑妞说。 “你不用陪我,我会留下遗书告知家人,说你与此事无关。”小方说。 “你也太小看我了。”黑妞撇撇嘴,“刚才我是试探你的,谁愿意伺侯一个贪生怕 死的主子?至于我,我才没那么怕死呢,我只不过是个丫头,烂命一条,死就死了!” 咦,瞧不出这小丫头还有这般血性。两人统一了意见,接下来就是怎么办了。 只听吴仕林笑道:“安若素,为了对付你,我特地从孔雀庄园花重金买来‘窈窕淑 女’洒在这个谷中,其味清淡如兰,随风弥漫,只要吸上一口,就会筋骨酥软,怎么样, 你感觉到了吗?听我的口令,轻轻吸一口气,对──” 安若素突然脸色大变,显然,她已经中毒。小方也提了一口气,没觉得什么,他一 挺身,正要站出去,黑妞拉住他,“等等,我们人少,一定要在最关键的时刻、让吴仕 林觉得安大人无为反抗时再出手。” 有点道理。小方只好等待。 吴仕林胜券在握,笑容特别温和,“你放心,你好歹也算个人中豪杰,脂粉堆中的 英雄,我不光会让你死得有尊严,还会厚葬你的。” “谢谢!”安若素说。 “不用谢──”吴仕林说着,枪一横,直挺挺地便刺了过来,边刺边喊道,“手刃 安若素,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安若素已经坐在马上动不得,元宝月芽也一样被“窈窕淑女”所迷,两人双目涣散, 眼光迷离。吴仕林的枪尖已经刺入安若素的胸部,小方挣脱黑妞的手正欲冲出,一个倒 在地上的兵士忽然爬起来跳上马背横在安若素身前,吴仕林的那根丈二长茅蛇一样地刺 入那人胸前。那兵士的头盔滑落,散开如云的秀发,也露出她姣好的容颜──“司马天 仪!”安若素大吃一惊,“怎么是你?” 果然是司马天仪。她攥着插在她胸口的枪头,喘息着,“昨晚我在父亲的书房外面 隐约听到他们要对你们下手,却没听真,所以我不敢跑去告诉你,只好一路跟着,很早 以前,吴仕林送过我一身铠甲,我装在包袱里带着,等大军进山,我就找了山洞换上… …” 安若素呆住了。 为什么? “我是女人哪!我跟你说过。” 司马天仪笑了,苦笑,“你是这么想我的吗?” 她摇了摇头,“其实,你在庆云堂的时候,我就见过你了。10年着你们选美大会那 天我正好在洛阳。我看着你从天边御剑而来,就生出一分仰慕。那时我就知道你是女子。 若素,从头到尾,我对你只有景仰。不管别人说你什么,冷酷无情也好,心狠手辣也好, 你永远让我仰视!” 安若素看着司马天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从头至尾,她们、包括很多的人都在误会司马天仪,有的浅薄小人甚至还嘲笑她。 想不到,她的心里竟然是这样想的。 “对不起……” 司马天仪摇头,“你做了我想做却做不到的事,或者说你替我圆了一个梦。该是我 谢你。” 司马天仪又看着吴仕林,他已经被刚才发生的惊得目瞪口呆,他想不到,真的想不 到。他想不到安若素怎么能让他曾经的未婚妻死心塌地地以性命相救。 司马天仪看着他,“你一定一直想不通我为什么要跟你取消婚约,现在你想通了吗?” 吴仕林摇头,“我依然想不通,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司马天仪脸色苍白,“如果到了这时你还不明白的话,那你真的是不会明白了!仕 林,我也不想再跟你说什么了,但我会求若素饶过你,咱们之间的事,的确是我伤了你 的心,算我欠你的,但今天以后,我们两清了!” 司马天仪说完,就被吴仕林的怒吼声打断,“司马天仪,你说什么?让安若素饶过 我?你是不是血迷了心窍?你睁眼看看,现在是谁占了上风,是我的人,是我的人围住 了这条山谷,只要我一声令下,那些弓箭手就会射出上万枝箭矢,将她们几人扎成刺猬。 她饶了我?哈、哈、哈……” 吴仕林已经气得五官挪位。 司马天仪没理他,只对安若素道:“我只求你一件事,求你饶了吴仕林。是我当初 对他不起,让他在全京城人面前丢了脸,你放过他,好吗?” 安若素看着司马天仪,坚定地摇了摇头,“司马小姐,恐怕我要让你失望了,我不 能答应你,你救我,是私情,我杀他,是公义,我两千御林军先锋尽折在他的手里,我 不能放过他。原谅我,恕我不能因私害公。” 司马天仪苍白的脸上露出惨淡的笑容,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苦笑,她喘息着道:“安 大人,我都这样了,你就不能骗骗我吗?” “不!”安若素摇头,一字一刻,“安若素从不骗人更不自欺。” 话音刚落,吴仕林狂笑起来,“司马天仪你看到了吧,你救的人,就是这么一个无 情无义的家伙,你不用求她,她杀不了我的。” “你懂什么,这才是真正的安若素。我敬重的就是她这一点!”司马天仪又将视线 转到安若素身上,“谢谢你,你自始至终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说完最后一个字,司 马天仪拚着最后的一丝力气将胸前的枪头使劲一拔,只见“哗”一声,粘稠的血浆带着 热气四下激洒,星星点点,纷纷飞扬──然后缓缓地闭上她那美丽的双眼。 “天仪……”安若素发出一声惨呼。元宝忍住眼泪递过一块雪白的丝帕,安若素将 其轻轻地遮在司马天仪的脸上,然后将她放在月芽的马背上,“照顾好她,她睡着了, 不要让人惊了她的清梦!” 吴仕林这时疯狂地扑了过去,沙哑着嗓子吼道:“将她还给我,她是我的,她是我 的,生是我吴家的人死是我吴家的鬼!” 元宝弯身捞起地上的一杆枪冷冷地拦住吴仕林,“省省吧,她就是不想见你才选了 这条路,你还不明白吗?” 吴仕林此时还能听进一句话吗?他狂喊着,“把她还我!把她还我!!”目龇尽裂, 爆出颗颗血珠,形容十分恐怖。──想来,他爱司马天仪已成狂。 安若素看着他,神色一凛,“吴仕林,我两千将士今日折在你的手中,我要你给个 交待!不光你,还有你的九族,我要一个个的全部杀光!” 这几话就像咒语,激得吴仕林浑身一颤,“你以为你能等到那一天?” 安若素哼了一声,没理他,叫了一声:“元康,出来!” 小方心里一动,她叫我,她知道我跟着她,她知道我在这里! 看着从山岩的夹缝中走出的小方,安若素微微一笑,“大病一场倒是出息了,学会 藏头露尾了。给我过来。” “不是,不是小王爷……”黑妞忙为小方申辩。 “我没问你!”安若素厉声喝止。 黑妞赶快退到一边。安若素对小方道,“既然跟来了,给你一件事做。” “什么事?”不论是什么,小方都乐意。 “把这位司马姑娘带好,躲到一边去,不许任何人伤她一分一毫。” 小方想不到是这样一个任务,犹豫着不知如何回答,黑妞却抢着说:“好,好,我 一定协助小王爷把这件事做好,让安大人十分满意。” “你们去吧!”安若素说。 黑妞从月芽手里接过司马天仪,小方却不肯走,黑妞悄悄地说,“安大人要大开杀 戒了,我们别碍事。” “我也会几下子。” “你那两下根本没法和她比,你留下她还得分心照顾你。” “她不是中了毒吗?” “她有九条命。” 安若素这边盯着吴仕林,“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行。受死吧你!” “你!”吴仕林又怒又笑,气道,“今天到底谁死谁活?” “我是不会死的,所以,肯定是你死。” “是吗?凡中了窈窕淑女的毒,没有人可以例外,都得死。” “可惜,你忘了元贞娘是神农谷的弟子,神农谷一向是孔雀庄园的克星,自古邪不 胜正!” 吴仕林冷笑一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是吗?”安若素用手在腰间轻轻一搭,一柄蓝色的剑闪电一般放出炫目的光芒, 这柄剑直指向吴仕林的门面,一股杀气随剑而生,像地狱的诅咒,“我的剑下向来只有 枉死之鬼,从无逃生之人,你今天死定了!” 安若素的声音像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一字一刻,令人心血为枯,吴仕林像中了魔 咒,呆呆地看着安若素,“安大人,我其实我很佩服你,但,君子永远也斗不过小人, 正如大唐的朝廷中,贪官永远也比清官多,就凭你那一把剑,杀不完的,所谓野火烧不 尽,春风吹又生!你们这次遭遇埋伏,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最后我可以坦白地跟你说, 窈窕淑女,是无药可解的。” 他说话间,安若素的手已经软软地垂下来,她那柄从不离身的蓝剑随之珰琅落地… … 她真的是中毒了!不光是她,她身边的元宝和月芽一样面色萎顿,手中的家伙全掉 了。这个窈窕淑女看来真的是可怕。 小方的心一下冰冰凉。 (三) “这次,怕是没人再替你挡一枪了。”吴仕林的长枪抵在安若素的脖子上。 “你照顾司马小姐!” 小方交待了黑妞一句,冲到安若素马前跃上马背拨开吴仕林的长枪,挡在她身前, “吴仁林,你要杀她,就先从我身上刺过去。” 吴仁林看着他,眼神有点奇特,“我早就听说东方小王爷元康十分钟情他的师傅, 想不到你为了她真的连命都不要了。” “是的。现在我很幸福,就算是死。”小方说着回头看着安若素。 她也在看着他,“你不应该跟来,更没必要这样做。” 这边吴仕林冷笑,“安若素,你未免太不解风情了。” 他又道:“东方元康,看来你跟我一样,都是爱上了自己不该爱的人。” “我跟你不一样,我师傅她也喜欢我。” 吴仕林笑了,对安若素道:“真看不出你有什么魅力,男人女人见了你就像苍蝇见 了血一样。” 安若素脸色苍白,提气也好像很困难,“我并不想这样,因为我不喜欢欠账。” “可你难道不明白──有些账,是没有人要你还的。” “没人催的账就不是账了吗?暗室亏心,神目如电。你欠了谁,人不知天知。我从 不欺人,更不自欺。” 吴仕林哼了一声,“好吧,我现只问你一句话,如果司马天仪的父亲有一天犯在你 的手里,你会为了她而网开一面吗?” “若素从不为私情枉法。” “天仪可是为你而死的。” 安若素沉默。几秒后──她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真是一笔一本万利的好生 意。告诉你,我最讨厌的就是这一套。” 她略一停顿,“不要说她救过我,就是她生我养我,如果她敢作奸犯科,那也只有 三个字──杀无赦!要不,天下还有公道吗?” 吴仕林听得苦笑,“好!很好!” 他转过视线对着小方,“看到了吗?你的这位师傅就是这种人,就算你为她死了, 该到怎么对付你,她还一样对你。你还要为她牺牲吗?” 小方看着安若素,中国人最难过的就是人情关,只要面子当前,一切是非都可以被 混淆。这就是腐败最大的土壤。这土壤来自官方,也来自民间。于是,法律,就不可避 免成为外科大夫。法律的尊严,其实就两个字──公平。所谓法不容情。 于是他告诉吴仕林,“我就喜欢她这个样子。” 吴仕林笑了,“你还真是个情种!” “我愿意。”小方说。 “可你知道吗,世上最苦的人是谁?就是情种。” “我高兴吃苦。” “好!”吴仕林突然叹了口气,“其实,我跟你一样,也是个情种。算了,我什么 也不想说了,东方元康,我想求你一件事,你师傅我信不过,她是那种为了目的不择手 段的人,你,我相信,你一定会为我办到。” 小方没想到吴仕林会有求于他,“好,你说吧,什么事?” 吴仕林却面向安若素,“安大人,我父亲虽然恨你,却常常以你为榜样教训我,是, 我处处不如你,文韬武略诗词歌赋没有一样比得过你,连天仪都不爱我爱你。但有一样, 你却比不过我,那就是我愿意为我心爱的人去死,你呢?” 说着,吴仕林抽出一把刀在自己颈上一横──血如泉涌……跟鲜血一起喷出来的, 是他的一句生死遗言:“东方元康,答应我,把我和天仪葬在一起!” 情况急转直下,如滔滔江水一泻东流,浩浩荡荡中,却遇上巨礁突兀,一个猛弯急 转掀起惊天骇浪! “为什么?你这又是为什么?”小方震惊之余,跳下马背抱住吴仕林的头。 “你想知道这是为什么?”吴仕林喘着气苦笑。 小方看着他年轻英俊的脸,确实不知道他为了什么。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很烦。自从天仪离开我以后。” 小方这下明白了,因为天仪死了,他也不想活了。这世上还有这种傻瓜吗?至少20 世纪没有。 “我是不是很傻很笨?如果天仪看到我这样子,她可能就更讨厌我了,我知道她想 摆脱我,可我不让她摆脱,她死,我就死。她到哪里我就追到哪里,上天入地刀山火海 ……”他的气息越来越弱。 他看着小方,“你嘲笑我吧,世上所有的人都嘲笑我吧,说我没出息,但,我终于 可以跟天仪永远在一起了。在另一个世界,她会看到我的心……” 小方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没有人会嘲笑你,只有尊敬你,真的……” 是的,为她而生,为她而死,从社会的观点来看,也许是没有出息的,但请不要亵 渎他的真诚。比起那些虚情假义的人,他在人品上要高尚很多、纯粹很多。 “生当为豪杰,死亦为鬼雄。这是很多人的梦想,这两样我一样也做不到,我只想 做个情圣,因情超凡入圣,爱我所爱,无怨无悔!”吴仕林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我不想 谋反,我既不愿动这份心思,也没那份本事。可我姓吴,我无法选择……告诉你师傅, 这里暂时没有危险了,上边的所有伏兵都中了毒,你们还可以捱一两个时辰。但,还有 大队的人马马上就会来,收拾这里的残兵散勇,并等着伏击索真真的粮草辎重和元贞的 抗北大营。天仪不是说我不明白吗?其实我明白,我什么都明白。最后我再说一句── 很遗憾,窈窕淑女不是我洒的,我也没有解药……” 吴仕林头一歪,气绝身亡。 怎么会这样! 小方欲哭无泪,他想不到,事情竟然会演变成这样。莫非“情”之一字,真的可以 叫人生死相随吗?连吴仕林这样的人也不例外?或者,吴仕林本就是个用情极深的人。 这个结局,也令在场的所有人惊愕,谁也想不到胜券在握的吴仕林居然会这样选择。 两千将士都折在他的手里,最后的关头,他却自刎而亡。元宝抬起头,果然,两面山头 上持弓搭箭的士兵都倒下了。 吴仕林在用自己的生命做了一次选择,这一点,恐怕吴大将军也没想。 人有千般算,天有一归档。 “大人,你看,不如把天仪姑娘和他,就葬在一起吧?”月芽提出建议。 她的话也代表了大家的意思。尽管吴仕林罪不容恕,可他毕竟已经死了,何况他还 透露了一个重要的情报。 安若素抹了抹额,司马天仪的热血有一滴喷溅在她额上,此时那血已干涸,凝成褐 色。她揩着那块血渍,缓缓地说:“好吧!” 黑妞听到安若素的许可令,忙将司马天仪的尸身抱过来,元宝月芽在大岩石后找到 一注泉水,将手帕沾湿,给司马天仪和吴仕林分别擦拭干净脸,为他俩梳好发髻,将盔 甲去掉,整理好衣衫,最后用一幅行军的帐篷布将两人裹了。 “安大人,他们这……”元宝请安若素的示下。 “就地掩埋吧,这里有一千多将士的英魂相伴,想必他们也不会寂寞。这里山石奇 清,桃花绚烂,风光怡人,若没了战事,定是一清修之地。就这里吧!” 小方拿起一柄长枪,权做铁锹,和元宝她们三个一起在一个向阳的地方挖了个大坑, 将司马天仪和吴仕林两人并肩放进去,入土为安。 死者已矣,活着的人又怎么能安! 谋逆大军马上就要赶到,他们这次是势在必得,先灭了反贪司的人,剪了皇帝的羽 翼,太子就岌岌可危,废太子则会宝祚登极,改天换地。元贞她们10年反贪的结果就将 付之东流,朝廷上下又将是墨吏横行,虎狼屯陛。 怎么办? 安若素清点了一下剩下的兵士,只有七八个尚属体魄健全,另十来个折腿断臂,已 经不能再战。想一想两千貔貅骁勇善战,还未到边关就几近覆没,安若素心里不知如何 想,脸上却已是杀气沛然。 “元康,你过来!” 不知为什么,元贞她们都叫小方“康儿”,听起来颇为亲切,只有安若素,口口声 声呼“元康”,很有些生分的意思。亏得元康复姓东方,若是单姓,她是不是也要连名 带姓一起叫?──她到底喜欢元康吗?小方不知道,但有一点他知道,那就是安若素一 定知道元康喜欢她。但她为什么总是没有任何表示?哪怕是拒绝。 拒绝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一种信息,可从安若素那里,小方摸不到一丝的消息,他茫 无头绪,他不知道风,向哪个方向吹…… 我难道真的就这么在乎她?这感觉是不是来得太快了?小方疑惑。追根溯源,他对 她的感情是在看到她的那幅画时莫明其妙地油然而生,不可抑制。后来在见到她本人后 那份感觉更加显明──喜欢!是的,我喜欢! 噢,天哪!小方终于明白了杨小玉曾经跟他说过的那句话──“爱一个人不需要7 年,只需要一秒。” 是的,只需要一秒,就在你看到对方的那一瞬间,爱便如火山爆发,烈焰于心底喷 泻,一发而不可收拾。 那,陆薇呢?我跟她可有婚约的。 一想到陆薇,小方的头就大了,可转念一想,陆薇在20世纪啊!他这样安慰自己。 那她要是也来了呢? ──如果她来了,就让北靖王妃认她作女儿,骗她说她得了失忆症,我是她亲哥哥 不是男朋友,反正她稀里糊涂也不会知道。 我们的小方队长在情急之中居然想出这么一个馊主意。 可是,这会不会太过分?他心思突然一转──我怎么会突然变得这么坏呢?我好歹 作过几年警察,平常马马虎虎也能算是个正人君子,怎么可以动这份歪念──喜新厌旧? 再转念一想,警察有什么,警察不就是那身衣服吗?我现在已经不是警察了,我是 北靖王府的小王爷。小王爷总该有点儿特权坏一次吧?自古刑不上大夫,再说这个主意 也不算太坏,我已经喜欢上了别人,勉强跟陆薇在一起只能是害了她。我又不会亏待她, 让她作我妹妹,作大唐郡主,我和王妃会好好照顾她,再给她找个绝好的人家嫁出去, 多给点儿陪嫁,日后我们各生了儿女还能作亲家呢,亲上加亲,这有什么不好嘛,就算 是神仙也挑不出什么毛病,何况我又不是花心,我只喜欢安若素一个,我是痴心,谁让 月老当初点错鸳鸯谱来着,根本就不怪我嘛! 可是……心里难免还是有些小小的不安,我这种行为是不是有点对不住曾经那警界 英雄的光辉形象?小方拨拉着小算盘。 然而再细思量,也难怪,这世上有几个人是圣人,如果有太多,又怎么会让孔夫子 几千年来一枝独秀? 说到底,我也只是一个普通男人,就不要太高标准严要求了吧!再往深里说,不喜 欢一个人假装喜欢算不算欺骗?喜欢一个人硬是装着不喜欢,这算不算懦弱?敢于面对 自己真正的感觉,是不是也算是一个俗世英雄? 这么一来,我也算是在追求真理啊,因为这世上有一种东西是最不能作假的,那就 是爱情。你可以强娶强嫁甚至强占,但你永远也无法强爱。强迫别人爱你。 爱情既然如此可贵,那敢于追求真爱的人是不是多少也有些可爱? 那我现在是不是很可爱?我这么可爱,我那位师傅大人总该对我青眼有加吧? 小方竭力地为自己找着借口,而且是一处理掉旧爱,马上就想着如何讨好新欢,而 且是卑躬屈膝。 那个安若素长得真是好看,又有个性,听黑妞说,精明能干,当断则断,心狠手辣, 冷血无情,杀人无数……不,等等,怎么越听越听越像个超级悍妇,纯然一个野蛮女友 加黑帮老婆。这样的女子娶到家里,那跟养一只东北虎有什么区别? 而且是一只智慧型的母老虎。 可是,她真的很吸引人呐!也怪,我还偏偏就是喜欢这种款式的,陆薇对我温柔体 贴,我就是没感觉,安若素对我大眼一瞪,我的感觉全来了,连心跳都快了几倍──这 多半是吓的。不过也难怪,这世间万物本来就是一物降一物,她是卤水,我是豆腐;她 是老虎,我是绵羊。唉,我怎么变得这么没出息!不过话说回来,也许我本来就没出息, 只是一直没有遇到那个让我发现自己没出息的女人!这就是命。 认命吧!我就是喜欢安若素,陆薇对我怎么好我都不快乐,安若素就算打我骂我拿 皮鞭抽我我都开心。──男人是不是都有点儿贱呢?小方也觉得自己有点儿赶着不走打 着倒退的意思,严重缺乏自尊,但我这一生若是没有了她,该是多么无味,我要自尊还 有什么用? 在这个尸横遍野,血腥淋漓的山谷中,而且叛军马上就要杀来,危机四伏的尖锋时 刻,我们的小方队长心里想的不是如何御敌而是怎样得到他的浪漫爱情。 这奇怪吗? 唉,就让我动一动心眼儿吧!小方想。 反正未来已经一眼看到底了──鱼死网破! 死,恐怕是惟一的结局。都要死了,如果再不动一下私心杂念,那就永远也不会有 机会了。所以藏在心底的话,一定要趁机说个痛快,否则作了鬼都要后悔。 总之,安若素死,我就一定死。我要跟着她,生死相随。小方想。 我并不是想死,但没有了她,我一个人活着会很痛苦,所谓生不如死。连吴仕林都 说,做不成人杰,做不成英雄,做个情种,也一样超凡入圣。梁祝不就是因化蝶而长存 吗? 那让我也作个情圣吧。 这世上英雄豪杰已经太多了。 可是,如果把安若素换作是陆薇,我还会拚命吗?小方问自己。 答案是肯定的──我会。不管换了是谁,我都会。我并不是无情,也不是花心,如 果要怪,只能怪爱情这个东西太纯了。你可以欺骗别人,但始终骗不了自己。 我又何必欺哄瞒骗呢?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小方终于捋清了自己的感情,然后又问自己,如果我还在21世纪,如果没有遇上这 种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我还会这么面对自己的真心吗? 不,也许不会。 ──是不是一个人只有到了这种时候,才肯面对自己的真心呢? 是的,对于一个在俗世中讨生活的普通人,说一句真话有时比砍头还难。这不是懦 弱,只是因为活着远比死更艰难。 “元康!”安若素见小方呆呆地站着,只好又招呼了他一声,“过来!” 小方走过去,安若素携着他的手坐在一块平滑的大石头上。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小方想不到安若素问的竟然是这个,这他当然不记得了,可是他的脑海中却浮现出 另外一次相遇──某年某月某日某一秒,他愤怒地冲到1208室外,正欲拉门,门开了, 出来一位女人,她穿一款黑色的晚礼服,肤光容色如千年冰川上泛出的湛湛蓝光,冷艳 不可方物…… 他当初的那种感觉用黑妞话来说是:如登山临下,幽然深远;又如岩岩清峙,壁立 千仞。 这两者是相似的。 在他见到安若素的画像时,她蛾眉星目,神态清逸,森森然如千丈松,自带一种不 怒而威的肃穆之气……这也恍然是20世纪的龙琪,她身上那种气韵,如秋天掠过田野的 风,因富有而从容因成熟而镇定,却又不无肃杀之感。 这两个人,何等的相似! 小方抬头看着安若素,对方的眉宇间恍然似曾相识。难道,他对安若素的喜欢,竟 夹杂着对龙琪那种隐隐的渴望? 不! 小方竟然被自己的想法吓得弹跳起来!不可能的,不会的。他歇力否认。唉,他忘 了,越是拚命狡辩抵赖的嫌疑犯,越有可能是最后的真凶!──人有时最怕听到的,不 是噩耗,而是发自内心的真话。 “你怎么啦?”安若素诧异地看着小方,轻轻地问道。 小方盯着她,她除去了头盔,露出一头长长的秀发,乌黑发亮──龙琪可是一头短 发。而她的身后,是一株开得正盛的桃树,花瓣葳蕤,烈如火焰,春风一过,落英缤纷 …… 这是春天,是战场,是远古的大唐,与20世纪那个龙琪没有关系。 “没什么。”小方慢慢地坐在岩石上。 “我问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小方不明白她问的为什么是这个,只好摇头,他确实是不记得了,“对不起,我忘 了。” 安若素笑了,“那年你才12岁,我当时正在天柱峰下的一个小酒店中吃饭,你气喘 吁吁地进来了,对着我就喊:姐姐,你快跑,有人要杀我!我觉得很纳闷,有人要杀你, 干我什么事,为什么要我跑?” 小方听到这里也觉得纳闷。 “只听见你说:有人做了坏事怕人看见,若有人看见,他们一定会恼羞成怒杀人灭 口的!噢,原来是这样,他怕杀他的人看见我,连我也一起灭口。一个小孩子,在危难 之时竟有如此胸襟……” “于是你决定救我?”小方接过话头。 “对,谁要杀你,我就杀谁!” 谁要杀你,我就杀谁!这话好让小方感动──原来,她曾给过他这样一个承诺。几 乎同时,他蓦然想起几天前龙琪为了救他撞死过一个人。 “我杀掉那些追杀你的人,把你带到我的住处,你受了伤。那时我住在湖边的一个 小屋中,四周芳草萋萋,湖中烟波浩渺,风光绝好,只可惜我们谁也不会做饭,顿顿清 水煮鱼虾……” “可是我们很快乐是吗?”小方猜都能猜得到。 “对,很快乐,你还发誓说你日后一定要学会作饭炒菜,每天做给我吃。” “但我们不久就分手了,是不是?” 结局是可以猜出来的,因为上天给人的快乐是有限的,幸福总是难以到手却转眼即 逝。小方盯着岩石边的一簇野花,花木无忧,开得缤纷绚丽。而这一刻的粉黛浓艳,也 不太会长久吧? “我不能把你带在身边,我还有事要做,我问你家在哪里?你说你就是从家里逃出 来的。我想你一定有一个不欲为外人道的故事,可你才12岁啊!我倒是很想知道,但你 若不说,我就不问。后来我按你的吩咐把你送到江南金家,一晃就是4 年,我已在刑部任职员外郎,那天一上朝,皇帝陛下就颁了一道圣旨,命我收一个 叫东方元康的少年为徒。我……” “你很不愿意是吗?我当初没有告诉你我的真实姓名是吗?”小方问。 安若素点头,“我是不愿意,因为我跟贞娘不一样,她有兼容并包含污纳垢的雅量, 我不行,我是一池清水,一向好洁独行。但王命难违,待收徒之日见到你,尽管你长了 一截,双眼也已经失明,我还是认出了你,于是奉旨收徒成了心甘情愿。” “真的吗?你真的这样想?”小方激动地问。 “是的,一者我了解你的人品,二者,你身上负着一个命案,于公于私这付担子我 都不可推卸。” “后来我就成了你的徒弟?一直跟着你?” “是的,有时我到出外巡查各地冤狱,你也跟着。你还真的学会了炒菜做饭,你说 你被圈禁的那段日子,尽管双眼失明,却苦练厨艺。你的手艺真的很好,有些菜谱连御 膳房的师傅都琢磨不出来。” “那你,很愿意跟我在一起是吗?”小方总算拐到“正题”上来,他很想知道安若 素对他是一种什么态度。 安若素微微一笑,“你很听话,因为我是你的师傅,你总是对我毕恭毕敬,言听计 从,从未有过一点违拗。” 小方看着她的脸,想,这恐怕不只是因为师道尊严吧,更多的,是元康对你的爱慕 之心。他说:“我以后也一样对你毕恭毕敬,言听计从,不会有半点违拗。” 小方悄悄将“一点违拗”改成了“半点”。 “真的?”安若素正色地问,转头盯着小方,“真的毕恭毕敬,言听计从,不会有 半点违拗?” “我发誓!” “好,那我现在命令你,马上原路返回,拦住索真真的军需队伍,告诉她安若素的 先锋部队已经全军覆没,让她迅速传信给元贞,先除内患,再抗外敌。情势危急,一定 要果断。” 小方这才明白他安若素此时此刻为什么话说当年,原来为的就是让他离开这里。她 的御人之术确实是历练得出神入化,草蛇灰线暗暗铺陈有意无意之间就请君入瓮将他逼 到了牛角尖上──“那你呢?”隔了很久,他才问出这么一句。 “我是钦封的先锋官,还未出国境就已全军覆没,我还能回得去吗?再说,叛军马 上就到,我能拖一时就时,挡住这些亡命徒,为大军赢得一分生机。” “他们有好多人!”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安若素说着站起来,雄风凛凛。她就是那个“夫”! “你不是中了毒吗?”此刻小方已顾不得瞻仰她的英雄气慨,他所考虑的全是求生 的细节问题。 “窈窕淑女并没有吴仕林想像得厉害,首先它这个名字就没有杀气。你想,淑女哪 能斗得过泼妇?况且孔雀庄园制毒是为了自保而不是害人。” “你是说你的毒已经解了?”小方不信。 安若素点头,“我和真真她们都吃过神农谷淬炼的灵药,百毒不侵。” 有这么神吗?小方犹有疑惑。 安若素却顾不了他的态度,她招了招手,元宝月芽走过来,捧上纸砚笔墨,这些东 西她们居然随身带着。黑妞也跟了过来,但她却没有站在小方身边,而是立在安若素身 后。 安若素铺开纸笔,文不加点一挥而就,写好给了元宝,元宝将其卷成一团放入竹简 再用火漆封好,加盖上安若素的先锋玺印,又递到安若素手中。 “元康!”安若素叫道。 小方知道,分别的时刻来到了。不论他是多么不愿意走。 “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能!” 也许是安若素回答得过于肯定,小方疑惑起来,“不会是下辈子吧?” “不,就在这辈子。可是──”安若素叹息一声,“如果废太子真的登基,那反贪 司的每一个人都脱不过杀头大罪,就算躲过杀身之祸,也将流落草莽,过一份三餐不继 颠沛流离的苦日子。而你是世袭王爷,爵位不会有变,那时的我们身份参商,天上人间, 流水落花,见又如何,不见又能如何?” 原来,她顾虑的是这个。 “我不管自己是什么王爷,也不管你日后会如何,总之一句话,你若死了,我也会 死,你若活着,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如影随形。” “我不想连累你。” “我愿意让你连累。” 安若素摇头,“死有时倒很容易,活着,就太难了。” 是啊,富贵尊荣一去,活着还会容易吗?纯粹没有过也就罢了,但若得到又失去, 仅那份失落,也是折磨人的。 小方明白,他说,“你不相信我?我答应你,不管以后如何,我都会和你在一起, 不论贫困富贵,有病无病。我也不稀罕作什么小王爷,苦日子也是人过的,别人能过, 我们也能过。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高兴。我能养活你的,我是男人,日后有我的,就 有你的。我什么也不想,只想守着你,看着你,每天听你的呼吸……” 安若素听着这番直抒胸臆的真情告白,笑了,“真的吗?那我要是受了伤,变成丑 八怪,变成瞎子、瘸子、聋子呢?” “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对你永远不会改变。” “可是,”安若素轻轻地说,“你明白吗?这一仗若废太子赢了,我们会成为朝廷 的叛逆,史书上将称我们为侫臣,千古骂名,纷至沓来,遗臭万年,祸及子孙,你受得 了吗?” 侫臣逆贼,对于讲忠孝节义的中国人来说,是最可怕的恶名。 如此恶名加身,你受得了吗? 小方沉默,自古英雄好作,一条命零落成泥碾作尘,犹有香如故,流芳百世,光耀 门楣,福被子孙;可有些人,尽管有英雄之举,却被世人误作枭雄,真相永无人知,遗 臭万年,千夫所指。正所谓生命易舍,恶名难当,如此付出,到底值还是不值? “既然这样,”小方说,“你可以不要管什么朝廷,你是你自己的,我们走。” 朝廷对不起你,你又何必要对得起它。 安若素看着小方,“元康,你记住,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我可以不管朝廷之事, 但我不可以不管天下事。天下安,百姓也许得不到多少益处,但天下乱了,最遭殃的就 是百姓。国有危难,有权有钱者都可以跑掉避祸,可老百姓他走不了,他们的双脚已经 被贫穷捆在这块土地上,他们手无寸铁,我何以忍心?再说,我若一走,我也就成了百 姓,身为百姓,我也一样希望有个好官为天下人作主。那现在轮到我了,我岂能一走了 之?” 小方被她说的脸上一红。 安若素叹息一声,“有些事,总得有人来做,但由谁来做?你自己都放弃了,你还 能指望谁?” 小方被她说的心里充满感动,怪不得那位东方元康会痴心于她。 安若素轻声道:“这次过后,怕又是一个乱世,墨吏横行,饿殍满地。真的不愿看 到这样的结局,那,就让我坚持到死亡的前一刻……” “还有我。”小方说。 “你没有必要掺和这事。” “不!”小方一字一句地说:“不管世人如何看我,我只求问心无愧!” 就算是身败名裂,就算是遗臭万年,只要作了应该做的,就是问心无愧的。 安若素看着他,眼中流转出温柔的波光,小方情不自禁握住她的手,他的心,在这 一刹那,很平静、很安详、很满足,眼泪,也随之流趟出来……他们是心心相印的,他 是这种人,她也是。就算要分别,这种分别也是幸福的,因为彼此找到爱的归宿,找到 了心灵的家园,即使日后分隔千山万水,也将不会有所缺憾。 远处,急促的马蹄声和兵刃的撞击声已经轧轧刺耳,叛军渐渐逼近。再也不能逗留 了。 安若素把封好卷宗郑重地放到小方手中,把二者一起握紧,一字一顿地说:“上路 吧,无论如何你也要记住,这,是用一个人的清白和生命换来的,你一定要将它送到它 该去的地方。” 听她如此说,激动的小方突然迷糊起来,什么是“一个人的清白和生命”?生命可 以理解,自然是安若素的生命,但清白是怎么一回事?还有,什么叫“它该去的地方”? 直接说送到元贞手里不就行了吗?他满心疑惑,觉得安若素好像话里有话,他不由看着 他的丫头黑妞,只见她站在安若素身边猛点着头,说:“是的,是的!你一定要记住安 大人的话。” 这更让小方疑惑,她不是他的丫头一直在维护他的利益吗?怎么现在跑到安若素那 边去了?小方想不通,但现在不是细想的时候,他握紧那个卷宗,郑重发誓:“人在信 在,人不在,信也在。我一定会把它送到它该去地方。” 安若素看着他,“如果……你后悔了,你可以把它扔掉……我不勉强你……” “你不相信我?”小方受到极大的伤害。 安若素摇头,“你知道这是一封什么信吗?我是要告诉元贞,要她不要再犹豫,不 要顾及皇帝的态度,若他还是决断不下,就把他先控制起来,悄悄除掉废太子,釜底抽 薪。然后让太子登基,皇后协理朝政。十万御林军全在贞娘手里,当断则断。至于其他 的,以后再说。” 什么?控制皇帝,杀废太子,这不是形同谋反吗?小方吃了一惊。这可不是儿戏。 当日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所以戏台上的他永远糊着一张大白脸。 “是!”安若素并不否认,“从表面上看,的确是在谋反。所以,这封信绝不可以 落在第三者手里。” “可是……”小方想起昨晚元贞和东方王爷的那一番议论,更清楚封建王朝严酷的 专制。 “你知不知道你身上担着多么大的干系?就算成功,皇帝陛下也会怪罪于你,万一 输了,你们可就全完了。废太子他更有理由杀掉你们。”小方不无担忧。 “现在只能这么做,否则,天下将要大乱,死的人会更多。” 小方默默地看着她。在心里,他是赞同她的。 安若素说:“所以我问你,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不希望再有人作无谓的牺牲。” “可是,你呢?” “我?”安若素笑一笑,“我说过了──有些事,总得有人来做,但由谁来做?如 果谁都不做,那这个世界,还有得救吗?”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既然有些事一定得做,那轮到你,你就上吧。生而为 人,总是要担一点责任的。躺在床上不也是死吗? 小方说:“那就让我们一起来做这件事吧。” “可是你明白吗?你这一走,就没有回头路了。”安若素看着他,瞳仁又黑又亮, 深幽幽的。 “我不需要回头路,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小方回答。 “其实,我更想让你得到幸福,一种平安平淡平静无波无澜的幸福。可──” “可对我来说,没有比跟你在一起更幸福的。” “真的吗?” “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是真的。” “可是你这一去,真的就不再是王爷了,前面等待你的,是剥夺爵位,甚至圈禁, 甚至杀头,你所有的荣华富贵锦绣前程,也便如一场春梦,了无痕迹……这不算,死后 还要身败名裂,还要带累你们东方家一百多年忠心不贰的清誉。” “你不要说了,不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 “那好,”安若素紧紧地握住他的手,也握住那个卷宗,“请你记住,爱护它,像 爱护自己的生命,除了你自己,不可让任何人打开,也不可让任何人知道。它,事关生 死。” 她的神情是那么的急切,而她的双眼则是那么的幽深,深不见底──她到底想要跟 我说什么?小方心中的疑惑更浓了,好像这不只是一个告急的文书,而是一封生死攸关 的契约! “是啊是啊,安大人的话你一定要记在心里。”黑妞也赶快帮着强调,这一刻,她 好像不是元康的婢女,而成了安若素的随从。 “你们是不相信我吗?”小方再一次地问。 “我信你。”安若素握了握他的手,“多谢,元康,不少人的生死,就押在你手里 了。” 这是她的最后一句话。 “生死存亡,我们就看你的了!”这是黑妞的最后一句话。 “不谢,你们保重!”这是小方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们就分手了。 小方走上一道山坡,回过头,看到叛军已经进了山谷,披尖执锐,战马长嘶,两面 的山顶上也黑鸦鸦地爬满了手持弓箭的兵卒,刚才压满他心怀的疑惑突然一扫而空,他 的心里涌上一种痛。椎心刺骨的痛!──如果说同生共死是快乐的,那眼睁睁地看着自 己喜欢的人去死则是人间最惨痛的! 他停住脚步,他想弯回去,他不想看着她死。 可是,她说了──“请你无论如何也要记住,这,是用一个人的清白和生命换来的, 你一定要将它送到它该去的地方。” 噢,原来,她就是怕他不肯走,怕他再弯回去,所以才那么再三吩咐的吧?──小 方以为自己明白了。而等他真正明白以后,他心中的那份滋味,简直比十三香,还多出 几味。 他迈开大步,走的更高一点,再回过头,只见从两边的山头上飞下无数枝箭,像饥 荒年间的饿疯了的蝗虫,遮天蔽日,连珠炮发,齐齐向谷底的安若素她们射去。元宝月 芽黑妞以及活着的将士都站在安若素的周围,用手中的枪挑开箭矢,有的箭被折成两断 又返射回去,山头不断有叛军兵卒掉落下来,原来的血流还未干涸,新的血迹又铺张开 来,两面山坡被血染红,与盛开的桃花互相映衬,如丹蔻流朱,肜云弥漫…… 僵持了一阵后,元宝月芽黑妞她们身中数箭,被扎得如同刺猬,遍体开花,血珠四 溅……终于,整个战场上只剩下了安若素,谷底的叛军还有山顶的兵卒嗷嗷叫着让她束 手就擒。 她怎么办? 小方走上更高的山坡,他看到安若素双手一举,身上的铠甲竟然像爆竹般炸裂四下 扬洒,露出她洁白如鹭的素装,风将裙裾吹得翩然流转,如琼林瑶树,尘落漫飞──她 真的飞了起来,御剑凌空,如驾着蓝色的闪电,灼然玉举,那纷纷射向她的箭矢被卷入 她的袍袖,又折成同段甩了出去,连同她的剑光所指处,大批的兵卒从山岩上滚落,如 蛋碎瓜裂,粘稠的血浆像倾盆大雨喷涌而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小方终于明白了 这句话的意思,安若素一个人,就像一根定海神针,镇住了大队的叛军。 撕杀结束了,安若素一人站在桃林中,她的身前身后,尸横遍野,断箭残枪,她赢 了,但漫天的杀伐之声惊了天地之祥和,只见桃花纷纷坠落,野花四下流散,整座山谷, 落红成阵,铺天盖地,随风漫延…… 端的是一幅壮美的图画!小方血液澎湃,我要不要回去找她? 正想着,又听得远处一阵的兵戈撞击之声,隐隐还有战马嘶鸣──叛军又来了!小 方知道自己没法再回去了,天色已近黄昏,天边的彩霞血一样红,索真真她们明日一早 上路,信息一定得先预先传到。 小方留恋地最后一次回头──安若素如一座静默的山峰,俨然清峙,无数朵桃花在 她身前身后翩然纷飞,而那呐喊撕杀声,愈来愈近,真是──金戈铁马,落英缤纷! 她用她的生命为这个世界拼出一幅最壮怀激烈的画面! 小方将那一幕深深地刻进脑海,永生不忘。 他把那个卷宗放在自己最贴近心脏的地方,连滚带爬地下了山,此时,月挂中天, 星斗摇落,远远地,听到了鸡鸣犬吠。他一定要赶在索真真出发前将这份至关重要的信 函交到她手里,让她们早想良策。 他沿着官道一直走,走了很久,突然发现,他迷路了!他好像走过这里,而居然, 又弯了回来。他急得快哭了,我怎么这么笨呢? 他索性一屁股坐在路边歇息起来,他需要彻底的清醒,这几天,他接受的信息太多 了,就像填鸭一样,反贪司、元贞、安若素、北上御敌、东方元康、太子、废太子…… 这些东西全搅成了一锅粥,糊里糊涂。他需要清醒条理归划。 坐了一小会儿,他站起来,只见月华如水,飞光千里,把路两边的农田、远处的茅 舍、隐隐的小桥、潺潺的小河都照得如同画一般,他吸了口清寒的空气,憋足劲,迈开 大步又上路了。又走了不知多久,天光大亮,他突然发现眼前有一堵墙,这堵墙很长, 很高,像是城墙,啊,我到了京城了,小方一阵激动,但他找不到城门,他只好沿着墙 着走,又是走了很久,终于看到了一扇,一扇巨大的门,他欣喜若狂,飞跑过去,边跑 边喊:“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他到了门前,使劲地一推,门开了,一支冰冷的手枪指住了他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