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她比我更好更年轻 与倪负羁分手之后,东关旅缓缓地从烧炭场中走出来,一出大门,便看见虎儿 焦急地站在门口窥视,一看见东关旅走了出来,虎儿又惊又喜,连忙快步迎过来, 一边跑,还一边大叫。 “他们怎么样了?他们打你了吗?打你了吗?” 东关旅摇摇头,笑着说道。 “打是没有打,只是和我说了一会话。” 虎儿忿忿不平地瞪视着烧炭场中,怒声说道。 “这些奸贼,也不晓得他们在搞什么花样?不管他对你说些什么,你都不要理 会便是。” “为什么倪负羁师父会去帮斗子玉做事呢?”东关旅侧头微微一想,想起当日 在山林之中,虎儿便是和倪负羁一起消失的,后来林中灾变陡生,这才让公孙剑妤 救了东关旅。“你们应该都是被斗子玉抓走的吧?怎么后来你被抓去了星箭荒场, 后来倪负羁师父又发生了什么事?” “这我哪知道啊?”虎儿没好气说道。“我只知道后来你在碧落门消失之后, 我和熊侣偷偷跑回楚国,这才知道倪……这个倪师父居然成了斗子玉的走狗,帮他 做事不说,还帮斗家训练了一批什么十三王八蛋,真他娘的!”他出身市井,骂到 性起之处,便是几句粗话。 “他帮斗子玉做事,做过什么坏事吗?”东关旅好奇地问道。“比方说欺负人, 强抢人家东西什么的。” “这点倒是没有,所以我才依旧尊称他一声师父,”虎儿气冲冲地说道。“只 是帮斗子玉那种坏人做事,不论怎样就是不对,哼哼……我还去劝过他呢!只恨他 执迷不悟,说什么都不肯来帮熊侣做事。” “你劝过他?”东关旅奇道。“他怎么说?” “还不就是那些废话吗?”虎儿没好气地说道。“说什么‘人以国士报我,我 以国士报人’,又说他阅人无数,熟知天下人面相术,还反过来劝我,说什么熊侣 是那种只可共患难,不可共富贵之人,真是混蛋加无聊!” “熊侣对人不好吗?”东关旅随口问道。 出乎意料地,这只是个随口问出的问题,只是虎儿一听之下却是有些迟疑,抓 了抓头,这才轻声地说道。 “没……没有啊!你在胡说些什么?” “我也是这样的想法,”东关旅胸无城府地笑道。“熊侣是个好人,对人当然 是好的,倪师父不能帮他做事,那是没有缘份,只怕是没有办法强求的。” “大概是这样。” 两人谈谈说说,不一会儿已经回到了家中,但是虎儿却还不能回家歇息,说是 要到世子宫中告诉熊侣烧炭场被砸了的消息,话一说完便一溜烟不见人影。 第二日,东关旅看看天气好了些,揭开公孙剑妤的手看看,发现她的伤口已经 好了许多,正在寻思要如何邀她出去到外头散心,公孙剑妤却自己开口说道。 “天气很好呢!我很想出去晒晒太阳。” 东关旅大喜,连忙准备了一会,便扶着她走出虎儿的宅第,走入阳光之中。 在郢都的春阳下走了一会,公孙剑妤的眼睛像是猫咪一样的眯了起来,脸颊泛 着微微的红晕,已经逐渐恢复了往日的光华。 东关旅在一旁看着,心中正在高兴,却听见公孙剑妤轻声说道。 “不过,我很想去浚水旁边看看呢!” 那浚水是位于郢都城旁不远处的一条河川,河水清澈可喜,河岸边处处都是美 丽的荻芒佳草,景物极为诗意美丽,向来便是楚国臣民很喜欢去的地方。 东关旅见公孙剑妤喜欢,当然没有任何异议,便雇了车马,便在暖暖的阳光下 载着公孙剑妤来到浚水。 到了浚水岸旁,只看见游人如织,水色清绿怡人,一条碧绿光带也似的长河横 在群山之中,河水映着岸边迎风飘摇的芦荻,叫人一看便心情大好起来。 公孙剑妤到了河水旁边,轻轻地四下看看,露出神秘的微笑,指着南方的一处 小小河岸。 “那里。” 东关旅依着她的意思,便带着她缓缓走到那一处河岸,到了岸旁,却被一道明 亮惊人的剑光吸引。 看见这样的明晃晃剑光,东关旅的眼睛忍不住一亮,一时之间,只觉得有些晕 忽忽的,仿佛有着时光倒错的离纵之感。 这样的剑光,他是再熟悉不过的,因为那便是公孙剑妤当年最有名的舞剑之姿 :公孙大娘! 剑光如龙,剑芒似电。 还有那一缕红若美人芳唇的飘扬剑穗。 但是此刻公孙剑妤却是双手残废,似笑非笑,神情古怪奇异地巍然站在他的身 边。 如果站在自己身边的就是“公孙大娘”本人,那么那团剑芒又是什么人使出来 的? 在水色芦荻的映照之下,那舞着剑光的身影逐渐转缓,只见那舞剑的女子同样 风姿绰约,腰肢轻摆细如风中之柳,但是细看之下,这女子却是个不过十六七岁的 少女,身材也没有公孙剑妤的高瘦,大约是中等的个子。 但是在剑光的顾盼流转之下,只见少女的面容比起公孙剑妤要更增几分贵重秀 美之气,若说比起容貌来,却是个姿色绝对不输给公孙剑妤的美貌女子。 只见她的神情庄重肃穆,一套剑招舞动既毕,刷刷刷几式收手,闭目凝神,将 明晃晃的剑身直竖在脸旁,这才缓缓睁开眼睛。 便在此时,公孙剑妤轻轻鼓掌,少女听了,看见是她,脸上登时露出愉悦的笑 容。 “妤姨!” 公孙剑妤携着东关旅的手,走到少女的面前。 “这位是晴霜,是斗家的女孩,算算应该是子玉的堂侄女,”只见公孙剑妤神 情轻松地说着斗子玉的名字,仿佛那是个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人。“晴霜从小练剑, 后来蒙她不弃,和我学了几招,我们的情谊,就是从这舞剑弄刀而来的。” 那少女斗晴霜虽然是个贵族家的大小姐,长相秀丽端方,但是却没有官家小姐 的矜持扭呢,她大方明艳地与东关旅谈谈说说几句,东关旅问了她一些使剑之事, 她也开朗地有问必答。 一旁的公孙剑妤看见两人谈得投机,也轻轻地露出了满意的神情。 “一阵子不见,你的剑招仿佛又进境了许多,只是注意出剑之时,身形不可变 老,需知剑重轻盈,如果用力过于僵直,便失了舞剑的神意。” 公孙剑妤缓缓地说道,斗晴霜则将铜剑背在手背之后,仔细地聆听。 一时之间,只觉得当年公孙大娘的风华重新又弥漫在四周的气息里,东关旅站 在稍远处静静地看着两人的身形,公孙剑妤气定神闲,斗晴霜却是凝神端方,也不 晓得是哪里来的一股情绪,看见公孙剑妤这样恢复了往日的风采,东关旅的眼中却 不自禁温热了起来。 “因此,只要将‘心’放在剑意之中,将‘剑’放在你的人之中,便是天下无 双的好剑!”在春风中,公孙剑妤朗声说道。“所以,我要你舞上一式‘山鬼’!” 她的语声未歇,斗晴霜的纤细身形便闪了出去,“刷刷刷”的几声清响,公孙 剑妤开始曼声而歌,两人一使剑,一吟唱,节拍竟然合节合度,构成了一幅极为和 谐的图画。 只听见公孙剑妤的歌声清越,在春风中轻轻地传了出去。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罗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怅忘归 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猴夜鸣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这首“山鬼”是楚国著名的歌谣,词中的“山鬼”指的是山中风姿绰约的优雅 山精之鬼,与此刻斗晴霜的舞剑身影暗暗相合。 只听见公孙剑妤的歌声逐渐止歇,但是斗晴霜的剑式却正在酣畅飞舞之中,她 舞得极为兴起,一时之间似乎没有停止的意思。 公孙剑妤淡淡地笑着,偷眼看看东关旅全神贯注看着斗晴霜舞剑的神情,良久 良久,便“嗤”的一声轻轻笑了出来。 东关旅有些好奇地看着她,看见她心情似乎极好,也露出了愉快的笑容。 “她的剑舞得真好。” 公孙剑妤点点头,看了斗晴霜好一会儿,这才悠悠地说道。 “所以啊!世上的好女子是非常多的,有时候你以为只有一个,但是实际上只 要眼界放开,天涯四处,可是尽皆芳草呢!” 东关旅微微一怔,听见她突然说了这些奇怪的话,心中有些好奇与疑惑。 “啊?” 公孙剑妤露出耐人寻味的神情,似笑非笑地看着东关旅。 “看看人家晴霜吧……她舞剑的样子很美。 她和我很像,对不对?她和我学了那么久的剑,舞的剑和我一样好,人却比我 年轻,又比我娇美,对不对? 她是我最钟爱的弟子,她也会是另外一个我,对不对?“ 这时候,东关旅总算有些知道了她的意思,于是摇摇头说道。 “不对,你就是你,她就是她,有一天也许她的剑法会比你好,也许她也比你 年轻好看。 但是不论如何,她都不会是你。“ 公孙剑妤皱了皱眉,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脸,咬着牙佯怒道。 “你啊你,你这个小鬼,枉我对你说了那么多,你却总是当作马耳东风。” 东关旅任她捏着,纵使脸上表情不住地变形,却仍然任她捏着,一点也不闪避。 在她拉扯脸皮的间隙中,他仍然含含糊糊地说话。 “反正不管怎样,你在我的心目中永远不会再变模样了。 不管是谁,永远也没有法子取代你在我心中的模样与地位。“ 听见他这样诚挚的言语,公孙剑妤的手停了下来,明亮的大眼睛中开始蒙眬起 来,带着晶莹的水气。 只是,突然之间,她的脸色却突然煞白了起来,整个人却像是电殛一般地变得 极为僵硬。 东关旅疑惑地看着她,顺着她的眼光转头望去,看清楚了之后,整颗心也陡地 沉下去。 只见远远的河岸之旁,一辆豪华光彩的车辇缓缓而来,上头的旗子绣出一个大 大的“斗”字,这样的车子东关旅曾经在郢都城中看过无数次,知道便是斗子玉的 专属车辇。 平时斗子玉出门的时候,大部分便是坐这样的车子。 只见公孙剑妤脸色煞白地远远盯着那部车子,仿佛车子坐着的是什么样的妖魔 鬼怪,看着看着,嘴唇还不住地发抖。 看见那部车子出现,斗晴霜也停下了剑势,走过去在车门旁低声和不知道什么 说了几句,只见车帘中伸出一只白嫩的女子女掌,仿佛要走了出来,但是却迟疑了 一下,仍然躲入车中。 然后,那部豪华的大车便缓缓转弯,慢慢地离去。 大车离去之后,斗晴霜仿佛有着什么急事,远远地向公孙剑妤和东关旅招招手, 便和从人匆匆离去。 河岸的风静静地吹了过来,东关旅和公孙剑妤之间有好长一段时间极为静默, 也不道该如何开了。 良久良久,公孙剑妤才“嗤”的一声,静静地笑了出来。 东关旅好奇地转头看她,却不知道她有什么事这样好笑。 “我告诉你,小旅,”她有些勉强地笑道。“我真是个笨蛋。” “啊?”东关旅楞了一楞。“什么笨蛋?” “我说啊!我真是个很笨很笨的人,”公孙剑妤故作轻松地笑道。“你知道吗? 刚刚那部车子里面,没有坐着斗子玉的,你知道吗?是我自己弄错了的。” “那不是斗子玉的车吗?”东关旅疑惑地问道。“如果他不在车里,为什么那 部车会出现在这里?” “那部车子里,向来只载他自己和他的女人,从前我也坐过的,”公孙剑妤淡 淡地说道。“不过那车子里真的不是他,我猜想,那车子里坐着的,大概就是要嫁 给他的齐国王女。” “哦!”东关旅点点头。“是这样。” 公孙剑妤淡淡地微微一笑,仿佛如释重负地伸了伸懒腰。 “人哪!真是很会自找麻烦的,只盼我能够早日忘掉这个男人。” “你会的,”东关旅坚定地说道。“你一定可以做到的。” 公孙剑妤笑嘻嘻地点点头,仿佛刚刚的失态神情早已抛到九霄云外。 “那么,现在就请你送我回去吧!我肚子也饿了……” 过了数日,公孙剑妤还是时时刻意安排机会让东关旅和晴霜在一起,有时叫他 带晴霜到街上买些布料脂粉,有时又说东关旅的剑术不佳,要她好好对他指导一番。 公孙剑妤的用意,东关旅其实也有几分心知肚明,虽然明知道她有意撮合二人, 但是此刻东关旅的心中只是公孙剑妤一人,又怎能容得下另一个身影? 只是斗晴霜的剑术虽然高超,个性却是顺从被动,什么人要她做事,如果不是 太过困难之事,她便顺从地照做。公孙剑妤安排她与东关旅常常一起,她也就乖乖 地听从,东关旅对这个温文秀美的女孩其实并没有什么恶感,也就只好顺着公孙剑 妤的意,常常和她在一起。 这样的平淡日子过了几天,有个下着细雨的清晨,东关旅一大早便起床,正打 算到公孙剑妤的房里去看看她,走到门前却看见细雨之中,大门前站着两个熟悉的 身影。 看见这两个身影,东关旅忍不住高兴地大声叫道。 “虎儿!熊侣!” ------ 卧虎居