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左右为难(中) 少女在不慌不忙地等待他的下文。 用她不会照出任何事物的双眼将他直视。 李旭则端坐,宁静地观望着。 即便是时间也愧于打扰他们,绕道而行。 打破沉默的是严天河。“李旭,你不是累了吗,先回去吧。”虽不是命令的口 吻,但没有丝毫的让步,“回去前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向无人注意的角落招手,立即有两名黑衣男子前来毕恭毕敬地将堆积在那里的 行李送往他们的暂驻地,临行前更不会忘记向严天河敬重地行礼。 起身,欲言,又止;李旭的人离开了,心却未去。 局促地坐在适才少年的位子,严茼不知应从何谈起。女儿显然是在等待自己的 解释,可面对如此的眼神,即使是世界上最擅长狡辩的人也会无语。 “……你……还好吗?” “还好。” “那个,那个玉兰学校怎么样?我想去看你,但离得太远。”无意中又开始对 自己的行为作无力的辩解。 “还好。” “放假时你可以回来的,她……她也不会老是那个样子。” “我习惯了。”美丽的眸子已经没有刚才的明亮,取而代之的是迷雾重重的冰 雪。 “廉凯他……廉凯他也想见你,既然你回来了,全家聚一聚,吃顿团圆饭吧。” 混沌的眼中隐隐有了泪光,眼角的裂纹似乎也变得润泽。 “我很快就要回学校,大学也打算在那边上。”冷若冰霜,是失去了对这个人 的感情,还是不愿因自己的渴望而放弃心中的怨? “你可以回来上的,这边也不是没有你感兴趣的大学,学费我也早就为你准备 好了。你不想和她住在一起也没有关系,爸爸给你买套新家,我们可以住在一起。” 挽留,全力的挽留。将近三年啊,三年毫无音讯!曾经多次打电话向学校询问女儿 的近况,但始终未能亲耳听到女儿的声音。不想就此放手,好像从此会再也见不到 似的——像她的母亲一样。 严天河并没有动摇:“你的儿子还需要父亲,你不应该给他男人可以有两个家 的错觉。” “……你不会原谅爸爸,是么?” “不是原谅与否的问题,”严天河细细咀嚼着柠檬的酸甜,“也许你们的结合 本身就是个错误。” “天河!!!” 晃动着杯中的冰块,严天河悠悠地道:“我大致能猜到她为什么要和你结婚, 为什么非想要一个你的孩子。但现在这一切都不重要了,她死了。” “她是你母亲!!!” “她是你妻子。” “……天河,”严茼皱眉,苦闷地道,“我是你的父亲!我,我承认我对不起 你的母亲,但这并不意味我不希望你得到幸福!!” “我自己的幸福由我自己争取。” “天河!!你在逼我!” “我没有这个意思,但若是已经造成了事实,我表示道歉。” “……你真决定不回来了?” “我已经回不来了。” 严茼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惊恐地道:“怎么回事?”本能告诉他,女儿现下的 情况与自己前妻的工作似乎有关系。 “关于母亲的工作内容你向来不过问的,”严天河冷冷地道,“我毕业后会继 承她的部分职位,请不要刨根问底。” “我是你的父亲,我有了解女儿工作概况的权利!” “……我说过,我继承了母亲曾经担任过的部分工作。” “只能说这些吗?” “是的。” 深深叹了口气,严茼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疲倦。当年妻子坚决不肯透露有关自己 的工作的任何消息,而且长期住在工作地。结婚七年,可以朝夕相处的,只有女儿 出生前后的那短暂的几个月。对于严敏,严茼有无数的疑问,无数的难解之谜。看 来女儿已经知道了部分谜底,但不能将其托盘而出。 难道这就是命吗?母女承担起了相同的重担。“……天河……你什么时候回学 校?” “……”沉默。 连这点事情也要保密吗?严茼心中有些抽搐,但继续说道:“好不容易回来, 如果明天有空的话,一起去看看你母亲好吗?” “……我想去见姥姥。” “……那都去吧。” “明早六点半,直接在那里见。”严天河起身打算离开。 “天河。” “什么?”少女没有回头。 “你长大了,漂亮了……有机会给爸爸介绍介绍刚才的那个男孩好吗?” 没有回答,只是简单地点了点头,比离开时变长了的发丝似乎颤了颤。 这个城市不施行土葬已经很久了,漫山的墓碑下有的只是逝者少许的骨灰。但 其中的骨灰本属于何人已无从考究,也无人考究。严天河知道母亲的墓碑下是空的, 是空空如也的盒子,与这个城市中的一切相同,没能将她的最后挽留。 穿过为企业降低成本而化为废墟的古老建筑,踏过模糊不清的“××文化遗产” 的牌子,再绕过妨碍步行人行走的点缀道路用的草坪,终于来到了久违的墓碑之前。 一束是雪白的百合,一束是洁净的郁金香。 一束是宁静的秋菊,一束是慈祥的康乃馨。 她曾经是他纯洁无瑕的神秘的恋人,她则是她心中因爱而绝望的女人。 她是他所面对的无尽迷雾中的真实,她则是她心中真正的慈母的化身。 母女两人离得不近,即使是死后也需遥遥相望。 严茼发现自己已经有些不认识女儿了,素裹的女儿在浓雾中显得比她的母亲还 要缥缈且虚无。 严天河始终没有出声,只是在外祖母的墓前轻轻地道了声,“姥姥”,然后是 “再见”。 ——你要斩去与这里所有的牵绊吗?我的女儿。 ——是的,我可能不会再回来了。我喜欢上了一个人,他救了我,为此他失去 了自我,迷失了归途。我要找到他,带他回来。 ——不是那个男孩吗? ——那只是他的一半……你可能无法理解,但这是我必须做的。 ——……你喜欢那个孩子吗? ——不知道,但他是我无可代替的搭档……惟一的,一生的搭档。 黎明的太阳已经变成散发着清辉的阳光,浓雾即将散去,从父女二人所在的高 台可看到在下面等候多时的少年高挑的身影。 “他似乎是个好孩子。” “从远处看常有这种错觉。”严天河回答得漫不经心。 “爸爸不在乎他的来历,只要他能保护你,让你快乐就满足了。” “好苛刻的要求。” “父母大凡都是这样的。” “……我要走了。” “我陪你下去。” 茂盛的树冠下矗立着少见的俊朗少年,全身散发着逼人的英气更是难得。孤傲 的神情拒绝着企图靠近他的所有,冰封的世界禁锢着自己的所有;但在看到严天河 的瞬间,他的整个立即变了。 酷似冰雪消融的初春,一切的一切都在蠢蠢欲动。 严茼没有将女儿送到终点,严天河不愿父亲再与组织有任何瓜葛。 但李旭听到了严茼的心声,那乘风而来的细微的,父亲的声音。 无语,但笔直的目光回应了父亲的请求。 然后转身,李旭牵着严天河的手消失在了严茼的视野之中。 这是严茼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李旭。 “今天你得陪我逛。”还未在车中坐定,李旭就以要报昨天的一箭之仇的气势 如此宣布。 “好啊,你打算去哪儿?”正在系安全带的严天河忽略了搭档眼中狡猾的一瞥。 “这个!”见鱼上钩了,李旭立即掏出了自己蓄谋已久的东西。 “……超级云霄飞车——?!!”严天河顿时脸色大变,李旭手中的宣传单上 用通红的大字写着本国最大的原子滑车正式开始在本市最大的主题公园运行。“你 不会是……”严天河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胸口——我的心脏要保不住了。 …… “严天河,你够厉害的,眼睛一直是睁的!”尽兴地玩了近十次后,李旭佩服 地说道,“我以为你一次就不行了。” “……”沉默,为什么人类要设计这种东西? “你真的没事吗?脸色不怎么好,是不是不舒服?”担心地看着坐在那里不动 的女孩。 “……”仍是沉默,为什么有种人在险些恶意害死人之后还能这么心安理得地 问长问短?而且摆出关心人的样子,以为你那张臭皮囊能瞒过所有人吗?至少本姑 娘就不行!! “喂,你真的没事吗?脸色越来越差了……怎么了,脸这么红,是不是发烧了?” “离我远点儿,白痴!”耐性突然被减短了数十倍,名为严天河的火山开始爆 发,“那种东西坐一次还不够,你以为你玩了几次啊——?!你自己玩得尽兴,至 少也得替别人想想,蠢货——!!” “……你生气啦?”李旭有些奇怪地看着严天河。 “当然!!”被人强行拉上那种东西,不生气才怪。 “你完全可以在下面等我的。”反而显得自己很无辜。 “你不是让我今天陪你逛吗?”在某种方面,严天河的思维方式是惊人的单纯。 李旭也没有料到自己的搭档是如此的死脑筋:“那你也不用奉陪到底啊,不想 玩的话可以在旁边等的。” “哪次我说不愿意时你听过?!!” “我怎么会知道你对人造的鬼怪有那么夸张的反应!!”请为出现在严天河面 前的鬼屋中的诸位假怪物默哀三分钟。 “是你的脑子构造有问题!!只是条来回晃悠的船而已,有什么可玩的?!” 严天河恨死了海盗船,那玩意儿害得她把早餐全吐了出来。不过托它的福,从超级 过山车下来时严天河胃中已经没有可呕出的东西了。 “以你这种平衡能力竟能当M.E 驾驶员。”李旭非常认真地感叹道。 严天河青着脸,道:“人家风爽愿意,要你管。” “嗯……风爽的性格一向怪异。” “你是在说因为我也很怪所以被风爽接受吗?” “对自己认识得很清楚嘛。”李旭敏捷地躲开飞来的拳头,抓住搭档的胳膊, “我饿了,咱们去吃饭吧。”也不管对方愿不愿意,拽着少女就走。 “我不想吃,放开我!!”严天河极力反抗。 李旭道:“你想不想吃与我无关,我可不想让肚子唱空城计,”突然想起了什 么,怀疑地反复扫视严天河,问,“你不会是在……减肥?” “凭什么我不想吃饭就是要减肥?!!你的脑子是怎么长的,只能想到这种无 聊的理由?要不是陪不知哪里的精神过剩的蠢货坐了那么多次的过山车,我才不会 没有胃口!!你以为我想让我自己胃疼吗?!!我不是自虐狂——!!”狂吼后不 由地上气不接下气,严天河边大口将氧气吸入肺中,边死死地瞪着不知道应考虑人 情事理的美少年。 “嗨,原来你也饿了,那一起去吃吧!” “没胃口!!” “既然胃里是空的,为什么不填上?你不是一饿就胃疼吗?”严天河的胃壁对 胃酸过于敏感,受不了什么刺激。 “没胃口和肚子饿是两回事!!” “没胃口却饿得胃疼,你不觉得太矛盾了?” “与你无关!!” “……” “……看我干嘛?……哇!!”突然被扛到肩上,严天河的脸立即变得通红, “放下我!!呆子!!这样太引人注目了!!” “早就被他们看了N 长时间了,也不会少块儿肉。”本来李旭就招来了无数人 的注目,和严天河的争斗更是提高了“收视率”。 “我会!!”严天河已经失态到一定地步了。 “哎?哪里哪里,我怎么看不到?”使搭档几乎发疯的病原体却仍在火上浇油。 “去死——!!” 这时候的玉兰学院花园内,几个年轻人正聚在一起享受着难得的闲适的下午。 王博大口咀嚼着付叶极力推荐的甜点,丝毫不理会雷沅梅愤怒的目光——他把雷沅 梅那份也吞进了肚子,现在吃的则是吴碇的。“不知李旭得手了没有。”突然毫不 着边际地冒出这么一句,大块头立即集中了在场其他人的目光。 “你在说什么?”雷沅梅挑了挑单侧的秀眉,一双中国古典美女特有的丹凤眼 毫不掩饰心中的不满。 “严天河休假,李旭也跟着跑了,这不是明摆着吗?”王博摆着他的大手,道, “以李旭的架势,不把我们的1 号机驾驶员弄到手是决不甘心的。” “但我不认为李旭这次能达到目的,”钟绳怡然自得地道,“顶多是把严天河 气得大打出手,或是干脆不理他了。” “……那家伙能活着回来吗?”王博已经想象出李旭的惨状了。 “……应该吧……” “真没有想到严天河那么厉害哎,”付叶又不知从哪里弄来了只猫抱在怀里, “以前的李旭在时明明是个很安静的人的啊——” “平时越老实的人生气的时候越可怕。”杨和柳与王瑗脑中同时浮现严天河数 次发怒的情形——无论如何自己也不想在那种情况下在场。 雷沅梅突然道:“那盆砸断李旭胳膊的花怎么样了?” “花?那不是草吗?”吴碇不认为那是什么名贵花种,正确说来更像路边的野 草。 “我不认为严天河能养活任何有点名的花卉,”杨和柳这次倒是说到了点儿上, “我们中谁都没有那种空闲时间。” “我见过那东西,但分不清它到底是花还是草,”付叶认真地回忆道,“严天 河似乎也不大在意它,经常忘记给它浇水。而且,还没等我看清楚那东西,它就朝 李旭砸下去了。” “……她到底为了什么养那东西?”吴碇开始怀疑那场意外其实是蓄意谋杀。 “好像是李旭强行推给她的。”付叶将此推论否定。 “那李旭是从哪儿弄到那玩意儿的?”王博提出了关键性问题。 “……谁知道……” 付叶慢慢地为大家增添茶水,道:“我们这样是不是有些太悠闲了?”的确, 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实战了,再身经百战的士兵在这种温馨的下午也会开始松懈。 暖洋洋的阳光照在身上荡起绵绵睡意,不禁想像屋顶上的懒猫一样夸张地伸个懒腰。 “的确,千万不要在这种时候给我来个紧急集合,”王博道,“上次可把我害 惨了,他竟然在我染发的时候呼我。” 雷沅梅瞪了他一眼,道:“在那种时候染发的你也有问题。” “哪条法律规定半夜里不能染发的?”王博不服。 “结果那次只有李旭一人逃过了韦教授的怒吼,”吴碇叹道,“那家伙果然是 非人类,我们拼死到那儿的时候人家都开始训练了。” “……你们不觉得有点不对劲吗?”付叶突然想到了什么,习惯性地摸着自己 的下颌,“李旭,是不是有些太完美了?” 钟绳表示自己不赞同这种意见,道:“他并不完美,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知 道什么是完美。” “有道理。”雷沅梅弹开了企图再次偷她的点心的大手。 “但至少他最接近。”杨和柳心不在焉地望着远方的天空。 吴碇慌张地看着心仪的女孩子。 “李旭对不对劲我不知道,但能确定的,是严天河已经被现在的这位逼到一定 程度了。”雷沅梅前言不搭后语地道,“她还是爱静。” 爱着雪一样的恬静,雪夜怀抱的温存。 她从不在烈日下寻觅自己的归处,害怕那耀眼的日头灼伤了自己的眼。 大概是夜晚的璀璨落入了她的眼,使她无比留恋着黑夜的温柔与安详。 爱着风的无束,风的孤寂。 所以她比任何人都接近他,了解他。 接近他的孤独,了解他的寒冷。 “但还是被李旭的另一面吓得不轻,”付叶道,“那天我头次看到她怒吼,以 为当天要下红雨了呢。” “不懂了吧——年轻人!”王博咽下周围能够到的所有事物,心满意足地道, “这叫爱!” “哈——?”众人疑惑不解地看着王博。 就在王博打算开始大侃他的丰富经验的时候,意想不到的声音突然从他头上落 了下来:“嗨——,大家兴致勃勃地谈什么呢?” ---------- 经典文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