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愿意为她而死 看着他轻松离去的身影,公孙剑妤凝望许久,这才长长地吁了口气。 “这少年长得真是好看,”她赞叹地说道。“不过你们两个长得还是真像。” 说着说着,她亲匿地拉着东关旅的手,让他坐在自己的身旁。 闻见公孙剑妤身上散发出来的女子体香,东关旅忍不住有些晕沉起来,眼睛略 为一侧,却看见了她隐隐露出的洁白胸膛。 这剑法独步天下的女子是个极为英气爽朗之人,平素便不是什么拘泥不化的迂 腐之辈,加上她爱剑成痴,时时便要舞剑练剑,因此穿衣当然便是以轻松为要。 东关旅偷眼看了她美丽的颈肩之处,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微微定神。 那公孙剑妤却似乎对这少年的心事一无所知,握着他的手,笑语嫣然。 “刚洗完澡,还热着吧?”公孙剑妤笑道。“瞧你的脸热红通通的,像个苹果 ……”说着说着,她突然调皮的眼珠子一转,张开贝齿,冷不防便在东关旅的脸上 轻轻咬了一口。“……真想把你这个小苹果吃掉!” 没料到她会有这样的做法,东关旅登时大窘,她这一口咬得很轻,但是口齿间 的香味却残留在脸上,还沾了一些口水,柔柔地的湿气晚风吹过,在脸上有着凉凉 的感觉。 看见他满脸通红的模样,公孙剑妤哈哈大笑,伸过手袖便在他脸上擦了擦。 “对不起,对不起……”她咯咯地笑得很是开心。“姊姊我就是这毛病,口水 就是多,我帮你擦了便是。” 嘻闹了一会,公孙剑妤巧笑嫣然,本来有些沉郁的心情,不晓得为什么见了东 关旅就好了起来。其时天空仍然下着倾盆大雨,间或带着灼亮的闪电。 便在闪电灼亮的那一刹那,东关旅偶然仰望天空,却看见天空隐隐横过一条条 色彩缤纷的光柱。 “咦?”他不自禁地楞了一楞,仿佛见着了什么奇怪的物事。 对他来说,这些光柱的模样并不陌生,因为那便是他和虎儿、熊侣在“星箭荒 场”那些巨像身上看见的光柱,当时那些巨像的身上发出这种粗大灼亮的光柱,远 远地穿透石壁而出,也不晓得映照到什么地方去。 现在看来,这些光柱仿佛是在指引着什么,因为那些明亮的光芒在闪电之中仍 然清晰可辨,向着远方直直指去。 至于指向什么,那就不得而知了。 公孙剑妤好奇地看着他诧异的神情,顺着眼光看去却又什么也没有看见。 “喂!”她笑着说道。“看什么啦!看得那么出神?” 东关旅微一思索,立刻猜到这些光柱极为神秘,而且只有他、虎儿、熊侣可以 看得到,其他人却是无法看见的。 “姊姊,”他静静地说道。“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倾盆而下的大雨声,仿佛将整个世界隔离成一个孤独的岛屿,偶尔响起的雷声 映在东关旅和公孙剑妤的脸上,也映照出空间中逐渐凝重的气息。 东关旅先简单地叙说了闪电中那些奇异光柱的情形,也叙说了自己和熊侣、虎 儿相识时的遭遇。 而叙述这些事情的时候,当然无可避免地,就要提到那个在公孙剑妤心中时时 闪烁出现的名字。 斗子玉。 提及这个楚国最显赫名字的时候,公孙剑妤的眼神却变得极为复杂,有时相当 喜悦,有时却又极为酸楚。 她静静地倾听东关旅的叙说,从最早的山林茅屋中谈起,如何斗家楚兵为了夜 明珠杀害东关旅的义父义母,如何在闹市和虎儿相遇,如何在监狱中亲见众家少年 死于非命。 后来,被公孙剑妤收留之后,东关旅也详加描述如何在后园救了熊侣,又如何 在后门被那些古怪大汉抓去。 但是,因为某些微妙的原因,东关旅并没有将斗子玉提及公孙剑妤时的轻蔑言 语说给她听。 而说到最后斗子玉等人全数在洞中昏迷,东关旅打算杀死他之际,公孙剑妤的 手心登时变得冰凉,生怕斗子玉已经被东关旅等人杀死。 即使是知道了后来被熊侣阻止,斗子玉仍然安然无恙,她却仍然要问个清楚明 白,直到确定东关旅并没有出手加害于他,这才放下心来。 少年的叙述虽然不见得完全流畅通顺,但是说出来的事,却也清楚明白。 公孙剑妤听了好一会儿,脸上的神情又是复杂,又是凄楚,听完了东关旅的叙 述之后,她有些出神,想了一会心事,这才回过神来。 回过神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东关旅那晶莹清亮的眼睛。 “你……”她有些滞涩干燥地问道。“你知道我和他的关系?” 东关旅点点头。“知道。” “那么,”她的神情转为严厉。“你就不怕我是他的人,会向他通报来害你?” 东关旅侧头很认真了想了一想,摇摇头。 “不怕。” “不怕?”公孙剑妤故意厉声说道。“他是我的爱人,我是他的宠姬,我们是 最最亲近的伴侣,你难道真是不怕我叫他来杀害你?” 东关旅看着她的神情,淡然一笑。“反正我的命是你救回来的,即使你要害死 我,我也没有什么话好说,”顿了顿,他又轻轻说道。“而且,我知道你不会的, 你也许会害天下所有的人,但是我却觉得你不会害我。” 公孙剑妤的眼睛有些迷蒙起来,望着东关旅凝神注视,好一会儿之后,才缓缓 地说道。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这样相信我?” 东关旅摇摇头。“不知道,反正我就是相信你。” 听见少年心中这样诚挚的话语,公孙剑妤忍不住心中的激荡,伸手便将东关旅 轻轻地抱在怀里。 “好孩子,好孩子,”她轻轻地说道,脸上终于掉落了两行晶莹的珠泪。“便 是你这样的一句话,我便要向上天发誓,今生今世,我一定要永永远远保护你。” 闪烁着灼亮光芒的雷雨夜里,东关旅就任公孙剑妤这样拥着,闻着她身上的芳 香,脸上、颈上无一处不是她轻软温暖的身体触感。 在他的心中,只希望时光就此永远停止,如果能让她这样永远的拥抱下去,不 知道有多么的美妙? 将近午夜时分,雷声逐渐转歇,雨丝带着无可挽回的格调略作挣扎,便渐渐转 停下来。 而公孙剑妤搂着东关旅的手也渐渐松开,口中开始叙述着她心里最深层的情怀。 “……我也知道他做过一些不好的事,可是他是掌理一个国家的人,为了治理 国家,有时候会害到一些人,或者是手下的人会伤害到别人,也是常有的事。 相信我,遇上了这种事,他也很难过的。 有时候他会在深夜里对我说这些话,声音很低,好像有点哽咽,你如果听了, 就会知道他其实也不愿意这样,一切都是命运的作弄啊……“ 东关旅默然不语,只是望着远方的夜空。 “但是我真的很爱他,他是这样的一个人间难得的奇男子,不管他是什么样的 人,我就是爱着他。” 公孙剑妤仿佛是自言自语似地,轻轻说了一会儿话,又轻轻地屈指敲了敲东关 旅的头。 “我在说话哪!你有没有听着啊?” “我在听着。”东关旅闷闷地说道。 “其实我也知道,我和他之间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公孙剑妤悠然地说着,只 是不晓得为什么,她的语气越平淡,其中透现的哀愁却更为明显。 “像他这样的男子,便是楚国最尊贵,最贤良淑德,最娇婉可人的名门之女也 不见得配得上他。我呢?只不过是天空偶尔掠过的小小燕子,没有显赫的家世,连 父母是谁也不知道,我又能做什么?” “你也没有那么不好吧?”东关旅忍不住说道。“如果是我来看的话,不仅仅 是楚国,便是全天下的什么女子也不见得能比得上你。” 公孙剑妤轻轻一笑,却深沉地吸了口长气。 “是啊……我也没有什么不好……”她瞪了东关旅一眼,淡淡笑道。“你来我 这儿这没有多久,你又了解我多少?我过去做过什么事,从什么地方来,你又知道 多少?真是小孩子话。” 东关旅固执地摇头说道。“这我不管,总之我就是觉得你最好,是天底下最好 的女子,心地好,功夫好,人又漂亮……” 公孙剑妤睁着一双妙目,仔细地看着眼前这个少年,看着他倔强真挚的神情, 依稀仿佛,仿佛又看见了久远记忆前的许多画面…… 想着想着,心情忍不住又激荡起来,她轻轻地拾起东关旅的手,想了一会,才 正色说道。 “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但是总有一天你会了解,人世间并不是永远都像你想 像的那么单纯。 有时候,一个好人免不了要做坏人的事。 可是有时候坏人做出来的,却又是救了不少人的好事。 人的感情和交往也是一样,有时你爱的人不一定爱你,而爱你的人,你却又一 点也不爱她。 更奇怪的是,有时候你爱她,她也爱你,但是你们两个人却偏偏没办法在一起。 有时候是有人阻挠,有时候根本就是两人没有办法相处一起。 就像我,也许你觉得我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因为我救过你,又对你很好。 但是也许对别的人来说,我却是天底下最坏的人,只要看到我就觉得肮脏可怕, 连和我打个照面都觉得恶心。“ 东关旅有些愕然地看着她侃侃而谈,却不知道她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公孙剑妤看着他疑惑的神情,淡淡地笑了。 “我啊!你知道我开了这家水月居,是城里男子们前来寻花问柳的去处。 说穿了,我这儿便是风月欢场,好听点的叫寻欢之处,难听点的,就叫做妓院。 这种地方你从前不知道,现在应该知道了吧?“ 东关旅想了一下,勉强说道。“但是你并没有和那些姐妹们一起接客啊?你只 是开门做生意的老板,也不能算是……那个……算是那个……” “妓女,”公孙剑妤静静地笑道。“我们做这种事的,叫做妓女,也没有什么 好难以启齿的。” “她们是,你不是,”东关旅固执地说道。“而且你从来不逼她们,还照顾她 们,更帮她们解决纷争,为她们出气撑腰。” “其实我不是说过吗?”公孙剑妤摇摇头。“你对我从前的事一点也不了解吧? 其实我从前就是和她们一样的妓女,打从十二岁我被人从街头抓进妓寨后,我就做 过好几年的妓女。” 东关旅微微一怔,一时间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我从小命苦,连爹娘是什么人都不晓得,”公孙剑妤悠然地说道。“打从有 记忆开始,我就一直在邻近的蔡国街头上讨饭,跟着一群女叫化子沿街乞讨。 后来我长大了一些,容貌也好看了,街上的地痞坏蛋就常常打我的主意,到了 十二岁上下,有次就在街头被人打昏,醒来才知道道自己被卖到了妓院,连谁卖了 我,卖了多少钱都不晓得,第二天,就糊里糊涂地被人破了身子。 那个蔡国妓院里的人是一群畜生,老鸨子是畜生,打手龟奴们也是畜生,我在 那儿待了三年,每天不是挨打就是接客人,常常接的还是那种爱玩畜生犬马肮脏事 儿的大胖子,臭老头。 后来在十五岁上下我忍受不住了,就千方百计逃了出来,但是逃了没多远便被 妓寨的打手追到。 在那个妓寨里,逃跑的妓女下场都很惨,从来没听过有人活着回去,每次听见 有人逃了,抬回来的总是支离破碎的死尸,老鸨子还会叫人把死尸高高吊起来,让 乌鸦啄,让蛆虫叮,总要烂到见骨了,才叫人拾去荒郊丢弃。 那一回,几个打手追到了我,便打算每个人强奸我一回,再当场杀掉。 只是几个畜生裤子还没脱,第一个脱得快的,‘咚’的一声,脑袋便掉在地上。 看见那畜生没头的脖子上,红红的血像是箭一般地射了出来,其它几个畜生开 始狂叫哀嚎。 但是每个人都只嚎了半声,几个脑袋便‘察察察’地掉在地上。 在满天的血光中,那便是我第一次看见师父,当时她大约七十岁上下年纪,白 头发整齐地梳在脑后,穿了件藏青的简单长袍,虽然刚刚砍下了几个臭男子的狗头, 却是气定神闲,手上明晃晃的剑连一滴血也没沾上。 那便是我师父,上代的公孙大娘,从第一代的‘紫园娘’传到她手中,已经传 了三代。 就这样,我才跟了师父,学了她一生的剑术,也在郢都城的水月居住下,‘剑 妤’这个名字也是她取的,后来,我就成了这一代的‘公孙大娘’。“ 这样惊心动魄的惨烈经历,在她的叙述中却平淡一如春风,仿佛那只是市井间 再平凡不过的言谈,除了平淡无奇,也似乎和她自己全然无关。 但是想起她年少时的悲惨遭遇,东关旅也不禁红了眼眶。 看见少年哭丧着脸的神情,公孙剑妤轻轻一笑,伸手弹了弹他的额头。 “有什么好难过的,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便是要哭哭啼啼,你也不嫌晚了几 十年?”她开朗地呵呵而笑,又恢复了原先的豪迈神情。“更何况当年紫园娘也说 过:”人不能只看过去,手上把握的,才是最重要的事‘。“ “紫园娘?”东关旅擦了擦眼睛,勉强笑道。“那是你们的师祖吧?常常听见 你提起她。” 听见东关旅提及这个名字,公孙剑妤的神情登时严肃起来,点点头,正色道。 “没有错,创立我们这一门的开山始祖便是百年前剑术名满天下的‘紫园娘’, 公孙紫园。 据说她早年也是出身寒微,后来得到不世出的奇遇,也遇见过幻境中的真人, 得到真人们的指点,这才成就了她千古的伟大功业。 紫园娘在世之时,便时时告诫我门中的先辈,说生为女人并不如世俗人肤浅的 想法一般,是什么命苦之事,生来贫微卑贱,并不表示你一生就应该永远这样,只 要能够扭转自己命运,便是女人,也能够在人世间创出不凡的功业!“ 她这番话说来慷慨激昂,说着说着,突然像是想起来什么似地,露出有些尴尬 的笑容。 “不过,这些话真的也只能说说罢了,像我是根本比不上紫园娘和师父他们的,” 公孙剑妤讪讪地笑道。“光是一个情爱之事,我就如此看不透了,又哪能像紫园娘 那样,‘扭转自己命运,在人世间创出不凡的功业’呢?” 东关旅望着她明朗的笑容,心中突然一热,轻轻地说道。 “这样也很好啊!”他垂下头,却没有将眼神放在公孙剑妤的身上。“你这样 也没有什么不好。” 公孙剑妤开心地笑了,深深吸了口气。 “好啦!已经很晚了,又不知不觉和你说了这么多话,害你没能睡觉,”她 “刷”的一下站起身,也顺势将东关旅拉起来。“小孩子要乖乖去睡觉,才会长高 长大。” ------ 卧虎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