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二肥式的闹剧 二、二肥式的闹剧记得我初次走近沙场时,感到一团炙热、干燥的空气包围着 我的身体,接近沙场,就看见一排排环绕沙场红色围墙的茂盛健康、笔直翠绿的杨 树,肃穆而庄严。但脸上却会感到一阵阵皮紧,温度的急剧升高就像是能把我皮肤 里的水分一点点挤出来。这种视觉享受与触觉煎熬的强烈对比是沙场给走进其半径 50米内的所有人的第一印象。 沙场的空间结构遵循完全对称的原则。沙场建筑分场员宿舍区和沙场办公区, 各级别沙池都是圆形的,场员宿舍围绕沙池修建,一级一个圈,而若干个这种圈又 以沙场办公区为圆心围成一个更大的圈。有的场员家属第一次来看望自己的孩子, 就因为找不到宿舍绕了太多的圈儿而晕倒在地。 沙场南、北墙角各有一扇大门,东墙角修的是食堂,西墙角则修了厕所。这么 规划是因为沙场高层呆在沙场中心上,把食堂和厕所都修到沙场办公区有以权谋私 之嫌,于是他们高风亮节的体谅场员实际生活需要,把食堂和厕所分到沙场两端。 沙场高层们到达沙场各点的距离是相等的,所以他们觉得这很公正,但我们觉得他 妈的非常地不公正,我住西墙角却必须跑到东墙角吃饭,反之住东墙角的也一样。 当我们慌慌张张从东跑到西、从西跑到东的时候,突然领悟到:怪不得要求我们天 天跑圈呢,用意在此啊! 前面几次提到了沙场高层,实际上它是个模糊的提法,它包含两个具体含义: 一是专指“沙场监督委员会”——简称“沙监委”;二是指沙监委以及各附属机构, 有“沙场历史文献研究室”、“沙场科研所”、“沙场法规条例制订委员会”—— 简称“沙法委”、“沙场保卫科”、“沙场思想分析把握部”、“沙场自治委员会” ——简称“沙治委”。沙监委是一切的决定者,沙法委与沙监委是同一套人马,沙 治委是场员们联系、磨牙的地方。沙监委通过思想分析把握部宏观控制沙场发展方 向,由保卫科坚决执行沙监委决定。整个沙场管理机构固若金汤、顽固有效。 场员嘴里说“鸵鸟”就是专指治沙监委。而“沙场高层”就得视具体语境而定 :一般来讲,贬义的情绪就把全部领导都包括;褒义的情绪就专指沙监委。贬义的 情绪只有场员有,他们谁都骂;褒义的情绪只有沙监委自己有,他们也只褒扬自己。 2040年1 月3 日的早上,周易照常去沙池挖沙,蹬上高筒黑皮靴、套上黑皮套 袖、跨上黑色麻绳工具包、提上纸质的白色专业挖沙锹。这套行头是按沙场科研所 考证出来的据说是一百年前工人的打扮设计的,实用性是其次—但凡沙场科研所的 科研成果,实用性都是其次关键是要体现以前的产业工人的好传统。为了体现这些 好传统,场员家属又得多交出一本—2040年人们都有文化了,就不屑提“钱”字, 所以把元叫“页”、十元叫“章”、百元叫“篇”、千元叫“本”、万元以上叫 “套”、百万以上叫“部”、千万以上只有沙场高层有,他们叫什么没人知道,估 计是“丛书”、“类书”之类。这真是个著作等身的年代哪。不过事后证明,科研 所这个设计的原型是养猪场的饲养员的行头。 沙场科研所是沙场高层精英子弟们集中的部门,他们每年花大量资金,做出大 量没有用的奢侈品,而这么做的理由只有一个:填补空白。 他们最新,也是最没用的科研成果就是“纸锹”。 纸锹就是以纸为原料,先分离,再合成,掺入不知所云的高价添加剂,经高温 塑形,冷却,最后抹上色彩,就成了。说到底,这纸锹跟铁锹,木锹没啥区别,就 像植物人跟正常人一样,外表别无二致。但科研所的人讲了:这是人类社会有史以 来,第一次用纸做成的可实用锹,意义非凡哪! 周易怎么也想不通:外形,重量,体积,都没区别,还花大价钱做这东西干么? 就比如用几十万块钱培养一个八十岁飞行员,也创造世界第一,但那有意义么?经 济学家讲过,花费社会财富重新培养高龄失业人员是浪费。周易琢磨,人家是精英, 咱是凡人,所以咱懂的人家肯定懂,但人家懂的,咱就指不定懂咯。可话又说回来, 既然他懂的我不懂,我又怎么知道他懂不懂哪?就如同这纸锹使用起来跟真锹没区 别,谁又会关心它是纸做的? 周易觉得,这纸锹唯一的特殊之处是:吐上点儿唾沫,压一压,就能把它当手 纸用。 周易拎着纸锹刚站到沙池边,二肥挤了过来,递过一片薄木板,上面刻着:科 研所预备员 B15 王社。 2040年的沙场有规定,场员之间严禁传递纸条。这里的逻辑是这样的:如果你 是正当的事情,就应该公开的说。而如果是不正当的事,就必须应该干脆禁止。于 是场员就传递木板。这本来是个玩笑,但时间长了,场员们反倒觉得自己本来就是 应该用木板的。 据说五十年前的沙场并不是这样的,但这“据说”同样靠不住脚,因为每当沙 监委说五十年前的沙场就是这样的,场员必定就说不是。那么如果沙监委说不是呢? 毕竟五十年前沙场什么样只有沙监委知道,而他们又对那个样子不满意,认为现在 的样子才对。久而久之,他们也就分不清哪个才是真的了——究竟是现在的沙场是 五十年前的样子;还是沙监委认为五十年前的沙场应该是现在的样子。 2040年到处是这样的例子,人们经常分不清哪个是现实、哪个是记忆。 二肥低声说:“下届沙治委主任估计就是他,哥儿几个商量妥了,中午办了他!” “得了吧你,上次那个呢?你到底有准没有?非在出师前惹身处分哪?”周易 没好气地斜乜了他一眼。 “得了,哥儿们前几个是投错怀、送错抱了。可他妈的沙监委的事谁说得准? 那帮人放个屁人选就变了,我这已经够见风使舵的了。”二肥语调悲愤,颇有参透 红尘的凛然感。 周易仍不表态。 二肥语气缓了下来,他太了解周易的脾气了:顺毛捋。“最后一次,以前咱多 珠联璧合啊,这要出师了,沙治委里怎么也得有个哥儿们吧?对你也有好处嘛。” 周易撇撇嘴,点点头。 二肥大大咧咧的拍拍周易肩膀,如老干部慰问青年工人一般亲切而虚伪。交易 达成。 周易挽起袖子,站到自己的位置上,开始挖沙。 沙坑方圆有几十里,向梯田一样一级一级分布着不同的平台,从上至下,场员 们按级别站位。年龄最小的就站在最底层,这也与级别越高人数越少的沙场实际吻 合。周易双手握锹,两腿分立,按技术要领,把锹竖直向下加力,插入暗黄色的沙 池,再用力压下锹柄,挖出今天第一锹沙,转身倒进下一级别的沙池中。其间有风 吹过,使得这一锹大部分的沙子漫天扬起,都进了下级场员的鼻子。但周易也同样 在吸上级场员的沙子,大家谁都不干净,没有一个圣人。 沙子一级一级的在沙池中移动,但并不是低级别的场员人数多而使得他们的沙 池挖得比高级别的快,因为他们用的锹比高级别场员的锹小得多,级别越高锹越大, 据说这是根据生理原因设计的。但其实最大的锹并非最低级的场员就举不动,最小 的锹也不是玩具。这种规定存在的原因是因为沙场高层觉得既然有生理的差别,就 应该体现出来,于是一个二十岁的人和二十一岁的人的差别就体现在了两把锹的大 小上。 周易做这样的规律运动持续了1 月3 日的整个上午,没有任何其他的内容。太 阳在他头顶上晃悠,却全无半点温暖的恩惠,风无视沙场四周的高墙,肆意的吹打 周易的身体,还好没有下雪,沙子并没有结冻。负责人在沙池上来回巡弋,他们其 实也不易,年轻时必须这样站岗,等冻出关节炎才能混进沙场高层坐进那栋人人眼 羡的沙监委办公楼喝茶水。 周易的脚不停的变换位置,头脑里乱糟糟的,他忍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向 远处的钱利贞扫了一眼。钱利贞也穿着套着黑色的挖砂装,身体微微前倾,披肩的 黑发随着她的动作飘来荡去。钱利贞的睫毛很长,周易喜欢近距离凝视她的睫毛, 直到把钱利贞看得害羞地闭上眼睛。再想起钱利贞粉红的嘴唇、修长白皙的脖子… …想着想着竟然坚牡了起来。周易心里充满不安,怎么能这样想人家,人家已经跟 自己没关系了,这不是意淫嘛,太猥亵。但转念一想,也不对,总之她跟我也没关 系了,这是所有天下健康男人的通病,不独是我,慎独的能有几个?索性任由自己 的思想继续抛锚,只不过裆部的累赘让周易步履蹒跚,腰也弯不下去,只能屈膝挖 沙。 整个上午,周易就在扬沙和偷瞄钱利贞两个动作的交替间度过了。此刻他的心 情就像他扬出去的沙子一样,漫无目的、无所凭依。 中午12点,沙场食堂大厅,人最多的时候。二肥端着一碗小米稀饭东张西望, 周易远远的站在一边。一会儿,王舍出现在二肥的视野里了。这是个精瘦的男人, 甲字形的脸称得上端正,双眼笔直的望向前方,走路时身体微向前倾,如同前面有 座敌人炮楼,而他时刻准备着去堵枪眼、炸碉堡。二肥朝周易的方向瞥了一眼,努 努嘴,便径直低着头迎着王舍踱过去。 在他们擦身而过的一刹那,那碗粥恰如其时地撒在了地上。二肥哎呀一声,两 个人立时僵在了那里。 下面发生的事让所有人觉得虚假,但它却真实地发生了。 二肥悲愤地扬起脸,一脸欲哭还忍的痛苦相。终于他开口了:“我一天的伙食 费是两块两毛六,今天的午饭是省了三天早饭才省出来的,还只够吃一碗稀粥。可 是……可是,就这么让你……”突然,二肥转脸对周围振臂高呼:“各位!难道大 家会把穷朋友的饭撞翻吗?会撞翻却不管不顾吗?你们忍心吗?” 没人会说忍心,除非他不是人,但也绝对没有人吱声。 所以王社在那个瞬间成了所有人心里的“非人”。“我……我不是……”王社 急忙解释,脸都急红了。 二肥高兴极了,觉得这个王社真是纯洁而易骗,不觉眼里都放出光来。 这时周易挤过来了,他好像并不认识二肥,却大声朝王社打招呼,“呦呵,你 不是‘马尾巴’的老乡吗?老没见了,怎么了这是?”王社莫名其妙的看着他,显 然他被眼前的一切搅糊涂了,但却还在心里盘算着,并不是傻呵呵的不知所措。 周易这时好像又认出了二肥,大大咧咧的说:“老二么,咋的了,得了,这哥 们儿也不是故意的,得了吧。行不?” 二肥脸转向一边,佯装愤愤不平。 周易一甩头,想作出重大牺牲似的,左臂揽过王社、右臂搭上二肥,“得了、 得了,都一个沙场的,较什么劲——你别说话,你把这兄弟饭撞地下了,就是不对 了。不过你也不是故意的。老二你也别哭哭啼啼了——看你半天也没挤下眼泪来。 行,这我不你们俩都认识嘛,我做和事佬,这顿饭我请!行不?给我面子不?—— 你俩想让这事赶紧了了不,这么一堆人看着你俩也够露脸了。” 王社似乎很在意这句话,此刻也对二肥摆出了一个笑容,虽然这笑里的感情还 没有一个米粒大。二肥瞥了王社一眼,并不热情,也不甚生硬。 三个人就这样各打算盘,听着周易哇哩哇哩的胡言乱语,王社基本上是被周易 硬架着走进了餐厅的包间。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